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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元長安 -【重生之深宮嫡女】《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0 08:23 PM     標題: 元長安 -【重生之深宮嫡女】《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4-7-16 12:44 PM 編輯

【書名】:重生之深宮嫡女

【作者】:元長安

【內容簡介】:

  前世,從侯府到深宮,骯髒爭鬥她從不參與。如霜似雪一身傲骨,到頭卻換得一杯毒酒、三尺白綾,抄家滅族、滿門屠戮。

  死前眼睜睜看著母親被人勒殺,貼身侍女卻轉眼爬上龍床,步步晉升,榮寵極盛,原來是早已背叛了她。

  得幸重生,她誓要從頭活過。

  要爭,要鬥,要保護親近的人,鏟除害她的人!

  年少時代,侯府之中,母親多病無寵,姨娘心腸歹毒,姐妹各懷鬼胎,僕婦屢屢生事,她堂堂嫡出之女竟然處處受制,還差點性命不保。

  再活一次,當然不能讓往事重演。

  十三歲少女走出深閨,步步為營,棄了琴棋書畫,玩起陰謀陽謀,比陰狠之人更陰狠,比歹毒之人更歹毒,扳倒一個個不良分子,漸掌管家大權。

  權力在手,整頓門庭,雷厲風行冷面無情,凶厲之名傳遍京都。

  選秀之年,她如願落選宮嬪,卻不料一朝旨下,又被指為皇子側妃。

  再次嫁入皇族,換了身份,卻還要重對往日之人。皇帝、妃嬪、宮女、內侍,還多了皇子宮中若干庶妃婢女,今昔重疊,怎一個亂字了得。

  尤其是那不學無術、病弱體虛的夫君,背地裡竟暗藏鋒芒,光華內斂,行事冷厲狠辣,殺伐決斷從不猶豫。

  新婚之夜,他鳳眸含笑:「可知孤等你許久了?陪孤闖一闖這血雨腥風,如何?」

  皇帝病重,皇子們爭儲激烈,前朝後宮暗潮洶湧,她身陷漩渦要保全自己,更要保全親人,一不小心就是粉身碎骨萬劫不復。

  而那志在儲位的夫君,又可否讓她托付終身?

  且看侯府嫡女,如何在深宅深宮步步向前,改寫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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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0 08:25 PM

卷一 侯府深深

001深宮慘死

  裕隆二十一年九月十八,晨。

  「聖旨到——」

  內侍尖細的嗓音高亢綿長,如石入湖底,倏然打破一宮寧靜。

  遠方天空晨曦初透,天高雲淡,一群鴿子在頭頂撲拉拉飛過。瀲華宮朱紅色大門洞開,手捧明黃聖旨的傳旨內侍昂首而入,身後隨侍魚貫跟從,步履整齊如一,威嚴凜然停於宮院正中。

  秋風掃過,地上落葉瑟瑟輕響,打著旋兒盤到半空,又飄飄搖搖的落下。

  天子傳旨,無人怠慢。瀲華宮裡住了大小三位妃嬪,聽到聲音俱是匆匆整衣肅容,帶領宮人從殿中走出,屏氣斂聲伏於宣旨內侍身前。

  這個時候早朝剛剛開始,顯然是皇帝臨上朝前命人過來傳旨,等下了早朝,無論聖意吩咐了何事,也都辦完了。這是他一貫的作風,喜歡讓任何事情井井有條。

  藍如瑾跪在地上,手按地面,額頭觸著手背,保持恭順謙卑的姿態。深秋清早寒涼,露水尚未散盡,青磚上殘餘的濕意轉瞬涼透了手心。身後有年輕的宮女小聲嘀咕:「也不知道是傳給哪個主子的聖旨,千萬別是給咱們的,給咱的一定沒有好消息。」

  藍如瑾輕輕彎了彎嘴角,沒有說話。什麼旨意,聽聽就知道了,就算是給自己的又如何呢?已經到了家破人亡的地步,她苟活在宮裡,封號奪了、恩寵沒了,還能如何?再將位份降了嗎,或者像以前那位獲罪的宮妃一樣,貶為宮女派去做雜役?

  傳旨的內侍緩緩打開黃綾,面無表情,高聲宣讀。

  「上諭!婕妤藍氏接旨:朕惟治世以德,戡亂以兵,治國齊家,莫不如是。而宮禁既為朕之內闈,更為皇族彪炳,乃能昭融和睦,甘為天下貴女民婦之表率乎。爾瀲華藍氏,自入宮闈,嘉以沐恩,封賞日隆,及至親族獲罪,朕念素昔秉誠,特贈爾命。然近日屢屢犯戒,胸懷憤懣,不尊不忠,婦德盡失。身為罪臣餘孽卻不思悔改,包藏禍心,其情可誅,今貶為庶人,賜死,以整肅宮禁,昭斥後人。欽此。」

  一片肅靜。

  默了一會,身邊傳來幾聲輕輕的嗤笑。

  藍如瑾倏然抬頭,死死盯住內侍手中恭敬捧握的黃色綢綾。祥雲瑞鶴,銀龍翻飛,象徵著最高權力的富麗明黃,如今成了一道催命符。

  貶為庶人,賜死。

  不是降位份,也不是做宮女,而是直接賜死。

  父親獲罪伏誅,爵位被削,家中男丁發配,婦孺入賤籍,她孤身困在宮裡,原本就生不如死,如今這是終於要解脫了麼。

  牙齒緊緊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中緩緩散開,本已素淨如雪的臉此時更是慘白。聖旨如往常一樣冗長囉嗦,長長的贅述她記不分明,只剩一句話在耳邊迴旋——「身為罪臣餘孽卻不思悔改,包藏禍心,其情可誅」。

  餘孽!可誅!

  她的眼中幾乎噴出火來,隔著深秋寒涼的空氣,也要將那刺眼的明黃燒掉。

  不是畏死,只是不甘心。父親獲的什麼罪,她算什麼餘孽,又有哪裡可誅?!不過是想她死罷了,何必說得這樣冠冕堂皇。

  「藍氏,你反了麼?竟然這樣瞪著聖旨!」

  同宮住著的雲選侍聲色俱厲,毫不留情的斥責道。除了藍如瑾這一殿的人,其他兩位妃嬪早在聖旨宣讀完畢之後帶著人起身了,如今正冷眼看著她,看她身體僵硬跪在地上,狼狽淒慘。

  藍如瑾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喊得一怔,轉了眸子看住雲選侍。這個一直恭謹順從,在她面前低頭俯首的宮嬪,原來也會這樣冷臉吼人的。

  是了,她如今已被貶為庶人,再也不是正四品婕妤之位,六品選侍雖不高,但也足以呼喝她了。宮中尊卑森嚴,人情最是拜高踩低,往日蒙寵之時、近日落魄之時,她早已經歷得明明白白。

  一旁寧妃笑了笑,抬手止住雲選侍,意態閒適的開口:「除了聖旨,皇上還囑咐了什麼沒有?」

  面無表情的宣旨內侍微微露出笑容,雖手捧聖旨不能行禮,但聲音是極恭順的:「回娘娘話,皇上隆恩浩蕩,特意囑咐不必見血,賜藍氏全屍,殿中宮人亦不連坐,事畢都分到別處去。」話音一落,後面小內侍立刻躬身上前,揭開銀色捧盤上的黃綢,露出一盞淨瓷酒壺和整齊疊好的白綾。

  好個隆恩浩蕩。

  藍如瑾慘然一笑,抬頭向天,閉上了眼。

  天空那樣高遠,鴻雁早已南飛,紅日初升,金光漫地。天下那樣大,時間還那樣長,而她的一生,就要結束了。

  死沒有什麼大不了,如今風刀霜劍日日相逼,她早已不貪戀這苟活的日子。只是可惜一死之後,就再也見不到母親、親眷、族人。侯府被抄之後她們沒入賤籍,也不知如今流落到何方?

  寧妃的聲音依舊溫潤甘甜:「藍氏,還不接旨麼?」

  還不接旨麼?還不接旨麼?

  藍如瑾深深吸一口氣,罷了,就這樣吧。是非對錯、恩怨榮寵,一了百了。「謝主隆恩。」她高舉雙手接過了聖旨,站起來,目光落在酒壺與白綾之上。

  是自縊,還是服毒?

  方要決定,只聽寧妃笑道:「若是選了毒酒,這白綾就可惜了。」語氣輕鬆得猶如閒話家常。

  雲選侍立即會意接口:「娘娘說的正是,這條錦綾紋理細密,繡有暗花,真是好料子。」

  都要死了還這樣不依不饒的針對,藍如瑾心中冷笑,不去理會,越發覺得這宮廷骯髒醜惡,死了反而清淨。緊走兩步上前去選,卻聽那內侍答道:「娘娘多慮了,今日這兩種物件都用得上,必然不會浪費一個。」

  「哦,是這樣。」寧妃恍然一笑。

  藍如瑾心中詫異,目視傳旨內侍。銀盤中兩種自盡之物,聖旨卻只寫了賜死她一人,那麼另一個要死的人會是誰?

  只見那內侍回頭吩咐「帶人去吧」,兩個小內侍便一溜小跑離開,片刻之後重新進了宮門,身邊卻多了一個人。藍如瑾定睛一看,立時愣住。

  「母親?」

  「瑾兒!」

  隨著小內侍走進來的,正是藍如瑾生母,昔日的侯爵夫人秦氏,年方四十卻已滿頭花白,衣著粗陋,腳步蹣跚。小內侍嫌她走得慢,不住催促推搡,過門檻的時候差點將她推倒。

  「住手!」藍如瑾拋開聖旨,飛快上前扶住母親,心中驚疑。自從家中遭難,母親早就沒了進宮探視的權利,如今卻在她被賜死時突然進宮,到底是為了什麼?聯想到方才傳旨內侍含義不明的言語,她的心提到了嗓子。那多餘的賜死之物,難道……

  「藍氏,選吧。」傳旨內侍一指捧盤,「你選剩下是你母親的。莫要浪費時間,早朝結束前得讓咱家交差。」

  「為什麼!」藍如瑾驚怒交加。她死就夠了,為什麼還要賜死母親?堂堂的侯爵夫人,已被打入賤籍為奴為婢,為何還要趕盡殺絕!

  傳旨內侍冷冷道:「聖上說了,教女無方,責無旁貸,快點吧。」

  捧盤送到眼前,藍如瑾抓住母親胳膊,銀牙咬碎,大顆大顆的眼淚落下來。人生至痛,莫過如此!皇帝,果然是冰冷無情,殘忍如禽獸!

  淚眼朦朧之中,腦海中浮現那個身穿龍袍的影子。她沒有愛過他,但此時卻也並不恨他,因為他不配。噁心到極點的男人,不配承載她的愛恨!

  「瑾兒別哭,別哭。」早已被告知今日赴死,秦氏並不慌張,抬起袖子要為藍如瑾擦眼淚。然而舉到跟前卻發現袖子太髒,慌忙又住了手,只是柔聲安慰道,「母親看到你就知足了,別哭,我在外頭什麼都好,就是不放心你,如今可算見著了,咱不怕,啊,乖,別哭。」

  像是哄孩子一樣,秦氏不住撫摸藍如瑾的頭髮,說著說著眼圈也紅了,一把抱住女兒嗚咽起來。

  藍如瑾輕輕環住母親瘦弱的身體,心中酸疼地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母親素來體弱,如今更是瘦得不成人形,似乎她一用力,就會把她弄傷。一個深宅婦人又有多大罪孽,要承受親眼看著女兒赴死的傷痛!

  「藍氏,別耽誤咱家交差,速速選來。」傳旨內侍已經不耐煩了。眼看日頭漸高,就快到了往常散朝的時間,要是不趕回去交差,後果他可不敢想。

  雲選侍低低的開口:「母女情深,也難怪老夫人捨不得。」

  寧妃恍然的長長「哦」了一聲,誠懇地說道:「既然夫人不忍眼看女兒離去,不如讓夫人先走?目送母親離世也算是盡孝心了,皇上隆恩浩蕩,底下辦事的也不妨效仿吾皇,慈悲為懷,讓罪人盡盡兒女孝道。藍氏,你說本宮說得對不對?」

  藍如瑾猛然轉頭,淚珠飛揚成一條晶亮的弧線,於晨曦中熠熠閃光。她逼視寧妃,咬牙吐字:「你我無冤無仇,何至狠毒至此?」

  寧妃握了宮紗灑金折扇,掩住唇邊笑意,媚眼瞇起,輕輕搖頭:「你與本宮當然並無仇怨,所以本宮才全你孝道。」秋波一轉,她看向傳旨內侍,「既然藍氏母女都不願先走,少不得幫幫她們了。」言至最後,語氣已是陰寒透骨。

  傳旨內侍會意,眼綻凶光,抬手一揮,身後四個隨侍悉數上前,猛然將秦氏從藍如瑾身邊拽開,按住腿腳胳膊,眨眼將白綾繫在秦氏脖間。都是御前的人,出手自然迅捷得很。

  「母親!」藍如瑾欲待上前,早有寧妃身邊的宮人上前將她拉倒,死死壓在地上。

  「瑾兒別哭,母親先走一步等你,咱們那邊團……」秦氏含淚笑著囑咐女兒,話未說完,兩邊持綾的內侍手上用力,白綾慢慢收緊,那未盡的幾個字是再也說不出來了。

  「母親——」

  藍如瑾心頭劇痛,一口血噴出,目眥俱裂,眼睜睜看著母親面目由漲紫變為青灰,無力掙扎了幾下,最後軟軟癱掛在緊繃的白綾之上。被勒死的人雙眼上翻、舌頭外吐、大小便失禁,她眼看著母親以醜陋狼狽的模樣離開人世,卻什麼都阻止不了。

  寧妃與雲選侍帶著宮人退出老遠,雲選侍掩住口鼻,嫌惡地看一眼秦氏散發腥臭的裙下:「早知道這樣,咱們該早早避開,真是髒死了。」

  寧妃面不改色,嬌聲婉轉:「藍氏感覺如何?如今輪到你了呢,一路走好,本宮不送。」

  藍如瑾下顎被掰開,清冽的酒灌進嘴裡,從喉到腹頓時燒如烈火。然而她都感覺不到了,也看不見自己口鼻流出的鮮血。她的眼中只有母親慘死的樣子,青灰臉孔、瘦弱身體,散落的髮髻飛揚在風裡,如乾枯野草,灰敗零落。

  短短片刻,兩條人命。

  瀲華宮青灰色的石磚上血腥髒污,兩具屍體僵硬扭曲著。

  日頭升至半空,玉鴿高翔,重重殿宇金光燦爛,遙遠佛堂傳來晨鐘悠揚聲響,整個皇宮乃至整個京城都醒活過來。天朗氣清,新的一天開始了。繁華帝都,盛世王朝,千萬燕朝子民不會在乎皇宮裡又死了哪個卑微的嬪妃,瀲華宮裡發生的事情註定微如塵埃。

  一切似乎就這樣結束了。

  一切,似乎才剛剛開始。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0 08:28 PM

002丫鬟碧桃

  藍如瑾張開眼睛。

  窗外鳥雀啼鳴,春光明亮,她卻是手足冰冷、滿身大汗。噩夢再一次重演,母親死灰色枯槁的臉龐頻繁入夢,她這幾日沒有睡過一個好覺。

  已經是第七天了,她終於漸漸接受了自己死後重生的事實。許是上天垂憐,她竟是再得了一條命,仍舊是這個身體、仍舊是這個靈魂,只不過時間退回了從前,她不再是森森皇宮中號為婕妤的嬪妾,而是回到了乾淨鮮活的年少時光。如今的她,只是剛滿十三歲。

  十三歲,青春還在,生命還在,未來還在。

  什麼都可以重新開始。

  她這一次重生的時間,正是十三歲那年不慎落水後大病一場的時候。記得當年她一連發了近半個月的高燒,而這次重生的第一天,便是落水後發燒的首日。

  顛倒渾噩的七天裡,她在復仇與忘卻之間不斷掙扎,苦苦思索著一個問題——老天給她重生機會,到底是激勵她奮發向上,手刃仇人呢,還是勸勉她生命可貴,需低調珍惜?

  報仇?殺皇帝宮妃麼?忘卻?可忘得了麼?

  猶記得毒酒下肚之後,她七竅流血而亡,靈魂卻盤旋於瀲華宮上空未曾消散。她看見了自己死去的身體,看見母親屍身被太監們嫌惡踢開,然後一起裹了草席用小車推出宮外,想是扔去郊外亂葬崗了。在那裡,她們會被鴉啄、被狼啃,最後和無數屍體摻雜在一塊,化為誰也認不出的白骨。

  她還看見,自己的貼身婢女跟了寧妃,然後被寧妃舉薦給了皇帝。一夜恩寵,晉升宮嬪,短短兩月不到的工夫,就從最低等的采女步步高升,一路升為正五品才人,若不是外面御史有非議,還要升得更高。於是藍如瑾方才明白,這婢子原來早與寧妃串通一氣,她曾遭受的算計陷阱,乃至最後的毒酒賜死,大半都有這婢女參與在內。而這些事情,她當初至死不知!

  而伴隨著婢女榮寵高升的,是藍家徹徹底底的滅頂之災——原本是一人伏罪斬首,最終變成了抄家滅族,被發配的、沒入賤籍的,全都拘了押上刑場……

  恨!後悔!不甘!

  當血淚交織糾纏,化為最傷痛慘絕的畫面,她方才幡然悔悟,漸漸清醒。

  卻原來,卻原來……這一生全都錯了!

  她從前活得是多麼愚蠢糊塗。

  回想當初,琴棋書畫、經史子集,美麗有才的名頭、清冷高潔的性子,身在泥潭卻孤芳自賞、倍受算計卻不曾抗爭。明明看得明白種種詭計,卻自詡乾淨,不肯沾染一星半點兒。受了欺負從不在意、被惹惱了就拂袖而去,不屑爭辯、從不反擊。如今想來,真是愚蠢!

  那是清高麼?那是傻!

  孤傲性子換來一時恩寵,卻也在數次觸怒聖意後被漸漸冷落,直至最後家族遭難,她這性子,更是易被小人攻訐誣陷,安上許多莫須有的罪名,到頭來換得毒酒白綾、親母慘死。回頭想來,步步是錯。

  如果她當初不一味醉心書畫,稍微留意些事理人情,就不會得罪那麼多人。

  如果她和婉柔順一點,就不會恩寵漸失,給別人謀害她的機會。

  如果父親獲罪後她能曲折委婉的懇求皇帝,也許父親不會是那隻替罪羊,以致家族傾頹。

  如果她不心灰失意,對皇帝敬而遠之,以致小人挑撥得皇帝越發厭惡她,也許最終母親不會死的那樣慘。

  如果她稍微用心轄制身邊之人,那麼貼身婢女也許沒有害她的機會。

  如果,如果……

  那麼多的如果,她竟生生把人生過成了那樣!

  小人與皇帝是可惡,可她自己又如何沒有半分錯呢?遇到同樣的事情,通達的人可轉危為安,而她卻一味孤直,不肯轉圜經營,一敗塗地自是情理之中。

  糊塗一世,死後方才清醒,這是多麼可笑可悲可歎的事情。

  所謂朝聞道夕死可矣,她卻怎能甘心。

  這重新得來的一世,還要繼續渾渾噩噩,孤僻清高麼?

  重生的第七日,陽光照進床幃,過去的畫面再次從腦海紛亂劃過,藍如瑾突然拿定了主意。

  往事自然不能忘卻,那些血和淚需銘記於骨髓。但說到復仇,如今她一個小小侯府弱質女流,如何與皇權聖旨抗衡?那是想都不要想的。

  她能做的,就是將一切恨與怨埋在心底,改情轉性,重新活過。

  用這一雙已看見未來的眼,努力讓自己和家族躲掉即將到來的厄運,平安一世,順遂一生。如果日後能有機會扳倒仇人,那自然不會手軟。如果沒有機會,那麼,讓母親好好活著,享受尊榮富貴,就是她最大的心願。

  一切,就從這青春鮮亮的十三歲開始,從尚未家業傾頹的侯府開始。

  她藍如瑾,再也不要如從前那樣!

  拿定了主意,她立時感到頭腦清明,身子清爽,連多日來臥床的酸痛都減輕了。

  重生,且從今日始。她暗暗為自己打氣,起身召喚婢女:「來人,幫我起來梳洗。」

  喚了一句沒人應聲,再喚兩次,等了一會,方聽見外頭有人踢踢踏踏的過來,一路走一路抱怨,聲音並未刻意掩飾壓低,藍如瑾在臥房中聽得清清楚楚。

  「都死去哪裡了,今兒又不該我當值,一個個的只知道躲懶耍滑,憑什麼要我幫你們做這些有的沒的!」一路說著進了這邊上房,風風火火,徑直掀開簾子進了寢室。

  雖是春日,早晨卻還有些寒涼,房中門簾都用的是夾棉的尚未換掉,來人這樣不管不顧,隨便一掀,藍如瑾坐在帳中也覺得猛然一股涼風撲面,想是外間幾道門也都沒有關上,風就這麼一路吹了進來。

  藍如瑾穿的寢衣十分單薄,尚在病中身體又弱,被這麼一吹,立時激靈靈打了一個寒顫。她微微冷笑,這些婢子真是越發沒規矩了。

  前世她從不曾在這上頭留心,若是服侍的人不像話,頂多皺眉呵斥幾句,事後也懶於管教,以致於院中諸人都不太拿她當回事,是以才有這種種無禮。

  將被子裹在身上抵禦寒氣,藍如瑾把床帳掀開一些,拿眼打量來人。

  進來的是她身邊貼身的一等大丫鬟,名喚碧桃,已經年滿十六歲,正是青春宛轉的年紀,每日都打扮得漂漂亮亮,今日也不例外。

  她穿了一件桃紅色的一字襟束腰坎肩,下身水綠色的彩蝶壓邊百褶長裙,腰間墜子荷包掛了好幾個,髮髻上更是釵環搖動,叮叮作響,如一株裊娜盛開的早春嫩桃,通身氣派比一般富家小姐還要講究。

  見藍如瑾看她,她帶著惱意的臉色也未曾緩和,禮都不曾行一個,只說了句「姑娘醒啦」,便近前來掛床帳子。

  藍如瑾看住了她,慢慢說道:「先別忙,去把外間門關上再做別的。」眸光啟處,冰冷淡漠。她以前是有多糊塗,才縱得下人如此不將她放在眼裡。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0 08:28 PM

003雞飛狗跳

  碧桃滯了一滯,微感疑惑,但她只顧著快點做完事下去休息,便順嘴搪塞道:「早晨清爽,姑娘得讓外頭的花香進來,否則整日聞屋子裡的藥味,病越發好不了了。」

  說著,乾淨俐落將床帳掛起,完全將藍如瑾的吩咐當耳旁風。

  藍如瑾待要發作,想了想終於平靜下來,重生一世心態畢竟不同,當下穩穩坐在床上,等她都掛完了方才淡淡開口:「哦,你倒是個明白人。」

  碧桃沒聽出藍如瑾話裡的意思,哼了一聲接口道:「我自然比她們明白許多。那些個偷奸耍懶的,連自己當值都可以躲去一邊,苦活累活全都扔給我,也不是一次兩次了,若不是姑娘還明白我,我早被她們欺負死了。」

  說到最後越發大聲,且將臉轉向了窗外。此時外面丫頭婆子們早已起身,院子裡該有灑掃雜役的不少人,自是都能聽得見。

  果然就聽有人接口回應,語音清脆,竹筒倒豆子一般:「說話可要憑良心,你做什麼苦活累活了?往常讓你給姑娘繡個荷包都能推三阻四,現在還有臉說嘴。今兒早晨紅橘姐姐去領大伙的月錢,你頂上一頂服侍姑娘起床又能累死麼,回來發月錢難道沒有你的份?」

  聽聲音,知道說話的是翠兒,院裡做雜活跑腿的小丫頭,跟另一個大丫鬟紅橘沾些親戚,平日裡最是能說會道。一句領月錢,輕輕巧巧卸了紅橘的責任,點出碧桃不懂事。

  碧桃登時柳眉倒豎,心知自己又被推到了眾人對立面,氣得咬牙切齒,扔下藍如瑾便衝到院子裡罵人:「我跟姑娘說話,哪有你插嘴的份兒!不入流的小丫頭片子,連主子房裡都不得進呢,還在這裡跟我大呼小叫的!」

  「跟姑娘說話,你高聲大氣的做什麼,還不是故意說給大家聽?再高聲一點,別說這院子,連全府的人都聽見了。」小丫頭翠兒不甘示弱,立刻回擊,「我進不去主子房裡,你倒是進得去呢,還不是嘴饞手懶,不好好服侍。我不入流,難道你就是入流的?好歹我也是清清白白的家生子,跟我充什麼身份高貴。」

  這一下連碧桃的出身都說上了,碧桃哪裡肯甘休。她不是府裡家生的奴婢,小時候在戲班子裡長大,後來戲班子倒了才幾番輾轉進了侯府為婢,平日裡多是被人瞧不起的,最怕人家提起出身。偏偏她又脾氣驕縱常得罪人,因此被笑話出身的時候不少,每次都得大吵大鬧一番。

  當下只聽「啪」的一聲,碧桃衝上去就給了翠兒一巴掌。「賤丫頭,別以為跟紅橘沾點兒親戚就可以無法無天了,這院子裡大丫鬟可不只她一個,你在這裡一天,就得給我規矩一天,口舌給我……哎喲你敢!」

  她這邊叉腰數落,那裡翠兒如何肯被她平白打一掌,捂著臉衝到跟前,試了試,個頭小打不到她臉,伸手就將她嶄新漂亮的裙子拽住,一用力,「刺啦」一下撕破,之後猶不解氣,又頭頂腳踢的揉打起來。

  立時兩人滾做一團,哭哭罵罵,撕撕扯扯好不熱鬧。旁邊其他婆子丫頭們一邊好笑的看著,一邊有跟翠兒交好的上前來勸架,那自是明裡勸架暗裡下手,將碧桃好一陣揉搓。

  藍如瑾坐在床上,默默聽著外頭雞飛狗跳的動靜,只覺得又荒唐又可悲。

  堂堂侯爵內宅,一大清早鬧成這個樣子,說出去誰人肯信?

  這樣的場景她並不陌生,上一世不知聽過看過多少次了。那時候,丫頭婆子吵成一團,她卻能安安穩穩坐在桌前看書寫字,一心沉浸於自己的世界之中,只要有吃有穿有書看,真是天塌下來都不管的性子。有時被她們吵到了才會出聲呵斥幾句,因此便縱得這群人越發不知規矩。

  此番重新活過,她已經絕了繼續鑽研琴棋書畫的念頭,打算好好嘗一嘗人間煙火,像正常人一樣活一活。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她打定主意要從頭管起。她如今倒要看看,這群反天的奴才能折騰成什麼樣子。

  披著被子安穩坐著,她聽戲一樣聽著外頭亂成一團。

  此時碧桃已經吃了大虧,翠兒那邊人多,一人擰一把也夠她受的,何況勸架的幾人手黑心狠,那是半點不留情。沒打一會,碧桃吃不住了,披頭散髮坐在地上大哭,嘴裡卻還不饒人。

  「你們這群賤蹄子,多早晚落在我手裡,有你們好看的……」

  「哎呦,什麼時候能落在你手裡呀,我可等著呢!」翠兒打斷她飛快接口,除了最開始被打的一掌,她後來倒是沒吃虧,如今看碧桃坐在地上狼狽至極,她樂得站在一邊嘲笑。

  有粗使的婆子湊上前來笑道:「翠兒你可仔細著,碧桃姑娘生得好又會打扮,還有以前唱念做打的底子,日後被哪家老爺看上也說不準,到那時成了半個主子,還不揭了你的皮。趕緊給碧桃姑娘賠禮道歉去吧,大清早的鬧成這樣,等一會招了管家媽媽過來,看你們怎麼說得清。」

  「正是呢,姑娘還沒起,大家快別鬧了。碧桃姑娘快請回去洗洗臉吧,原本能扮嫦娥的俏臉蛋,這下都成乞婆子了。」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藉著勸架繼續對碧桃冷嘲熱諷,直氣得碧桃站起身來,提著撕破的裙子朝後頭自己房裡跑,砰的一聲,甩上房門不再出來。

  翠兒鄙夷的哼了一聲,理理裙子拍拍灰,自去繼續燒水,其餘婆子丫頭也都散開,懶洋洋各做各的事去,一時間竟是沒有人肯進房來照應藍如瑾。該當值的不在,不當值的樂得不管。

  藍如瑾心中寒涼,靜靜的在床上沉默了一會,起身自己穿了衣服。

  昨夜還曾發過燒,醒來雖退了熱,但身子仍是虛的。穿好衣服,她已經累得眼前發暈。拿過桌子上涼透的茶漱了漱口、潤了喉嚨,她坐到妝台前喘氣歇息。

  銅鏡中映出她蒼白瘦削的臉,原本微潤的鵝蛋臉如今已經凹了下去,越發顯得雙眼大而無神。眼下兩道青黑,那是夜夜噩夢不得安眠的痕跡。她伸出手去撫摸鏡子裡的人,一點一點,從纖長烏黑的眉,到挺秀俏麗的鼻,再到豐滿卻蒼白的唇瓣。

  她想起那日幽魂狀態中看到的自己的臉。那時她吐了血,紫紅紫紅的在嘴角留下痕跡,映著飲過毒酒後青黑色的唇瓣,有一種詭異的美。她的容貌每每被人稱道,皇帝也曾誇獎她「秀麗端婉出塵若仙」,可那些稱贊過她的人,誰又曾看見她死後的樣子?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0 08:29 PM

004弱主刁奴

  「姑娘怎地獨自坐在這裡,外間門也不關,再受了涼可怎麼好。」一個和婉的聲音突然響起,帶著些微的焦慮,有人進了臥房。

  藍如瑾從回憶中醒過神來,轉頭見是丫鬟青蘋,穿了一身杏粉色素淨整潔的裙子,正目帶關切看著她。

  在藍如瑾的記憶中,青蘋的影子十分模糊,她幾乎都要想不起來。但重生後高燒的這些日子裡,只有這個丫頭服侍的最為殷勤小心,不禁引起了藍如瑾的注意,於是一點點從久遠記憶中將她尋了出來。

  那些記憶都是殘片斷章,少得可憐。藍如瑾從前很少理會身邊瑣事,這院子裡除了眼前經常晃的幾個人,其餘丫頭婆子她能叫出名字的很少。印象中這個青蘋似乎是外頭窮人家賣進來的女兒,服侍了她半年左右,就被五妹藍如琳要過去了。

  如今留心起來,才發現此婢麻利沉穩,性子柔順,難得的是對主子很上心,比這院裡任何一個人都要勤謹。

  「姑娘雖是燒退了,可也要注意別著涼。且等一等,我這就服侍姑娘淨面。」青蘋福了一福,將一旁搭著的夾裡披風給藍如瑾披上,轉過屏風後拿了水仙臘梅銅盆,準備去外頭打熱水。

  「且等等,我問你幾句話。」藍如瑾叫住她,「今日是紅橘和你當值麼,她去領月錢,你呢?」

  青蘋立刻跪下,低聲道:「奴婢和紅橘姐姐一起去的。」頓了一頓,終是又說,「還有范嬤嬤。」

  藍如瑾淡淡點頭:「果然都忙。」

  她並未發怒,青蘋卻立時放下銅盆磕了一個頭:「是奴婢錯了。」

  「起來吧,這定是紅橘和范嬤嬤的主意,你不過是拗不過她們。肯在當值時跑去外面,你沒這個膽子,更沒這個心。」藍如瑾注視著她素眉素眼的模樣,不緊不慢說著。

  青蘋微覺詫異,服侍姑娘約有半年了,總覺得姑娘是畫裡走出來的仙人,不食人間煙火,大小事務概不過問,像這樣的話更是從未曾說過。想不透箇中緣由,她乾脆伏在了地上,低聲道:「奴婢終究沒在姑娘身邊,姑娘病著,是奴婢疏忽了。」

  藍如瑾暗暗點頭,這個丫頭真是知禮的,遇事不推諉,知道坦誠認錯。此時她低頭伏著,髮上只插了一根銀簪,比起碧桃的滿頭珠翠自是寒酸許多,可這躬身伏著的身子卻看起來沉靜恭謹,讓人心裡舒服。

  「起吧,我不怪你。」

  青蘋叩了頭依言站起,微微覷了藍如瑾一眼,之後便垂首規規矩矩站著,不多說多問一句。

  藍如瑾溫言說道:「不必這樣惶恐,懂規矩是好,太過謹小慎微反而失了做事的靈活。你是本分的人,我很放心,以後只管如以往一樣即可。」

  「是。」青蘋福身應了,恭順說道,「姑娘晨起還沒盥洗,熱茶也沒喝一口,容奴婢去打熱水吧,若有別的吩咐,姑娘歇一歇再說?」

  藍如瑾點頭應允,青蘋便提著盆和茶壺出去了。藍如瑾坐在妝台前沒動,靜靜思索。

  她這個院子務必要悉心清理一番了,不像話的人決不能再縱容姑息,得力的人也不能再被埋沒,想要走好以後的路,她首先得讓身邊乾淨起來。

  伺候她的人從上到下共有一個乳母嬤嬤、兩個一等丫鬟、兩個二等丫鬟,其餘三四等小丫頭以及雜役婆子若干,加起來共有二十來人,卻從沒將她服侍妥帖過。概是因為上行下效,從乳母范嬤嬤及大丫鬟起就沒人用心,下面自然是一個賽著一個的懶。

  但說要整治,卻也不是太容易的事。堂堂侯府,本該規矩森嚴的地方,奴婢們為何敢怠慢正經主子小姐?自是當家之人姑息縱容或有意唆使,才給了她們膽子。想起如今代管掌家權的東府嬸娘張氏,藍如瑾暗自冷笑。

  當年她也曾和大多人一樣,以為張氏既管著自己家裡一大攤子事,又代管著這邊府裡,人多事雜總有照顧不到的地方,因此一些細微小事便不曾往她身上想。可自從當年選秀之後,張氏因為親生女兒落選而將怨氣發在當選的藍如瑾身上,諸多失態之處,藍如瑾漸漸才覺察出張氏賢惠外表下那顆並不賢惠的心。

  有些事,張氏絕不是照顧不到,而是故意為之。

  就像對待藍如瑾。

  往常就罷了,如今藍如瑾重病之時,下人還如此散漫倦怠,身後怎會沒有倚仗呢?

  再者,重病因落水受寒而起,而那次落水,真是意外麼?

  藍如瑾越想越心寒,侯府裡並不乾淨,她未來的路定會有阻礙。

  「姑娘醒啦。」忽然響起的嬌聲打斷藍如瑾思緒。門外腳步聲聲,范嬤嬤和紅橘一同進來,一個手裡端著淨面銅盆,一個提著熱茶壺,見到藍如瑾皆是笑瞇瞇的。

  藍如瑾瞅瞅她們手裡的東西,並沒言聲。搶差事邀功是下人們慣用的,此時她犯不著質問這些細微末節。紅橘彎下身子,將盆端到藍如瑾面前請她淨面,范嬤嬤在一旁備了擦牙的青鹽。藍如瑾沉默著盥洗完畢,接過熱茶抿了一口,吩咐傳飯。

  「姑娘別急著吃飯,剛起來且緩一緩再用膳,對身子好。」紅橘笑著說道。

  藍如瑾涼涼看了紅橘一眼,似笑非笑問道:「是為了對身子好,還是飯菜都涼了,一時端不進來?」

  府裡各處飯菜都是由廚房統一做了送過來,廚房有專門的保溫食盒,各房中也有常年不熄火的爐子,因此不管主子們何時用飯都能保證食物溫熱。然而藍如瑾病重這幾日,端給她的卻經常是冷飯冷菜,自是上下服侍的人都沒有用心。

  藍如瑾話一出口,紅橘便是一愣。抬頭對上藍如瑾清亮烏黑的眸子,她微微有些慌神,但很快便穩住神色溫和笑道:「姑娘這是哪裡話,以前青雲觀的道士跟老太太講養生,專門提過晨起不宜立即用飯的,姑娘忘了麼?如今在病中更要注意些才是,奴婢是好心,姑娘可別會錯了意。」

  「是麼?原來你是好意。這幾日冷飯吃得不少,我難免有此一問。」

  范嬤嬤立刻「哎呦」一聲,拍手笑道:「姑娘真會說笑,這幾日姑娘高燒,身子熱得燙人,飯菜再熱也會覺得涼呢,可不是咱們故意給姑娘吃冷飯。」

  藍如瑾暗自冷笑,都拿她當傻子哄呢。

  一唱一和配合得天衣無縫,這就是她身邊兩個最得力的人。當下她默不作聲,只管拿眼打量兩人。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0 08:30 PM

005傳飯風波

  她大病未癒,容顏蒼白清瘦,整個人無精打采的,但一雙眸子偏偏亮得逼人,直看得兩人心中越來越虛。終於,紅橘低頭強笑道:「……姑娘要是現在想用飯,奴婢這就去傳。」

  藍如瑾又看了她一會方才淡淡開口:「傳吧。今晨外頭熱鬧得很,我起來有一會了,現下用飯不妨事。」

  紅橘連忙應了,和范嬤嬤飛快對視一眼,兩人心中俱是暗暗納罕。藍如瑾如此作態她們從未見過,一時間百思不得其解,有些不知如何應對。

  當下紅橘外出傳飯,范嬤嬤這邊笑著和藍如瑾搭話,左一句右一句說些家長裡短有的沒的,試探之意頗濃。藍如瑾也不制止,穩穩坐著聽她絮叨,偶爾應上一兩句。

  紅橘一去就去了小半天,藍如瑾心知她必是令人重新熱飯,也不點破,只管耐心地等,等外間飯擺好了,才讓范嬤嬤扶著走出內寢。

  蓮花纏枝黃梨方桌上擺著三菜一湯,另有半碗瑩潤玉潔的白米粥,藍如瑾掃了一眼便問:「香梗米又沒有了麼,這幾日似乎都是白米粥。」

  香粳米又稱碧梗米,自前朝起就是皇族貢品,產地不多數量極少,每年供夠了貢品之量餘下的才能發賣市場,因此普通富裕人家想買都買不到。藍府裡碧梗米專供各房主子,底下人非賞而不能得,但即便如此也並非長年都有,有時缺了依舊用白米頂上。

  紅橘給藍如瑾布了碗筷羹匙,又盛了半碗酸筍湯放在跟前,笑盈盈道:「姑娘今兒是怎麼了,往日可不曾留心這些雞毛蒜皮。這是咱們莊子上的白米,口感不比香粳米差,姑娘只管放心吃吧。」

  藍如瑾聽她刻意迴避問題,便知府裡並非缺了碧梗米,大約是廚房未給她送,或是送來後被人換成了白米。她拿起銀匙在碗裡攪了攪,隨口應道:「也好,我也嘗嘗你們的白米粥。」

  說話間她盯住紅橘,果然捕捉到此婢臉上飛速閃過的尷尬。

  藍如瑾心下了然,立刻明白這不是廚房的緣故,而是被身邊人換掉了。讓主子吃白米,換下的碧梗米粥想來不是進了紅橘肚子,就是進了范嬤嬤的肚子。

  不動聲色坐下,吃了兩口粥後藍如瑾又問:「往日份例不是四菜一湯麼,如何少了一樣?」

  桌上三菜兩熱一涼都是素的,外加一份酸筍湯,整頓飯一點肉星兒都沒見,這可不是府裡的習慣,就算是對病人也不至如此。藍如瑾估摸著另一道必是葷菜,且必和梗米粥一樣被人截下了。

  果然,紅橘笑著回答說:「另一道是蜜汁火腿,早晨吃著油膩膩的不好,姑娘在病中更不宜多用葷腥,就暫且用這三道菜下飯吧,等日後好了再吃那東西不遲。」

  她面上鎮定,心裡卻已經泛起了嘀咕,自忖往日裡姑娘都是任由她們安排傳飯時間,飯菜如何也不計較,只要過得去就行了,今日卻為何處處針對?正思量著能否搪塞過去,那邊藍如瑾已經放下了銀匙。

  「若我現在就要吃呢?」她似笑非笑看住紅橘。

  「姑娘往日不是總嫌火腿油膩反胃麼……」

  「今兒想吃,端來吧。」藍如瑾就是要看她拿不拿的來。

  紅橘也真是沉得住氣的,只略頓了一頓便依舊笑語晏晏:「姑娘別賭氣了,病中真不能用那油膩東西,快點吃了這碗粥吧,不然又涼了,用完了飯,一會還得吃藥呢。」

  范嬤嬤也趕緊說道:「姑娘,食不言寢不語,別光顧著耍小孩子脾氣,用飯要緊。總這麼耽擱下去,病什麼時候才得好呢?昨兒老太太還遣人來問姑娘如何了,你這樣不是讓她老人家擔心麼。太太也正緊著從莊子上往回趕呢,若是趕回來看到姑娘還是不見好,豈不是又要傷心?趕快吃飯吧,早點養好了身子是正經。」

  長篇大論的安慰說教,言語裡一點兒毛病都挑不出來,聽起來又識大體又關心主子,真是個忠厚溫慈的乳母。藍如瑾也不言語,只懶懶靠住了背後的引枕,再次張了眼細細打量二人。

  范嬤嬤年過四十,保養得還算不錯,臉上皺紋皆是淺淺的,頭髮也只零星見白,高個子、圓盤臉,年輕時也是拿得出去的美人,如今上了年紀,故意做出持重樣子來,滿臉慈祥。紅橘身量比她小許多,卻是一樣的端方穩重,面容白淨,柳眉細眼,笑起來眼睛瞇瞇十分可親,穿著打扮也不刻意出挑,看上去極其妥帖順眼。

  這兩個人自藍如瑾幼時就在她身邊,伺候的年頭最長,最為得臉,平日裡在各處行走傳話,多得眾人誇獎,都道她們敦厚得力。

  也確實是得力,否則今晨藍如瑾幾句突發責問,兩人如何能這樣滴水不漏?不知道的還真當是藍如瑾故意使性子呢。

  藍如瑾看了一會,突然笑道:「紅橘,我記得你爹娘都是府裡的老人兒了?」

  紅橘微怔,陪笑答道:「是,姑娘記性好,我爹在庫房當差,娘是廚房裡專管麵食的頭兒。」

  「嬤嬤家裡都好吧?在青州城可住得慣?」藍如瑾又轉向范嬤嬤。

  范嬤嬤也頗意外,頓了一下才說:「姑娘說哪裡話呢,都搬來十多年了,怎會住不慣?」她是藍家一個遠支親戚,藍如瑾出生時被選中當乳母,因為伺候得好,上頭特許她一家都搬進了青州城,如今就住在侯府後面的巷子裡。

  藍如瑾聽完回答只是點點頭,然後便坐正了身子拿起銀匙,一點一點開始吃粥,就著幾道清談小菜,片刻將半碗白米粥喝了乾淨,還用了半碗酸筍湯,至於蜜汁火腿的事卻再也沒有提起,像是突然忘記了似的。

  紅橘和范嬤嬤不明就裡,頻頻對視,謹慎小心的伺候著,飯畢乾淨俐落的指揮人撤了桌,手腳比平日麻利許多。

  藍如瑾飯畢在廊下稍微走了走,感覺腹中食物消化差不多了,便回到內寢軟榻上躺著。過一會紅橘端了湯藥進來,藍如瑾喝了幾口放下,將屋裡人都打發出去,獨自合上眼睛閉目養神。

  她身體還很虛弱,早晨一番說話行動已經十分勞累,一躺下只覺得身子發沉。本想睡一會,養足了精神再細細籌劃以後,但腦中卻清明得很,怎麼也睡不著,只好閉目忍著,能休息一會是一會。

  如此不知過了多久,只聽門口有人輕聲喚「姑娘」,喚了幾聲,藍如瑾身體倦怠懶得搭理,那聲音便止住了。片刻後外間傳來低低的說話聲,藍如瑾側耳聽了聽,彷彿是紅橘和范嬤嬤的聲音。

  她張開眼睛,見房中並無別人,門簾緊緊掩著,說話聲正從簾外嘁嘁喳喳的傳進來。略想了想,她悄悄下榻,輕手輕腳走到門口處,屏息細聽。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0 08:30 PM

006簾外密語

  「……那蜜汁火腿趕緊拿回來吧,午飯給她熱熱,端上去,免得到時又提起,咱可變不出來,總不能又拿油膩為由。」

  「哎喲,早晨廚房一端來我就打發人送回家了,我小兒子最愛吃這個,如今肯定入了他肚子,你讓我從哪裡尋來,不如告訴廚房午飯再做一次吧。」

  范嬤嬤一抱怨便提高了聲音,紅橘連忙提醒:「噓,輕聲,小心把她吵醒了。現下去找廚房估計來不及了,您也真是,總得等她吃剩下您再拿回家,如今平白添一段官司。」

  「小蹄子怎道怪起我來了,碧梗米粥不是你早起吃了麼,咱們半斤八兩誰也別怨誰。不過說來也怪,平日少個菜或吃白粥她可不多問一句,今兒是怎麼了,整個換了個人似的。你說……咱要不要告訴那邊?」

  紅橘道:「告訴什麼?她不過多問了幾句話就大喇喇拿去稟告,那邊只會當您大驚小怪辦事不力。再說是您去還是我去?今兒她脾氣不好,若醒來看不到誰,說不定會怎樣呢,還是老實在這裡候著為好。」

  「那……」

  「先看看再說吧,說不定是一時興起,若不是,咱們再說不遲……」

  後面的聲音漸漸更低,藍如瑾聽不太清了,不知兩人又嘀嘀咕咕盤算了什麼。不過,聽到此處已經足夠讓她心中驚怒,這兩個奴才竟真的幹起了吃裡扒外的勾當!

  無禮怠慢可以管教,可心底背叛主子如何能管?即便一時管的住,秉性如此,日後也保不準再生外心。

  想起那個投靠寧妃的婢子,藍如瑾心中就一陣一陣的恨。

  別的能容忍,背叛,她絕不姑息。

  「告訴那邊」、「辦事不力」,紅橘和范嬤嬤話中透露的意思,是府裡有人專門收攏了她們要對藍如瑾不利,還一收就收攏了兩個。藍如瑾暗怪自己平日不問世事,才讓人鑽了這樣的空子。

  所謂「那邊」,到底是誰?

  襄國侯府傳到如今,人丁並不旺盛。藍如瑾的祖母只有兩個兒子在跟前,一個是藍如瑾的父親,襲了侯爵的藍澤,另一個是住在東府的叔父藍泯。范嬤嬤口中的「那邊」,難道是東府?

  東府嬸娘張氏的為人,倒是很做得出這樣的事。藍如瑾想了想,雖有些把握但也不好確定,因為父親這邊還有幾個姨娘,有的也不是好相與的,表面看著還好,背地難免有黑心亦說不定。

  但無論背後是誰,知道了總比不知道好,藍如瑾慶幸自己方才沒有睡著,不然怎會聽到門外的嘀咕。她悄悄回到榻上躺下,索性不睡了,盤算著該從何處著手。

  正思量著,窗外突然嘻嘻哈哈一陣笑聲,有人蹬蹬蹬的跑,似乎在追逐打鬧。外間紅橘立時出去呵斥:「都注意點,姑娘睡著呢!」

  翠兒的聲音笑嘻嘻傳來:「姐姐今日好勤謹。好,聽姐姐的,不鬧啦。唉,死蹄子你別咯吱我,停下停下,紅橘姐姐不讓鬧了!」

  紅橘不讓鬧才不鬧,竟是一點不考慮主子睡著的事。藍如瑾忽然有了主意,起身披衣,掀開簾子一徑朝外走。外間候著的范嬤嬤連忙問道:「姑娘怎麼起來了,這是要去哪?」

  藍如瑾不理她,徑自走到廊下打眼一看,翠兒正和另一個小丫頭嬉皮笑臉站在院子裡,猶自推推搡搡未曾停手。紅橘見藍如瑾出來,連忙板了臉喝道:「老實做事去,別在姑娘跟前沒正形兒!」

  翠兒兩人嬉鬧著跑去後面,也沒給藍如瑾行禮。藍如瑾抬腳朝院子外頭走,范嬤嬤追在後頭喊:「姑娘做什麼去呢?病還沒好,小心累著。」

  「日頭好,去園子裡走走,只讓青蘋和翠兒跟著我吧。」藍如瑾頭也沒回,已經到了院門口。青蘋正在廊下照顧茶爐子,聞言連忙囑咐一個小丫頭盯著,叫上正玩鬧的翠兒跟在藍如瑾身後。

  藍如瑾日常喜好清淨,身邊不肯讓太多人跟著,此舉倒也算是正常,是以院裡諸人都未多想,仍舊各做各的事情。唯有紅橘和范嬤嬤對視一眼,雙雙邁步跟上。

  藍如瑾聽見身後腳步聲雜亂,回頭看看二人:「不用你們跟著。」

  「往日就罷了,如今姑娘病著,這麼出去走我可不放心,姑娘就讓老身跟著吧。」范嬤嬤上前扶住藍如瑾。她力氣頗大,藍如瑾病中無力,不能與她相掙,就這麼被半扶半拽的挾住了。

  藍如瑾看住她笑容慈祥的臉,不由心中寒涼。因為從小吃了她奶的緣故,藍如瑾向來對她頗為敬重,卻不想知人知面不知心,這位乳母早就心生外向了。如今欺她病弱,竟然還用起強來。

  也罷。

  你不仁我不義,此番是你要欺我,莫怪我狠心。

  許久以來積蓄的滿腔辛苦彷若擁堵的洪水,范嬤嬤這一扶,就像卸了閘口的禁制,滔滔的水勢再也壓不住了。心中百轉千回終於化為破釜沉舟的辛酸孤勇,藍如瑾臉上卻是帶了笑:「紅橘留下照看院子,嬤嬤既然要跟,便跟著吧。」

  跟著,可別後悔。

  動乳母,未免會落人口實。她想徐徐圖之的,可范嬤嬤偏生要往前湊。

  她這邊下了決心,那邊范嬤嬤和紅橘卻還不知道,見她應允,便雙雙鬆了口氣,當下留下紅橘,只由范嬤嬤跟著。藍如瑾於是帶著三人出門,徑直進了侯府花園。

  正是春暖花開的季節,此時日頭高起驅散了夜寒,園子裡暖風襲人,桃李爭榮,一派怡人景象。藍如瑾一邊賞景一邊慢慢朝前走,不知不覺已穿過了大半個園子。

  侯府花園連著前後院落,再往前走就是藍如瑾的祖母藍老太太居住之正房。范嬤嬤心中有鬼,又覺藍如瑾今日不同往常,生怕她跑去前面說些出人意料的話來,於是便笑著勸道:「姑娘出來好一會了,想是累了吧,不如早點回去歇著,我給姑娘煮甜湯喝。」

  「不忙,悶了許多天,我再多散散。」藍如瑾沿著石子小路步步朝前,眼看著離正房越來越近。

  范嬤嬤手上就用了些力,「扶」著藍如瑾只管勸:「姑娘莫貪玩耽誤了身子,等大好之後再逛不遲。」

  藍如瑾高燒了許多天,本就身上無力、腳步虛浮,被這麼一拽,立時走不動了。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0 08:31 PM

007五妹如琳

  她自知此時精神有限,不能耗費太多力氣與之拉扯,以免耽誤了後面的事,且堂堂侯爵小姐與僕婦撕扯,更是跌了身份,傳出去讓人笑話,於是只得依著范嬤嬤的話停住腳步。心中卻難免一陣陣火氣上湧,體弱氣虛之時情緒一激動,頭便發暈,怒氣直沖得眼前發黑,穩了好一會才壓住。

  范嬤嬤見成功拉回了她,又見她原地駐了半日不曾動彈,越發得了便宜:「我說是吧?姑娘果然是累了,趕緊隨老奴回去歇著要緊。」

  園子裡花木崢嶸,鬱鬱青青,掩映住遠處正房高高的房舍。藍如瑾看住那宛轉斜飛的青黑色簷角,眼波清寒,面容素冷如冬夜殘月。

  「嬤嬤,你在怕什麼呢?」

  突如其來的問話讓范嬤嬤一時摸不著頭腦,藍如瑾淡淡的神色比平日更加清冷,讓她心中微微發虛,只得呵呵陪笑道:「姑娘說什麼呢,老身能怕什麼……快隨老身回房休息吧,莫在這裡耽誤了,園子裡來往奴婢太多,要是衝撞了姑娘可怎麼好。」

  藍如瑾不理她的絮叨,只是又問了一遍:「你怕什麼?」

  「姑娘……」

  「我問你怕什麼!」藍如瑾眼梢一挑,斜斜盯住身邊老嫗,猛然厲了神色。

  范嬤嬤身子一僵,被這一聲喝得打了個哆嗦,連一雙「扶」著藍如瑾的手也不知不覺鬆開了。穩住心神定睛去看藍如瑾,只見她淨瓷一般潔淨的面上罩著一層寒霜,雖是帶著未去的病氣,但那眼底冷銳的鋒芒卻如寶劍寒光一般,森森逼視過來,讓人心顫不能相望。

  伺候藍如瑾這麼多年,范嬤嬤從未見她這樣過,一時之間又驚又慌,平日裡慣用來搪塞的百般說辭霎時忘得一乾二淨,半個字也吐不出來。

  「嬤嬤如此失魂落魄,該是乏了,自回去吧。」藍如瑾見她只被問了一句就愣怔失神,心中不免冷笑,只這樣一點能耐還敢背叛欺主,真是不自量力。

  不屑再看她一眼,藍如瑾招呼了青蘋和翠兒便轉身前行,腳步穩穩踏在花間小徑之上,瘦削背影一點點消失於翠色掩映之中。范嬤嬤看她遠去,竟只張了張嘴,終究沒敢再上前阻攔,先時那用強欺主的厚顏之態彷彿逃竄去了爪哇國,只剩下呆呆怔怔的一張臉木在原地。

  「……姑娘怎會……怎會有這樣的威嚴……好似老侯爺……」范嬤嬤口中喃喃,眼前滿是藍如瑾方才冷眼冷面的樣子,那氣勢竟與其祖父、故去的老侯藍宗成一般無二,只一個眼風就能將人嚇半死的。

  她只顧在這裡發怔,那邊藍如瑾已經帶人走出了老遠,眼看就要到了藍老太太所住的正房南山居。南山居後頭是一片桃林,此時正值早春時節,枝頭上一片深紅淺粉,朵朵簇簇開得好不熱鬧,遠望過去雲蒸霞蔚,華彩灼灼,走近前來更有落紅拂面,端是說不出的雅致愜意。

  藍如瑾走到此處已頗為吃力,見路邊不遠處一株桃樹下立著幾塊景觀山石,便道:「這裡歇歇,不然一會進了院子也沒力氣說話。」

  青蘋連忙趕前幾步走過去,彎腰摸了摸石頭,急道:「姑娘別坐,這石頭還未被日光曬到,陰涼著呢,姑娘小心些。」因是出門匆忙,並未帶著坐褥,手中帕子又只能撣土不能隔寒,她有些著急。

  藍如瑾見她對自己如此關心,不免感動。此婢進府不過半載,卻比自幼服侍的乳母和貼身婢女更為用心,可見人心善惡自有天地之別,人與人之間也並非日久就能情誼深厚的。

  當下溫顏道:「不妨,我略歇歇就走。」便在山石上斜欠著身子坐下,靠住繽紛桃樹養神喘息。

  方才走著已覺疲累,如今坐下來更覺得渾身酸軟,力氣不支,腦袋一陣一陣的發暈。藍如瑾記得當年落水後一連發了半個月的高燒,如今才過去七日,後面還有的難受呢,此時暫且的退燒,恐怕只是一時,她務必得緊趕著把眼前的事辦完。

  今晨用飯時一番言語行為,她其實只想稍稍敲打身邊人,讓她們伺候的勤謹一點,本不欲如今就開始動手清理的,畢竟病中精力不濟,打算一切等病好了再說。然而紅橘和范嬤嬤的低語卻讓她心驚,知道必須立即下手了,否則讓背後指使之人聽到她轉變的消息,不知會做出什麼不好的事來,她又在病中,若一時疏忽著了道,可不妙。想起落水那日前後之事,她越發覺得暗中之人陰狠,不能不早早防備。

  如今最要緊的,就是整肅身邊的奴婢,身邊越乾淨,別人越難行事。

  這樣想著,目光便停在翠兒身上。這個丫頭生得極是機靈,一雙眼睛總是骨碌碌轉個不停,平日院子裡大事小情都愛往前湊,仗著和紅橘沾親,沒少欺負和她同等的小丫頭,凡是不服她的一律被她修理過。年歲尚小卻厲害得很,很懂得收買人心,排除異己。

  「心思不正的,一個不留。」藍如瑾眼波微瀾,低聲自語。

  「姑娘說什麼?」青蘋詫異相問。藍如瑾聲音極小,她未曾聽清,以為有什麼吩咐。

  藍如瑾起身:「沒什麼,走吧,時候不早了。」

  青蘋沒敢多問,趕緊扶住藍如瑾。翠兒老老實實跟在二人後頭,想是被方才藍如瑾質問范嬤嬤的態度嚇著了,此時將平日的滑頭都收斂起來。

  沒走幾步便聽見身後有人大聲說笑,聲音越來越近,腳步聲也繁雜凌亂,藍如瑾聽聲辨人,不由立住了腳步。府裡能這般恣意吵鬧的不用多想,必是五妹藍如琳無疑。

  襄國侯藍澤子嗣不多,正妻嫡出唯有藍如瑾一女,餘下兩女一子皆是庶出。藍如瑾是藍澤長女,族中行三。這個藍如琳是藍澤三女,族中行五,乃妾室劉氏所生,性子活潑之極,最愛玩鬧。

  此時藍如瑾循聲回頭望去,果見桃花林裡走出一眾丫鬟婆子,當眾簇擁的少女衣裙鮮紅,裙裾飄飛,大說大笑的模樣不是藍如琳又是誰。

  「哎呀真是三姐姐!看,我跟你們說是三姐姐,你們還不信,如今果然看清了吧。」藍如琳老遠看見立在路邊的藍如瑾,便興沖沖跑過來打招呼,「三姐姐可是大好了?怎地也不告訴妹妹一聲。」

  她懷中抱著一個大紅色描金粉彩賞瓶,瓶中滿滿插著幾枝碧桃,臉在花側,人比花嬌。雖比藍如瑾小了一歲,但身量卻高一頭,身材也略為豐潤些,整日蹦蹦跳跳的,與清瘦寡言的藍如瑾形成鮮明對比。

  藍如瑾看著晃到眼前的笑瞇瞇的臉蛋,忽想起落水那日的情景來。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0 08:32 PM

008落水前後

  記得當日落水前,是藍如琳和東府大姑娘藍如璇一起邀她去看魚,說是春日冰融回暖,府西池塘裡新買了幾尾名貴游魚養著,十分有趣。她本不欲前往,兩人好說歹說的拽她,攪得她不得安生看書,便只好跟著去了。

  到了池塘那邊,幾人坐在池塘中央的四角亭子裡吃茶,丫鬟婆子們伺候在外。藍如瑾聽她們只管聊些釵環首飾、時新打扮,覺得索然無味,便獨自走到憑欄旁看景,只拿背對著她們。後來不知怎地,身後二人說笑打鬧起來,玩著玩著就撞到了她身上。

  她一時間猝不及防,下意識抓了身前憑欄撐住,誰想那橫欄竟然是失修鬆動的,頓時撐不住倒翻在水裡,她便也噗通一下子掉了下去。

  府裡池塘挖得又深又大,她又不會水,慌忙間只管胡亂撲騰呼救,身子卻是越來越沉,連接灌了幾大口水進去,意識便漸漸模糊了。周圍一眾婆子丫鬟也都是旱鴨子,待後來會水的僕婦趕來救她上岸時,她早就沉在水裡不省人事,再晚一會,命可就沒了。抬回去,就一連發了好久的高燒。

  前世的時候,她只當這是一場不幸的意外,可如今細細想來,不免覺得此事凶險之極。

  當日的衝撞,果然是無心麼?藍如琳愛鬧,大姐姐藍如璇卻是端莊慣了的,兩人怎會打鬧到將她撞倒的地步,還偏偏碰上鬆動的橫欄?

  而那鬆動的橫欄,真是失修所致麼?池心亭子常有人去,下人再憊懶也不敢不照顧好這個地方,怎會任由明顯鬆動的橫欄留在那裡?

  太過巧合,那大概就不是巧合。

  藍如瑾前世便知道藍如琳的為人,表面直爽活潑,其實卻是個精明的,慣會在長輩面前撒嬌爭寵,尤其介意其他姐妹靠近祖母。

  只是,不知道她有沒有害命的黑心。

  前世未曾留意,此生定要好好觀察一番了。

  藍如琳與藍如璇,必至少有一個是要對她不利的。

  心中有了警醒,藍如瑾退後兩步,嘴角含了一絲淺淡的笑:「五妹妹好,折花可是要給祖母送去?」

  此地正是南山居後頭,藍如琳身邊圍著的除了她自己的丫鬟婆子,還有藍老太太院中的幾個小丫頭並一個較為得臉的婆子,想來是她又在祖母跟前承歡,出來折花獻禮。

  藍如琳見問卻不回答,只蹙了眉嘟了嘴,委屈的看住離她足有五步遠的藍如瑾:「三姐姐可是在生我氣,怎地還要退後避開我?那日我和大姐姐真不是故意的,也不知道那欄桿鬆了沒人修,姐姐要是因此和我生分了,我真是比死了還難受!這些日子本來要去看三姐姐,但大家都不許我去,怕我不知輕重,吵了姐姐養病,我心裡可是時時刻刻惦記著姐姐的,只盼姐姐早點好呢,也好將我罪孽減輕些。」說著眼圈越來越紅,幾顆圓圓的淚珠就滾了下來。晶瑩淚滴襯著青春少女的雪嫩肌膚,端是可愛可憐。

  這一番說辭作態十分情真意切,但藍如瑾前世在宮裡好幾年,什麼樣的情態沒見過,當下不慌不忙,只和言道:「五妹妹多心了。姐姐病未好全,不敢讓妹妹近身,以免過了病氣。當日之事不怪你,切莫再自責。青蘋,去給五姑娘擦眼淚。」青蘋立時應了,掏出乾淨帕子朝藍如琳走去。

  藍如琳連忙擺手攔住,破涕為笑:「不用不用,我自己擦,姐姐不是怪我就好,是我誤會姐姐了。」淚珠還掛著,臉上已是笑容滿滿,似是十分欣喜藍如瑾的寬容。

  藍如瑾以前崇尚真情真性,最看不慣她這種惺惺作態,若遇她對著自己這樣,多半不耐煩地抬腳就走,有時還諷上一兩句。此時見了卻也不惱,只繼續和顏悅色的囑咐藍如琳的丫鬟好好伺候自家姑娘。

  藍如琳見她如此,臉上閃過訝異神情,藉著舉帕拭淚的遮擋,仔細瞟了幾眼藍如瑾。這番舉止沒逃過藍如瑾的眼睛,不由心中暗道:果然是又要借著惺惺作態刺激我翻臉,然後她便搏了賢名,而我卻是不知好歹的那一個。

  藍如琳這種伎倆,藍如瑾在前世就已見慣了,只不過懶怠和她計較辯駁,被人說了也不在意。那只是她不想爭,可不代表她不明白。此番見藍如琳如此,她自將臉上神色又放緩了許多,溫顏軟語的安慰著。

  一旁跟著的南山院婆子便笑道:「五姑娘一會洗洗再去見老太太吧,哭得貓臉兒似的,白讓老太太擔心呢。三姑娘病沒好全,也別光站在這裡吹風了,小心身子。」

  「正是,姑娘快去給送花吧,老太太還等著瞧呢。」藍如琳的貼身婢女香蕊接口道。

  於是眾人趕忙勸著藍如琳,簇擁著姐妹二人進了南山院。院中高房大屋,朝南五間上房連著兩間門通耳房,東西廂房的抄手遊廊與垂花門相連,天井寬敞整潔,廊下或站或坐伺候著許多丫鬟婆子。

  眾人從後門一進入院子,立時就有丫鬟進屋去通報。藍如琳不忙著進屋,先跑到廂房裡洗臉去了。藍如瑾也不進去,只管站在院子裡靜靜的等著,一面打量幾眼周圍,發現除了南山居的下人在列,更有東府的僕婦候著,顯然嬸娘張氏正在裡頭。

  一時屋裡便傳出藍老太太的聲音:「真是三丫頭來了?什麼時候起的床,怎麼事先沒人告訴一聲呢,還不攙進來讓我瞧瞧。」

  於是廊下那些丫鬟婆子便一擁上前來攙,藍如瑾卻擺擺手止住她們,只扶著青蘋的手走近幾步上了台階,到正房廊下便不再向前。

  「孫女如瑾前來給祖母請安,祖母安好。」說著她便提裙跪了下去,手拄地面,恭恭敬敬磕了一個頭,磕罷卻不起身,只扶了青蘋直跪在青石地上,手撫胸口,微微的喘氣。

  青蘋和翠兒見她跪了,連忙也跟著跪下磕頭。青蘋一臉疑惑扶住藍如瑾,不好出口詳詢,只面帶擔憂的看著她。

  這一跪便把院中諸人嚇了一跳,往常兒孫們請安可都是進屋行禮的,除非老太太病著懶得見人,才會在外磕頭盡孝,那也不是在屋外,而是在老太太臥床的外間,如今藍如瑾的行動可是大大出乎常理。

  有機靈的南山居丫頭便衝屋裡高聲稟報:「老太太,三姑娘在外頭給您磕頭呢。」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0 08:33 PM

009東府嬸娘

  屋裡靜默了一瞬,便聽藍老太太說道:「怎地不進屋,在外面磕起頭來?」

  聲音沉穩威嚴,和剛才那一聲不盡相同。跪在屋外的藍如瑾已經敏感覺察到,祖母聲音裡淡淡的驚喜和焦灼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往日慣有的態度,那是執掌管家大權幾十年來所形成的習慣性的冷靜和敏銳,於無形中自然流露。

  這一個輕微的語氣變化,只發生在方才那短短的一瞬靜默中,愚鈍者甚至根本察覺不出來,然而藍如瑾卻知道,祖母必定已經從她反常的舉動中嗅出了什麼。

  還未等藍如瑾回話,一個溫和的聲音也從屋中傳出,語中帶著笑意:「三丫頭這是鬧哪一齣呢,斷沒有跑到屋外面磕頭的禮,病了這麼久沒見著,趕緊進屋來給老太太瞧瞧吧,免得老人家擔心。璇兒,快去外頭把你妹妹攙進來。」

  是東府嬸娘張氏,藍如瑾親叔叔藍泯的嫡妻,因生養兩兒兩女而在人丁單薄的藍家占有極重分量的夫人,自嫁入藍家以來就幫助婆母藍老太太打理家事,更在藍澤藍泯兩兄弟分家後還協理著西府事務。

  管家多年以來,她不僅將兩府家事打理的井井有條,待人接物也是寬和有禮,賢名在外,對待晚輩也是慈愛有餘,如今這句話就是用她慣有的溫和態度說出來的。

  「是。」同樣溫和卻更顯年輕的聲音應了一聲,就有一個端莊秀麗的少女走到門外招呼藍如瑾,「三妹妹快起來,病可好全了麼?小心地上涼。」

  藍如瑾不著痕跡躲開她前來攙扶的手,略略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便轉過目光不再看她。

  此人是藍府大姑娘藍如璇,張氏嫡出長女,比藍如瑾年長兩歲,素來言行如其母,寬和大方,人緣極好。

  不過藍如瑾此時不想理她,只對著正房門上那猩紅色氈簾正色回稟。

  「祖母,如瑾身子還未好全,不敢進屋面見祖母,以免過了病氣,只能在屋外磕頭問安,請祖母容諒。只要您身體安好,如瑾就放心了。」

  她聲音不高,說到最後更是有些力氣不支,喘息連連,渾身上下透著濃濃的疲憊。

  藍老太太皺眉:「還未好全怎地就出屋了,服侍的人都是怎麼辦事的?吉祥,扶我出去看看。」說著便要從暖榻上起身。

  「祖母千萬別出來,不然孫女只好避到院外去了,此次病情頗重,實在是怕過了病氣給祖母。若惹祖母出門,孫女無地自容。」藍如瑾聞言又一個頭磕下去,額頭觸著地面,不肯起身。

  藍老太太沉吟片刻,重新扶著丫鬟的手坐回暖榻,口中道:「這也罷了。只是你病中體弱,怎好走出這麼遠來。如意去扶三丫頭起來,別跪在涼地上,帶到西邊暖閣歇息去。」

  最後一句是對身邊丫鬟說的,於是原本給她揉腿的大丫頭如意就朝屋外走,張氏也連忙跟著出了門,和如意兩人一左一右扶住藍如瑾,要將她扶起來。

  「嬸娘,如意姐姐,暫且等等。」藍如瑾直起身子,對二人輕輕搖頭,從兩人的攙扶中抽出手來,只扶住一旁同跪的青蘋。

  張氏便笑道:「三丫頭這是做什麼,快起來吧,免得老太太擔心。這幾日為著你的病,老太太飲食都清減了不少,日日打發人去你那裡問,如今你能出來走動了,便該讓老太太安心才是,怎地又犯了執拗脾氣?」

  她慈祥溫和的笑著,賢惠的勸著,然而那話裡的意思無不在指責藍如瑾不懂事,只知道一意孤行害長輩懸心。

  是了,她就是這樣。藍如瑾跪在地上,低垂著眼眸想起過往種種。嬸娘張氏一直是這樣,表面賢良之極,說話做事卻是處處陷阱,無時無刻不在擠兌藍如瑾母女。只可惜她當初進宮之前竟是恍然未覺,而母親秦氏似乎也是一樣。

  藍如璇也說話了。她的聲音很輕柔,像是春日裡拂過碧水的微風,溫暖和煦,一如她的人,溫良體貼的模樣讓人無不舒坦。

  「三妹妹起來吧,你這樣一鬧,知道的是你孝心重,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怪責祖母不去探望你,故而才這樣興師動眾請安呢。其實祖母何嘗不掛念你呢,只是這些日子因為你落水,她老人家未免受驚以致精神不濟,現在還吃著溫補養神的方子,而你又受風寒發著高燒,我們才苦勸她不能前去探望,以免過病氣,並不是她老人家不心疼你,你可別說什麼要躲到院外的話來傷她的心。依我看,你如今能走到這裡,想必病已經好了大半,不會染給祖母了,不如進屋去讓她老人家瞧瞧?」

  這樣長長的苦口婆心的勸說,充滿著教導幼妹的溫和情誼,既不失姐妹深情,又有長姐風範,端的是溫柔知禮的大家閨秀,越發襯托的跪在地上的藍如瑾不知輕重、頑固莽撞,且帶著與祖母置氣的惡意。

  原本好好的下跪請安,就因為這輕輕巧巧幾句話,變成了因為不滿祖母未曾探病而刻意作態的狹隘。

  本來不想理她的藍如瑾,聽了這話,終於忍不住抬眼看了看她。

  那樣如初開紅藥般嬌媚豔麗的容顏啊,那樣亭亭玉立風姿綽約的皮囊,如何內裡就是這樣惡毒的心呢?

  陽光透過廊下雕花鏤空的簷畫,斑斑點點,照在藍如璇一身蜜合色的妝花長裙上,打出深深淺淺的光暈。她臉上端方和煦的笑,亦如春日陽光般親和溫暖。

  「大姐姐會錯意了,我只是跪在這裡給祖母請安,未免過病氣才不進屋,哪裡鬧了?簡簡單單的心意,難為姐姐心思靈巧,想出那樣多的事來。」

  藍如瑾對著那張溫和的臉,彎起嘴角,露出更加溫和的笑容。她將「心思靈巧」說得略為高聲,專門說給院子裡的人聽。

  一面說,一面微微的喘息著,扶著胸口,弱不禁風,如春日風中搖搖擺動的柔柳新枝,讓人生出許多憐惜歎惋。

  藍如璇眼底閃過尷尬,飛快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溫柔的笑:「三妹妹說笑了,既然不是刻意與祖母鬧脾氣,那麼就聽話起來吧?」

  藍如瑾不再看她,眼波重新轉向正門,恭肅說道:「祖母,孫女這次病中前來,並非罔顧自己身子讓長輩懸心,實是專程來給祖母請安,讓祖母知道孫女已經好轉,只管放寬心。另外,孫女亦有不得不開口的請求,望祖母應允。」

  話音一落,院中諸人神色各異,張氏母女悄悄對視一眼,顧及身邊有如意在場,便未多做交流,各自依舊用關切的目光看著藍如瑾。張氏嘴角微動,顯然是在猶豫要不要開口。

  屋中已經傳出藍老太太的聲音,蒼老卻沉穩冷靜,不緊不慢道:「你求的是什麼?」

  藍如瑾恭謹垂眸:「孫女請辭乳母范氏。」

  院中一時鴉雀無聲。

  張氏忽然呵呵笑了一下:「這是怎麼說的,三丫頭莫不是病傻了?」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0 08:33 PM

010溫厚長姐

  藍府詩禮傳家,極重禮義孝道,歷代以來皆對乳母頗為看重,並不將其視為普通奴僕,蓋因念其哺育之恩,以禮相待。是以各代少爺小姐長成之後,乳母多能得養天年,生活優渥,平日裡若有過錯也都大事化小輕鬆揭過,少有懲罰。若有幼年主子不知事薄待了乳母,多會受到長輩教訓。

  如今藍如瑾這樣公然請辭乳母,已是越了藍府的規矩道德。

  「再說一遍,我沒聽清。」藍老太太道。

  藍如瑾神色不改,堪堪重複:「孫女請辭乳母范氏。」

  「為何?」

  「她狡詐詭騙、欺瞞主子,日常克扣孫女的吃穿用度,孫女病中亦不收斂,飲食起居故意薄待,不知所安何心。若任其妄為下去,孫女此番重病不知是否還有痊癒之日,今日強撐病體前來面見祖母,已是天賜大幸。」

  藍如瑾一字一句,氣喘吁吁,說到最後哽咽不能成語,只管撫著胸口大口喘息,半個身子靠在青蘋身上,單靠自己已是無法好好跪著。

  「三丫頭,這可是真的麼?這、這、這怎麼可能。范嬤嬤平日那樣敦厚的人,按理說不會行此刻薄之事呀……」張氏滿面驚詫,用帕子掩了口,瞪大眼睛難以置信,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補充道,「可是你要做什麼事她拂了你的意,所以激怒你前來告狀的?丫頭啊,請辭乳母是大事,不能兒戲呀!」

  狠毒婦人,又說這樣言有所指的話!

  藍如瑾靠著青蘋,搖搖欲墜,面色蒼白,聞言虛弱一笑:「怎麼,嬸娘以為我拼命前來,只是意氣用事麼?若非我實在怕她將我『服侍』死了,怎會冒著病情加重的危險出來吹風。」

  藍如璇連忙安撫:「三妹妹莫著急,母親也是怕你一時莽撞才出言提醒,咱們藍家沒有做過辭退乳母的事情,禮義為先,三妹妹可要好好思量,莫讓人說咱們刻薄寡恩才好。」

  刻薄寡恩?

  看來她們母女非要給她安個罪狀不可。

  藍如瑾喘著氣道:「若是她本性溫良,我這樣算是刻薄,可她平日裡逾矩之事我從未計較,只這次病情日重卻無人盡心照料,我實在是怕丟了性命才來稟告祖母,難道也是我做得不對麼?禮義相待也需看人,她這樣表面寬厚內裡狠毒的,若我們還要厚待於她,豈不是自毀自傷。」

  一通話說下來,藍如瑾臉色越發蒼白,靠住青蘋不能跪穩,風一吹就要倒下的樣子。一旁如意連忙扶住,撫著藍如瑾後背幫她順氣,低聲勸道:「姑娘莫激動,小心身子。」

  「多謝姐姐。」藍如瑾向她虛弱一笑。

  張氏忙道:「三丫頭趕緊起來,這樣子實在太讓人憂心了,嬸娘看著一陣陣的心疼。那范嬤嬤到底如何咱們以後再說,先顧好你的身子要緊。」

  「是啊,三妹妹別讓祖母擔心了。」藍如璇也說,「辭退乳母是大事,並非一時半刻就能商量妥當的,你這樣跪著逼祖母應允,豈非太過著急了些。事情還沒弄清楚,你讓祖母如何決斷呢?不應你,你跪著不起來,應你,若冤枉了她,日後豈不後悔,於祖母和我們藍家的聲名亦有損。你要是懂事,就先起身再說。」

  一句話說的周圍諸人皆暗暗點頭,臉上紛紛露出「果然是大姑娘知理」的表情來。

  藍如瑾聽了,心中亦是十分佩服。這樣的應變、這樣諄諄的態度,傳到哪裡都只能被稱贊知事明理,也不怪張氏母女兩個賢良了這麼多年。

  而她藍如瑾自懂事起就一味醉心書畫、不喜女工,不愛在長輩面前討好承歡,向來冷清淡薄得緊,行事又大多不顧及別人感受,因此多被人稱頌的是相貌才情,卻從沒人說過她賢惠明理。

  這一次,在別人眼裡,自然又是她藍如瑾不懂事胡鬧,而藍如璇悉心勸導的場面。

  眾人心中在想什麼,藍如瑾十分明白。開口之前她就知道此事做得有些急促,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紅橘和范嬤嬤務必要盡快拔除,就算因此擔了涼薄的名,也必須做。

  一定要開了這個頭才行,否則之後的整肅諸人,都是空談。

  拿范嬤嬤開刀極不易,但若成了,效果也會最好。

  當下藍如瑾不接張氏母女的話,只振了精神,衝著屋中稟道:「祖母容稟,孫女平日雖不理人情世故,但長輩多年教導不敢忘,就算向來行事任性了些,那也是長輩們寬厚寵著孫女,孫女心裡明白,所以怎樣任性也是有分寸的,絕不敢做出有悖祖訓的事來。孫女自幼受祖母教導,辭退乳母是何等要事,怎會不知,豈會拿來兒戲?實在是范氏欺人太甚,將孫女欺負得狠了,孫女才不得不冒著被人指摘的風險出此下策。此番若遣了范氏,不僅是孫女的福氣,也是藍家上下及日後所有晚輩的福氣,否則若乳母們都效仿起范氏來,挾恩行私、欺辱幼主,我藍家子孫哪裡還能安然成長,何談後世繁榮?萬請祖母三思。」

  這番話又費了許多精力,藍如瑾言罷便倒於青蘋懷中,垂目喘息養神。

  一時周圍靜悄悄的。院中僕婦知道輕重,自是不敢搭話,張氏母女大約未想出應對之詞,且藍如瑾言語有條有理,事情未明之前,她們也不好太過明顯地阻攔,因此這回也未搭言。

  而那藍老太太,自從藍如瑾提出要求後就一直沒有出聲,只在屋中靜靜的坐著,聽張氏母女與藍如瑾對答。

  南山院屋內屋外一時寂靜得很,只有廊下掛著的白玉鸚哥歪歪腦袋,嘶著嗓子喊出幾句「老太太安好」,是丫頭們平日教慣了它的。

  日影在地上一寸寸的走,軟風吹過,送來若有若無的早春花香。

  藍如瑾跪在地上,感覺到膝蓋處一陣陣的涼。她想起瀲華宮賜死的那個早晨,也是這麼跪著,深秋露重,比現在涼得多了。那時候她心如死灰,近乎無知無覺,對那刺骨的寒涼並不在意,甚至還感謝那涼意刺激了感官,讓她感覺自己還活著。

  而如今,心裡有了所求,對未來有了期待,肢體便也不再麻木,這一點微微的涼氣她剛一跪下就感受到了。不過,早春的涼,再涼也帶著暖,不久後就是百花齊放,萬紫千紅的時節,好日子長著呢。藍如瑾微微閉了眼睛,靠在青蘋溫暖的懷中,靜靜等待著。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0 08:34 PM

011審問刁奴

  過了許久,藍老太太才開口。

  「三丫頭,你說范氏苛待於你,可有證據?」

  蒼老沉穩的聲音隔著厚厚的氈簾響起,藍如瑾眼波微動,從青蘋懷中抬起頭來。

  重新跪直身子,她回答的一絲不苟。

  「祖母,往日暫且不說,現今證據有三。」她不緊不慢一一道來,「其一,孫女病中她教唆婢女上冷飯,事後還說是孫女高燒才覺得飯菜涼,任誰都知道真正的冷飯和發熱中感覺到的涼根本不同,孫女再糊塗也不會分辨不出來。此事往淺了說是婢女疏忽,往深了說,難免有故意拖延病情的嫌疑。」

  眼見一旁張氏要開口,藍如瑾不給她機會,緊接著又道:「其二,孫女日常所用碧梗米時常被其換為白米,比如今晨孫女就用的白米粥,而份例中的碧梗米想是被她吃了。以下人粗陋之物調換充數給主子使用,常發生在孫女院中。」

  碧梗米粥是紅橘吃了,但藍如瑾故意將之推到范嬤嬤身上,端看之後范嬤嬤是否會替紅橘頂罪了。若是能讓兩人對質互咬,那才是好。

  「還有第三,孫女今晨早飯份例的四菜一湯變成三菜一湯,有一份蜜汁火腿尚未進到孫女眼前,就被范氏拿回去給家人用了。孫女不計較這一飯一菜,平日裡也多有賞賜她們的時候,但背著主子行偷竊之事,卻是為僕役者大忌。孫女素日的釵環首飾也多不全,許多都被丫鬟們或借或拿,弄得不見了蹤影,概因從乳母嬤嬤起就做了榜樣,下面人便一個個效仿起來。」

  「祖母,如瑾在此誠心請求您老人家體恤,准我辭了范氏,日後也好管教其他奴婢,否則上行下效,愈發猖狂,無人盡心服侍,孫女的病不知要何日才能好。」

  一個頭磕下去,藍如瑾伏在地上,靜等屋中發話。

  匡啷!

  茶盞落地碎裂,藍老太太冷笑道:「竟有這樣的事,真是要反天了。我襄國侯府什麼時候出了這樣的奴才,我竟一點不知道。」

  「老太太息怒。」屋中伺候的丫鬟婆子們齊聲懇求。

  藍如瑾伏跪的姿勢使她能看到一些身後情形,餘光之中只見一群僕婦後排有條深青色長裙動了動,朝後門方向走去。

  她記得剛進院子時,看到那方向立著的幾個人是張氏帶來的僕婦。當下便微微抬頭去瞄張氏,果見她正對那個方向用目示意。

  藍如瑾立刻直起身子,沖那婦人背影喊道:「你且站住。」

  聲音不高,卻充滿冷意,在此時靜悄悄的院子裡顯得尤為清晰。那婦人本就做賊心虛,被這樣一喊,立時站住了腳,回頭愕然看著藍如瑾。

  藍如瑾道:「雖然不大認得你,但我記得你和范氏很有交情,此時溜走,莫不是要去通風報信,囑咐她想好理由、找好證人過來搪塞推諉?」

  那婦人立刻露出笑容:「三姑娘誤會了,老奴這是要去解手呢。」

  「為了避嫌,暫且忍忍可好?」藍如瑾轉向張氏,懇求道,「嬸娘,她是你的人麼?求您略略管束一下,侄女感激不盡。」

  張氏臉色陰沉,立時喝罵那婦人:「什麼時候不好去,偏在這個時候,還不趕緊回來站好!」說罷又安慰藍如瑾,「三丫頭莫多心,她跟范嬤嬤沒什麼交往,想是你記錯了吧。」

  「興許是吧。不過侄女放心不下,只好拘一拘她,還請嬸娘成全。」藍如瑾態度誠懇。那人是否和范嬤嬤有來往,藍如瑾並不知道,此時只不過是找藉口留下她罷了。

  「那是自然。」張氏一臉寵溺地答應了,又道,「璇兒照顧你三妹妹,我去伺候老太太。」說著轉身進屋,柔聲安慰發怒的婆婆去了。

  藍如瑾重新伏跪在地,目光所及之處再無一人開溜。

  這一段小插曲自然都傳進了屋中藍老太太耳朵裡,只聽她冷聲吩咐道:「都給我好好在這院子待著,誰也不許去報信!如意,扶三丫頭起來,給她端把椅子坐著。吉祥,去梨雪居找范氏來。」

  「是。」大丫頭吉祥應聲而出,帶著兩個婆子繞出後門。這邊如意扶起藍如瑾,自有手腳俐落的小丫鬟端了錦緞軟椅來,請藍如瑾坐下,還體貼的奉上靠背。

  藍如瑾跪了半天腿腳發麻,讓人扶著坐了,方覺得舒服一些。聽藍老太太的語氣,事已成了一半,於是安心坐在椅上等著梨雪居來人。

  梨雪居即是她居住的院子,因牆外幾株梨樹自然天成,開花時香白如雪而得名。可吉祥卻還未走到那裡,只在南山居後門不遠處就看到了范氏。將之喚住帶回,范氏便顫巍巍跪在了青石板鋪成的院子裡。

  「老太太,老奴並沒有苛待三姑娘啊!真沒有。請老太太明察,三姑娘想是病糊塗了……」一跪下她就大聲哀嚎,捶胸頓足。

  藍如瑾便知她定是在院外偷聽了好久,是以來得這樣快,且還沒人問她就這樣哀告起來。說什麼病糊塗了,呵。

  只聽藍老太太道:「吉祥,問她。」

  雖是放權多年,但藍老太太積威甚重,聽著她語氣不悅,院子裡靜悄悄的沒人敢出聲,都屏氣斂息地恭順候著。

  吉祥走到范嬤嬤面前,開口道:「嬤嬤莫要哭喊,仔細回答幾句話,是非自然清楚,若是嬤嬤只管一味哭鬧,恐怕誰也幫不了你。」

  「唉,唉,姑娘,我真是冤枉啊,求姑娘做主啊。」范嬤嬤抹著眼淚。

  吉祥微笑:「我做不得主,您老好好回答著,自有老太太做主。嬤嬤,我且問你,你可有將冷飯冷菜給病中的三姑娘吃?」

  「沒有!那飯菜都是熱騰騰的,老奴豈敢用冷飯伺候姑娘。」

  「可三姑娘說那飯菜很涼,你還用病中高熱之由搪塞?」

  「姑娘身子熱,自然會覺得飯菜涼些……」范嬤嬤自知理由十分站不住腳,急中生智又說道,「且並不是我餐餐服侍,許是哪次其他丫頭端來冷飯,姑娘記錯安在我頭上了……」

  藍老太太便在屋中發話:「即便不是你親手送冷飯,身為乳母嬤嬤卻不能轄制底下丫頭,任由她們輕慢主子,也是失職。」

  「是是是!老奴該打……」范嬤嬤連忙附和。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0 08:35 PM

012以退為進

  「吉祥接著問。」

  「是。」吉祥領命又道,「嬤嬤,你用自己的白米粥換掉姑娘的碧梗米粥,還克扣姑娘例菜拿回家去,可有此事?」

  「萬萬沒有!老奴自幼服侍姑娘,待她跟自家閨女一樣疼愛,怎麼會做出這種事呢,那是萬萬不敢的呀,老太太明察!」

  「那麼今早姑娘的粥和蜜汁火腿哪裡去了?」

  「那……那火腿太油膩,姑娘病中不能用,就沒給姑娘端上桌……」

  「這麼說,火腿此時還在?」吉祥是藍老太太跟前數一數二的伶俐人,不需人提醒,問的都是關鍵之處。

  范嬤嬤見躲不過,只好硬著頭皮道:「姑娘平日待人好,常把吃不完的菜賞給下頭,這次剩下的火腿也就……就……」

  「這可不是姑娘吃不完剩下的,是你根本沒讓姑娘見著的吧?」吉祥打斷她的支支吾吾,又問,「火腿被你拿回家去,粥呢?嬤嬤不會不知道吧,今年碧梗米得的少,連主子們都不夠吃呢,您老也敢私自留下?」

  范嬤嬤忙道:「粥可不是我吃了,是紅……是哪個不懂事的小丫頭偷吃了吧,老奴真不知道。」

  藍如瑾暗暗冷笑,這老貨竟然腦袋還算清醒,沒把紅橘供出來,兩人互咬的戲看來是看不到了。這種背地裡的事,她沒有確鑿的證據,也不好跟她們對質去。

  吉祥道:「如此說來,姑娘份例裡的飯菜真是被底下人克扣了。聽說不只飯菜,平日三姑娘的釵環首飾都有被弄丟的,是麼?」

  「這個……這個老奴不知,姑娘首飾衣服不是老奴管著的。」

  吉祥面向屋中詢問:「老太太您看?」這是要請老太太的示下,看是否需要將掌管藍如瑾釵環的人傳過來問話。梨雪居丫鬟中紅橘為尊,釵環自是她管著。

  藍老太太還未出聲,張氏已插言道:「老太太您消消火,好容易這些日子身子好點了,可別氣壞了。三丫頭還沒好全呢,總在屋外頭吹風也不行的,方才您沒見著,她可是連說話都費力氣。依媳婦看,范嬤嬤這事審的差不多了,剩下細枝末節的不如稍後再審,先讓三丫頭回去歇著如何?眼看到了中午傳飯時候了,您先吃飯,也讓三丫頭回去吃午間的藥,犯了錯的奴才們等飯後再發落可好?就算是天大的事,也不能耽誤老太太用飯哪。」

  藍如瑾心下暗暗佩服張氏的應變之快,她方才做出弱不禁風的樣子是為了增加說服效果,如今卻被張氏拿來勸說老太太了。

  如今盛怒之下,藍老太太難免發落得狠些,且接著問下去又會牽連出一大堆人來。若是經過午飯時間的緩衝,到時情形如何可就難說了。

  然而張氏所說又句句在理,用藥用飯都是不能耽誤的事情,藍如瑾略一思索便開言道:「祖母切莫動氣,千萬別為不懂事的奴才們傷了您的身子,否則就是孫女的不孝了。孫女今日前來打擾實在是萬不得已,請您莫怪孫女。至於范氏這樣的人,該罰該攆不過是您一句話的事,您只管發落了她,之後便丟開吧,千萬不要再生氣了,好好用午飯要緊。」

  就算審不出更多的人,怎麼也得在飯前發落范氏,切不能拖到飯後。

  范嬤嬤聞言,跪在地上一疊連聲的磕頭求饒:「求老太太開恩哪!老奴自從進府服侍三姑娘,十幾年來不敢稱有什麼功勞,卻也是盡心盡力……只是這些年歲數大了難免做事疏忽,縱得底下奴婢們怠慢了三姑娘,都是老奴糊塗,但請念在老奴十多年來盡心伺候的份上,饒老奴這一回吧,老奴以後一定好好管教小丫頭們,再不讓姑娘吃虧了……」

  她腦袋磕在地上砰砰作響,情真意切,痛哭流涕。

  輕飄飄一句「做事疏忽」,就把罪責全都推到了底下丫頭們的身上,她只剩個失察之罪,倒是很能為自己開脫。

  張氏便斥責道:「一群沒眼色的,還不趕緊把范氏拖下去!只管讓她在這裡哭鬧不停,老太太怎麼能安心用午飯。」

  藍如瑾微微皺眉,張氏如此急著轉移藍老太太的注意力,難道說范嬤嬤和紅橘背後的人果然是她?

  「且慢。」眼見幾個婆子就要上來拖范氏,藍如瑾從軟椅上起身,對屋內恭聲道:「祖母,孫女有個不情之請,請祖母恩准。」

  「你且說來。」

  「孫女雖來稟告范氏諸多欺上瞞下的劣跡,也只是因為她實在太過分了,其實孫女心中對她還是心存不忍的,畢竟自幼得她餵養,是實實在在的恩情,因此孫女請求祖母千萬莫要重責於她。」

  藍如瑾目光掃過范氏,只見她聞言一愣,滿臉迷惑。

  藍老太太沉吟道:「依你說呢?」

  藍如瑾道:「依照慣例,這樣的罪過定要罰錢打板子再攆出去,但她畢竟是乳母,與一般奴才不同,孫女請祖母開恩,罰錢打板子就不要了,只攆了她回家便罷。且念她服侍之情,請祖母允許孫女將往日攢下的月錢贈與她養老,雖然不多,但確是孫女一片心意。」

  明退實進,務必要將范氏辭掉。

  藍如璇一直站在旁邊沒有說話,此時聽了這樣一番言語,眼波微動,看著藍如瑾若有所思。

  藍如瑾感受到她的目光,只做不知。

  「老太太……求老太太不要趕老奴走啊!老奴當年拋下家中幾個月大的孩子,進府來給姑娘做乳娘,全心全意的服侍姑娘,家裡孩子斷奶餓瘦了都沒回去看一眼,我那女兒如今和三姑娘一個年紀,卻因小時缺少照料身子很弱,常年生病。老奴不敢有怨言……能服侍姑娘是老奴的福氣,只盼主子們顧念老奴多年操勞,給老奴留些體面……」

  藍如璇輕輕歎口氣,舉起帕子輕輕擦拭眼角,顯是被范氏一番話說得心酸了,一時引的院中幾個婆子也面露戚戚之色。

  巧舌如簧,博人同情。

  別人不知道,藍如瑾怎會不知。范嬤嬤前兩天還求藍如瑾將她女兒調到身邊當貼身丫頭,說什麼病中更要細心的人照料,將那丫頭誇得千好萬好,哪裡來的身弱久病了?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0 08:35 PM

013小功初成

  藍如瑾扶了青蘋上前兩步,站到范嬤嬤跟前,面露無奈之色,幽幽歎道:「你也知道這樣沒了體面,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當初進府時,聽母親說你是極好的,如何現在就成了這樣,不將我放在眼裡,只管欺辱於我……可是有人故意指使教唆你麼?」

  「啊?沒、沒有!」范嬤嬤下意識覷一眼屋裡,連忙否認,「姑娘怎地這麼說,求姑娘開恩哪,老奴以後一定好好服侍姑娘!」

  說著,她就撲到藍如瑾腳邊,拽著她的裙子流淚求饒,顫顫巍巍,受了天大委屈似的。

  藍如瑾眼露嫌惡,面上卻保持著痛惜神色,喟然長歎一聲,轉身欲走。

  下一刻,她一個踉蹌重重跌倒在地,連青蘋都來不及扶住。

  「姑娘!」青蘋驚呼,院中僕婦也一擁過來攙扶。

  「不要緊。」藍如瑾喘著氣,虛弱如柳,被人扶起後半倚在青蘋身上,臉色蒼白,卻還囑咐眾人道,「不是嬤嬤的錯,她不過一時情急,不是故意拽我摔倒。」

  做戲麼,誰又是笨的。

  既然人家要做戲,她不妨奉陪到底。

  屋中藍老太太聽到院中吵嚷,忙問怎麼了,下人回稟清楚之後,惹來她一聲吩咐:「真是不知輕重。既如此,將她帶下去吧,以後也不必進來了,姑娘們跟前不要沒分寸的人。」

  院中婆子們聽見,連忙答應著,連拖帶拽的將范氏拖出去了。

  「老太太……老太太開恩哪……三姑娘饒了老奴吧,是老奴把你奶大的啊……」范氏的聲音越來越遠,漸漸微弱,後面就聽不到了。

  藍如瑾倚在青蘋懷裡,眼看著范嬤嬤披頭散髮,毫無體面地被人拖出去,長歎一聲,也學著藍如璇舉起帕子擦拭眼角。

  「姑娘?姑娘可是摔著了……去椅子上坐坐吧。」青蘋低聲在她耳邊關切道。

  藍如瑾扶了她緩緩走回正房門前,對著屋中福身行禮:「孫女謝祖母體恤,望祖母顧惜自己身體,莫要動氣了。」

  「無妨,你回去吧,若是累了先在這裡歇歇。如意跟了伺候著,安頓好三丫頭再回來見我。」藍老太太沉聲道。

  「是。」如意福身應了,走到藍如瑾身後和青蘋並排站著。

  藍如瑾恭順謝過,斂容行禮畢,又叮囑藍老太太幾句注意身體,便起身告退。

  藍如璇溫柔關懷道:「三妹妹可能走?著人抬軟轎過來送你吧。」

  「不必了,多謝大姐姐,我躺了許多日子,今天想多走走。」藍如瑾婉言謝絕,與之道別。

  張氏已從屋中走了出來,一疊連聲的吩咐婆子丫頭們好好跟著,因見藍如瑾帶的人太少,又挑了幾個自己的僕婦出來,指了她們去送藍如瑾。

  藍如瑾厭惡她這樣的作態,笑辭道:「多謝嬸娘,只是侄女清靜慣了,向來不喜身邊人多,還請嬸娘容諒,讓她們留下吧。有了如意姐姐,比十個人都妥帖,嬸娘不必擔心。」

  抬出如意來,張氏倒也不好再堅持,於是笑道:「那也好,只是你若有什麼吩咐一定要遣人告訴我來,吃的用的盡管開口,可不要再像之前那樣隱忍不說了,就像范嬤嬤這麼大的事,之前別人竟連影兒都不知道。嬸娘照顧兩府,難免會有疏忽,你若總不說,豈非自己白白吃虧,越發縱的奴才們猖狂了,以後有事千萬告訴嬸娘,嬸娘一定嚴懲她們。」

  藍如瑾笑著應了,垂首福身答謝,便轉身帶人離開。

  好一番推脫之詞。

  最起碼是治家不嚴的罪過,一個疏忽就能帶過?還將錯處全都推給藍如瑾,怪她不肯開口告狀。

  但願老太太能信她這番鬼話!

  走到階下,見小丫頭翠兒低眉順眼的立在那裡,十分乖巧順從。藍如瑾瞅她兩眼,沒做聲,只扶著青蘋和如意走過她身前。翠兒連忙小心翼翼跟在後頭,從未有過的乖覺。

  藍如瑾暗道,此番倒是便宜她了。本來帶她出來就是想拿她開刀的,誰想范嬤嬤偏要跟著,於是便成了頂罪的大魚。因鬧了這一場,翠兒的事反而不適合立時拿出來說了,雜役小丫頭畢竟和乳母不是一個層次的,只能先放放。只不過有了范嬤嬤前車之鑒,翠兒想必會老實一陣子。

  這邊剛走了幾步,還沒出院子,只聽身後脆生生一聲笑。

  「三姐姐,讓我跟你去吧,一面能服侍你,一面給你說笑話解悶。」蹦蹦跳跳一團火紅的影子近前,是五妹藍如琳。

  她一進院子就去廂房洗臉了,後來院子裡吵嚷成那樣也沒出來,直到此時方現身。

  藍如瑾回頭,看看她活潑明媚的樣子,唇邊漾開溫和的笑:「五妹若是真心疼我,就替我去祖母跟前盡孝吧。你折的花很是漂亮,祖母見了一定喜歡。」

  「那姐姐你……」藍如琳遲疑。

  「我無妨,有如意姐姐呢。快去吧,祖母剛生了氣,只有你能逗她老人家開懷了。」

  藍如琳歪頭眨眨眼睛:「嗯……那我去了?姐姐可要注意身子哦,閒了我就去看你!」

  「去吧。」藍如瑾笑著應了,她便笑嘻嘻從婢女香蕊手中接過花瓶,抱著一瓶子桃花,樂顛顛跑進正房裡。

  門口藍如璇剜了一眼藍如琳,眸中厲芒一閃即逝,也微笑著轉身進了屋子。

  藍如瑾只作不見,不去理會兩姐妹的事,扶著侍女的手,一步一步慢慢走出南山居。一路之上桃李繽紛,花香繚繞,無邊風景盡在眼前。

  一雙青瑣燕,千萬綠楊絲。尚未至小橋流水之處,只這一道鵝卵小徑已是處處鶯啼風光秀美,藍如瑾心中稍微暢快,細細體味東風拂面的輕柔,走走歇歇,好一會才回去。

  此時南山院正房屋裡,藍如琳早已撲到了藍老太太懷裡,嘟嘴撒嬌道:「祖母您可嚇壞孫女了,發那麼大脾氣,嚇得孫女躲在屋裡不敢出來,現在心裡還撲騰撲騰的跳呢。人家辛辛苦苦給您折花看,您卻只管嚇唬人家,孫女不依。」

  一面說一面在藍老太太懷裡亂蹭,直弄得老太太哭笑不得,原本沉著的臉也和緩了幾分。家中大小幾個孫女,只有藍如琳敢與她揉搓耍賴,十分得寵。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0 08:36 PM

014婆媳對話

  「就你猴兒似的,整日裡沒個正經樣子,快起來吧,這還哪裡像個貴門小姐,都成了外頭的瘋丫頭了。」

  「那祖母可別生氣嚇唬孫女了,要是您總板著臉,孫女就算真變成猴子也願意,只要能逗您老人家開心。」

  藍如琳順勢坐到暖榻旁的腳踏上,倚著老太太的腿,將懷裡抱的花瓶直往她跟前送,「祖母您看這花好不好,孫女在林子裡跑了好幾圈才找著的,這幾枝最漂亮了。」

  藍老太太瞇眼看了看,便伸指輕戳藍如琳的腦門:「怎地又把這紅瓶子拿出來了,準是五丫頭你的主意吧,整日愛穿紅,折花也挑紅瓶子,豈不知那花是紅紅粉粉的,和瓶子順了色啦。」

  藍如琳搖搖腦袋,頭上珠花釵環叮鈴作響,抬了下巴輕哼一聲,嬌憨作不服氣狀:「就是這樣才好看!桃花開得豔,人都說要素淨瓶子來襯,我偏覺得大紅色好,如此上下俱是紅火,再有描金花紋襯著,擺在哪裡都富貴熱鬧,煞是體面。」

  「就你有這些歪理。」老太太抱了她呵呵直笑,一時間屋子裡人人陪笑,方才因范嬤嬤一事而冷凝的氣氛漸漸緩和。

  藍如璇也抿嘴笑著,走上來勸道:「五妹快將那瓶子放下吧,小心花枝戳著祖母。」說著便欲接過花瓶。

  「我有分寸,便是戳自己也不能戳祖母。」藍如琳玩笑著起身,不動聲色躲過她,徑自將瓶子擺到一旁的紫籐高几上,吩咐人仔細換水伺候。藍如璇伸出的手落空,便順手拿過丫鬟捧的茶盅奉給老太太。藍如琳眼角瞥見了,暗地冷笑。

  一時便有廚房的人回稟午飯妥當了,問什麼時候傳飯,張氏上前請藍老太太的示下,見婆婆點頭,才吩咐丫鬟們去東間擺飯。

  四個乾淨麻利的丫鬟端著雕壽桃朱漆大捧盒進門,將盆碗一一奉至桌間,一時碗箸妥當,方才請藍老太太過去用飯。張氏攙著婆婆過來,請至正面榻上端坐,侍立一旁添湯添飯。

  藍老太太命人添椅子,向藍如璇姐妹兩個道:「你們在這裡一同吃了吧,昨日錢嬤嬤家裡送了幾隻野兔子來,今兒給你們嘗個鮮。」又吩咐,「一會給三丫頭送一份去,四丫頭和小六兒那裡也都送去嘗嘗,只是六兒年紀小,別讓她貪嘴吃多了,小心肚子疼。」

  張氏連忙道謝,因六姑娘藍如瑤是她房中姨娘所出。

  藍如璇兩人依言坐了,藍如琳便道:「祖母最會疼人了,知道我愛吃野味,今兒我可要敞開肚子大吃,祖母和嬸娘不許笑話我。」

  藍如璇在一旁抿嘴微笑,不言不語。藍老太太笑罵了兩句,吩咐開飯。

  府裡規矩大,用飯時不能言語,一時寂然無聲,過了一會藍老太太放了筷子,藍如璇姐妹倆便也停下。滿桌菜餚不過略動了一點,三個人吃也沒吃下多少去,藍老太太年紀大了胃口不是很好,兩個孫女守規矩不敢多用,就連說要大吃的藍如琳也不過略吃了一點而已。

  丫鬟們端上巾帕茶水伺候,張氏扶著婆婆回西邊暖閣裡歇著,這邊屋裡乾淨俐落的撤了桌。

  眾人又陪著說了一會話,張氏因道:「這半天飯食也消化差不多了,老太太該歇午覺了吧?媳婦帶著她們姐妹這就告退,請老太太好好歇息。」

  藍老太太點頭,衝兩個孫女道:「你們去吧。」又讓張氏留下少待。

  一時兩姐妹告退,屋裡閒雜人也被遣出去,藍老太太這才收了笑,注目張氏道:「你也太疏忽了。」

  老太太雖未明言,張氏卻明白婆婆所指,連忙恭謹告罪:「老太太見諒,是媳婦兒失察了,才讓三丫頭受了這麼大的委屈。那范氏真是可惡,自小服侍三丫頭長大的,怎麼就起了這樣的黑心呢,往日見她說話做事十分穩重,只道她是個好的,誰料她……唉,三丫頭也是,只顧著寬容乳母,卻不知道姑息養奸的道理,竟白白吃了這許多虧,真是讓人又疼又氣。」

  說著,張氏眼圈便紅了,拿著帕子直擦眼淚,十分歎惋。

  藍老太太見她哭,默不作聲許久,半晌才道:「你管著兩個府裡的事,人多事雜,確實不容易。」

  張氏忙道:「雖是事多,但姑娘們身邊的事,媳婦向來不敢疏忽的。只這些日子老爺要上京去探望哥哥,媳婦忙著伺候爺們啟程,前前後後忙暈了頭,這邊府裡的事稍稍耽擱了些,偏偏三丫頭又病著,便被這起沒良心的欺負了。說來說去,都是媳婦的錯。老太太莫憂心,媳婦這就安排幾個妥當人去伺候三丫頭,飲食起居務必妥帖,還有三丫頭說沒了些首飾衣服,媳婦查實了就給她補上,絕不會虧待了她。」

  藍老太太便不說話,垂目坐著,臉上卻也不見喜怒之色,彷彿日常打盹似的。

  張氏不敢打擾,只得垂首恭謹站著,打起十二分小心。半晌眼角掃到老太太似乎動了動,立刻抬目試探道:「老太太可是累了?媳婦伺候您午睡吧。」

  藍老太太歎口氣:「我可是老了,精神一日不似一日,說著話也能睡著。」

  「您硬朗著呢,哪裡就老了。」張氏連忙陪笑,「這是午後犯睏的時候到了。」

  藍老太太道:「你去吧,我也乏了,且瞇上一會。」

  張氏恭敬行禮告退,才走到門口,藍老太太又將之叫住,言道:「以後你多留意些,姑娘們都是金尊玉貴的千金小姐,不能委屈了。給她們留體面,也是你的體面。」

  「老太太放心,媳婦一定加倍留意。」張氏連忙應了,見婆婆再無別的吩咐,這才掀簾出去,將外間吉祥等人喚進去伺候。

  出了正房門口,午間春風甚為和暖,張氏卻感到後脊一陣陣發涼,因是方才出了一身冷汗,現在被風吹著便覺顫慄。

  默默瞅了一眼簾櫳緊合的房門,她方才前行登車,帶著一眾婆子丫鬟逶迤而去。行出很遠,快到東府自家院子的時候,仍覺得鼻端縈繞著南山院的檀香氣味,頗感心悸。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0 08:37 PM

015趁熱打鐵

  午後時分最易犯睏,何況又是容易神思倦怠的早春時節。此時已過正午,襄國侯府東西兩院各房盡是一片肅靜,大家都在歇午,僅剩的當值奴僕們也都各自尋了角落打盹,藉主子午睡的時候偷些懶。

  然而西府後園的梨雪居之中,卻人人精神緊繃,沒有一個僕婦敢去歇覺。

  二十來個丫鬟婆子全都靜靜立在院中央,屏氣斂息垂手站著,連一個交頭接耳的都沒有,一掃早間的懶散憊怠之氣。

  廊下放著一張蓮紋錦襖軟椅,設著厚厚的四方短引枕及錦邊彈墨靠背,藍如瑾倚坐其上,半合雙目,以手支額斜靠著,默默打量眾人。

  大大小小通共這些人,便是她院子裡所有的奴婢。幸虧她自幼不愛人多,這些年零零散散的打發了不少人出去,否則此時人還要多上一半。比如和她一樣的嫡出小姐,藍如璇身邊就有一個乳母嬤嬤,四個教引嬤嬤,一二等丫鬟各二,再加上若干低等丫頭婆子,滿院子都是人。

  這是襄國侯府多年留下的排場,雖是中間因壞事敗落過,但這些年一一恢復起來,也蓄養起了好大一批奴婢。人多了事便多,近年來府中大事沒有,但小事不斷,自有管家人不力的原因,也更有人員冗雜的緣故。

  府中別處她管不了,但自己院子裡務必要清淨。

  若藍老太太不派如意過來,她還得求她老人家指個得臉的人過來幫襯,可巧派來了,再不用她多費口舌。

  南山居裡嬤嬤輩自不必說,都是府裡多年的老人,而丫鬟一輩則以吉祥和如意為尊,兩人都是自幼跟著老太太被其調教起來的,如今管著老太太貼身服侍之事,位份極高,連太太輩的都不敢跟她們擺主子排場,遑論僕役。

  於是自回了梨雪居,用飯用藥之後,藍如瑾便假托頭疼無法安眠,將午覺推了,只和如意閒話。一時又說起院中風氣不正,偷懶奸猾之輩頗多,說得頭越發疼起來,求如意幫她管管這些人。

  如意素來是謹慎人,雖在藍老太太身邊伺候,但從不仗勢欺人,只管一心服侍主子,連老太太屋裡許多事也都不太做主,只讓吉祥去管。

  此時聽了藍如瑾的話,她便溫和笑道:「姑娘太看得起奴婢了。奴婢平日裡服侍老太太,最多只吩咐底下小丫頭們做些零活,哪裡懂管轄僕婦的事情呢。何況現今府裡由二太太管著,令行禁止無敢不從的,姑娘不如等精神好點了,去求二太太派人來管吧。」

  如意所說二太太便是東府嬸娘張氏,藍如瑾怎肯讓她沾身。剛才張氏倒是打發了幾個婆子來梨雪居伺候,都被藍如瑾以人多怕吵為由遣走了。

  聽如意這麼說,藍如瑾歎道:「讓姐姐一一調教她們,我心裡倒是想呢,只怕姐姐沒這個工夫。如今也不用姐姐怎樣,只趁著姐姐在時,她們還有個怕處,我狐假虎威發號施令罷了。否則姐姐一走,我自己管不住她們,院子裡便又亂了,到時她們該怎樣還怎樣,難道我還能再捨了臉去跪求祖母不成,那我這侯門小姐的臉也算是丟盡了。只求姐姐疼我,幫我一回,等我好了,必定好好答謝姐姐。」

  說著,便要起身來給如意行禮,如意連忙扶住,急道:「姑娘千萬別這樣,折煞奴婢了!」

  藍如瑾臉色蒼白,氣息不穩,一頭烏髮早已拆開披散著,更襯得整個人纖巧單薄,盈盈可憐。

  如意歎道:「姑娘是府裡正正經經的主子小姐,怎地就被這起人欺負至此。說什麼『狐假虎威』,難道奴婢比姑娘還有臉面不成?奴婢說句不中聽的,都是姑娘平日只顧讀書,將這些人縱容慣了,如今正該拿出些氣派來,讓她們知道主僕尊卑才好。」

  藍如瑾只捉著她袖子哀求:「只求姐姐幫我。」

  「也罷。」如意知道老太太遣她過來,也有鎮壓梨雪居僕婢的意思,見藍如瑾如此懇切便答應了。只是又不放心,因問道,「姑娘先躺一會,養好精神再說這些事如何?」

  藍如瑾搖頭:「無妨,就現在吧。姐姐事忙,此間事了還得回老太太的話,我現下精神還好,就不耽誤姐姐了。紅橘,去將院中人都傳來,著她們院裡站著。」

  紅橘自從聽了范嬤嬤被攆的風聲就知事不好,見如意來了梨雪居,她便殷殷勤勤小心伺候,生怕藍如瑾拿她作伐。此時聽見吩咐,連忙行禮應了出去,飛速將院中一眾奴婢叫到正房前規規矩矩站好。

  藍如瑾便命人在廊下設了軟椅坐著,只留如意立於她身邊。

  一時又吩咐碧桃和翠兒兩個將院門大開,兩人分立門口左右。這是藍如瑾防止門外有人偷聽的法子,讓兩個有隙的人監看也是為了她們互相監督,誰也不會徇私讓外人接近門口。

  排場已足,她卻不忙說話,只管半倚著四方引枕默坐,半開雙目打量眾人。

  午後溫熱,日光穿過廊簷照著她纖瘦的身子,在青瓷鋪成的地上投下淡墨寫意一樣的影子。

  藍如瑾散開的長髮蜿蜒宛轉,水一般鋪瀉於碧色蓮裙,直垂到繡著素雅蘭紋的裙角。午後陽光在她身上籠起淡淡暖光,可那一雙半開的眸子,卻冷如冰霜,轉到哪裡,都讓人激靈靈打個冷顫。

  一眾丫鬟婆子油滑慣了,先還探頭探腦,眼睛骨碌碌亂瞟,可一一對上那雙冷意沁人的烏眸,無不心中發顫,惶惶垂目低下頭去,再也不敢拿眼亂看。

  漸漸的院中鴉雀不聞,僕婢們連喘息都壓得低低的,生怕氣息粗了惹主子注意。

  這是梨雪居從未有過的景象。

  藍如瑾面色清冷,只管默默打量眾人,將她們頭上插戴的物件一一看在眼裡——原來,她這院子裡很有一些體面人呢。

  又默不作聲看了一會,見底下人謹小慎微站了半日,十分規矩,她方點了兩個插金釵的婆子並一個戴松石耳環的丫頭出來。

  「你們是做什麼的?」

  三人連忙回答,這個說是灑掃的,那個說是管花木的,還有看爐子餵鳥的。

  藍如瑾暗自冷笑,雜役婆子月錢很少,在府裡很是卑賤,哪裡有錢插金戴銀呢。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0 08:37 PM

016東府耳目

  而那個丫頭看起來年歲不小了,總有十七八的樣子,長得也十分漂亮,藍如瑾一時想不起她的來歷,看她戴的松石墜子藍汪汪如兩滴流螢,成色頗好,不是低等丫鬟戴得起的。

  藍如瑾就笑:「我這院裡又沒鳥雀,餵的什麼鳥?這幾日熱飯熱茶都不便宜,可是爐子壞了麼?」

  那丫頭便笑答:「可是姑娘忘了麼?去年大姑娘送來一隻畫眉,怕別人餵不好它,特派了奴婢跟著過來伺候,後來姑娘嫌吵將畫眉放了,奴婢就做些看爐子傳話的雜事。近日還兼著給姑娘熬藥,奴婢一人有些忙不過來,一時怠慢了茶爐子……要麼,姑娘再派個人幫襯奴婢?」

  她恭恭敬敬的回話,說完抬眼覷著藍如瑾。

  原來是東府送來的人,藍如瑾暗歎,自己竟沒留神,連煎藥烹茶都是人家在管。

  當下並不接話,嘴角掛著淡淡的笑,只上下打量那丫頭。那丫頭被看得有些心虛,陪笑道:「姑娘……奴婢也是混說,既然院裡人手不夠,奴婢就再盡些力做好分內事吧,不敢跟姑娘要人。」

  藍如瑾笑:「人手倒是很夠,我之前失察,竟不知你一人領了兩人的差事,可見東府的人都是能幹的。你叫什麼名字,家裡人都在府中麼?」

  那丫頭回道:「姑娘謬贊了。奴婢品霞,爹娘都在府裡當差。」

  「伺候誰的?」

  「我爹跟著大少爺行走,娘在東府園子裡照看花木。」

  藍如瑾微笑,心下了然。

  且不說大姑娘藍如璇身邊丫鬟凡是從了「品」字的,都是數得著的人,並非普通雜役婦女可比。而品霞口中「大少爺」更是東府張氏的親生長子藍琅,她爹跟在藍琅身邊,定是張氏信得過的人。

  原是個切切實實的東府奴才,竟送到這裡來了,可歎她以前不理雜務,渾然未覺。

  藍如瑾心思略轉,便道:「你一家都是有體面的,在我這裡委屈了。」

  品霞忙說:「不委屈!能伺候姑娘是奴婢的福氣,姑娘言重了。」

  藍如瑾剛要說話,忽覺口舌乾燥得緊,咳了兩聲,就命青蘋去端茶。青蘋連忙出列去了,這裡如意輕輕給藍如瑾拍背,柔聲勸著:「姑娘臉色著實不好,依奴婢看不如先去歇著,為這起人耽誤了姑娘身子可不值得。」

  藍如瑾對上她溫柔關切的眸子,輕聲道:「不妨事,早些整理清淨了,我也好養病。姐姐不要跟我稱奴婢,我當不起的。」

  青蘋端了熱茶來,如意接過,扶著藍如瑾餵了兩口,又將茶盞放到青蘋手中托盤上。藍如瑾便道:「青蘋這裡伺候吧。」

  於是梨雪居合院眾人,只有青蘋站在藍如瑾身邊。下頭站著的紅橘偷眼瞄了瞄,面有不豫。按位次來說她是一等丫鬟,青蘋不過是二等,理應她去貼身服侍才對,哪裡輪得到青蘋。

  藍如瑾將紅橘臉色看在眼裡,也不去理她,只管繼續和品霞說話:「大姐姐身邊有品露、品霜等十分得力的人,我雖未見過你,但想來你也是不錯的。以前我不知道就罷了,如今既知道了,斷不能留你繼續在這,反而耽誤了你伺候大姐姐。你這就回去吧,以後不必過來了,替我問大姐姐好。這半年勞你侍奉,領幾串錢再走,算是我一份心意。」

  品霞聞言臉色大變,強笑道:「姑娘莫要這樣說,奴婢在這裡多得姑娘照顧,十分願意繼續服侍姑娘。姑娘這裡人手本就不多,因此大姑娘才留奴婢在這裡,原是她疼愛姑娘的一份心,請姑娘不要見外,盡把我當自己奴才使喚就行。」

  藍如瑾皺眉,抬手在額間揉了半晌,弱聲弱氣道:「我如今沒精力說太多話,總之你走吧。青蘋,去屋裡拿幾吊錢給她,帶她去收拾包裹。」

  「是。」青蘋將手中茶盞交給如意,轉身進屋去拿錢。

  品霞急得臉色漲紅,慌慌張張跪下,一連磕了好幾個頭,直嚷道:「姑娘千萬別趕奴婢走,否則大姑娘定會以為奴婢伺候不周,二太太也會責罵奴婢的,求姑娘留下我吧!以後不管是藥罐子還是茶爐子,奴婢絕不敢有半分怠慢!」

  藍如瑾只管擺手:「快去吧,我回頭知會嬸娘和大姐姐一聲,不讓她們罵你就得了,吵個什麼。」

  那品霞跪在地上只管哀告,急得眼淚都下來了,十分焦慮惶恐。藍如瑾頓時心生疑竇,暗忖就算她是張氏插進來的眼線,一時被遣回也不該如此情急,頂多以後在那邊不得重用罷了,何至於如此淒慘哭求呢。

  一面想著,一面回頭對如意說:「姐姐你看,這院子裡從來沒人聽我的,吩咐什麼都跟我頂嘴分辨。」

  如意便上前兩步立於階前,肅了臉道:「妹妹快止了哭站起來吧,這成什麼樣子了,姑娘還病著呢,哪容得你這樣吵鬧。」於是有兩個眼色好的婆子就上前拉起品霞,拽到一旁勸她別哭。

  如意又對眾人說:「今日我多嘴勸諸位一句,往日你們再怎麼樣,如今也得顧及姑娘的病,把往常的憊懶都改了。老太太今兒生了好大的氣呢,才剛連范嬤嬤都發落了,大家都仔細點吧,姑娘吩咐什麼都仔細聽著、著緊辦著,否則再惹了老太太,難道誰能擔得起麼?」

  眾人連忙低頭應了,再刁滑的也不敢惹老太太跟前的人,都低眉順眼的規矩站著。

  藍如瑾虛弱笑道:「多謝姐姐幫襯。」

  青蘋拿了錢出來給品霞,品霞只抹著眼淚不肯接,卻不敢大聲哭了,抽抽噎噎的十分委屈。她本生有七八分顏色,如今哭得淒涼,更顯得雨後嬌花一般。

  藍如瑾心中膩煩,淡淡吩咐那兩個勸解的婆子:「你們替她拿著,一會散了就將她送回東府去。她若不肯要我的錢,你們只管拿去買酒喝。」

  兩婆子見藍如瑾略有動怒,連忙陪笑著接過青蘋手裡的錢,又低聲勸慰品霞。

  藍如瑾再不管她們,繼續發落另外兩個戴金釵的婆子,每人數落兩句,又扣了半個月的月錢,才呵斥她們退下。兩人自是不敢言語,規規矩矩回列站好。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0 08:38 PM

017賞罰新規

  藍如瑾一掃眾人神色,知道大多都是不服的,便道:「扣那點子月錢我也看不上眼,不過是賞罰分明。從今日起,這院子裡誰犯了錯都要挨罰,若罰的是錢,便都由青蘋統一收著,月底統一賞給本月做事得力的人。以後誰都有機會領賞,自然,誰也都有機會受罰,只看你們是否盡心了。」

  又道:「別以為我是故意找她們不是。今晨院中吵嚷便有她倆在內,我雖看不見,聲音可都記著呢。其中還有誰,一會自己去青蘋那裡交半月月錢。至於打架的翠兒和碧桃,每人扣一月的月錢,你們可服?」

  門口碧桃翠兒兩個連忙答道:「服,姑娘罰得對,以後再不敢了。」眾人也忙都唯唯諾諾應了。

  藍如瑾說這一通話,著實覺得疲憊,深深喘了幾口氣,閉目歇了會才重新張開眼。掃視一圈,將目光定在紅橘身上。

  紅橘原本低著頭,卻在藍如瑾看過來的第一刻感覺到了,一時間心中擂鼓,冷汗直冒。

  范嬤嬤被攆的事情讓她惶恐至極,自知身份上還不如范嬤嬤,不知會得到何種結果。想起早晨藍如瑾那幾句莫名其妙的問話,越發心中沒底。

  藍如瑾盯著她看了一會,問:「你一個月拿多少錢?」

  紅橘忙回答:「奴婢得主子恩賜,每月領一吊錢。」

  燕朝自太祖起定下的幣制,一兩銀子換一千文錢,即是一吊。但官制如此,市面上銀錢價格時有浮動,一兩銀子其實換不來一吊錢。侯府祖宗體恤下人,發月錢時多以銅錢為准,因此紅橘每月領這一吊,拿出去可比一兩銀子實用多了。

  藍如瑾便道:「原是不少,難怪你都顧不上當值,一大早忙忙去領錢。」

  紅橘聽著話音不對,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忙告罪:「姑娘息怒!是奴婢錯了!只是……只是姑娘向來體恤我們,因此奴婢想……想著早點把月錢給大家領了,也省的姑娘記掛……奴婢以為院中還有碧桃及許多人服侍,原也出不了什麼錯,誰想……誰想她們……」

  碧桃一聽火氣直冒,差點衝過來揪著她分辯,終是顧忌如意在場,藍如瑾今日又不同往日,是以忍著氣繼續站在門口,但一雙美目卻狠狠盯了紅橘幾眼,似要在她身上穿幾個洞出來。

  藍如瑾心中起膩,這紅橘竟然此時還不肯誠實認錯,直把碧桃等人也拉進來,打的好算盤呢!於是冷了臉:「你不好好當值,原來是我過於『體恤』的緣故。既如此,我便刻薄你一些,讓你明白明白事理吧。一會去青蘋那裡交三個月的月錢,算作今日的懲罰,以後每月也減你二百錢,直到你徹底明白了為止。」

  紅橘雙頰漲紅,臉色連變了幾變。自幼在府中服侍了這麼多年,爹娘皆有些人脈親友,她本身又天生一副溫和親善模樣,是以多得主子們稱贊,還從未當眾這樣丟臉過。此時藍如瑾沒給她一份臉面,全院子裡只將她罰得最狠,如何讓她不怨?

  「怎麼,你不服?」藍如瑾見她半日不做聲,冷笑道。

  紅橘含淚回道:「姑娘懲罰,奴婢不敢不從。只是……奴婢原是太太指給姑娘的,月錢還是在太太房裡帳上領,姑娘徑自罰了奴婢……太太如今又不在府中,奴婢自然認罰,只怕有人會胡亂說姑娘……」

  「說我不仁不孝?你倒是給我安了好大罪狀。」藍如瑾冷冷打斷她。

  「奴婢不敢……」

  「你有什麼不敢的?」藍如瑾直起身子,「你既自己不要體面,以後每月直接減半吊錢吧。母親那裡我自會去說,你若不服,直接離了我這裡,自尋好主子去!」

  「姑娘!」

  「回房思過去。」藍如瑾別開眼睛,厭惡至極,一點也不想見到她。若不是今日攆了范嬤嬤動靜太大,再攆個一等丫鬟難免招人非議,且諸多阻礙不一定能成,她豈會容她再立在這裡半刻。

  「姑娘小心身子,切莫動氣了。」如意見藍如瑾臉色越發蒼白,忙扶她靠回椅子上,一面指使婆子,「且將紅橘妹妹送回屋去,有話日後再說,姑娘現今病著,都警醒點。」

  幾個婆子連忙將紅橘半拖半勸的送回了後院,藍如瑾靠在引枕上休息了半日,方才漸漸緩過來。剛剛一時發怒,血氣上湧,她只覺頭暈目眩,眼前發黑,心也跳得難受,看來今日是著實累著了。

  適才在南山居中的疲態有一半是在做戲,現在可是實打實的難受。知道不能再強撐,藍如瑾只得將其他人暫且放放,以後再說。

  喝口茶舒了氣,她對眾人言道:「日後紅橘思過,院裡事務由碧桃和青蘋接手主理,其餘人各司其職安分做事,自有你們的好處。若有仍舊糊塗的,范嬤嬤即是榜樣。你們需記著,梨雪居主子是我,不是旁人。」

  清清冷冷一番話,眾人無敢不從,忙都行禮應了,藍如瑾這才扶著如意回屋休息。

  一進內寢,藍如瑾便一頭倒在軟榻上,閉了眼睛,只覺心慌體虛,竟再沒力氣掙起來了。如意嚇了一跳,忙伸手去撫藍如瑾額頭,驚道:「可是累著了,竟又發起熱來!」

  青蘋也忙上前來看,只見藍如瑾臉色已由蒼白轉為不正常的潮紅,顏色越來越重,氣息孱弱,十分不好。

  青蘋急得雙眼含淚:「好容易退了熱,這番折騰大半日,又燒起來,這可怎麼好。」

  如意道:「別急,你在這裡盯著伺候,我去回了老太太,趕緊請大夫進來,耽誤不得。」說著又叮囑幾句發熱宜忌,忙忙轉身去了。

  藍如瑾聽見,強掙著隔著窗子喊:「如意姐姐回話仔細些,可別驚著祖母,我沒事的。」

  「姑娘放心。」如意答應著出了院門,直回南山居去。

  藍如瑾復又合目躺好,青蘋洗了帕子搭在她額頭上散熱,端茶倒水殷勤服侍。碧桃蹭進屋來,小心翼翼給青蘋打下手,一點多餘的話不敢說,靜悄悄只管做事。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0 08:39 PM

018庶妹來訪

  青蘋柔聲在藍如瑾耳邊說道:「姑娘可有精神起身?挪到床上去躺吧,榻上不舒服,且一會大夫來了這裡沒帳子。」

  大宅女眷看診,若無特別需要,皆是不能面見大夫的,要用屏風或帳子隔著才行,請脈時也需用巾帕蓋了手腕,不能與大夫直接接觸。藍如瑾躺著緩了一會,只好強自掙扎起來,讓青蘋扶著挪去床上。

  一時碧桃也要來扶,藍如瑾只看她一眼,並沒有出言沒有拒絕,由著她扶了。碧桃頓覺心中大定,恭恭敬敬的服侍著,晨起時的驕狂一絲也不見。

  「這就是管教的好處。」藍如瑾躺在床上暗想。只可惜她精力不濟,今日只能暫且草草了事,只盼著早日好起來吧。

  沒過片刻,如意去而復返,身邊跟著一位稍微年長的媳婦。進得房來,見藍如瑾閉目躺著,便拉過青蘋低聲詢問情況。

  藍如瑾並未睡著,聽見聲音立時張開了眼,一見來人連忙要坐起來。

  「怎地勞動錢媽媽來了,快請坐。」

  「姑娘快躺好,千萬別起來,小心頭暈!」

  錢媽媽連忙上前幾步按住藍如瑾,安頓她重新躺好,又將額上帕子擺正,這才笑著解釋道,「我陪著婆婆進來請安的,一時聽見如意姑娘回話,老太太要打發人過來看姑娘,我就自告奮勇領了這差事。按理說姑娘病了這些日子,我早該來請安探望了,只是一來外頭事情絆住,二來也怕吵了姑娘,是以沒敢進來,姑娘莫怪。」

  藍如瑾笑道:「媽媽說的哪裡話。媽媽那裡一堆事,又要侍奉婆婆、侍奉老太太,整日忙得腳不沾地,我若怪媽媽,就是我太不知事了。今日能得媽媽來看一眼,我心裡已是感激不盡,請媽媽給錢嬤嬤帶個好,我許久未見她了,不知她身子可硬朗?」

  錢媽媽笑回道:「托府裡主子們的福,婆婆她身子好著呢,前幾日去城外廟裡上香還親自爬了半日的山路,我們好說歹說才勸著她上了轎抬著,多謝姑娘記掛。姑娘快好好躺著吧,別只顧說話了,病中體弱,說話多了傷元氣。」

  藍如瑾笑著應了,又讓青蘋給錢媽媽倒茶。

  這位錢媽媽是藍老太太當年陪嫁婢女錢嬤嬤的兒媳婦,錢嬤嬤年高,如今不做府裡的差事了,只在外頭自家宅院裡安心榮養,錢媽媽便接了婆婆的班在府中行走做事,是十分有體面的管家娘子之一,上上下下尊稱她一聲「媽媽」,連藍如瑾等小輩主子都不例外。如今特地來探病,藍如瑾自不怠慢。

  如意回說,已經打發人去請蔣大夫了,一會就過來,請藍如瑾暫且忍忍。藍如瑾答應著,復又閉目養神。

  這位蔣大夫是青州城有名的杏林聖手,常在富貴人家走動,給各家老爺夫人看病,人卻雲淡風輕得很,除了問診治病,從不與哪一家有更深的瓜葛,大多時候都在自家開的小醫館裡坐診,貧富不論,遇見實在困難的病人他連診費都不收,還時常白送些藥去,是以在城中人望頗高。

  藍如瑾這次落水染病十分凶險,特特請了他來救命,因此這幾日每日不論早晚,他總會過來探視一回。

  這裡藍如瑾閉目等著,錢媽媽又拉了碧桃青蘋到外間去,低聲囑咐她們該怎樣伺候風寒病人,如意留在內寢伺候著,一時屋裡屋外靜悄悄,只有錢媽媽低低的細語嘁嘁喳喳的。

  只聽外頭腳步聲響,從院裡直接進了屋,雖刻意放輕了,但在一片寂靜中仍是被藍如瑾聽著了,便問是誰。

  錢媽媽笑道:「三姑娘耳朵真靈,是四姑娘來看你了,聽說你睡著,正猶豫要不要進去,怕吵著你。」

  藍如瑾睜開眼睛,盯著床角懸掛軟簾的銷金銅鉤,腦海中慢慢想起四姑娘藍如琦的樣子來。

  嬌柔、沉默、怯懦,受俘小鹿一般戰戰兢兢的眼睛,總是站在人後默默無聞,聽一句重話便要落淚,這就是她同父異母的庶妹藍如琦。

  自進宮之後她再也沒見過她,聽說是嫁給了威遠伯次子做繼室,藍府被抄時亦沒受到牽連。只是那個威遠伯麼……

  在藍家倒台的過程中很是出了一番力。

  一想到此,藍如瑾心中便不大自在。原本以前與藍如琦關係就很淡,此時便推道:「錢媽媽請攔住四妹別讓她進來,小心過了病氣。多謝四妹來探望,在外間坐坐就回吧,改日我好了再找你玩。」

  藍如琦怯怯的聲音就響起:「三姐姐你怎麼還不好呢,我很擔心你……姨娘也掛念你,讓我送些杏花糕來,你平日最愛吃的。」

  「替我謝謝姨娘。」藍如瑾讓青蘋收下糕點,便推精神不好,打發藍如琦走了。

  青蘋端著一個粉彩舞蝶盤進來,輕聲問道:「姑娘現在用麼?四姑娘說是董姨娘新摘了新鮮杏花做的,知道姑娘口味,並未做得很甜。方才午飯吃得少,正好用它墊墊肚子。」

  如瑾神色淡淡的:「放那裡吧。」

  青蘋怔了怔,沒敢再多說,依言將盤子放在了洛神花梨小几上,見藍如瑾不言不語,只盯著床角銅鉤子發愣,只好又輕手輕腳的出去,繼續聽錢媽媽囑咐去了。

  因著藍如琦這一來,使得藍如瑾又想起以前許多事來。

  藍如琦那怯怯的聲音,怯怯的樣子,和她生母董姨娘如出一轍,在上下都有些驕矜之氣的藍府裡很是被人看不上眼,母女倆許多時候還不如得臉的奴才。人背地裡都說董姨娘,小小縣吏家出來的人果是小門小戶,登不得大台面的,連帶著女兒都不像侯門小姐,再也成不了氣……

  成不了氣?藍如瑾無聲歎息。

  越是卑微怯懦的人,越是讓人防不勝防。

  算算如今是裕隆十六年,離那件事發生的時間也不遠了。藍如瑾心頭如被針扎了一下,疼得錐心刺骨。

  這番再活一次,絕不能再讓母親受那樣的苦了。

  她要保住母親那來之不易的一胎,不管是弟弟還是妹妹,她都要守著。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0 08:40 PM

019陰私算計

  午歇時分過後,東府正房裡靜悄悄的。

  偌大的院落中桃花熠熠開著,一條小溪蜿蜒曲折,穿院而過,水底斑駁的綠苔襯著水面落花,是春日最柔媚的景致。

  然而這個豔陽高照的午間,再柔媚的景致也似乎失了顏色,籠罩在正房之內的沉悶氣氛透過西番蓮福壽紋的烏木窗欞,在整個院落上空烏沉沉的壓下來,壓得花木亦缺了往日靈氣。

  春梅端著紅漆托盤輕手輕腳進了房門,托盤上兩只鬥彩花卉纏枝紋碗,各盛了小半碗牛乳核桃羹,由門口侍立的小丫頭掀了簾子,恭恭敬敬送進次間。

  臨窗坐榻正中設著紅木雕花矮桌,春梅剛將碗輕輕放到桌上,榻上坐著的二太太張氏便皺緊眉頭,嫌惡地看了一眼道:「這時候誰吃它,膩膩的,窩在心裡下不去。」

  春梅一怔,低著頭飛快將碗放回托盤,彎腰後退幾步,蹲身對東邊椅上坐的大小姐藍如璇福身示意,用目光詢問她是否要用。

  藍如璇臉色冷冷的,只掃了一眼便不再理會,春梅連忙躬身退出,流著冷汗消失在次間簾外。

  張氏惡聲惡氣低低罵了一聲:「沒眼色!」

  榻邊站著陪房林媽媽,聞言忙陪笑道:「回頭調教就是了,犯不著動氣。」

  張氏便恨恨罵道:「一個一個都是些不中用的東西!」

  她自從出了南山居回來便氣色不好,臉上隱隱的全是壓抑的怒火,連午覺也不曾睡著,只略躺了躺便起來了,弄得身邊奴婢一個個戰戰兢兢,就只有林媽媽還敢在身邊服侍。

  此時她終於藉著春梅將怒火發出來,眼見就要轉為雷霆之勢,林媽媽連忙走到門口將幾個侍立的婢女遣走,順手帶了房門。

  張氏緊緊握了粉彩茶盞,胸脯起伏幾下,最終狠狠將之摜到地上。

  匡啷!

  茶盞摔得粉碎,精致的八仙過海繪紋四分五裂,何仙姑托著的蓮花在地上蹦了幾下,滴溜溜滾到藍如璇腳下。

  藍如璇早已習慣了母親這樣隱忍良久之後突然的爆發,低頭將那朵殘破的瓷蓮花看了兩眼,盈盈起身走到榻邊,依著張氏坐到榻沿上,笑道:「母親且慢生氣,依我看,今日之事很是蹊蹺。」

  張氏正要將桌上的茶碗蓋也扔出去,聞言怔了怔,舉起的手慢慢放下。雖在盛怒之中,素日的精明卻讓她立時從女兒的話中醒悟過來,顧不得發火,忙問道:「你也這樣覺得?只是我雖覺得蹊蹺,卻一時想不大明白。」

  藍如璇歎道:「女兒又何嘗想得明白!」她抬手理了理鬢邊垂下的髮絲,壓低聲音緩緩道,「我那三妹妹多清高的仙女似的人物,今日卻下了蓮台,關注起家長裡短來了——您看她行事那個樣子,說話又滴水不漏的,哪裡還是以往的藍如瑾呢?依我看,那份聰明機變不遜於五丫頭如琳,卻比只會咋呼的如琳沉穩周到多了。」

  張氏垂目回憶上午南山居裡的情景,越發與女兒有同感,眉頭皺緊,猛然醒道:「你說……是不是有人背後教她?不然怎會變化這樣大。」

  藍如璇想了一想,搖頭道:「此時還不能確定,梨雪居裡實在沒人有這膽子,即便有,也沒這個能耐。」慢慢撫摸著手上拉絲海棠玉鐲,她又道:「先放一放這件事,若是有人提點,日後再留心查探也不遲,眼前最要緊的是將祖母那邊安撫好了。」

  午間飯後藍老太太遣走了她和如琳兩人,獨留張氏在房中待了不少時候,為的是什麼她已猜出八九分,只是顧著母親顏面沒有直接問罷了。

  張氏臉色一凝,眼前又晃出婆婆那張喜怒不顯的面孔來。「給她們留體面,也是你的體面。」臨走時那句話猶在耳邊,警示之意不言自明,即便語氣再和緩,也像一塊大石頭似的沉沉壓在她心頭。

  什麼時候,上頭能沒有這個婆婆壓著就好了。

  這個念頭已經在心中轉過無數回,此時又自然而然地轉進腦海。想起這兩年藍老太太那越來越不結實的身子,她只盼著那樣的日子快些到來。

  到時候,東西兩府都能在她的統轄之下,即便自己夫君沒有爵位也沒什麼,她管著家,身旁有親生的兒女撐著,地位再穩固不過。只待夫君謀個實在官職,官路暢通了,爵位也未必就真的……

  燕朝開國這麼多代,許多公侯爵位傳下來,也時有傳給嫡長子之外的事情發生。若是沒有了嫡子,連庶子或過繼來的子孫都能繼承爵位,何況她夫君還是正統嫡子呢……

  這樣想著,張氏神情便不自主的恍惚起來,藍如璇忙伸手輕輕推了推她:「母親可是想到什麼好主意了?」

  張氏倏然回神,拉回跑得過遠的思緒,心中有些悵然。

  她很明白,藍老太太在一天,她這些念頭就都是雲煙,風一吹就散了,永遠沒有化為實體的機會。做了藍家媳婦這麼多年,不是沒試探過觸碰婆婆的底線,然而無論她多麼精明的算計著,到頭來都會被婆婆四兩撥千斤的輕輕化解。那個看起來不問世事的老太太,遠不像表面上那麼和藹呢。

  一念及此,心裡頭就澀澀的不是滋味,說話也帶了些怨氣:「我能有什麼好主意,你祖母面上對三丫頭淡淡的,心裡可是真疼她這嫡親的孫女!范氏那個蠢貨是徹底廢了,以後只有紅橘,不過我看她比范氏也強不到哪裡去。」

  藍如璇便道:「母親可是被氣糊塗了?照今日三妹妹那個勢頭,紅橘還哪裡留得住呢,怕是她還沒有什麼實際的把柄,所以才暫且留著那婢子罷了。這兩個人都是蠢笨的,行事太過分,若是以前興許還能唬弄著,如今……」

  「如今是用不上了。」張氏不糊塗,被女兒一點立時明白過來,想了想又道,「只是她們別把咱們抖落出來才好。」

  一旁肅立的林媽媽連忙說道:「太太放心,午間一回來我就交待人去范氏家裡了,都安排得好好的,必不讓她有膽子胡說。」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0 08:41 PM

020嫡長孫女

  張氏點點頭,贊許地看了林媽媽一眼,卻又凝眉道:「梨雪居那邊……」

  林媽媽忙回:「那裡一時沒進去,院門口有人看著,裡頭不知在做什麼。後來門口雖撤了人,卻又緊閉了院門,又有如意姑娘和錢媽媽裡外走動著,咱們的人沒敢過去。不過太太放心,裡頭那幾個都是一心指望著咱們的,一時半會出不了差錯,等那邊稍微鬆懈一點我就派人過去。」

  「錢媽媽?」張氏略有疑惑,轉瞬自己想了明白,「想是老太太派去的。」頓了頓又衝自己女兒道,「眼見著就分出親疏來了,不過是著人探個病,竟派了錢媽媽去,可見大房那邊什麼都是好的!連一個小小的庶出,都能整日膩在她懷裡撒嬌撒癡的,成什麼體統。」

  說到後面,語氣就帶了些酸意,原本就偏濃的眉毛因為氣憤耷下來,襯著緊抿的嘴角,氣色十分不好看。

  藍如璇臉色一凝,氣惱之色飛快從眉宇劃過,。五妹如琳的確總讓她心裡別扭,而今被母親這樣直截了當說出來,安定沉穩如她也不由微有羞憤。

  嫡庶有別,她身為二房嫡長女,又是藍老太太孫女裡最大的一個,卻自幼都沒受過在祖母懷裡滾爬撒嬌的待遇。素來端方穩重,她雖打心眼裡不屑這個,但眼睜睜看著別人如此,也是不自在的。

  奈何張氏的性子就是如此,脾氣一上來,說話就有些不分輕重,多不顧忌別人感受,對著自家女兒也常有不妥之處。藍如璇深知母親脾氣,只得勉強帶了笑勸道:「母親且想開一些,就算是祖母有偏心,嫡長孫、嫡長孫女可都是咱們這邊的,誰也搶不去。再說那五丫頭也不過是得些虛熱鬧罷了,真正的待遇上,她又什麼時候越過嫡女去了?祖母心裡明白著呢。」

  張氏歎口氣:「就是太明白了……」

  藍如璇端起茶盞,掀了蓋子輕輕吹那浮沫,思忖了片刻,這才淡淡道:「母親不用在無關緊要的人身上費心思,如今還是著人盯緊了梨雪居為宜。三妹妹這次行事不同往日,咱們需看清了,才好打算以後。」

  張氏點點頭:「你說的正是。」於是便抬眼去看自己的心腹。

  林媽媽笑道:「太太放心,回頭我親自走一趟梨雪居,替太太帶補藥給三姑娘補身子。」

  藍如璇臉上帶了淺淺的笑意,一雙眼睛靜水似的,溫和看向她:「媽媽做事向來是妥帖的,只是提醒媽媽一句,以後怕是不同往日,若三妹妹真是轉了性子,依她詩書上的聰慧來看,像范氏那樣的蠢人必不能再用了,媽媽日後挑人需謹慎些。」

  林媽媽凜然道:「多謝姑娘提醒,老奴這就重新梳理一遍往日的人,以後必會加倍注意。」

  她一點就透,藍如璇也不再多費口舌,微微一笑便罷,垂了目繼續吹茶碗裡的浮沫,卻也不立即就喝,似是凝神沉思什麼。

  張氏看著自家女兒,無聲歎口氣。這是她最貼心的孩子,也是最得力的智囊。膝下兩兒兩女,除了早夭的二女之外,長子太不省心,次子太頑皮,唯有藍如璇能替她分些憂慮,整日裡溫柔侍奉不說,還能在關鍵時候出主意想辦法,真是比兒子還強。

  只可惜……

  只可惜她父親沒有爵位,雖是捐了個官,也只是好聽些罷了,根本是個掛職的虛缺,實際上還得依靠西府。張氏看著女兒,越看越覺不值。藍如璇生的好相貌,姣如芙蓉,端方大氣,在她看來比起長房那幾個丫頭不知強多少倍,可惜卻不是侯爺的女兒,只是侄女。

  總會有出頭的一日吧……張氏轉了頭,衝窗上糊的厚厚的錦紋棉紙皺了皺眉:「明兒把這厚紙換了,一日熱似一日的,這起不中用的奴才,主子不言語就不知道先想著。」

  林媽媽剛要陪笑安慰幾句,只聽外間有人故意放重了腳步走近,大丫鬟春梅的嗓音帶著幾分怯意輕輕響起:「太太?」

  張氏微抬下巴,林媽媽便會意上前將房門開了,喚春梅進來。

  春梅垂首斂目走近榻邊行了禮,稟道:「外頭傳進話來,三姑娘午後有些不好,那邊請了大夫去梨雪居診治。」

  張氏臉色一沉:「你是說,已經『請了』?」

  春梅頭垂的更低:「是,大夫已經進府了,南山居媽媽們親自接進了內院。」

  張氏不再說話,雙唇抿成一條線,並不柔和的臉部輪廓更顯剛硬了。她管理著兩府的家事,去外頭請大夫向來要通過她安排才行,如今卻直接越過了她去。

  她端然坐在榻上,背脊挺得筆直,臉色越發陰沉。林媽媽和春梅都不敢言聲,斂息垂手站著,尤其是春梅,不久前剛觸了主子的霉頭,此時更是忐忑不安。

  藍如璇輕輕合上了茶碗,叮的一聲,在一片死氣沉沉的寂靜中顯得尤為刺耳,差點將春梅嚇得心從嗓子裡蹦出來。她抬起頭,眼波如綿,唇角含著若有若無的笑,緩聲道:「三妹妹病情急重,顧不得通稟母親也是有的。如今母親知道了,自是比誰都著急得緊,車都等不及備好就要趕去,我更是放心不下妹妹,也要一並過去探望的。」

  張氏眼皮微動,立時回過神來,忙道:「還不快給我更衣!」

  春梅連忙伺候主子換了午歇的家常衣服下來,換上出門衣物,又指使小丫頭取熱水給張氏淨面擦臉。屋內一時多了好幾個大大小小的婢女,卻井然有序各自做事,端水的,洗帕的,捧釵環衣物的,還有用帕子包了手收拾方才砸碎的茶碗的,俱都沉默麻利。

  片刻後收拾妥當便要出門,張氏問:「車備好了嗎?」

  藍如璇笑道:「母親糊塗了,咱們的清油車正重新著色添油呢,現下還未妥當,若出門只得步行。」

  張氏會意,不免也笑了:「還是你慮得周到。」一面便扶著婢女的手匆匆步出門去,一面低聲吩咐林媽媽,「著人速去收拾車子,無論誰人問起,只說是午間我一回來就拿去收拾了。」

  林媽媽笑道:「太太放心。」

  藍如璇抬起帕子按了按臉上的薄粉,略整衣襟,隨了母親穿房過屋,順著兩府後院相連的花園小徑直向西府走去。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0 08:41 PM

021次間避嫌

  襄國侯府雖不如一些公侯家裡顯赫,但到底是封了爵的,又是在青州這個小地方,不像京城那麼拘束,因此院落也是著實得大。早年沒分家的時候,整個府第占了城東好大一片地方,遠遠望去亭台軒昂,花木崢嶸,是青州城裡數一數二的好宅子。

  是以張氏和藍如璇這麼一走,從東府正房穿過大半個園子繞到西府,便走了好大一會,兩人步履很急,到得梨雪居附近時俱是一臉行色匆匆,衣飾不如平日體統。

  藍如璇在梨雪居門前不遠處停住腳步,對張氏道:「母親先去前頭看看老太太吧,她老人家身子不好,掛念三妹妹未免情急,正該有人在跟前服侍。這邊就由女兒進去守著,母親盡管放心。」

  張氏點頭:「那你便去吧,我雖掛著三丫頭,但老太太那裡我更放心不下,總得先去看看才好。」

  此時此處來往僕婦甚多,聽了兩人的話都笑著誇贊兩人心慈,又安慰她們莫要著急云云,一時母女兩個便各自分開,一個繼續向前去往南山居,一個邁步走進梨雪居大門。

  藍如璇進得院子,意外地發現這裡人數十分之多,除了本院服侍的人之外,亦有好些個南山居的熟面孔,還有內院裡幾個常常行走的媳婦婆子,屋裡屋外堆滿了人。

  她一走進廊下便有婆子迎上來,低聲笑道:「大姑娘來了,只是此時不便,還請大姑娘到西次間稍歇。」

  藍如璇住了腳步,詫異道:「為何?可是三妹妹她……」說罷露出擔憂驚恐的神色。

  婆子連忙道:「大姑娘莫誤會,三姑娘尚好,只是此時有大夫在診療,不方便相見罷了。」

  藍如璇拍拍胸口鬆了口氣,自嘲道:「是我糊塗了。既如此,我就到西間坐一會再去看三妹妹。」

  天青色點繡白梅的夾棉簾子被掀開,藍如璇由著婆子引了自己進西次間,一進屋卻猛然發現四妹藍如琦坐在屋裡,身後站著她的貼身婢女薔兒。

  藍如瑾素好雅致,房間並未布置得十分華麗,只以清淨為宜。諾大的次間被八扇楠木鏤雕雲紋繪四季花卉屏風隔成前後兩間,明間只在臨床設了一個大書桌,兩壁架上書卷滿列,靠屏風處設了一張小几,幾把椅子。藍如琦一身藕荷色衣衫,正坐在其中一把椅上喝茶。

  雖是喝茶,她卻只捧了茶碗在手裡,面衝著門口處只管朝外張望,只可惜簾帷緊合,張望也是望不到什麼。

  見到藍如璇突然進來,她臉上閃過一絲惶然的尷尬,下意識連忙站起,臉頰也飛了兩道紅暈,彷彿什麼私密被人猛然撞破了似的。

  藍如璇心中詫異,面上卻是溫和著不動聲色,笑道:「四妹妹畢竟離得近,比我早到了好久吧?」說著走近前來,擇了靠近藍如琦的一把椅子坐了。

  有梨雪居的小丫頭奉上茶水來,又端著茶盤子退了下去,藍如琦這才恢復了常態,重新坐到椅子上,低聲道:「也沒有來得太早,只剛坐了一會。」

  藍如璇持起茶碗蓋,一下一下撇裡頭的浮沫,狀似無意問道:「妹妹方才看什麼呢?看得那樣出神。」

  藍如琦怯怯低下頭,聲音中含著十二分的不好意思:「讓大姐姐見笑了,我看簾子上薔薇繡得好,一時看住了。」

  藍如璇轉目去看次間門上掛著的淡碧色蘇錦軟簾,四角果然繡著幾朵含苞欲放的月白色透粉薔薇,花枝蜿蜒,嫩蕊初綻,靈動之態幾可亂真,真像是春日裡迎風而舞的怡人小花。屋內軟簾並不厚重,錦緞又輕柔,略有微風拂過便微微飄動,那些嬌嫩的薔薇便像活起來一般。

  藍如璇妙目轉動,笑道:「四妹妹好眼力,往日我也往這裡來,就沒注意這簾子呢。」

  藍如琦抿嘴笑笑,低頭喝茶,態度十分靦腆。

  坐了一會,東邊屋裡只是一片寂靜,偶有衣物悉索之聲傳過來,想是奴婢們在走動服侍。藍如璇便問:「怎地沒動靜呢?四妹可知大夫看診多久了?」

  藍如琦用手擰著帕子,微微蹙眉道:「總有小半日了,從我來時便在……這屋裡只能聽見低低的說話聲,也聽不清在說什麼,現如今卻話也不說了。」

  藍如璇略感詫異,又問:「可是那位蔣先生?他醫道極熟,似乎未曾聽說哪次看診這麼久過。」

  藍如琦語氣中就有了些不大自然的意味:「這次來的是他徒弟,蔣先生去鄉下出診了。」

  「徒弟?」藍如璇道,「可是那個姓凌的麼?聽說他深得師傅真傳,年紀只在二十出頭,看病開方卻十分妥當。」

  「正是。蔣先生只有這一個徒弟。」

  藍如璇若有所思,目光掃過藍如琦緊捏著帕子的手,最後停在那一簾繡著薔薇的碧色蘇錦上,似要透過簾子直望到東間去。

  忽聽東邊說話聲音高了一些,有兩個婆子的聲音,又有陌生男子的聲音。雖隔得遠,但那一把溫潤低沉的嗓音卻透了過來,帶著青年男子的清朗,溫和中透著讓人安定的沉穩。

  閨中女子甚少接觸外男,藍如璇只覺得從未聽過這樣好的聲音。無意間目光掃過藍如琦,發現她捏帕的手指已經發白,一雙幼鹿般的眼睛也重新回到繡簾上去。

  藍如璇心中微有了然,略一沉吟便起身走到門邊掀了簾子,上前幾步直接問住東次間簾外的丫鬟:「怎麼了?」

  那丫鬟連忙道:「奴婢也未曾聽清,好像是要看診什麼的……」藍如瑾躺在內寢,她站在次間外自然也不會比藍如璇她們聽得分明。

  一時便有婆子掀簾出來,勸道:「姑娘回西邊稍等吧,有外男在。」

  藍如璇收了臉上一貫掛著的淺笑,正色道:「媽媽這是什麼話,難道我是不知輕重的人麼?三妹妹病重,我只是憂心情急罷了,分寸還是有的。我看媽媽也是南山居那邊的老人了,怎地……」

  那婆子連忙陪笑:「是老奴失言了,姑娘莫怪。」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0 08:42 PM

022男女大防

  藍如璇自然不會真和南山居的人擺臉色,見她轉圜便見好就收,歎了口氣,臉上帶了焦急之色問道:「裡面怎麼回事,光聽見人說話,卻不知說的什麼,可是三妹妹她……」

  婆子回道:「是凌先生請觀三姑娘的面色……」說到一半便停住了。

  藍如璇便明白了。想必是旁邊服侍的老嬤嬤們顧忌小姐閨譽,一時不敢貿然讓如此年輕的大夫窺見小姐容顏。

  當下凝了眉嗔道:「怎可如此糊塗!妹妹的病豈是能耽誤的?」說著抬手掀了東次間的簾子,腳步匆匆徑直闖了進去。

  「哎,大姑娘……」婆子低聲喚她,卻又不好真去拉扯攔截,只得跟在後頭忙忙走進去。

  西次間薔薇繡簾微微透開一條縫,小鹿般惶急的眼睛隔簾一閃,伴隨幾不可聞的歎氣聲。

  藍如璇快步走到內寢門外,放輕了腳步佇立於簾外天青碧紗窗下,並沒有貿然進去。後頭緊追的婆子暗暗鬆了一口氣,陪笑指了指一旁的溪山行旅蟬翼紗屏。

  東次間與西次間一樣被屏風隔成了明暗兩間,藍如璇朝婆子微笑點頭,輕輕走到紗屏後隱了身形,以免被外男衝撞。

  目光無意識地透過蟬翼紗,落在青磚地斑駁的窗欞日影之上,藍如璇凝了神側耳細聽。

  那道溫潤的男聲正低低陳述著,恍若外面春日午後暖暖的陽光,照在人身上,也暖在人心裡。

  「……小姐雖是勞累過度,但病情亦反覆得蹊蹺,適才單憑小姐脈象來看已不只勞累這樣簡單。這幾日師傅也曾和我提起府上這位小姐的病,頗有疑惑之處,今日反覆得這樣嚴重,若是他親自來了,恐怕也是要看一看小姐面色的。」

  雖是緩聲道來,卻有著潛藏的堅定。

  就有婆子的聲音遲疑道:「凌先生莫惱,我們特特請了先生過來,必是對先生深信不疑。只是……姑娘她素來懶見外人,如今她睡著,若是我們請您貿然察了面色,等她醒來知曉了必會生氣,怒氣積心對病情也是不好,您看……」

  溫和的輕笑,如清露入水,蕩起一圈一圈緩緩的波紋,將屋裡略有緊張的氣氛全都沖散了。只聽他道:「我並未惱,諸位莫多心。只是醫者講究望聞問切,若不能夠看仔細了,大約我的方子會有失偏頗。媽媽們的難處我亦知曉,若是師傅親來,恐怕不會令諸位有此煩惱。」

  婆子們附和陪笑,沒人客氣反駁,算是默認了。他年紀尚輕,自然比不得年高的蔣先生,在深宅內眷問診之上自有許多不便,南山居陪著來了如許多的婆子,也是有這一層意思在內。

  頓了一頓,藍如璇便聽見他再次笑道:「這樣吧,我先開一副臨時的方子給小姐用著,待師傅回城後請他老人家親來斟酌便是。」

  「如此甚好,甚好,先生真是德行出眾,醫術又好,思慮又周密,怨不得這城裡人人都誇先生有青出於藍之風。」婆子一高興,便盡可著大誇特贊的,又問,「只是不知蔣先生多久能回來?」

  對此對方只是付之一笑,依然不疾不徐地答道:「這個卻說不準,先生往日出診,當日回來也有,幾日回來也有,一切看病人罷了。若一時回不來,府上可另請名醫來看,城南周先生和厚德堂馬先生都是極有聲望的,切莫耽誤小姐病情。」

  「那是自然,自然,多謝先生提醒。」

  收攏箱屜的聲音,想是這位年輕大夫準備結束問診了。

  看完了病,斟酌開方一般都要移出外間來,藍如璇便思忖是繼續隱在屏後,還是退避到西次間去。

  心思電轉間尚未拿定主意,裡頭卻響起一道清冷的嗓音。

  「先生留步,病情耽誤不得,青蘋扶我起來,請先生看診。」

  聲音裡雖帶著遮掩不住的虛弱,卻是極其優雅冷靜,如薄陰天氣裡朦朧的鉤月,本是極冷的,卻因被霧蒙著,反掩蓋了孤絕之感,只剩下素淡的美。

  「姑娘醒了!」幾聲低低的驚呼。

  水天一色的厚錦撒花簾幕緊緊合著,藍如瑾躺在床上,其實已經醒來許久了。錦簾阻隔無法看清外面情形,卻也從衣物悉索和說話聲中知道屋裡堆著不少人,概是因為那簾外問診的男子年紀太輕的緣故。

  診脈的時候,隔著水一樣光滑的鮫帕,沉穩有力的手指搭在她的腕上,傳來暖陽一般的熱度。於這早春時節尚有陰冷的房內,是一份讓人安定的溫暖。

  聽他有條有理地敘述著病情,關鍵處比他師傅說得更為明顯,更隱隱點出可疑之處,清醒而不張揚的方式讓藍如瑾心底含了贊歎,不由就想起前世宮裡那些聰明至極的太醫們。

  只是被宮闈的烏煙瘴氣所薰染,太醫們的聰明是一種狡猾的精明,而他,這簾外的男子,是透徹澄明的智慧。

  因了他點到為止的隱隱提醒,藍如瑾亦猛然警醒起來。

  誰說這一場病就必須要發夠半個月的燒才得好呢?

  半個月,那是前世。而如今,她已經不同了呀,怎地就未曾想到這一層!

  於是掙扎著坐起,只喚青蘋捲簾扶她。藍如瑾明白,這位慧澈的凌先生比他師傅更適合自己。

  「三姑娘……這,這恐怕……」南山居的婆子躊躇遲疑。老太太派她們過來就是為了守護男女大防,以免損了侯府小姐的名聲,如今藍如瑾自己要答應「望」診,在其看來真是莫大的麻煩。

  青蘋未敢捲起簾帷,藍如瑾自己掙起,盤膝而坐,沉聲道:「無妨。醫者面前無分男女老幼,都是病人罷了。何況所謂醫德只在心正,與年齡何干。青蘋,打簾吧。」

  最後一句,隱隱威嚴隔簾透出,那是藍如瑾自己都未曾意識到的上位者不容置疑的高貴,是深宮裡經年磨練的冷傲風骨,使人不自主地就要折服其下。

  簾外,年輕的大夫眉峰微動,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停在醫箱之上,停止了收攏的動作。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0 08:43 PM

023香閨驚見

  日常裡隨著師傅走動貴門內府,婦人女眷他亦見過聽過不少,衣香鬟影,珠圍翠繞,大多是未見其人先覺其味,或濃或淡的脂粉香氣繚繞周圍,任是再怎樣甜美旖旎,在他看來亦是太過綺麗纏綿,還不若草藥清苦之氣來得爽利。

  而這一位隱在帳中的藍府小姐,身形未露,那一股清清冷冷的氣息卻隔簾透出,單憑一道素淡而不失婉麗的嗓音,已不由讓人在腦海中勾勒霜女素娥的模樣,明明形象就在心頭,然而一筆一筆的下去,卻總也描不分明。

  尤其是一句「醫德只在心正」,說得那樣透,那樣冷靜,端是極有見識的話,與一般閨閣女子迥然不同。

  於是他便停了手,端坐於香楠文椅之上,含了一絲溫和的笑靜靜等待對方的結果。窗外分明春光旖旎,鼻端卻縈著若有若無的寒梅香氣,極淡、極清,一如簾中那位尚未謀面的侯門貴女。

  床頭侍立的杏粉色裙衫丫鬟已然動了身形,素手持了床帳一邊,眼看就要依命捲起,懸掛於帳頂花瓣形狀的銷金銅鉤之上。

  底下一位婆子連忙緊走兩步,上前攔道:「且慢,三姑娘……」

  「退下!」

  清冷呵斥直接打斷婆子的勸阻,簾內虛弱的聲音已帶了明顯怒意:「我這場病一直由蔣先生打理,每日脈象變化皆由其記錄斟酌,如今他不知歸期,難道就要如此耽擱下去麼?咱們家倒是不缺延請名醫的銀子,可其他大夫過來,又有誰熟知我的病情?若是延誤了,敢問這位媽媽是否擔得起?」

  那婆子老臉漲紅,喏喏立於原地不敢對答。她並非什麼得臉之人,只是遇事愛往前湊著討主子歡心罷了,憑一張捨得下的老臉極盡奉承,倒也討了許多好處。這次隨著一眾婆子媳婦前來伺候,她本就未將平日寡言的三姑娘放在眼裡,因此才敢在藍如瑾發話後還撞上來阻攔。

  回頭瞥見眾人臉上或明或暗的嘲諷之意,她老臉更紅,直在心裡將藍如瑾罵了百八十遍。

  錢媽媽越眾而出,笑著將婆子拉進人堆裡:「李嫂子且回來,姑娘病情要緊,如今顧不得什麼了。凌先生請仔細斟酌一下,若是必須望診不可,還請先生費心。」

  端坐在側的年輕大夫抬了眼簾,隱去眸中激賞之色,換上一貫溫和目光,笑著重複了一遍適才聽到的話:「醫者眼中無分男女老幼,都是病人罷了——如今需觀此病人面色,勞煩媽媽捲簾。」

  「不敢不敢,勞煩先生了。」錢媽媽走近床前,卻未立時動手。

  帳中藍如瑾明了其意,緩聲道:「無需更衣,媽媽請讓青蘋動手吧。」

  錢媽媽這才衝青蘋點點頭,兩人一左一右掀開簾幃,雙雙掛於銷金銅鉤之上。

  錦繡簾開,清芬撲面,鏤雕蕙蘭香楠架子床上緞被散鋪,藍如瑾碧衣披髮擁被而坐,病容難掩倦怠,卻一派端肅嚴整之色,凜然高華,不容褻瀆。周身孤清之氣使得一眾婦婢心中微悸,即便有人剛要升起看戲的心思,那心思也如雪地裡的火苗一般,尚未成形便被冰水熄滅了,僥倖騰起的青煙亦立時被寒風吹散。

  側坐於床前椅上的年輕大夫長身站起,目不斜視,轉身垂眸,一個長揖下去,口中肅然道:「會芝堂醫者凌慎之見禮,請觀貴面,以斟良方。」

  言罷緩緩起身,這才抬眼去看簾幃中人,端肅之色磊落坦蕩,芝蘭玉樹,自有風骨。

  然而這一看,卻讓他微微吃了一驚。饒是平日如何沉穩淡泊,這一眼下去,呼吸亦不免一滯。

  眼前之人烏髮雪膚,纖眉素面,半闔雙目盤膝端坐,病中鉛華未染,卻從極淡的眉目中生出極豔的美來。然而,明明近在咫尺,豔光觸目可得,可那美卻如寒玉生煙,天光雲影,隔著一層薄霧似的,飄渺著,朦朧著,總也望不分明。

  凌慎之微一恍神,立時醒覺過來,心神一震,重新定了神色凝眸觀瞧。

  一息之間,心中明了,遂低頭再施一禮,轉身衝著錢媽媽道:「望診已畢,請隨我去外間斟酌方子。」

  錢媽媽福身一禮笑著應了,口稱「多謝先生」,一面在前引路。

  這邊青蘋重新放簾子,藍如瑾張開雙睫,於簾櫳半合之際看住了那一道頎長背影,曼聲道:「先生勞苦。敢問我的病情為何反覆不定,高熱難除?還請先生不吝言明,以安我心。」

  一襲青衫頓了頓,凌慎之停住腳步,並未轉身,亦不直接回答藍如瑾的提問,只道:「我今日再開一方,於師傅往日方子並無太多出入,只是幾個藥量略有增減,切請注意取藥時的分寸。另外,煎藥時務必注意火候,需心細妥帖的人看著方可。這兩點若做不到,煎制的藥汁只怕口味又變,於病無益。」

  藍如瑾眸光一閃,唇角含了安然笑意。果然是個通透之人,言語所指,正是她心中所疑。

  於是便放緩了語氣,誠懇請道:「先生高明,小女子感激不盡。只是我身邊並無通曉藥理之人,煎藥時難掌分寸,因此我這裡有個不情之請,若先生無甚要事,可否留在府上為我煎第一副藥,日後也好讓丫頭們有個比照?」

  簾櫳輕垂,於那半開半捲之間,方行至窗下的青衫背影映入藍如瑾眼簾。她只看得到他束髮的青巾,腰間的素帶,一襲落拓清影暈在窗外透進的暖暉之中,溫和從容,氣韻天成。

  只聽他一笑,允道:「亦可。」

  藍如瑾便垂了目,任青蘋輕輕掩住了幔帳,輕聲道:「多謝先生。如此便請哪位媽媽費心為凌先生安排煎藥之所吧。」

  簾櫳終於合緊,將藍如瑾與外面一切堪堪隔住。細密的腳步聲行出內寢,一眾婆子擁著大夫離開,屋中只剩梨雪居幾個貼身的丫鬟。腳步聲只在次間停頓了一下,立時又轉出堂屋去了。有婆子和凌慎之的低語遠遠傳來,卻再也聽不分明。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0 08:43 PM

024惺惺作態

  藍如瑾在床上默坐了一瞬,出聲道:「簾子打開吧,悶悶的,人都走了還避什麼嫌。」

  青蘋連忙又上來將幔帳捲起,柔聲道:「姑娘累了麼?躺下歇歇吧。」

  藍如瑾不動,只道:「你去吧,跟在凌先生身旁學煎藥,務必把藥量、火候都學仔細了,不可錯漏半點。」又抬眼看了看一旁垂首侍立的碧桃,冷聲吩咐道,「碧桃帶著翠兒,也跟在旁邊學著點,以免青蘋有疏漏。這幾日煎藥便由你三人親自負責,不可假手他人,若有錯處,為你們是問。」

  碧桃連忙福身答應,卻未敢立時就走,只拿眼覷著青蘋。

  青蘋看看屋中另外兩個小丫頭,略有遲疑:「姑娘……」

  「去吧。」藍如瑾打斷她,「藥物要緊,我現下沒事,躺一會便可。」說著便合身躺下。

  青蘋和碧桃忙服侍她安枕蓋被,一切妥帖了,方才仔細叮囑了那兩個小丫頭,轉身去了。

  藍如瑾掃了兩眼剩下的丫鬟,見她們都是十歲左右的小孩子,便也不欲多言,闔目養神。

  希望以後的藥沒事吧。她閉著眼睛,暗暗想著。派青蘋親自負責,該是妥帖的。眼下青蘋是她唯一可用的人了,希望別是個知人知面的……

  只可惜時日尚短,底細未清,她還不敢放心大用,否則也不用碧桃和翠兒跟著她互相牽制了。

  仔細想想梨雪居這些人,竟無一個既放心又貼心的人,真是悲哀。尤其是往日最得臉的紅橘和范嬤嬤,從今日上午之事看來,十有八九是投靠了東府的。如今范氏走了,紅橘卻在,一時又不好再興師動眾的攆了去,只得打起精神徐徐圖之。

  急不得,急不得,藍如瑾一遍一遍說給自己聽。

  路途修遠,唯有一步步前行了。

  這樣斷斷續續的想著,又覺得有些頭疼,概是病中虛弱不能太過勞神的緣故。藍如瑾只得停了念頭,將腦中放空,一門心思關注起自己的呼吸,一長一短的調著,再不敢費心思慮事情。

  床邊小几設著鴻雁紋綠定薰爐,淡淡梅花清芬從中溢出,不似尋常香料甜膩,縈在鼻端有提神醒腦之效。藍如瑾熱度尚未褪去,嗅了這個,才勉強不讓腦中太過昏沉。

  屋中一時寂靜無聲,兩個小丫頭靜靜的立著,不曾多說一句,多走一步。卻又聽到衣物摩擦之聲傳來,配著環佩清響,是有人進了屋。

  藍如瑾張開眼睛望去,入目是一襲蜜合色的木蓮紋妝花對襟褙,黃綾裙下蓮步款款,獨有的細密腳步既端方又不失嫵媚,不用往上看已知來者是誰。

  「大姐姐,恕我此時頭暈體乏,不能起身相見了。」藍如瑾虛弱一歎,衝來人報以歉意的微笑。

  藍如璇緊走幾步來到床前,緩聲道:「三妹妹別見外,身子要緊。」早有小丫頭眼明手快端了錦杌來,藍如璇便挨著床坐下,關切問道,「如今感覺如何,可是又發熱了?」說著便伸手去碰藍如瑾的臉頰。

  「是還熱著,不過似乎比方才好許多了。」藍如瑾說著說著眼露疑惑,詫異問道,「大夫此時還在堂屋吧?姐姐這是從哪裡來?」

  藍如璇溫然笑道:「我先前著急,一心只想知道妹妹如何了,就隱在次間屏風後聽大夫診病來著,後來大夫去了堂屋,我才得轉出來看望妹妹。」

  藍如瑾了然,怪不得方才大夫在次間略頓了頓,又轉去堂屋開方了,想是察覺了屏風後有人。「勞姐姐費心了。」她笑道。

  藍如璇便嗔道:「說哪裡話,一家子姐妹這麼見外。」頓了頓,臉上帶了歉然的神色,又道,「說起來,你這病還是因我和五妹而起,若不是我們貪玩失了分寸,你也不會遭此一劫,總歸是做姐姐的對不住你了……五妹年紀還小,整日嘻嘻哈哈的凡事不縈懷,我這些天來卻是寢食難安……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姐姐以後還怎麼有臉活著!」

  說著,臉上便淌下淚來,舉了帕子拭著,轉瞬濕透了半幅巾帕。

  藍如瑾差點就要冷笑出聲。這一副淒淒哀哀的作態,簡直和上午的藍如琳如出一轍。

  只不過,藍如琳畢竟道行不夠棋差一招,只顧了自己裝可憐訴委屈,這位長姐倒是宅心仁厚,心心念念擔心著她的病痛,還一邊悔恨自責,一邊拉了「嘻嘻哈哈」的五妹作對比。

  終究是經了一番大變的,饒是心中如何厭惡,藍如瑾面上卻不動聲色,只柔聲勸道:「姐姐莫自責,那天本是意外,要怪也只能怪管園子的奴才不上心,我心裡是半分都不怪你們的。」

  「唉,且說呢,那起懶賊真是太不像話了,竟連那麼重要的地方都疏於打理。」藍如璇接了話,恨恨道,「三妹妹放心,負責池塘周邊的幾個婆子都打板子攆了出去,管花園的領事也扣了整整一年的例銀,貶到莊子上幹活去了,日後園裡再不會有這麼粗心的奴才。母親為此生了好大的氣,要不是人勸著,打死她們的念頭都有。」

  「多謝嬸娘照拂。」藍如瑾淡淡道。

  一時外頭腳步碎碎之聲傳來,便有小丫頭進來,見藍如瑾醒著,遂回稟道:「凌先生被安排到外院煎藥去了,碧桃青蘋兩位姐姐和翠兒跟了去學。錢媽媽親自去給凌先生引路,怕吵著姑娘,只在外頭衝姑娘行了禮便告辭了。」

  藍如瑾「嗯」了一聲表示知道,那丫頭便輕手輕腳的退出去,恭謹妥帖。藍如璇目光在她身上打個轉,又掃了一眼旁邊侍立的另外兩個丫頭,含了笑繼續和藍如瑾閒話。

  不一會簾外又響起怯怯的聲音:「大姐姐你在裡頭麼?三姐姐,我能進來麼,會不會吵到你?」

  藍如瑾微訝:「四妹?你不是走了麼,怎地又來了……請進吧。」

  這個嬌嬌怯怯的妹妹自來不大敢和姐妹交往,今日能來一趟已是不易,如今卻又去而復返,著實奇怪得緊。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0 08:44 PM

025有意無心

  聽到答覆,藍如琦未等丫頭掀簾就自己打簾走進了屋,靦腆微笑著衝屋中二人道:「大姐姐好,三姐姐好。」

  藍如瑾虛弱笑道:「四妹請坐。」

  拿眼看時,記憶中那嬌怯的身影便和眼前之人重合起來,虛虛實實,如蒙了一層霧。藍如琦喜歡穿藕荷色的衣服,或深或淺,一年四季也不見換什麼顏色。加之身量嬌小,又有些單薄,因此遠望便如夏日傍晚天邊的薄雲,又如清晨山林間氤氳的嵐氣,總是柔和而朦朧。

  丫頭端了錦杌來,她側著身子半坐了,低聲道:「三姐姐好些了嗎?我方才回去時走到半路聽說姐姐又發了熱,便不放心又過來了……姐姐不會嫌我吵吧?」說著說著聲音便帶了怯意。

  藍如瑾未曾答話,藍如璇已經抿嘴笑了起來:「四妹慣會說這些讓人哭笑不得的話,姐妹之間親親熱熱的,說什麼嫌棄不嫌棄。若是三妹嫌你吵,我也在這裡呢,豈不是也討嫌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藍如琦連忙解釋。

  「知道你不是這意思。」藍如璇笑著拉過她的手,勸道,「以後別總這麼見外了,弄得姐姐們想疼你都不知道該如何做。」

  「是。」藍如琦低了頭,十分羞愧。

  於是藍如璇又轉頭繼續跟藍如瑾說話:「這次你的病實在嚴重,如今身邊又沒了乳母嬤嬤,是以我母親在家合計了一中午,挑出了幾個得力的人,稍後等祖母過了目就給你送來。你放心,都是很妥帖的人,斷不會再讓你受以前的委屈了。」

  她將聲音放得柔之又柔,一邊說著,一邊溫和地看著藍如瑾,暗暗觀察她的神色。

  藍如瑾面上不露聲色,心中卻是微微一凜,暗道來得好快!

  上午之事一畢她便猜出張氏會做此類文章,原本梨雪居裡奴婢就不滿額,如今走了乳母,更是給了人家藉口。

  她輕輕歎口氣:「讓嬸娘如此費心,我心不安。只是我清淨慣了,不耐煩人多。」

  「這本是我們應該做的,你只管安心養病就是了。」藍如璇笑道,「伯父常年在京裡忙,伯母身子又經不得勞累,我母親是你嬸娘,我是你的長姐,合該將你照顧好才行。你雖是愛清淨,但且聽姐姐一句勸,別一味任性,如今病了就該讓多多的人服侍著,病才好得快。」

  小丫頭洗了帕子拿過來,要換掉藍如瑾頭上那條,藍如璇便接過來親自給換了,又試了試藍如瑾額頭臉頰的溫度,歎道:「還是這麼熱,這下可好好養著吧,千萬別再像上午似的勞心勞力。」

  藍如瑾扯扯嘴角:「上午之事自不會重演。」

  殺雞儆猴而已,若是以後還要靠跪求祖母來轄制奴才,那她這侯府小姐也就不要做了。

  待要繼續分辯,卻聽藍如琦突然冒了一句:「三姐姐,紅橘呢?往常總是她伺候你,今天怎麼不見?」

  她自進屋就坐在一旁默默喝茶,兩個姐姐說話,她半天沒搭一句,這時卻像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張大眼睛四處張望。

  藍如瑾聞言不忙答話,先掃了一眼藍如璇,只見她依舊溫和體貼的笑著,似乎沒聽見。

  然而,她越是狀似無意,藍如瑾心中越是了然。

  她若是心裡沒鬼,怎會從進屋就一直不提紅橘,直到藍如琦開口也沒跟著問一聲,偏要裝得沒事人似的,與她素日周到細致的性格可是大不相符了。

  藍如瑾便說:「她和范氏一個毛病,罰她思過去了。」

  「是嗎?三姐姐身邊……怎麼全是這種人……」藍如琦愣了一下,眼睛張得更大,十分吃驚,一時皺了眉頭,「可是紅橘平日看著很好的,又溫柔又和善,還總是笑著,跟大姐姐似的,怎會……」

  藍如瑾聞言差點笑出來,連忙忍了嗔道:「四妹又胡說,怎麼拿奴才混比大姐姐。」

  藍如琦這才醒悟,十分驚慌:「不是……我……大姐姐我不是……」

  藍如璇笑得和善:「無妨,一時口誤,我不計較。」

  藍如琦紅著臉,訕訕的低了頭抱著茶碗喝茶,又坐了一會便像是不好意思似的,起身要告辭。藍如瑾並未強留,只說自己頭疼不便待客,藍如璇聞言也起身要走,於是兩人一並去了。

  藍如瑾讓丫頭又換了一條帕子,昏昏沉沉的閉目躺著,一時回想藍如璇此番前來的言語作態,琢磨著張氏會送什麼樣的人過來,一時又想起藍如琦將紅橘比作藍如璇的話,也不知是無心還是有意。

  這樣想著想著,精神實在不濟,不一會便沉沉睡過去了。

  未曾入夏,天氣尚短,如璇與如琦走出梨雪居的時候,天邊紅日已將西墜。溫和日光將人影拉得很長,斜斜打在落了雪色梨花的磚石甬路之上。青磚雕了精巧的花卉紋路,卻到底是死的,比不得真實梨花柔婉可愛,即便是落英也如在枝頭上是玉雪動人,直將人的影子都暈染了香氣。

  藍如琦謹慎小心地踩在青磚地上,刻意避開墜落的花瓣,似是不忍踐踏。藍如璇瞧見笑了笑,說道:「四妹以後說話,若是能像走路這樣小心就好了。」

  藍如琦愕然抬頭,臉上帶著惶然:「大姐姐……怪我方才說錯了話?我……」

  「我怎會怪你。」藍如璇笑得更和煦,微微仰起頭眺望天邊餘暉,一雙潤黑明亮的眸中映出天光雲影,瀲灩生輝。「一家子人相互體諒友愛,自不會因誰疏忽生了嫌隙,長姐只是擔心你日後得罪外人。四妹,以後注意吧。」

  她收回遠眺的目光,轉臉去看藍如琦,見她埋頭只顧應是,一副羞慚受教的神色。

  眸中閃過一絲陰冷,沖散了脈脈斜暉映在眼中的影,藍如璇勾起嘴角:「我要去前頭看望祖母,你?」

  「我回去還有事,就不陪姐姐了,晚間再去給祖母請安。」藍如琦連忙道。

  「如此,四妹走好。」藍如璇微笑著舉步前行,穩穩當當走在青石甬路上,帶著丫鬟們逶迤而去,腳步紛繁間踩落一地芬芳。

  藍如琦低頭垂目,待其走遠方才抬了頭,緩緩直起身子,一雙烏眸之中滿滿的怯意已然消失不見,彷彿從未存在似的。

  微風吹過,輕拂枝頭灑下幾點落花,雪一樣飄飄搖搖墜在她烏黑的髮間。她太過單薄的身子如同新生的嫩枝,風力再強些就會隨風而去。

  偏偏,她卻站得筆直。挺拔著,一直目送藍如璇帶人消失在遠處。

  「姑娘?」婢女薔兒試探著。

  「走。」倏然轉身,藍如琦腳步穩而有力,再也沒躲地上落英,穿花拂柳一徑朝自己所住的曉妝院去了。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0 08:45 PM

026前倨後恭

  藍如瑾這一覺睡得並不安穩,明知自己睡著了,卻總像是醒著似的,眼前老有人在晃,待要睜眼看時卻根本看不分明,只是背脊上一陣一陣的冒著冷汗,全身墜在冰水裡似的。

  一時,那晃動的人影長著寧妃的臉,一時又變成了皇帝那張年近半百卻仍俊美陰沉的面孔,再一時,是東府嬸娘溫和卻凶厲地朝她笑,最後……仍然換成了時時將她驚醒的青灰色容顏,是她怎麼都忘不了的……母親死後的頹敗淒慘……

  「母親!母親!」

  她驚叫著從夢中掙扎醒來,雙手在虛空中亂抓,想要觸碰那張淒婉的面孔,然而醒過神來卻只看到帳頂織錦細密精致的花紋,在滿室燭輝中隱隱生光。

  「姑娘醒了!」

  低低的含著喜悅的驚呼,青蘋柔和素淨的臉湊過來,伸手試探藍如瑾額頭的溫度:「真好,沒有午後那麼熱了。姑娘可是又做了噩夢?別怕,奴婢們都在呢。」

  溫溫柔柔的聲音,讓乍然驚醒的藍如瑾心中稍安,定了定神,她轉目去看窗子:「什麼時辰了?」

  碧桃捧著一個紅漆茶盤輕輕走近前來,陪笑應道:「戌正了,小姐好睡。」

  「這樣晚。」藍如瑾沒料到自己一下睡了這許久,連晚飯時辰都過了。

  「姑娘餓了吧?不過且忍一忍,凌先生交待務必先用了藥,過一會再吃飯,等夜間子時左右再用一次,以後每日按時喝三頓,明後天應該就能退燒。」青蘋用熱巾給藍如瑾擦冷汗。

  碧桃走到床前,藍如瑾就聞著濃濃的藥味。青蘋扶她坐起來,拿了迎枕倚在背後墊著,碧桃就恭順地跪在床前腳踏上,捧過藥碗持著銀匙給她餵藥。

  藍如瑾喝了一口微微皺眉:「好苦。」

  簡直和直接吃黃連似的,比前幾日喝的藥苦了百倍。

  青蘋拿帕子擦去藍如瑾嘴角的藥漬,柔聲道:「良藥苦口,姑娘且忍一忍,等病好咱們就不喝了。」又指了指茶盤裡另一個瑪瑙碟子,「蜜糖醃的蓮子,一會吃了可以解苦。」生怕藍如瑾不喝藥,像哄孩子似的。

  碧桃又舀了一勺藥汁送到藍如瑾嘴邊,眼波流轉,笑道:「凌先生說略略增加了幾味藥的分量,適合姑娘如今的症狀,只是喝起來應該不如以前甜。」

  藍如瑾心中微動,不禁抬頭看她:「他怎知以前藥甜。」

  碧桃便答:「奴婢前幾日為姑娘端藥,有次試冷熱時嘗過。」

  她以前那驕狂跋扈的樣子,會親自嘗藥的冷熱?藍如瑾可沒忘了自己總喝冷藥的事,當下只管看著她。

  碧桃有些慌亂,垂下了眼眸,臉上更露出討好的笑來,喃喃道:「姑娘總看著奴婢做什麼,快喝藥吧,一會冷了……」說罷又添了一句,「凌先生說這次的藥分量不能有差錯,火候也要掌握好,而且得趁熱喝才能有效。」

  她長長的睫毛在一雙美目下投了淡淡的影,秀鼻紅唇,十分俏麗,臉上又因為慌張染了一絲潮紅,更添了幾分豔色。

  她原是生得極好,因此素日才未免有些驕縱輕狂,如今這樣伏低做小的樣子是藍如瑾未曾見過的,不免有些好笑。

  這還真是個直腸子的,或好或壞什麼都表現在臉上,比起那些面上和善心中有鬼的人可愛多了。

  回想一下前世,記得她後來是年紀到了被府裡放出去配小廝,當時她哭哭啼啼的不肯去,很是鬧了幾天,但最終還是出去了。再後來藍如瑾偶爾聽誰提起過她,說是丈夫喝酒賭錢的很是不好,對她也動輒打罵,日子過得非常不稱心。

  藍如瑾以前不管這些事,現今看著她燭光下更顯嬌媚的臉龐,卻有些恍惚。

  這樣一個人,想必是不甘心只做小廝娘子的吧。何況……還有小彭氏在那裡放著……

  聽她剛才的話十分伶俐快捷,還在「分量」和「火候」上加重了語氣,是單純的重複凌慎之的話,還是覺察了什麼刻意提醒?

  她是那樣聰明的人嗎?

  於是便問她:「凌先生交待了什麼話,仔細說來我聽聽。」

  碧桃收回銀匙覷了藍如瑾一眼,臉上還留著惶恐,卻隱隱有著期待的神色,飛快答道:「凌先生說往日師傅開的方子並不應該是微甜的,許是藥材配錯了分量,或者火候掌握的不好,這次讓奴婢們一定要認真些,又仔細交待了許多煎藥宜忌和細節,奴婢們都記下了,以後一定不會出錯。」

  「就這些?」

  「就這些。」碧桃點點頭,立時又補了一句,「當時二太太和南山居都派了人跟著。」

  藍如瑾心中一動,不免又仔細看了她兩眼。

  補的這句話,可以看作是拉了旁人來作證人證明自己所言不虛,當然也可以看作是——提醒藍如瑾因為有旁人在場,是以凌先生只是點到即止。

  藍如瑾心念電轉,到底是她真的如此聰慧,還是自己多想了?如果是她真的聰慧,是否可以接受她此時的刻意示好,不計前嫌留下她用著呢?

  藍如瑾決定看看再說,當下只輕輕「嗯」了一聲表示知道了,就自己捧了藥碗,一口氣將整碗的苦藥汁喝了下去。

  碧桃立即接過藥碗歡喜道:「姑娘真爽利!如今喝了藥,肯定馬上就好了。」

  青蘋也很高興,拿過糖蓮子來請藍如瑾解苦。

  藍如瑾含了一顆在嘴裡,吩咐道:「去稟報祖母一聲,就說我醒來好了許多,讓她老人家別擔心,待我大好了立刻去請安。」

  青蘋笑道:「外頭候著南山居的媽媽呢,怕姑娘嫌吵沒進來,方才早已遣了小丫頭回話去了。」

  藍如瑾點點頭,靠在迎枕上歇著。隔了大約兩刻鐘丫鬟送進熱飯菜來,青蘋二人服侍著藍如瑾吃了。

  碧桃見藍如瑾飯用了不少,精神似乎好些,且臉上淡淡的沒有不豫之色,便笑著稟告:「二太太方才送了兩個媽媽並兩個丫鬟來,說是老太太過了目的,專門來給姑娘侍疾。奴婢跟她回了品霞的事,她說如今姑娘病著,身邊缺人,且等姑娘好了再帶她走。」

  藍如瑾默默吃茶,半晌說道:「人在哪裡?」

  碧桃小心翼翼答道:「奴婢說姑娘怕吵,請她們在廂房裡歇著,等姑娘醒了回稟過再叫她們進來服侍。姑娘……不是奴婢自作主張,只因如今院裡沒了管事的人,奴婢暫且亂出主意罷了,若是做得不對……」

  「你做得很對。」藍如瑾抬眼,淡淡道。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0 08:46 PM

027連環毒計

  碧桃臉上飛快閃過驚喜,又連忙忍住恢復了平靜。藍如瑾看在眼裡,只道:「如今范嬤嬤走了,紅橘思過,院子裡只你是一等大丫鬟,該怎樣做你自己掂量。」

  碧桃立刻應了,又不自主地瞟了一眼青蘋,見她只管端茶倒水洗帕子,心裡稍安。

  藍如瑾感到疲憊,過了一會便躺下睡覺。青蘋睡在床前毯子上值夜,碧桃將院裡小茶房和各處都安排了上夜的人,然後自己在次間小床上歇了,以備夜裡給青蘋幫手。

  半夜子時左右,藍如瑾被叫起又喝了一次藥,之後躺下竟一覺睡到天明,且沒有了往日連綿不斷的噩夢,也不知是整頓了院子之後心中稍定的緣故,還是凌慎之的藥果然管用。

  接下來一日按時服藥用飯,到了晚間燒就完全退了,且再沒復發。到了次日,從鄉間歸來的蔣先生前來把脈,笑說病已好了七八分,接下來只要好好將養即可。闔府眾人無不大喜,除了南山居不停送東西吃食來,張氏和幾位小姐也前來恭喜探望,都說蔣先生師徒醫術高明。

  藍如瑾對眾人來訪皆是敷衍著,膩了就推疲憊不見,倒也過得安穩。只是心中念著母親,未免有些焦慮。

  聽說是她落水第四天時派人給莊子那邊報的信,秦氏立時往回趕的,算算路程兩日就該到了,怎地如今還未見人回來?

  「青蘋,叫人去打聽打聽,太太怎麼還沒到。」這日晚間藍如瑾實在忐忑,正吩咐著,碧桃已經掀簾進屋,喜滋滋稟道:「姑娘,大太太回來了!」

  「在哪?進府了嗎已經?」藍如瑾心中驚喜,立時下地穿鞋就要往外走。

  青蘋連忙過來扶住:「姑娘慢些著,小心頭暈。」

  只聽外頭一陣腳步聲響,秦氏的聲音透簾而入。

  「瑾兒,母親回來晚了……」說著已有哽咽之聲。

  藍如瑾心頭猛然一震,母親!

  又有誰知道,這一番相見,竟是隔了生死兩世的!

  一時眼中盈滿淚水,不顧青蘋勸阻,她三步並兩步匆匆撲向門外,卻已被衝進屋內的秦氏一把抱住。

  「瑾兒受苦了!都怪我,這個時候竟然不在你身邊……」秦氏抱著藍如瑾左看右看,眼中淚水撲簌簌掉落,滿臉痛惜愧疚。

  「母親……」藍如瑾癡癡的看著秦氏,心如刀絞。

  這是她的生母,她的娘親,活生生站在她眼前。沒有宮妃環伺,沒有內侍逞凶,這是遠離皇城的青州襄國侯府,這是她的新生,是尚未發生變故的家。

  多日來滿腔悲憤再也控制不住,藍如瑾抱住秦氏,母女倆埋頭痛哭。

  「太太別哭了,千萬小心身子。姑娘也還沒好全呢,您再傷心也請心疼心疼她吧。」秦氏身後四十多歲的端方婦人柔聲勸道。

  「孫媽媽。」藍如瑾含著淚喚了一聲。兩世為人更懂得親情可貴,連帶著看到母親陪嫁婢女都倍感親切。

  這一聲差點把孫媽媽也喊出眼淚來。藍如瑾從來不曾這樣情真意切,如今病得支離憔悴,又對她露出這樣的神態,怎能不讓她心疼。強忍著淚勸藍如瑾母女坐下了,她便親自奉茶奉水地伺候。

  藍如瑾見秦氏面色蠟黃,精神也有著掩飾不住的倦怠,十分心疼:「都是女兒不好,母親身體本就弱,在莊子上養得好好的,偏我出了這事讓母親擔心,這一路風塵勞苦定是折騰著了。」

  秦氏歎道:「別管我了,你小心養好自己要緊,你好我才能好。」

  藍如瑾就問:「聽說母親幾天前就啟程了,怎地今日才到?」

  孫媽媽道:「走到狀元鎮留宿時太太沒睡好,次日起來精神不濟,是以歇了兩天才走的,路上我擔心太太身子,就沒讓車夫快走,因此今日才到。不過姑娘放心,太太今日精神好了許多,回府住著,立時就能好,姑娘只管養好自己就是孝順太太了。」

  藍如瑾聽了心中一驚。能讓心急如焚的秦氏耽誤路程,顯然不是「精神不濟」這樣簡單。

  看秦氏臉色十分不好,又聊了一會她就說自己累了要睡覺,讓秦氏回去早點休息。秦氏非要留下來照顧女兒,誰都勸不住,藍如瑾只好應了,讓人將臨窗下的軟榻收拾妥當,又抱了厚厚的被褥來,伺候秦氏睡下。

  一時熄了燈,孫媽媽親自在內寢裡值夜,碧桃和青蘋都睡在次間後頭的床上。

  藍如瑾心有所思睡不著,靜靜躺了一會,聽秦氏和孫媽媽的呼吸也都是醒著的樣子,暗暗歎了口氣,低聲問道:「母親,是誰去莊子報的信,又是誰伺候你們回來的?」

  秦氏詫異:「怎麼問起這個?」她聽了消息只顧傷心著急了,哪裡還在意伺候上路的人。

  地上孫媽媽道:「是外院鄭順家的過去的,這一路也是她家二兒子帶人護送。」

  「鄭順?」藍如瑾並未聽過這個名字,她往日不理俗務,只略略知道家中幾個大總管的名字,再底下就不大清楚了。

  孫媽媽解釋道:「他是外院裡伺候爺們出門的,兩個兒子一個女兒都在府裡當差。」

  「能擔了報信重任,想必很得主子信任吧。」

  孫媽媽微微訝異,卻也立時回道,「他家人雖沒什麼重要差事,但也算有些體面。」

  「報信時,怎麼跟你們說的?」

  孫媽媽仔細回想那日的情景:「鄭順家的說姑娘落水,本來怕驚擾太太不打算告訴,但姑娘幾日高熱不退,看著十分不好,實在是沒辦法了,就請太太回來……」

  「回來見我最後一面?」藍如瑾語氣淡淡的,聽不出喜怒:「她雖未明言,卻著實有這意思吧?」

  孫媽媽眉頭皺起,心生疑竇。

  屋中黑漆漆的,藍如瑾睜著眼睛,將這幾日所思所慮漸漸穿成一條線,雖是斷斷續續並不完整,但也足夠描繪出事情的輪廓,讓她憤恨異常。

  先是將她弄落了水,未曾立時淹死,便又在她的藥中做手腳讓她不能痊癒,還通知遠在莊子裡養病的母親說她要死了……

  母親的身體狀況闔府皆知,她就不信那鄭順家的會疏忽莽撞到這個程度!

  若是她不治而亡,母親勞碌悲傷太過而有個三長兩短,那麼父親身邊就再也沒有嫡妻嫡女!

  到底是誰如此狠毒?!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0 08:47 PM

028居心叵測

  前世此時未曾留意,如今細想,這一番落水的劫難竟是步步危機!

  可歎她前世是如何命大,竟在懵懂無知的情況下活了下來。

  當年不知道就算了,如今既有了察覺,她定不能輕易揭過此事!

  細細盤算,這事的既得利益者首先是幾位姨娘,特別是有了庶子的董姨娘。前朝和本朝諸多公卿之家,都曾有過庶子改繼到嫡母名下成為嫡子進而襲爵的例子。如果母親過世,從此絕了嫡子出生的可能,那麼將庶子改到嫡母名下就是藍家人首先會考慮的事情。

  只是……動機有了,但手可以伸到外院去影響報信人,姨娘的力量真有這麼大了嗎?

  而確實有如此力量的是嬸娘張氏……

  撞她入水的人中有東府大姑娘藍如璇,紅橘和范嬤嬤看情形也是東府收買的,所有矛頭都直向張氏……

  可,張氏這樣做到底是為了什麼?!

  她,有動機麼?

  妯娌爭鋒?母親根本不參與管家,連分府後自己的家宅都任由張氏打理,也不刻意在婆婆跟前討好,張氏風頭占盡為何還要害人性命?

  爭奪家產?幾年前藍老太太已經打破陳規,親自主持著兩個兒子分了家,因為長子襲爵,給次子的財產就多了許多,張氏還有什麼不足的?

  若說是為了藍如璇日後入宮,也有些說不過去。毀掉藍如瑾母女和選秀並無直接關係,怎會因此去害命?

  藍如瑾百思不得其解,一時不敢下定論,只默默沉思。

  耳邊傳來孫媽媽的勸慰:「姑娘病中不要多思多慮,什麼事也得養好了再說。若是有想不明白的事情,等姑娘好了我幫姑娘參詳。」

  藍如瑾心中一動。孫媽媽這言語,莫非她也意識到了什麼?

  她是母親身邊服侍的老人了,在府裡這麼多年,又不是笨人,興許比母親更能想通其中關竅。

  如果真是這樣,那自己就不是勢單力孤一個人了。孫媽媽別的不說,對藍如瑾母女的忠心可是十分可靠的。

  「晚了,睡吧。」藍如瑾結束話題,閉上眼睛努力讓自己睡去。

  只有養好精神,養好身體,才能面對後頭的事。

  *     *     *     *     *

  「三姐姐來啦!看我這身衣服好不好看?」

  丫頭打起簾子,藍如瑾一進屋,一團火紅的影子立刻蝴蝶一樣撲過來,笑瞇瞇提著裙子在她跟前轉了好幾個圈,裙擺像蝶翅一樣在蕩起的風中飄搖而起,又翩然落下。

  藍如瑾便微笑著站住,認真看了藍如琳幾眼,點頭道:「很美。」

  「哈!」藍如琳拍手一笑,十分開心,扭頭便竄回藍老太太身邊,抱了她的腿扭糖似的撒嬌,「您看嘛,三姐姐都說好看。」

  藍老太太戳了她的額頭搖頭歎息:「沒個穩重樣子。」又抬眼看向藍如瑾,細細打量了幾眼,點頭道,「看樣子是大好了。」

  藍如瑾上前兩步,膝蓋一彎跪了下去,早有眼疾手快的小丫頭在地上鋪了墊子,這一跪就跪在了棗紅色繡五蝠的軟墊上。

  「孫女已然痊癒,特來向祖母請安問好。病中多勞祖母掛念,又因瑣事叨擾祖母,萬請祖母容量。」言罷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

  藍老太太端坐在羅漢床上,一身靛藍色福壽團紋盤領長衫,赤金鑲翡翠頭面,含笑受了藍如瑾的禮,讓吉祥攙了她起來。

  藍如瑾又和母親秦氏、嬸娘張氏見禮,依著秦氏身旁坐了。這是她病癒後第一次出門走動,凌慎之入診之後的第十天。

  其實病早已好了,只是怕反覆將養了幾日,徹底好全才敢出來。來到祖母房中請安,恰逢張氏為三月三女兒節的事前來請示。大家議論了一會藍如瑾的身體,張氏便又接著說起來。

  「……去年女兒節,佟太守家辦了春宴遍邀賓朋,前年是馮主簿家,大前年是衛大人家,再前頭也是衛大人家,算起來我們家已經好幾年沒有辦春宴了,今年不如操辦一場,讓親朋家女眷們都來樂呵樂呵。」

  藍老太太道:「原該我們辦了,只是時間上?」今日已是二月二十,距離女兒節不夠半個月了。

  張氏笑道:「母親只管放心,三日已經足夠準備了,何況這麼多天呢。要是您沒意見,我這就安排給各府送帖子去。說起來,三姑娘養了這麼多天病,正該好好散散心玩一玩,這是好機會呢。」

  藍如瑾微微一笑:「多謝嬸娘惦記。」

  藍老太太點頭應允:「春暖花開的日子,原該好好樂一樂,你去辦吧。」

  張氏笑著應了,卻並不馬上去安排送帖子,藍如瑾心中一緊。

  莫非,她又要提出那樣的要求了?

  當年未曾覺得有何不妥,即便後來有些波折,大家也當是意外罷了。

  可如今想來,張氏若存了不良的心,那件事又怎會不是她刻意安排的呢?

  捏了帕子細聽,張氏那邊說道:「我有個主意不知道行不行……我想著,女兒節年年如此過,不管誰家操辦都是女眷們聚在一起玩樂,今年不如請了各家爺們一起來,咱們府裡景致好,請大家來喝酒賞花豈不是妙?尤其是衛大人帶了妻女兒子上京述職,繞路回青州家裡待上幾天,平日難得見著她們,如今正好是個機會,不然過幾天他們就走了。」

  她果然提了……

  居心叵測!

  眼看著當年難堪的「意外」就要重演,藍如瑾心中十分厭惡。

  藍老太太笑道:「請男賓倒是新鮮,只怕爺們嫌由頭不好,不願意來。」

  「本是找個藉口讓大家聚聚罷了,我先跟衛家大太太商量去,只要衛大人肯來,佟大人他們也定是願意來的,男女老少熱熱鬧鬧多好。」張氏說得很有興致,「聽說衛大人幾個子女都養得十分好,尤其是女兒有才有貌的,咱們家姑娘也多了玩伴。」

  藍老太太已然明白她的意思。如今藍府幾個少爺小姐都到了議親的年紀,正該多跟各家朋友走動,打聽相看。

  當下便笑道:「你既不嫌麻煩就辦吧,熱鬧熱鬧也好。」

  藍如瑾暗暗皺眉。她身為閨中女兒,又是晚輩,在宴賓這件事上沒有任何置喙的立場。

  事情的開始,她阻止不了……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0 08:48 PM

029姨娘董氏

  五妹藍如琳已經在那裡拍手嘻笑:「嬸嬸這主意好,我就喜歡人多熱鬧,那我這身新裙子留著春宴再穿。」

  藍老太太笑嗔:「哪裡就缺了一身衣服,看你這小家子氣,還要留起來穿。」

  張氏連忙也笑著說道:「姑娘們的春裳早就送去了,五丫頭別藏咯,快快拿出來穿吧。」

  「祖母真是,孫女這不是想讓您賞幾件好衣服麼。」藍如琳嘟著嘴嬌嗔。

  藍老太太便叫了如意:「去後頭找找,那幾件首飾出來給她們戴,整天就知道惦記我的東西。」

  大姐藍如璇用帕子輕輕掩口而笑:「是祖母東西太好了,難怪五妹惦記。」

  一屋子人跟著笑,其樂融融。

  藍如瑾面上含笑,眸中卻是一絲笑意也沒有,暗歎眼前闔家歡樂之氣氛,如果表裡如一就好了。

  一時到了上學的時辰,如璇領頭站起來跟祖母辭別,如琳就拽了一直坐在角落不出聲的如琦,大家一起上學去。

  藍家詩書傳家,女孩們除了針織女工的本分之外,也像男孩子一樣請了先生在府裡教書,只是休息時間比男孩子多。如今是族中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任教,名叫藍宗禮,論起來是和藍如瑾祖父一輩的人。

  藍如瑾大病初癒,目前以修養為要,不用跟姐妹們一起去上學,又陪坐了一會,因秦氏身子弱,最近辛勞未曾好好休養,藍老太太便讓如瑾陪她回去了。

  走到半路,如瑾遣碧桃領了小丫頭們先回去,獨自帶著青蘋隨秦氏回房。

  秦氏所居院落名為「幽玉」,院中幾叢翠竹長得十分好,取「數莖幽玉色,晚夕翠煙分」之意。一進院子,並無影壁阻擋前路,而是彎彎曲曲一條卵石小徑,路邊遍植幽竹,夾以青草蘭花點綴,十分雅致。春季翠竹返青,老枝嫩筍濃淡相宜,一眼望去只覺心中清爽至極。

  藍如瑾扶著母親沿著小徑朝前走,一面閒話些家常。秦氏雖然體虛,但因藍如瑾好了她心中高興,精神便跟著好了許多,一路上說說笑笑。

  兩人正說著,突然旁邊岔路閃出一個人,對著秦氏福身行禮:「妾身董氏給太太請安。」

  她來得突然,秦氏未曾防備,嚇了一跳,愣了一下才看清眼前是誰。

  「你怎地……」

  秦氏話未說完,前頭那一襲紫色裙衫已經跪了下去:「妾身今早頭暈,沒趕上給太太請安的時辰,是以專門出來迎太太回房,望太太恕罪。」

  低眉順眼,恭恭敬敬,還帶著怯懦惶恐,偏偏聲音輕柔得像水一樣,極是宛轉美好。

  此人便是幾位姨娘之一的董氏,生有一子一女,女兒即是四姑娘藍如琦,兒子是藍如瑾唯一的同父弟弟,年方七歲,名為藍琨。

  董姨娘是懷縣人,父親早年曾做過懷縣典史,雖是拿著朝廷銀子,但終究是個不入流的小吏,致使她也沒有什麼太大的見識,初入侯府時鬧了不少笑話,被人鄙薄至今,連帶著子女都性子懦弱被人看不起。

  如今她又是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藍如瑾看了不禁心中不自在,輕輕拽了一下母親的袖子,示意趕緊打發走她。

  秦氏平日也是極其不喜歡她謙卑過頭的態度,能不見就不見,此時便說:「我並未怪罪,你下去吧,若是還不舒服,就遣婆子去請大夫。」

  「太太……」董姨娘怯怯地抬起眼睛,沒敢動。

  那雙眼睛並不十分美麗,但目光中帶著讓人憐惜的怯意,三分顏色便憑添了七分。

  秦氏膩煩她這副黏黏糊糊的做派,當下便皺了眉:「讓你起來就起來,不是身子不舒服麼,總跪在涼地上做什麼。」

  「是!」董姨娘連忙惶恐站起,一時又不敢走,站在一邊手足無措的,十分尷尬的樣子,對上藍如瑾的眼睛,又連忙陪笑,「三姑娘大好了?看起來精神真好……」

  好一副懦弱可憐的樣子。

  藍如瑾心中暗歎,面上淡淡含了微笑:「姨娘身體不適,怎地出來連個丫鬟都不帶。趕快回去歇著吧,母親又不是苛責的人,你這樣反而容易讓人誤會。」

  董姨娘面色更尷尬,唯唯諾諾只管嘟囔,卻又不知道說的是什麼。秦氏面色不豫,拉了藍如瑾的手徑直朝前走,再不管她了。身後丫鬟婆子有沉不住氣的,此時已經是面帶嘲諷地看著董姨娘,要不是顧著主子在前,恐怕就要出言相譏了。

  一眾人走出去十幾步的時候,藍如瑾回頭看了一眼,只見董姨娘還站在路邊沒走。瘦瘦的身姿立在翠竹之下,拿帕子在眼角擦拭,似乎是受不住委屈落淚的樣子。

  秦氏頗為不耐煩:「一點點小事便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又沒有對她怎樣,那副受氣樣子給誰看。」

  「母親何必跟她生氣。」藍如瑾一時哭笑不得。

  秦氏脾氣素來如此,說起來,藍如瑾的性子就是多半隨了她。如今藍如瑾遭逢大變想通了,母親卻仍然是那個性子,十分孤直,不喜彎曲變通。

  看來,有時間要勸勸她才是。

  「娘……」清脆的童音響在董姨娘身後。

  「閉嘴!」董姨娘臉色煞白,左右看看四周無人,這才連忙轉身抓住衝她跑來的孩子,急道,「怎麼胡亂叫起來了,平日怎麼跟你說的,全當耳旁風!」

  那孩子便皺了眉頭:「四姐姐都這樣叫你。」

  「還不住嘴!」董姨娘壓低了嗓子斥他,「只准在私下裡叫,在外頭不許這樣,聽到沒?」

  「噢……」孩子悻悻低了頭,無精打采,突然眼睛一亮說道,「等我長大成了侯爺,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就管你叫娘。」

  「輕聲!」董姨娘連忙捂住孩子的嘴。

  小小的孩子,個頭只到她的腰間,眉眼像極了父親,寬額直鼻,十分漂亮,可以想見長大也必是個美男子。只可惜……

  董姨娘輕輕抱起孩子,沿著小徑走進翠竹叢中,輕聲在他耳邊低語:「琨兒,剛才那樣的話再也不許說了,不管心裡怎樣期望,都得埋得深深的,懂麼?我是姨娘,你是少爺,不許再忘了身份。」

  七歲大的孩子眨巴著眼睛,努力消化這番教誨,半晌才點了點頭:「嗯,記住了,以後想叫娘得在沒人的時候,在我們屋子裡悄悄的。」

  「真乖。」董姨娘笑著在孩子粉嫩的臉上親了一口。

  「三少爺!一眼沒看見就不知道你跑哪裡去了,讓人好找。」服侍藍琨的韓媽媽和丫鬟石竹氣喘吁吁跑過來。

  董姨娘轉過身,臉上又恢復了平日怯懦的神態,衝兩人笑道:「辛苦了。」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0 08:49 PM

030曖昧示意

  「姨娘總是這麼客氣。」韓媽媽笑著上前接過藍琨抱在懷裡,幾人一起沿著西邊小徑朝幽玉院後院繞去。

  幽玉院算是侯府裡比較大的院落,前後總共四進,大太太秦氏住了第一進最大的,後頭三個小院子分別是劉、董、賀三位姨娘的居所。如今賀姨娘跟著侯爺藍澤住在京都,她的院子便空著。

  平日三位姨娘出入院子大多不從正院走,而是走最後一進院子西側的小後門。董姨娘幾人一進門,正好遇到劉姨娘在院中指揮小丫頭晾被褥。

  「妹妹回來了。」劉姨娘笑著上前打招呼,發現董姨娘眼睛微紅,詫異道,「妹妹這是怎麼了,哭過?」

  「沒有,風吹沙子迷了眼睛。」董姨娘連忙掩飾。

  一旁劉姨娘的小丫頭香竹跳了幾跳,將蔥綠色潞綢棉被搭在晾竿上,笑嘻嘻插嘴道:「董姨娘方才去給太太請安,被太太說了幾句。」

  內宅裡的事情就是這樣,人多嘴雜,稍微有個風吹草動就能立刻傳遍。董姨娘聞言俏臉漲紅,十分尷尬。

  劉姨娘連忙罵香竹:「好好做你的事,什麼都插嘴!」

  香竹縮著脖子吐了吐舌頭,嬉皮笑臉跑回屋裡拿鋪蓋去了。這邊劉姨娘連忙安慰董姨娘:「妹妹別跟小丫頭片子一般見識,回頭我一定好好罰她。」

  「沒有沒有,真是風迷了眼睛。姐姐忙吧,我先回去了。」董姨娘匆匆道別,領著人快步穿過院子,進了自己院落。

  藍琨趴在韓媽媽懷裡,回頭狠狠瞪了又跑出來的香竹一眼,小小的臉蛋竟露出十分怨毒的神情。劉姨娘看在眼中卻假作不見,一直維持著溫和的笑容目送她們離去。

  香竹翻個白眼,一邊用鬃毛刷子刷鋪蓋,一邊小聲嘟囔:「瞪誰呢,一點侯府少爺的體統都沒有,比人家大少爺二少爺差了十萬八千里!」

  劉姨娘這次倒未曾罵她,歎了一口氣:「再怎樣他也是少爺,侯爺唯一的兒子。」說到「兒子」二字,語氣中有了無限歎惋。

  香竹撇嘴:「兒子又怎樣,老太太和侯爺還不是不待見他。說起來,他在老太太跟前還沒咱們五姑娘得臉,白占個少爺的名頭。」

  五姑娘藍如琳正是劉姨娘生的,聽見丫鬟提起女兒,劉姨娘臉上便帶了笑意,可是卻有些微微的苦澀。

  再得臉,再伶俐,終究是個女兒。一時她想起兩年前未能出示的那個男嬰,苦澀就越來越重,直從心裡蔓延到嘴裡,苦得舌頭都木了。

  自己的年紀越來越大,又因那次小產傷了身子,恐怕以後很難再懷孩子了。她也許再也不會有兒子……

  眸中帶了寒意,她冷冷盯了前院一眼。

  那次小產,她不信和前頭那位沒關係,只可惜她沒有證據!

  *     *     *     *     *

  董姨娘回到屋裡,一口氣喝了滿滿一杯涼透的茶水,將杯子重重放在桌上,臉色難看。

  「娘……」藍琨從韓媽媽懷裡下來,拽著生母的裙子搖晃,「娘不用生氣,等我長大當了侯爺一定給娘出氣,把她們這些壞人都殺掉!殺掉!」

  丫鬟石竹心中一悸,被孩子嘴裡惡毒的話嚇了一跳。這才多大的孩子,張口閉口就是「殺掉」,也太……

  偏生當娘的那個一點也不規勸,反而蹲下身子欣慰地將兒子抱在懷裡:「琨兒快快長大,娘以後就指望你了。」

  韓媽媽也是笑瞇瞇:「咱們三少爺可是侯爺唯一的兒子,以後定是襲爵當家的,姨娘就等著享福吧。」

  董姨娘抬起頭,臉色已經由陰轉晴:「自然也忘不了你這乳娘的恩情。」兩人相視而笑,共同憧憬著以後的好日子。

  石竹有些受不了屋裡的氣氛,藉口去泡熱茶,提了茶壺走出房門,對著頭頂碧藍天空長長吐了一口氣。

  她十分明白,如果再不走,屋裡那兩人定要說出讓她難堪的話來。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她們多次暗示她以後會成為藍琨的「貼身」婢女……

  每次說起這個話題,無論是董姨娘還是韓媽媽,臉上都帶著曖昧的笑意盯著她,讓她坐立難安。她們只當她害羞,毫無顧忌地屢屢拿此事向她示恩,期望以此換取她的忠心不二——在她們眼中,允諾她做琨少爺的「貼身」婢女已經是一種莫大的恩賜……

  可是……

  也許對有些丫鬟來說,能夠留在老爺少爺身邊是莫大幸事,可是她並不想這樣。那種尷尬的身份,就算以後能抬成姨娘又如何,就眼前府裡這幾位姨娘來說,又有哪個過得真正舒心了。難道她要那樣過一輩子麼?

  越想越是心煩,石竹提了茶壺徑直朝前頭小廚房走去。身為丫鬟身不由己,一切都是主子們安排罷了,亂想又能如何?

  幽玉院裡只在正院後頭設了一個小廚房,因此後頭幾個姨娘用熱水都要到這裡來打,雖然有些繞腳,但石竹此時巴不得路程再遠些,能讓她更晚些回去面對那兩個人。

  帶著滿腹悵惘走進廚房,卻看見茶爐旁蹲著俏生生一個丫頭,正執著扇子煽火。

  「紫櫻姐?」石竹十分意外在這裡看見她,一時忘記了自己的心事,「你怎麼在這裡呢,還親自……」

  身為二等大丫鬟,親自拿著火扇照看爐子,真是難得一見的事情。

  紫櫻聞聲轉過臉來,白皙的肌膚上帶了些煙灰,原本花容月貌的面孔顯得有些狼狽。

  「是石竹啊,好久沒看見你了。過來打熱水嗎?給,剛燒開的。」她沒有正面解答石竹的疑惑,將一旁爐子上開著的熱水遞給石竹。

  石竹並不笨,立時知道必是有些她不好說的原因,便也沒再問,笑著謝過,打好熱水出去了。

  走出沒幾步,身後傳來脆生生的聲音:「紫櫻姐,水怎麼還不好,太太那邊等著泡茶呢。」語氣頗為不耐煩。

  「馬上就好,稍等一會。」屋中傳出紫櫻的應答。

  「你怎麼不知道輕重呢,燒開了水不給太太先用,倒給了別人。」

  石竹聽這話不好,忍不住回頭看了看,見是一個日常跑腿的小丫頭站在廚房門口催促。石竹感到十分奇怪,紫櫻可是藍如瑾身邊的二等大丫鬟,如何一個雜役小丫頭都敢拿小事說她?一時想不通,因身份尷尬又不便回頭去解釋,石竹只好帶著愧意慢吞吞往回走。

  幽玉院正房裡,秦氏母女坐在窗前榻上閒話,半天不見丫鬟上茶,藍如瑾便問怎麼回事。

  便有丫鬟笑著回稟:「紫櫻姐姐燒水不大熟練,要麼姑娘還是叫她回屋裡伺候吧,這些雜事讓小丫頭或婆子們去做,畢竟她服侍了姑娘好幾年,沒功勞也……」

  藍如瑾略略抬眼,似笑非笑的神情立時將那丫鬟嚇得住了嘴。

  紫櫻……

  反覆念著這個名字,藍如瑾心中翻湧如刀攪。

  投了寧妃的賤婢,今朝重新得見……讓她怎能和顏悅色相待?遣去燒水幹粗活已是便宜了她!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1 12:09 PM

031治世以德

  想當年得選入宮,因為出身公卿世家的緣故,藍如瑾一開始就被封了從六品寶林,按規矩可以帶兩個婢女入宮,就帶了素來勤勉的紫櫻和另一個小丫頭。不想那小丫頭入宮不久便犯錯被罰進苦役司喪生,只剩了紫櫻一個。

  於是藍如瑾更加珍惜紫櫻的存在。深宮長夜,漫漫無聲,多少寂寥而冷清的日子裡,正是這個婢女陪她一起看春花秋月、夏櫻冬雪,一起回憶以前在宮外的日子。宮闈那麼大,人有那麼多,可只有她是自幼服侍的,藍如瑾一直將她看作親人、姐妹,待之與別個不同。

  卻哪裡想到……

  她表面上又忠心又勤勉,心竟然那樣大,竟然悄無聲息地投靠了寧妃。

  賣主求榮,爬上龍床,原是個面甜心黑的小人。

  當生命重來一次,知道了後頭的結局,藍如瑾滿心裡都是對這個婢子的厭惡,再也不想看她一眼,連聽到名字都覺得難受。

  「瑾兒,我正想問紫櫻犯了什麼錯,怎麼最近你對她大不一樣?」秦氏不明就裡,對藍如瑾的做法感到十分詫異。

  今年過完春節後她就因身體不好到莊子上養生去了,藍如瑾要上學不能跟著去,就派身邊的貼身丫鬟跟著服侍,算是代主盡孝。秦氏還記得,當時藍如瑾說紫櫻素來做事妥貼,派了去十分放心,怎麼這次一回來就變了呢?

  「母親您就別管了,我在整肅身邊的奴婢,該罰誰賞誰都有分寸。」對此藍如瑾不想多談,便轉移了話題,「說起來母親身邊是否也有不得力的人?有時間也請孫媽媽整治一下吧,否則她們一個個都憊懶得不像樣子。」

  范嬤嬤的事情秦氏已經聽說了,心疼女兒被奴才們欺負,秦氏對此大為支持,恨不得親自去打范氏幾個嘴巴。如今聽藍如瑾這樣說,以為紫櫻也犯了類似的錯,便不再疑惑,反而支持藍如瑾狠狠罰她,以儆效尤。

  倒是孫媽媽覺得有些不妥,因是秦氏的陪嫁,她身份比其他奴婢高一些,在主子面前能說上幾句話,此時就勸道:「三姑娘別生氣,容我說句不中聽的,那個紫櫻要是沒犯什麼大過錯,姑娘罰也罰了,她這麼多天窩在廚房做雜事,想必也有了悔改,姑娘不如且放了她回來吧,也好讓她感念姑娘的恩情,日後更上心服侍。」

  想了想又補充道,「最近梨雪居又攆又罰收拾了好些人,老太太雖然心疼姑娘不說什麼,難免別人會有想法胡亂說嘴,影響姑娘的好名聲。」

  「媽媽的顧慮我知道。我一個閨閣姑娘家,自然不好做太出格的事,就是懲罰奴才最好也通過家中長輩,以免人家說我不賢良。」藍如瑾不僅聽出了她字面的意思,更明白她不好言明的隱意,當下就點了出來,「更何況祖母向來不喜苛責下人,希望以德治家,我近日行事卻有些跟她老人家的教誨背道而馳,她如今是心疼我,但如果我以後還是如此,恐怕她老人家不會答應。」

  「正是呢,姑娘果然聰慧。」孫媽媽笑容滿面,對藍如瑾的一點就透感到非常欣慰。

  藍如瑾見她是發自內心的高興,知道她真是在為自己著想。只可惜,她卻得給她潑點冷水了。

  有些話總得說清楚,早些說出來也好。

  藍如瑾朝一旁的大丫鬟飛雲看了一眼,飛雲立刻會意,領著一眾丫鬟退了出去,只留了秦氏、藍如瑾、孫媽媽三人在屋裡。

  「媽媽明白祖母以德治家的恩慈,又是否明白另一句話呢?」藍如瑾請孫媽媽坐下,率先開了口。

  孫媽媽側身半坐在錦杌上,聽藍如瑾話裡有話,便道:「姑娘請說。」

  念頭轉到嘴邊,鬼使神差的藍如瑾竟然說出了這句話——

  「……治世以德,戡亂以兵,治國齊家,莫不如是。」

  賜死聖旨上冠冕堂皇的訓導,她本以為當初未曾聽得分明,卻未想到……那一字一句竟都清清楚楚印在腦海裡,還在此刻立時蹦了出來。

  一共不過十六個字,說到最後,藍如瑾臉色已經透出蒼白,服毒前後那些紛亂的畫面走馬燈一樣閃過眼前,心神凌亂。

  「姑娘……」

  「瑾兒你怎麼了,可是又不舒服?」秦氏和孫媽媽都覺出了藍如瑾的異常,十分擔心。

  藍如瑾驟然驚醒。

  呵,自己這是在想什麼……

  連忙收了心神,和孫媽媽繼續方才的話題:「……我是說,以德服人固然是好,但若那人太不像樣,卻不能再用德了,需用刑罰。否則朝廷只修寺廟教化眾生就好了,還要衙役刑律做什麼。」

  「瑾兒你真沒事麼?」秦氏還不放心。

  藍如瑾連忙衝母親笑笑:「沒事。」

  孫媽媽已經聽出了些味道,露出思索的神色。

  藍如瑾又道:「非常時期用非常手段,媽媽想必更明白,如果奴才存了反心,若不早日根除,只怕……」

  「反心?」孫媽媽眼露驚異。

  藍如瑾看一眼緊合的門扇,放低聲音:「媽媽覺得我這次落水是意外麼?還有故意拖延我病情的范嬤嬤等人,以及——那送信的鄭順妻兒?」

  「姑娘!」孫媽媽霍然站起,眉頭緊皺,滿臉震驚。

  秦氏也聽出了話中含義,一把握住了藍如瑾的手:「瑾兒你是說……這府裡有人要害你……」

  「不僅是姑娘,還有太太您啊……真是好狠毒!」孫媽媽卻不似秦氏遲疑,握緊了拳頭,一迭連聲的追問,「到底是誰,姑娘知道了麼?是不是董姨娘?難道梨雪居被罰的所有人都心存二心,要對姑娘不利?」說到最後已經聲音發顫,顯然十分懊惱。

  藍如瑾搖搖頭,安撫兩人道:「范嬤嬤和紅橘確實存了異心,我親耳聽到兩人私語,但背後人是誰尚無證據,只推斷大約是嬸娘。梨雪居的人到底誰黑誰白,我還沒來得及分清,只待日後了。你們別擔心,如今有了警醒,總比一無所知好,我們一步一步慢慢理清即可。」

  兩人在聽到「嬸娘」二字時已經驚詫莫名,孫媽媽問道:「姑娘可推斷準了?二太太她……」

  「只是推斷而已,東府嫌疑比較大,至於家中幾位姨娘我倒還沒細細查訪。」

  也就是說誰都脫不了嫌疑。孫媽媽點頭表示明白,臉上震驚之色半晌未褪。突然,她想到了一件事,眉頭皺得更緊:「難道此事也是有人故意為之……」

  「什麼?」

  「昨天我聽幾個婆子亂嚼舌頭,說……」孫媽媽住了口,看看藍如瑾,最終還是說了出來,「說會芝堂蔣先生的徒弟跟某家小姐……」

  藍如瑾變色:「媽媽盡管說!」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1 12:10 PM

032險惡流言

  孫媽媽見藍如瑾神情冷冽,也覺察此事恐怕有些蹊蹺,但終究是一些不堪入耳的話,說給閨閣女兒聽未免不大妥當,於是看著秦氏和藍如瑾神色,小心斟酌詞句。

  「聽說是蔣先生常帶著徒弟在身邊,藉著看病的機會給徒弟講解,平頭百姓家就罷了,有時進大戶人家問診也不注意分寸,遇到疑難雜症必要讓徒弟觀摩一番,一來二去的,就有大戶的女眷……」孫媽媽沒往下說,只遲疑著補充道,「……那徒弟畢竟年輕,難免讓人誤會。」

  藍如瑾聽了一言不發,神色端肅坐在那裡,若有所思。

  秦氏不免緊張起來:「會芝堂蔣先生的徒弟除了凌先生還有誰?」

  孫媽媽道:「蔣先生只這一位徒弟。」

  「那……」秦氏大驚,臉色發白。

  凌慎之進府給藍如瑾看過病,還開了簾帷望診,這事她回來不久就知道了,此時聽了孫媽媽的話怎能不心驚。

  貴門大戶,內院閨閣,最怕的就是名聲不好,清譽受損。

  如今有了這樣的流言,表面來看是凌慎之被人議論,可若是被有心人傳揚起來,聯繫上望診之事,那還不知道要被傳成什麼樣子!捕風捉影添油加醋的事情,向來是世人所鍾愛與擅長的……

  什麼會芝堂、什麼蔣先生凌先生,秦氏大可拋開不管,但涉及到親生女兒名譽,怎能讓她能安然置身事外。

  「香綺,流言到底是怎麼說的,是哪家的小姐?」秦氏下意識捏了帕子,神情緊張。

  藍如瑾也看著孫媽媽,目光沉凝:「媽媽不必有顧忌,怎樣聽的就怎樣說來。我有些想法需要印證,還請媽媽據實相告。」

  孫媽媽從藍如瑾眼中讀到異樣的慎重和壓抑的怒氣,知道事關重大,也顧不得什麼了,照實說了聽來的傳言:「凌先生被傳說跟好幾個府裡的女眷有私,有姨娘、有孀居夫人、有未出閣的小姐,更有一位小姐被始亂終棄,以至於羞憤投湖。」

  「投湖?」藍如瑾眉頭一挑,「是哪家的小姐?」

  「這個卻未曾聽到,只聽說那位小姐天香國色,身份尊貴,而且極有才情。」

  「還有麼?」

  「其他不太清楚了,我也只是有天聽粗使婆子們閒磕牙,當時見她們說的太不好聽就呵斥了幾句,卻沒有細問。」孫媽媽道,「要麼我去仔細問問?那幾個婆子我倒是都還記得是誰。」

  藍如瑾略一思量已經有了計較,鄭重道:「媽媽只管去問,卻不必只問那幾個婆子,多問問其他人,不只府裡的,還有外頭也可差人去打聽。」

  孫媽媽聞言知意,立時道:「姑娘放心,我會悄悄讓機靈可靠的人府裡府外打聽清楚,還要問問他們是從哪裡聽來的流言,另外青州城幾位大人家和會芝堂那邊都會探詢一下。」

  藍如瑾不禁露出贊賞之色。以前只道這位媽媽忠心聰明,卻未想到她竟機敏到如此地步,堪比宮裡那些掌事宮人。

  秦氏脾氣孤直,卻不是個笨的,聽見女兒和孫媽媽這一問一答也覺出了蹊蹺,聯想到女兒所說的落水前後之事,不禁捉了藍如瑾的手:「瑾兒,難道有人故意推波助瀾?」

  「不怕一萬只怕萬一,母親先別急,待打聽清楚了再思量不遲。」藍如瑾安慰她,「即便有人故意也無妨,正好讓咱們看看他的意圖,看看他有幾斤幾兩。」

  秦氏握著女兒柔軟如綿的手,看她臉上端凝凜冽的神色,只覺得有些陌生。這個素來冷清淡泊不喜庶務的女兒,怎地突然變得如此……

  這次落水重病一定給了她很大的打擊吧。不僅害得她多日臥床不起,還讓她冰雪一樣乾淨的心染了塵埃。想到這裡,秦氏心中就是一痛。

  「瑾兒,都是娘對不住你。」秦氏眼中淚光閃爍。

  藍如瑾正沉浸在關於流言的思量中,突然聞得母親略帶哽咽的聲音,抬起頭來,一見秦氏神色,轉瞬間明白了母親的痛惜和愧疚。

  你深覺對不起我,而我……又何嘗對得起你……

  想起瀲華宮那個寒意沁人的深秋早晨,想起前世種種渾噩糊塗的日子,藍如瑾眼中也有淚意。

  反握住秦氏的手,皓雪般的腕上一汪翠玉鐲水光瀲灩,一如她澄澈的眸:「母親,這些話都不要說了。以前是我們不知道,如今,再不能讓她們得逞。」

  秦氏心神一震,重新審視女兒眉目如畫的面容,將她的手又緊握了幾分。

  「香綺,你說我是不是該從莊子上搬回來了?」

  晚間安寢之後,秦氏躺在床上,和榻上值夜的孫媽媽閒話。藍如瑾病癒,她從梨雪居回到了幽玉院自己房間居住。

  孫媽媽心有所動,卻不露聲色,只答道:「太太這不是已經從莊子搬回來了麼。」

  自從嫁人之後她早已不在秦氏房中值夜了,就算後來丈夫過世重新回到秦氏身邊伺候,值夜這種活也自有後進的大丫鬟擔當,今夜秦氏卻將她留在了內寢,想是要和她說體己話。藍如瑾今日所言對她觸動都很大,更何況是母女連心的秦氏呢。只是不知道秦氏到底想到了哪一步,她沒有貿然進言,想聽聽再說。

  秦氏幽幽歎了一口氣,半晌才像是自言自語似的飄渺著說了一句:「我是說,這次搬回來就不走了……長長久久的住在家裡,長長久久的……做侯夫人。」

  孫媽媽心中激動異常,勸了那麼久都聽不進話的秦氏終於想通了麼?

  「太太是要做堂堂正正的侯夫人,是麼?」她問得十分鄭重。

  黑暗中,秦氏有些渙散的目光因這一句提問而漸漸凝聚,恢復了神采。「是,做真正的侯夫人。」她說。

  孫媽媽嘴角就含了如釋重負的笑意:「既如此,太太先把身子養好最要緊。」

  以前是秦氏避著不爭,她苦口婆心的勸說全無效果。如今親生女兒的安危榮辱擺在面前,秦氏想通了,她定會盡心盡力的護著她們母女,刀山火海,絕不皺眉。

  兩日後,梨雪居,屏退了眾人的東次間輕悄悄的,碧桃立在地上,呼吸都放得很輕,生怕氣息重了打破這一室靜謐。

  藍如瑾穿著月白色刻絲雲紋的家常小襖,淺碧色湘裙,持了卷書坐在案旁,靜若一株月下綻放的蓮。

  碧桃站得腿都有些僵了,才見到那頁書翻了過去,同時淺淺淡淡的聲音就傳了過來。

  「吩咐你的事,都打聽清楚了?」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1 12:10 PM

033春宴之前

  三月三,女兒節。

  天色剛剛發白,藍如瑾已經坐在鏡台前梳妝。晨曦透過窗紙灑進微微的光,屋內仍點著燈。微黃的光線柔柔打在藍如瑾臉上,玉雪肌膚就蒙了一層溫暖的淡金色。

  小丫頭寒芳靈巧地將藍如瑾一頭烏黑長髮挽起,梳了高度適中的髮髻,既不過分莊重,又不過分妖嬈,將十幾歲少女矜持嫻雅的美恰到好處表現出來。

  青蘋服侍著藍如瑾擦了淡淡的蜜粉,戴了樣式簡單的釵環,很快收拾停當。

  「三姑娘如果沒別的事,奴婢告退。」見藍如瑾點頭,寒芳福身退了出去。輕手輕腳,乾脆俐落,十分得體。

  如果不看來源,倒真是個得用的人。藍如瑾暗道。

  這是攆走范嬤嬤那天嬸娘張氏送來的人,統共兩個丫鬟兩個媽媽,後來苦口婆心的勸說藍如瑾留下。長輩賜不應辭,若是執意不收人難免落了無禮之名,最後藍如瑾找藉口打發了其餘三個,只留了寒芳。

  好在她是個會梳頭的丫頭,每天早晨叫進來服侍倒也便宜。至於其他的只能日後慢慢觀察了,不過所謂明槍易躲,藍如瑾倒是不曾花太多精力在她身上。

  如今需要她關注的,是那些不在她眼皮底下的人。

  「姑娘,董婆子送花來了,早起新掐的,顏色可漂亮呢。」碧桃掀了簾子輕聲稟告,向藍如瑾遞了一個眼色。

  「是麼,讓她拿進來我看。」藍如瑾不動聲色,整了整衣服,款步走出內寢。

  身穿藍灰色長襖的董婆子笑嘻嘻進屋,雙手捧著烏漆托盤,幾枝嫣黃色帶著露珠的月季靜靜躺在上面,暗香浮動,嬌豔欲滴。

  「不錯。」藍如瑾面色溫和坐到椅上,細細打量花朵,碧桃便帶著屋裡兩個小丫頭到廳堂去擺飯。

  屋中只剩下藍如瑾和董婆子兩人,藍如瑾放下花枝,含了笑問道:「都安排好了?」

  「都好了,姑娘放心,到時候我和我嫂子、小姑還有王二家的都會在四方亭附近走動,任何風吹草動都逃不過咱的眼睛,全聽姑娘吩咐。」董婆子笑瞇瞇,一雙眼中滿是興奮。

  「警醒些,別讓人察覺。」

  「嗯,奴婢曉得。」董婆子鄭重點頭,「一有動靜就給姑娘送信去。」

  藍如瑾笑道:「那就全看你們了。若是事成,你家女兒以後就是梨雪居的丫頭。若是不成……」

  「沒有不成的!」董婆子趴下磕了一個頭,極力保證。

  藍如瑾端了茶,董婆子很有眼色的退了下去,腳步如飛出了院門。碧桃進屋,臉上帶著討好的笑:「姑娘只管放心,董婆子機靈得很,要不是前年得罪了二太太跟前的林媽媽,現在早就是二等管事了,辦事能力肯定沒問題。她在花房委屈了將近兩年,就等著有機會重獲提拔呢,這次一定會盡心盡力。」

  藍如瑾沒做聲,起身去西間用早飯。

  前世這一年的三月三,發生了讓人十分尷尬惱火的事情,身為當事人的她一身污水,百口難辯,且牽連了府中姐妹聲譽受損。唯有大姐藍如璇,不但未受任何損害,還博了一個顧大局、親姐妹的賢名……

  當年那件事,曾讓她的名聲在青州城一落千丈,以至於到了適婚年齡無人前來提親,最後才在大選之年讓父親動了送她進京的念頭。

  從此,宮門似海,一生葬送。

  她再也不要進宮,再也不要當年這件事發生!

  早飯時間過後不久,前來參加春宴的客人便陸陸續續到了。青州太守佟仰德及夫人帶著兩個女兒,主簿馮光弼夫婦帶著兒媳婦和女兒,回鄉的廣西按察使衛廣旭大人帶著夫人、兒子、女兒,以及他弟弟衛廣冕的夫人,烏泱泱好些人。雖然分男女賓在內外院各自招待,但各家跟來的丫鬟婆子小廝人數不少,尤其是衛家更是人多,藍府一下子熱鬧得讓人咂舌。

  藍如瑾到會心堂的時候已是巳正,幾間正房門扇大開,花團錦簇坐了許多人,周圍伺候的婆子丫鬟更是人影紛亂。帶著丫鬟款步穿過遊廊,尚未走到門口已經有人看見了她。

  「三姐姐你來啦!我們正說你呢。」五妹藍如琳仍是一身紅色裙衫,老遠就衝她招手,聲音響亮而甜美。

  「說我什麼?」藍如瑾步入房中,依次向長輩和客人們見了禮,挨著秦氏坐下,含了微笑和藍如琳答話。

  「說你的病呢,幾位太太關心你。」藍如琳紅色的妝花褙子像是一團火,頭上赤金簪光彩奪目,耳旁牡丹金墜隨著她的動作晃來晃去,為她平添幾分明豔。

  就有太守佟太太笑看藍如瑾:「看起來氣色很好,倒是真的大癒了。」轉頭就向藍老太太和秦氏道喜。

  秦氏笑著答謝她的好意,剛寒暄了幾句,那邊嘻嘻哈哈一陣笑聲,一個梳牡丹髻的婦人持扇笑道:「說起落水,不知道你們聽說沒有,城裡有家小姐投水自盡呢!」

  佟太太皺眉,瞟了一眼那個婦人,繼續跟秦氏說話。那是主簿馮光弼的太太,素來有些不知深淺,說話行事顛三倒四的,她十分不喜。佟大人是馮光弼上峰,她不用看馮太太的臉色,因此多半時候都不搭理她。

  然而她不搭理,別人卻有愛搭理的。八卦是女人的天性,當即就有人跟馮太太聊起這事來。

  藍如瑾垂目坐在秦氏身邊,狀似無意,耳朵卻在傾聽那邊的談話。孫媽媽打聽的詳細,同樣的流言她已經聽了好幾個版本,不過親耳從這些官太太口中聽一聽,卻是首次。

  因為好幾個未出閣的姑娘在場,聊八卦的人倒是沒敢說得太明顯,但那一副熱乎乎的勁頭卻是表露無遺的。

  前世並沒有趕走范嬤嬤一事,也就沒有後來的勞力過度而突然發燒,是以沒有凌慎之的進府問診,也就沒有後來的流言。

  在重病與春宴的這一段時間裡,一切都按前世的情況發展,而凌慎之卻是意料之外的插曲。

  這一段插曲,這一個流言,又會給她帶來什麼呢?藍如瑾一邊聽著,一邊思慮著。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1 12:11 PM

034洞悉布局

  不遠處擺滿點心的錦桌旁邊,馮太太正與人說八卦說得高興,眉飛色舞,笑聲不斷。突然一個帶些傲慢的聲音插了進來,將她有些尖利的聲音蓋過去。

  「老太君,聽說今日府上請的是慶霞班?」

  眾人望去,說話的正是廣西按察使衛廣旭的太太,錦衣輝煌,珠翠奪目,雖是笑對著藍老太太說話,眼角卻有著不加掩飾的冷意,斜斜瞥著馮太太,似是對她口中八卦十分鄙夷。

  藍老太太也正為馮太太的不莊重感到不豫,因是主人又不好貿然阻止,正忍著,此時聽到衛太太的話立時接了過去:「正是呢,青州城最有名的班子就是慶霞班了,聽了這些年誰也比不上他家,今天是班主蘭庭雨親自壓陣開嗓,可有的聽咯。」

  在場眾人都會看顏色,見最尊貴的藍老太太和衛太太都不喜議論流言,便也跟著湊趣說起戲班子來。被打斷了話頭的馮太太十分不滿,然而開口的是衛太太,她一個小小的主簿夫人哪裡敢惹,只好忍了腹中之氣,也陪笑搭訕著加入了戲班子的話題。

  流言話題就此而至,藍如瑾暗暗瞥了嬸娘張氏一眼,只見她眉宇閃過不滿之色,轉頭對身旁林媽媽輕聲吩咐了什麼,林媽媽就轉身出去了。

  接著,對面桌旁坐著的大姐藍如璇就站起來朝這邊走,臉上帶著盈盈笑意。

  藍如瑾望著她端莊溫婉的笑容,回想起前世那個時候——她就是這樣得體大方的走過來,笑瞇瞇的邀請了自家姐妹和來做客的小姐們去園子裡玩,然後……

  就發生了那樣的事。

  當時只道是意外、是巧合,如今麼……若還那樣以為,她就白活兩世了。

  藍如瑾不動聲色起身,貼在秦氏耳邊壓低了嗓子,卻用周圍人都能聽見的聲音說:「母親,我去更衣。」

  含了笑輕盈轉身而去,眼角餘光裡藍如璇的笑臉中就閃過一絲焦急。

  身後傳來五妹藍如琳笑嘻嘻的聲音:「大姐姐你不好好陪在嬸娘身邊坐著,走過來做什麼呀?」

  走至半路的藍如璇不能回返,只好一直來到這邊,一手牽過藍如琳,一手拉著旁邊衛太太的女兒:「戲還要過一會才開場呢,讓太太們坐著敘家常,我們不如去園子裡逛逛?天氣晴好,適合放風箏呢。」

  嬸娘張氏就笑:「正是呢,我們說話你們也不自在,不如去玩吧。要是玩得高興,一會也不必過來了,我知道你們小孩子都是不耐煩聽戲的,嫌人家咿咿呀呀的膩煩。」

  太守佟太太呵呵笑道:「還是你家大姑娘想得周到,這些孩子只坐了這麼一會,就都扭來扭去的,不如快去玩。」

  藍老太太就吩咐:「吉祥帶了人好好跟著,茶水點心別缺了,更別磕著碰著的。」

  「哎呀老太太您就安心坐著吧,我去安排,吉祥也不用去了,只管伺候老太太,這麼多丫鬟婆子呢。」張氏忙忙叫了幾個年長的婆子帶人伺候著,又吩咐人去開庫拿風箏。

  那邊藍如璇已經將來訪的諸位小姐都請了起來,一伙人說說笑笑地繞過後廳朝園子裡去。藍如琳蹦跳著跟著幾個小丫頭一路小跑去挑風箏,惹得藍老太太直喊「小心摔著」。

  藍如璇走在最後,故意放慢了腳步,暗暗朝淨房方向張望,卻直到快走出花廳也沒見藍如瑾出來。前頭衛家小姐回頭疑惑地看她:「璇姐姐,不是帶我們去園子裡逛嗎,你怎麼不走呢?」

  藍如璇看看前面走出好遠的眾人,再看看西邊淨房的方向,又不能扔下客人等自家姐妹,只得邁步跟上。走動間低聲吩咐貼身丫鬟品露:「去淨房等著,三妹妹一出來就帶她進園,你可明白?」

  品露被她目光中的陰冷嚇得一顫,連忙應道「奴婢省得」,腳步匆匆朝淨房方向去了。這邊藍如璇追上眾人,帶著一如既往的和煦笑容與客人說笑。

  藍如瑾從淨房出來,抬頭看了看頭頂碧青如洗的天空,像最澄澈的藍琉璃一樣明淨美好。豔陽高照,微風拂面,絢爛花樹散著清新的香氣。

  「真是個好天氣。」如果能輕輕鬆鬆地享受這份晴好該有多愜意。

  只可惜……

  滿面笑容的丫鬟已經迎面走了過來。

  「三姑娘可出來了,大家等您半天了,快隨奴婢進園子去找諸位小姐吧!」品露的聲音像她主子一樣,柔得能滴出水來。

  藍如瑾慢慢低了頭,將目光從無跡天空收回來,眼底一絲溫暖消失不見,換上了警惕的疏離,嘴角卻是笑著的:「誰等我?為什麼要進園子?」

  輕輕軟軟的幾句話,輕輕軟軟的笑,將品露問得一愣。她仔細打量了藍如瑾一眼,只覺得今日的三姑娘比往日更飄渺,更冷清。臉上雖然帶著難得一見的笑,卻讓人更加難以接近似的。

  畢竟是主子跟前得力的人,稍微愣怔之後,品露已經壓抑了心中詫異,笑得更加謙卑:「三姑娘方才不在廳裡大約不知道,咱們家幾位姑娘和來做客的小姐們都去園子玩了,如今就差您一個,奴婢這就領您過去。」

  「我想聽戲。」藍如瑾輕飄飄回了一句,領著丫鬟直接朝看戲的花廳走去。

  從這個角度看去,花廳對面戲台上已經坐了琴師樂師,正拉著熱場的曲子,忽高忽低的音樂聲伴著堂中女眷們的笑,樂融融一片。

  「三姑娘!」品露疾走幾步站到藍如瑾跟前,誠懇勸道,「改日您再聽戲可好?今兒咱是主,人家是客……您也知道佟家二小姐素來清高,恐怕其他人她不願交談,您還是去陪陪吧?」

  藍如瑾停住腳,涼涼看著她:「我今日不舒服,聽一會戲就回去,你去告訴大姐姐,勞她陪客人遊玩,我不能相幫了。」

  「這……」品露猶豫著不想走,卻又找不到合適的理由。

  藍如瑾臉色一肅,身後碧桃立時開口:「品露姐姐還請讓開,我們姑娘累了想進屋坐一會,你這樣攔在前頭,我們姑娘腿都站酸了。」

  藍如瑾眼底閃過一絲笑意,這個碧桃倒是不饒人。這些日子用著她十分順手,雖然不如青蘋體貼細致,人卻比青蘋機靈一些。

  品露被說得臉上一紅,不敢再站路上攔著,尷尬退到一邊,藍如瑾於是帶著人施施然返回花廳。要進門時回頭一看,品露挨挨蹭蹭墜在後頭不遠處,也朝花廳走來。

  藍如瑾不理會她,提了裙子款款邁過門檻,穿過偏廳,轉過屏風,便是賓客滿堂的正廳了。依舊挨著秦氏坐下,那邊嬸娘張氏已經詫異地看過來。

  「三丫頭,你怎麼沒去園子裡呢?姐妹們都去逛了,你也別落單,快去吧。」

  藍如瑾心底冷笑。這麼一門心思地讓我去園子,真怕你們的安排落空是麼?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1 12:15 PM

本帖最後由 vichaho 於 2014-3-11 12:15 PM 編輯

035步步相逼

  「勞嬸娘惦記,不過侄女歷來喜靜不喜動,長輩們都在這裡聽戲,我想陪著諸位。」恭謹一笑,藍如瑾轉向太守佟太太,「聽聞佟太太最會聽戲,今日的正本是《煮海記》,還請您指教,這本劇裡是不是有個人叫張羽?」

  佟太太是城裡有名的戲迷,一見藍如瑾相問,根本沒注意到一旁張氏面上的不豫之色,立刻講了起來:「要問別的我興許不知道,不過這《煮海記》,我可聽過好幾個班子的本,如今就差慶霞班的了。這個戲呢,講的是有一對金童玉女投生人間,一個化作了東海龍女叫瓊蓮,一個化作了海邊書生叫做張羽……」

  藍如瑾便很感興趣地問:「張羽是書生麼,似乎聽誰說過他是樵夫來著……」

  佟太太一聽藍如瑾是個略懂的,越發來了談性,身子前傾開始解說:「說他是樵夫也對,各家本子不同罷了,只旦角是不變的,扮的全都是東海龍宮的龍女。」

  「哦,原來如此。」藍如瑾恍然,又問,「還請您指教,除了張羽身份不同,各家戲班唱這出戲還有不一樣之處麼?」

  佟太太越發笑逐顏開,從各個本子講到各家戲班的優劣,乃至名角們唱腔細微處,一點一點如數家珍地念叨著,一時將廳中眾人的注意力全都吸引了過去。

  藍如瑾含笑聽她講說,眼角餘光掃到品露蹭進屋來,站到嬸娘張氏身後低語了幾句,張氏臉上原本的焦急就褪去,重新帶了笑。

  藍如瑾心中一凜,她這是又起了什麼心思?

  佟太太仍然興致勃勃地講著:「……說起這煮海的三件法寶呢,各家本子裡也是不盡相同,我記得東昌府那邊有個班子,唱的是銅鍋、銅勺和銅錢,咱們城裡長生班唱的就是金鍋、銀扇和鐵勺……」

  張氏帶著一臉關切從座位上站起,穿過大半個廳堂朝如瑾這邊走來,立刻吸引了全屋人的注意,連佟太太都停了解說。

  如瑾只好站起相迎:「請問嬸娘何事?」

  張氏一臉疼惜之色,做出壓低了嗓子說悄悄話的樣子,聲音卻讓周圍人都能聽見:「剛才聽品露說你身子不舒服,所以才不能陪姐妹們逛園子?聽嬸娘一句勸,不舒服就回去休息吧,來的都不是外人,沒人會挑你眼。」

  藍如瑾看向品露,品露連忙低了頭做恭謹狀。

  不管是回房休息還是陪客遊園,總之都會路過那歇腳的亭子……她們打得好算盤。

  一旁秦氏已經聽了分明,雖最近已對張氏存了警惕之心,但涉及女兒身體還是著急起來:「瑾兒你哪裡不舒服?」

  張氏的笑容無比慈愛:「嫂子你看瑾丫頭的臉色,比剛才蒼白了幾分,可真是強撐呢。」

  秦氏就仔細看女兒的臉,關心則亂,還真就覺得藍如瑾臉色發白。藍如瑾忙安撫她:「母親安心,我好好的沒事。」

  張氏提高了聲音:「你說身體不適不能陪幾位小姐遊園,既如此就該好好歇著,陪長輩聽戲雖是你一片孝心,但我們怎能安心呢?」諄諄勸慰,滿臉關切。

  話說到這裡,來做客的佟太太衛太太等人自然都紛紛開口,勸藍如瑾回去休息。

  事已至此,若是強辯自己沒事已經不可,否則不陪諸位小姐遊園就說不通了。藍如瑾看得分明,張氏眼底閃過得意之色,品露嘴角也隱了笑。

  罷了,步步相逼,我又躲些什麼。

  「多謝嬸娘關懷,侄女這就回去休息。」盈盈福身謝過張氏,藍如瑾笑著與祖母和客人們道別,又安撫要親自送她的秦氏,「母親且安坐陪客,讓孫媽媽送我就好。」

  滿廳賓客,身為侯夫人秦氏確實不便離去。孫媽媽會意跟上,這邊品露也急步跟出。目送一行人身影轉過屏風不見,張氏鬆了一口氣,回頭繼續招呼客人們吃茶。

  柳絲低垂,青石小徑,藍如瑾扶著青蘋的手慢條斯理走著,並不著急回去。

  品露走在前頭似有些急,不時回頭:「三姑娘您看那邊是不是大姑娘她們?風箏放起來了,我們也去看看如何?」

  不遠處高大假山與樹木交錯,一只蝴蝶風箏飄飄搖搖飛起來,漸漸高過山頂樹冠,朝著碧藍天空飛舞而去,五色翅膀翩翩隨風扇動。

  「確實很好看。」藍如瑾索性站住腳,瞇了眼睛朝天空張望,唇角弧度若春燕劃過的輕盈軌跡。

  不遠處一個婆子在樹叢後探頭,又眨眼間消失。品露看在眼裡,又勸:「三姑娘走吧?」

  「好,你且前頭引路。」藍如瑾隨口答了,品露立時歡歡喜喜帶路。

  孫媽媽看這番情態頗覺詫異,越眾來到藍如瑾身邊,虛扶著她的手臂走了幾步,與前頭品露和後頭丫鬟們都隔了一段距離,低聲問道:「姑娘曾說今日有些不妥當,到底是什麼事?」

  藍如瑾目視前方:「興許有外男在四方亭裡,媽媽一會警醒點,見機行事即可。」

  孫媽媽滿臉震驚,看著前頭品露背影,又連忙強壓心跳恢復如常面色。她深知自家姑娘性子冷淡寡言少語,但絕不喜打誑語,雖覺此事匪夷所思,心中已經信了。

  緊盯了品露,孫媽媽暗地咬牙:「可與她們有關?」

  「原來我倒還不十分確定,是以未曾和媽媽細說。」路邊有花枝伸出小徑,藍如瑾隨手掐了一朵捏在手中把玩,「不過看方才行事,必是她們無疑了。」

  前世那個三月三,紛亂惶然的場景,如褪了色的畫卷一般在眼前閃過,因為年久又刻意淡忘,畫上細節都不十分清楚了,唯有那滿卷髒污殘留在記憶裡,腐草一樣散發著嘔人的臭氣。

  孫媽媽壓抑著震驚,仔細在心中勾畫事情的輪廓——外男入內院花園,藏身門窗嚴謹的四方亭之內,這一邊又是被苦勸入園的藍如瑾,以及明顯要將路帶去四方亭附近的品露……

  險惡用心,昭然若揭。

  「姑娘放心!我這就去叫人將那登徒子弄出園子,不讓他掉半條命誓不甘休。」孫媽媽摩拳擦掌。

  「且慢。」藍如瑾反握住她的手臂,澄澈明眸映出紅花翠柳,也映著前方帶路丫鬟蔥綠色的掐腰比甲。她衝著那背影微微勾了嘴角,露出幾分嘲諷的笑,「人家辛辛苦苦布了局,豈可就此打破,媽媽不如與我一同去觀摩一番,長些見識。」

  「姑娘……」孫媽媽心中忐忑。

  「媽媽不用緊張,以前不知便罷,既然知道了,咱們又豈會自投羅網。」稍微頓了頓,語句已帶了三九天的透骨寒意,「——自然,也不能便宜了張網的人。」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1 12:16 PM

036遊園口角

  一路繁花相伴,腳底落英繽紛,妝後美人一般的明媚春光中,一行人就這樣漸漸朝那放風箏的所在前行。

  耳邊已經聽得年輕女孩子們的笑鬧喧嘩。頭頂碧空之上又起了兩枚風箏,五彩燕子伴著大紅色尾裾飄飄的金魚,與開始的蝴蝶交錯高升,越來越遠。

  藍如璇前來相迎,穿花拂柳,笑容滿面。

  她一身淺鵝黃妝花通袖襖,蜜合色挑線穿花裙,依舊是一眼望去感覺暖洋洋的顏色,趁著春日陽光正好,讓人怎麼看都覺妥貼舒坦,更何況她又是每時每刻帶著和煦的笑。

  「三妹妹可算來了。」她笑盈盈迎上來,十分親暱攜了藍如瑾手腕。

  「身體不適,我過來看看便罷,卻是不能陪大家盡興遊玩了。」藍如瑾藉著從丫鬟手中拿帕擦汗的機會,不動聲色從她手中掙脫出來,說話間已是走到了眾人跟前。

  幾丈高的土石假山遍植花木,鬱鬱蔥蔥,山下一片小小的空地正好用來放風箏。五妹藍如琳領著幾個丫鬟正放得開心,嘻嘻哈哈的,旁邊四妹藍如琦和各家小姐或站或坐,邊看風箏邊聊天。

  見藍如璇陪著藍如瑾過來,別人未曾怎樣,佟太守家二小姐率先站了起來,衝藍如瑾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

  此時不同於方才花廳見禮之時,當時是見面寒暄,無論誰都要打個招呼行個禮,如今卻是私下遊玩,肯率先起身招呼的,那就是交情好的了。

  佟家二小姐閨名秋水,孤傲名聲在外,甚至比藍如瑾還要清高幾分,平日各家女眷聚會她多是沉默不語的,唯有見了藍如瑾才會開口說上幾句話,此時雖只是微笑見禮,未曾多言,但對她來說已是十分親厚的表現。

  其他人早已習慣了她如此,但衛家小姐一直跟著父親在廣西任上,與佟秋水並不相熟,方才見她一直冷面冷語的已是不悅,此時突見她與人微笑,更感覺不自在,頓感自己失了顏面。

  按父親官階來說衛小姐比佟秋水高貴,說話就很是不留情面:「原來佟二小姐也會笑啊,剛才一個人坐在那裡不搭理人,想是不屑與我們這些俗人相談。」

  藍如璇連忙笑著上前打圓場:「衛姑娘說笑了,來,嘗嘗這杏子,城南果園裡新供的,很是香甜。」

  佟秋水對藍如璇的圓場不以為然,也沒有就此揭過的意思,當即就冷笑兩聲,揚臉道:「果然俗不可耐,還算有自知之明。」

  言辭犀利,眼不容沙。

  藍如瑾暗暗歎了一口氣,佟秋水,一直就是這個性子。

  「二妹!還不住口,說什麼呢!」佟家大小姐秋雁連忙呵斥,一面又跟衛小姐賠禮,「請你別怪罪,她年紀小不懂事,我回去定然稟告家母嚴厲責罰她。」

  佟秋水一臉孤傲,施然坐下,聽了姐姐的話不再言語,但也沒有低頭的意思。

  那邊衛小姐已經氣得臉頰飛紅,狠狠跺了跺腳,指著佟秋水就要衝上來理論,藍如璇和佟秋雁連忙拉住,馮主簿家的小姐就走到佟秋水跟前低聲勸她道歉:「你可別跟她置氣,再怎麼說她也是衛大人的女兒,若是惹了她到父親跟前告狀,連累了佟伯父可怎麼好?」

  佟秋水仰頭向天,一臉不屑,連帶著將馮小姐都鄙視上了。

  她平日最厭這些人情俗務,藍如瑾深知,便上前幾步走到她跟前陪著坐下,卻也沒有多言,只用行動表示著寬慰之意。佟秋水就轉臉含笑看過來,十分欣賞藍如瑾的做派。

  五妹藍如琳見這邊鬧了起來,不再玩耍,拽著風箏線站在原地,眼睛轉了幾轉,沒做聲。

  藍如璇左右陪笑勸說,讓四妹藍如琦作陪,請馮衛兩小姐別處賞花,勸了好半天才把人勸走。隨後,她又請佟家大小姐帶妹妹去西頭池塘邊餵魚散心,佟秋雁求之不得,忙拉了妹妹站起來。

  佟秋水卻只看著如瑾:「一同去吧。」

  如瑾未曾答言,藍如璇先開了口:「佟妹妹請先去,我家三妹身體不舒服,正要回去休息。」又叫藍如琳,「五妹你去陪佟家小姐,好好吩咐丫頭們伺候著。」

  佟秋水亦知如瑾落水重病的事情,聞言便不堅持,朝如瑾點了點頭,跟著姐姐離開。

  丫鬟婆子跟去了一大群,藍如琳卻不肯乖乖去陪客人,丟開風箏跑過來問:「大姐姐,我們都去陪客人,三姐姐回去休息,你自己留在這裡做什麼呢?」圓圓的眼睛睜得很大,一副天真做派。

  藍如璇笑道:「我得支使人將這裡收拾一下呀,完事再過去找你們,你快去吧。」

  藍如琳看看石桌上攤放的茶水點心,還有一旁散亂的好幾枚未曾放起的風箏,這才打消心中疑惑,笑應了一聲,快步去追佟家姐妹。

  如瑾心中暗歎,雖是機靈,終究流於表面了。

  這邊藍如璇看著人都走遠,方才轉過頭來對如瑾露出一個關切的微笑,溫柔和暖,宛如春江之水。

  「起風了,雖是春暖花開,但也要注意別受了寒氣。三妹病癒未久身子還虛,方才又不舒服,此去梨雪居卻還要走上好大一會,我看不如暫且在山上四方亭休息片刻,等風落了再回去不遲。」

  如瑾眉頭微挑,緩緩彎了唇角。

  雖是過程不同,該來的還是來了。把人全都支開,好方便她行事。

  曾記當年,一眾人同來園中放風箏做耍,藍如璇「無意」之間一杯茶就潑到了她身上,濕了褙子與裙裾。她喜穿青碧衣裙,沾了茶水就是十分明顯一片污痕,必須立時更衣換洗。

  記得當時也是在這裡,藍如璇一抬頭,指了假山頂上的亭子說:「裡面關了門窗正好換衣,十分隱秘的,你且去脫了濕透的裙子,打發丫鬟趕緊回去拿乾淨衣服。」

  她當時不疑有它,依言去了,門扇一關,整個亭子就成了封閉的房間。

  雖是亭子,卻門窗桌椅齊全,夏日可開窗納涼,冬日可關門避寒。偌大空間又用花梨木雕山水大屏風隔成裡外兩間,裡間有榻,是平日遊玩歇腳所用。

  身旁隨侍的是范嬤嬤,當然不會讓她進到屏風後隔出的裡間,只在外間服侍她脫了濕透的衣裙,搭在椅背上,倒茶給她喝。回去拿衣服的是紅橘,當然不會很快回返。

  她就在那裡等啊等啊,只穿了裡頭的夾衣和襯裙,直到山下玩耍的眾位小姐玩膩了風箏,去別處逛了許久又回來,紅橘才磨磨蹭蹭拿來了乾淨衣服。

  於是……

  客人們「恰好」隨著紅橘一同上山來看她,亭子門扇開啟的剎那,范嬤嬤「恰好」扶著她轉到屏風後……

  一聲驚呼,驟變陡生。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1 12:17 PM

037骯髒陷阱

  那屏風後的涼榻上,竟竄起一個衣衫不整的小廝,慌不擇路跑到外間,光著膀子呈現在來做客的眾位小姐眼前……呼喊聲、呵斥聲,頓時響成一片。

  兩世為人,那混亂不堪的場景依然清晰印在褪了色的記憶中,即便是多麼刻意地將之忘記,如今站在假山石旁,四方亭下,灰暗的畫面依然潮水一樣呼嘯而來,洶湧奔流,歷歷在目。

  而眼前的長姐藍如璇,依舊笑得那樣溫柔,那樣波瀾不驚。

  恨……

  又怎能不恨!

  前一世她以為那是意外,羞憤間只將怨氣撒在了那個莽撞的小廝身上,連其來歷都未追查,直接叫人拖出去亂棍暴打。隔日那小廝便死了,事情首尾全無對證,只剩下一身污名與她相伴。

  如今,知曉了范嬤嬤和紅橘的背叛,洞悉了藍如璇母女的布局……

  恨不得,立時撕開藍如璇這張融融笑臉,看這層美好皮囊裡藏了怎樣猙獰的黑心。

  神思恍惚間,藍如璇未得答話,又柔柔問了一聲:「三妹妹,我扶你去山頂亭子歇一會可好?」

  如瑾深深看了她一眼,抬頭看了看那座端方精巧的亭子,青色瓦片,朱漆窗欞,門扇半開著,像一張猛獸的口,若毫無防備走進去,那就是萬劫不復。

  「大姐姐,我很累,不能攀爬山石。」如瑾笑得柔弱。

  藍如璇未見焦急,面不改色柔聲勸道:「假山有台階,也不是很高,一步步攀上去就好了。別只管坐在這裡,小心風涼。來,我扶你。」說著,就伸出手攙扶。

  如瑾眼眸半瞇,盯了她笑道:「我還是回去睡一會吧,睡醒了正好陪諸位太太用午膳,以免失禮。」

  藍如璇似乎在其眼中看到貓戲鼠的戲弄,定睛一看,卻又不見,心下不免疑惑,面上盡量不露聲色,想了想便道:「即然這樣你便回去吧……」

  如瑾微覺詫異,正思量她為何肯捨棄布置放人離去,她已經接了說道,「不過讓你自己回去我實在不放心,你且坐一會,等我看著她們收拾好了就親自送你。」說著轉頭指揮丫鬟婆子趕緊收拾碟盞,又親手捧了一杯熱茶遞過來,「三妹,喝茶等我。」

  如瑾恍然。

  殊途同歸,經了佟秋水一個插曲之後,原來這茶潑裙衫的戲碼還是要照常上演。

  若自己伸手去接茶水,想必她定會一個「失手」將茶弄灑。只是,如今身邊沒了紅橘和范嬤嬤,她又會找誰去拿衣服,讓誰陪著進亭子呢?

  難道自己的丫鬟之中還有她的人?

  如今身邊跟著的,是孫媽媽、碧桃、青蘋和幾個小丫頭。孫媽媽自不必說,碧桃經過最近的試探與觀察,大致已經撇清了嫌疑,青蘋也無甚不妥之處,難道是那幾個小丫頭?

  看來這濕衣之禍還得再受一回,才好試出潛藏的背叛者。

  如瑾伸了手,緩緩去接那盞小巧的朱紅色點金梅花杯。

  一息之間的觸碰,卻是那樣漫長。彷彿漏夜聽更鼓,必知天是會亮的,然而夜與晝之間的相隔如此冗長,等的人滿心麻木。

  其實,心裡是隱隱有著期待的。

  期待什麼都不會發生,期待面前笑意融融的長姐真是要奉茶與她,並無別意。寧願之前是錯會了意,寧願推算錯了,寧願費心安排的董婆子等人全是多餘。

  誰不希望家宅祥和呢?尤其是經歷了那幾年宮廷裡的各種詭譎之事,坦誠相待的骨肉親情就更為珍貴。只是,藍如璇……會如她所願麼?

  素手輕抬之間,如瑾一臉雲淡風輕,眼睛卻亮得很,眸子深處潛藏著掙扎與期冀。

  然而,當她的手剛剛觸碰到茶盞,藍如璇已經驟然變色發出一聲驚呼。

  滿盞香茶,無聲潑落。

  像是直瀉而下的瓢潑雨水,嘩啦啦灑在端坐的如瑾身上。濕了天青色的軟綾褙子,濕了挑蓮紋的白綾裙,絛帶濡濕,茶斑點點。

  「哎呀!」

  「大姑娘燙手了嗎?」

  「三姑娘小心!」

  丫鬟婆子亂哄哄嚷起來,蹲身去撿摔落的茶盞的,掏出帕子擦拭如瑾滿身水痕的,面帶焦急連聲安慰的……

  如瑾坐在那裡一動不動,任由丫鬟在她身上擦著,眼睛只盯著那掉落在碧草叢中的朱紅茶碗。並沒有摔破,依然漂亮得耀眼,被人撿起來還是那個精致可愛的樣子。

  可是有什麼卻在心裡碎了。

  原本只是滿腔的怨,只是旁觀似的看她們蠅營算計,帶了一絲嘲諷的心情布局解套。現如今,眼睜睜看著人家收網,明白針鋒相對的戲碼就要開始。

  熱騰騰的茶水浸透衣衫,皮膚卻感受不到熱度,風吹過,只是涼。如瑾赫然抬眼,衝著滿臉焦急慚愧的藍如璇溫婉一笑:「大姐姐,我衣服濕了,需要換乾淨的。」

  既然你必要走這一步,我便替你把話說了吧。

  藍如璇眼底閃過詫異,又飛快恢復常態,拉過如瑾的手連聲道歉:「三妹妹,都是我不好,一時失手……對對對,快換了乾淨衣服吧,你病剛好,可別再受了涼,我就難辭其咎了!」

  如瑾被她握著的手感覺膩膩的,用力抽了回來,拿了帕子低頭擦水跡,只等聽她接下來吩咐誰。不料卻聽她說道:「三妹妹我陪你上亭子裡避避風吧,那裡也正好可以換衣服。」

  ——原來是要親力親為。

  「好。」如瑾從善如流,索性將另一個安排也替她點到了,「誰回去拿衣服好呢,衣服釵環都是青蘋管著,可是她走路慢……」

  藍如璇立刻接過了話頭:「讓品露去吧,她一向走路很快的,回去告訴你院裡的丫頭隨便拿一件出來就好,不拘什麼樣式,先把這身濕的換下來再說。」

  原來如此,原來身邊跟著的這些人並無什麼背叛者了,溫厚長姐打的是這個主意——品露去拿衣服,路上遇到什麼耽擱一下,時間自然就拖長了。

  「如此,多謝姐姐。」

  如瑾站起身來,面朝假山頂上被繁茂花木掩映的朱漆四方亭,長長吐了口氣。大姐姐,你可知我從托辭更衣時起,一路如何掙扎猶豫。

  我舉棋不定,你步步相逼。到得此時虎狼已露爪牙,由不得人心軟。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品露應命而去,藍如璇攔住了如瑾的丫鬟:「你們都別動,是我濕了妹妹的裙子,且讓我將功折罪。三妹妹,就由我陪你進亭換衣如何?」

  如瑾彎唇:「好。」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1 12:18 PM

038針鋒相對

  孫媽媽心知有異,並不放心:「奴婢也跟著去吧,怎能真讓大姑娘做丫鬟做的事。」

  藍如璇要出言阻攔,想了想卻又沒做聲,算是默許了。如瑾微覺詫異,然而轉念間體會出這個默許的深意,不禁暗道好毒。

  孫媽媽這一去,只要能牽引住她不進屏風後的裡間,就能給她安一個溝通把風的罪名,何況她是秦氏的陪嫁,因此就牽連進了秦氏,最起碼也是個教女不嚴、縱奴為禍……

  此招雖險,卻有一箭雙雕的奇效。

  如瑾眼底閃過冷芒,不管你所求為何,此番只怕都不能如願了!

  任由她虛扶了自己走到假山前,如瑾提裙拾階而上,沿著蜿蜒青石台階朝山頂朱亭而去。孫媽媽跟在兩人身後幾步遠只覺忐忑不安,暗暗祈禱別發生什麼事才好。

  土石假山上郁郁蔥蔥的花木枝干旁逸,錯綜交纏,形成了一副天然的屏障。走將進去,山下的人看不到上面,上面的人也看不到山下。

  軟風吹過,漫天落花。晴好陽光當頭灑下,只可惜暖不透人心陰涼。

  「三妹妹小心些,台階有些陡。」石徑狹小不能兩人並行,藍如璇在前引路,溫言囑咐妹妹小心。

  如瑾便半開玩笑地道:「我很小心,今日不小心的卻是姐姐。我正想著,方才我若是不來園子,姐姐又會將茶潑到誰身上呢?」無論如琦還是如琳都是西府的小姐,大約拿誰替了她都可以,總之和東府沒有半毫關係。

  藍如璇聞言色變,不由停住腳步,回頭仔細觀察如瑾神色,語氣裡多了些小心翼翼:「三妹妹真會開玩笑,倒像是我故意要潑你茶水似的。你……莫非是生我氣了?」

  「大姐姐多心,玩笑罷了。」如瑾神色如常,看了看石頭台階,漫聲道,「姐姐小心眼前的路。」藍如璇訕訕笑著,提著裙子轉身繼續前行。

  說話之間,已到亭前。

  一人多高的兩扇朱漆雕花門半掩著,陽光便由此照進屋裡,光滑平整的青石地磚反射了淡淡光暈。有微塵在光暈裡飛舞,寂靜無聲。

  「三妹妹,濕衣太涼,隨我進屋換了去吧。孫媽媽就請在此守候,屋裡有我,不用你服侍了。」藍如璇推開半掩的門,衣袖帶風,攪動了微塵紛紛亂舞。

  「這怎麼行……」孫媽媽連忙笑著反駁。

  如瑾轉目四顧,見周圍都是半人多高的花木,重重疊疊阻擋了山下視線,便攔住了孫媽媽:「媽媽在此守候,或者先下山去吧,大姐姐自會照顧好我。」轉而對上藍如璇溫柔的臉龐,「姐姐先請。」

  藍如璇的笑容裡有了大功將成的喜悅,邁過朱漆門檻,轉頭笑望。

  如瑾也笑了,輕輕提起沾濕的蓮裙,一步,兩步,站進青磚漫地的屋裡。

  砰!

  朱漆門猛然從內緊閉。

  門扇背後轉出兩個蒙了面目的婆子,人高馬大,一人上前一腳踹翻了藍如璇,另一人拿著堅硬銅壺在她腦後一磕,藍如璇方才還溫婉的笑容就轉成了驚懼交加的猙獰,窈窕身姿軟軟癱了下去。

  昏迷前的最後一刻,藍如璇耳邊回蕩著如瑾驚慌失措的叫喊。

  「大姐姐救我——」

  孫媽媽在外將門扇拍得砰砰作響:「姑娘!姑娘你怎麼了!」

  「無事,媽媽噤聲,小心驚動不相干的人。」驚叫之後,如瑾的聲音反而鎮定安寧,一點沒有方才的慌張。孫媽媽心知蹊蹺,再也不敢發出半點響動,反而轉身緊盯了來路,做起把風的事情來。

  屋裡,動手的婆子摘了頭上蒙巾,露出董婆子有些慌張的臉:「三姑娘安心,一切妥當。」又指著另一個婆子說,「這是我嫂子,嘴風嚴得很。」說罷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倒地的藍如璇,惴惴之色是怎麼也掩蓋不住了。

  奴才對主子動手,按照朝廷律例那是要賠上性命的,嚴重的還會連累家人。

  適才躲在門後動手前她聽到外面對答,已經在那裡躊躇了半天,但最終還是咬了牙聽從如瑾的吩咐,只要有人跟著如瑾進屋,不管是誰一律放倒。反正已經應了這差事,若不辦好,自己在侯府僅剩的那點微弱前途可就一滴也不剩了,拼了,反而說不定有出路。

  然而咬牙歸咬牙,心虛是一定的。她這裡翻腸倒肚的盤算發狠,藍如瑾卻沒功夫管她,聞言只在她嫂子臉上打了個轉就直奔主題。

  「那人呢?」

  董婆子不敢怠慢,忙引著如瑾來到屏風之後。四方涼榻靜靜安放,眉眼頗為俊俏的小廝正昏睡其上,手腳張成一個大字。

  眼前的臉與記憶中模糊的影響漸漸重合,如瑾心中思緒紛湧。

  「可問出什麼話沒有?」

  董婆子神情滯了一下,陪笑道:「他一大早潛進來被我們埋伏制住,問他,他說是外頭跟來做客的下人,因為不認識府裡的路,不小心撞了進來……」見如瑾眉頭微動,她連忙又說,「……奴婢們看他不老實就狠狠嚇唬了一頓,他就招供說是進來偷東西的,想趁著府上宴會亂哄哄的勁頭渾水摸魚。」

  偷東西?

  一個小賊怎麼敢潛進侯府內院,又是怎麼認得路的,還做了小廝打扮,還特意選了假山上的亭子藏身!

  如瑾原本冰寒的臉上轉瞬不見喜怒,背對著董婆子,淡淡道,「聽聞你原來也曾被人尊一聲媽媽,幫著主子們調教新來的丫鬟,十分得力,很有些不傷筋骨的熬人手段。如今看來麼,卻只是敢在小丫頭身上耍威風?」

  這話聽著就很不對了,董婆子臉色一白,心裡明白今日之事干係重大,自己沒問出什麼實在有些丟臉,連忙解釋:「三姑娘莫怪……之前姑娘囑咐奴婢無論拘了什麼人都別聲張,只管弄暈,所以奴婢不敢擅自做主毀他,又怕鬧出什麼響動來被路人聽見……是以只能稍稍盤問,沒敢過分……」

  說著又從懷裡掏出一個信封來,恭恭敬敬遞到如瑾眼前:「……不過奴婢們搜他身翻出了這個,奴婢等人都不認字,但看著這東西花巧,又被他珍重揣在身上,想必有些關礙,三姑娘您看是……」

  她的話還未說完,如瑾已經清清楚楚看到了那信封上寫的字——瑾妹親啟。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1 12:19 PM

039斗室異變

  字跡俊逸風流,竟是好看得緊。

  這!

  如瑾接過信封拆開,抖出一張淺緋色金粉鑲邊的花箋來。信箋在手,鼻端香氣浮動,竟是灑了香露的,弄得十分風雅旖旎。

  「閨中一晤,情根深種,然侯府深深不得常入,只夙夜相思而已。不料瑾妹信至,原與在下一般心意,佳人相召何敢不從,是夜必至,勿念。慎之頓首長拜。」

  饒是一見信箋已知必不是乾淨物件,心裡有了準備,但乍見這齷齪言語還是將如瑾氣得臉色發白。

  好,好,好。這是要雙罪並罰,潑了半條江的髒水與她了!

  什麼醃臢東西,不文不白,文理不通,也敢拿出來給她染污。

  名節一毀,此生葬送,這番手段卻比前世經歷那場更為狠毒,一點餘地不留,這是要置她於死地呢!

  若是真讓她們如了願,別說是日後遠嫁或上京避流言了,只怕不鬧出個「姦情敗露羞憤自盡」的結果就不能善終。

  如瑾站在當地,冷透了半個身子,只覺這亭屋陰冷異常,讓人幾乎喘不過氣來。難道是她最近行事太過異常,讓那些人起了疑心,才會處心積慮出此狠招?

  轉身走出屏風後,看著門口躺倒的敦柔長姐,眼中就露了銳利的鋒芒。

  「全都除了衣服,扔到榻上躺著!一會若是人來,時機你們把握,除了自己脫身之外,必要讓兩人清醒著被人撞見,莫要讓人以為是誰將他們打暈了做局!」

  如數九天霜雪淋頭,董婆子和她嫂子激靈靈打個冷顫,被如瑾的語氣和命令嚇得呆住。

  「三、三姑娘……」董婆子嘴都不利索了,「這這……」這了好幾聲也沒說出下頭的話來。

  如瑾一個眼風冷冷掃過去:「事到如今,難道你們還有其他想頭?」

  董婆子一哆嗦,立時從暈頭轉向的狀態中清醒過來,看看藍如瑾寒霜一樣的臉,再看看手上仍然持著的「凶器」銅壺,二話沒說立刻跪了下去。

  「三姑娘吩咐,奴婢等人一定辦得好好的,從此以後奴婢一家的身家性命都在三姑娘身上,該怎麼做怎麼說心裡明白得緊,不需姑娘勞心!」

  她嫂子一聽也明白了,跟著跪下磕了三個頭。

  如瑾倒是有些意外,沒想到董婆子片刻之間就想通了關竅,還做出這樣的保證來,真是省了不少口舌。深深看了兩人一眼,語氣放得和緩:

  「今日這事辦好了,以前你們怎麼被人欺負下來的,以後就讓你們怎麼上去。眼前局面雖亂,但只需記住襄國侯是誰,侯府正統的當家主母應該是誰,自有你們的好處。」

  「是!」兩個婆子磕頭叩拜,一點不敢含糊。

  如瑾將那香露信箋重新裝入信封,折了幾折變成方寸大小,彎腰放進繡鞋之中,踩在腳底。這般自不會遺落於旁人之手,也不會讓那香露之氣溢出,被對方發現什麼。

  「你們從來沒有看見過什麼信封信箋,可是明白?」

  「明白!」

  「做事去吧。」

  如瑾開了亭屋之門就要出去,董婆子卻低聲問道:「姑娘,那小廝還審不審了?」

  「不必。小心些,不要讓人醒了看到你們面目。」

  董婆子立刻將蒙頭的巾子重新套上:「奴婢省得,一會回去衣服都換掉燒了。」

  如瑾點頭出去,反手合上門扇。孫媽媽滿面擔憂等在外頭,立刻上來稟道:「山下沒有人來。姑娘這……」想問又不敢問,遲疑著。

  「嗯。」如瑾點點頭,攜了她的手慢慢下山,並不隱瞞,一邊走一邊將事情大概於她說了清楚。

  「該死的殺才!竟然做下這樣的圈套害人,真該千刀萬剮都不能解恨!」孫媽媽氣得哆嗦。

  「媽媽且先穩住,現下還有事托付媽媽,請務必辦好。」

  樹蔭之下有涼風,被風一吹,憤怒的孫媽媽很快冷靜下來:「什麼事,姑娘只管說。」

  如瑾低聲:「這種事自然要讓祖母知道,但捕魚不沾腥,獵狐不染血,咱們跟她一起上山來,卻不能捲進這齷齪事情裡去。」

  說著,從容彎腰伏到地上,側躺於堅硬的青石台階:「媽媽且下山,一會再上來找我們——自然,是要帶著不放心的眾人的。」

  孫媽媽開始還驚訝的要去扶她起來,聽到最後慢慢回過味來,臉上神色由思索轉為堅毅,鄭重點頭:「姑娘放心,我曉得分寸。」

  石階蜿蜒,花木斜出,孫媽媽朝前走了幾步就不見了身影。藍如瑾轉頭看了一眼山頂被花木半掩的朱亭,眼露嫌惡,伏在半山腰的青石台階上,緩緩閉了眼睛。

  日頭漸漸升高,會心堂花廳的戲已經開場。鑼鼓聲聲,唱腔婉轉,諸位太太們笑呵呵聽戲,又吃著點心閒聊些家長裡短。

  戲唱到第二幕,龍女瓊蓮正在那裡抗婚不從,唱得十分激烈,佟太太這個大戲迷卻從劇情裡脫了出來,大半時間都跟那衛太太拉家常。

  「……剛剛見到您家姑娘,我真是驚得說不出話來了。自幼那樣貌少有人能比,大家都知道,且說如今這通身的氣度,真真是見過大世面才能歷練出來的。不像我家那兩個丫頭,整日在家只知道淘氣。」

  衛太太聽聞自家女兒被誇,一直倨傲冷淡的臉也帶了喜意,說道:「您家兩位姑娘也不錯,都是青州城裡出挑的。」

  「到底跟您家女兒不能比,您全家在廣西任上,衛姑娘見得世面多。」佟太太笑著自謙,身子朝衛太太那邊傾斜了一點,十分感慨,「我那大女兒如今訂了親,不能到處亂走亂逛的,在家待嫁為要。我就常跟二女兒說,要是你能跟衛家姑娘一樣出去見見世面,學人家一半的舉止氣度回來,我也就燒高香咯。」

  她的話聲音不高,對面戲台上鑼鼓點又密,坐遠的人都沒聽見,但一旁的張氏卻聽了個大概,眼底閃過不屑。小小的太守娘子也就這點眼界罷了,將女兒嫁到一個按察使家裡有什麼用。

  衛太太聞言知意,頓時也明白了佟太太的意思,家裡兒子未曾定親早有各色人等旁敲側擊的,今日這佟太太是來推薦二女兒了。只是,婚配之事講究門當戶對,一個小小的青州太守又能給衛家帶來什麼助力,當下臉色就冷了下來,對佟太太一番言辭只淡淡的「嗯」了一下,就緊盯著戲台裝作認真看戲去了。

  佟太太臉色未免有些尷尬,張氏將一切看在眼中,笑了笑,熱情招呼佟太太吃點心,又道:「您這話說得對呢,雖說女子以貞靜為貴,但出去見見世面總是好的,免得小家子氣。只可惜我那女兒卻只喜歡在家悶著,不像我家瑾丫頭有出息,除了讀萬卷書,還說要行萬里路呢。」

  佟太太一時沒體會出她的意思來,還以為她在給自己解圍,衛太太卻有些明白,眼睛依舊盯著戲台,嘴角不由自主撇了一下。不過是個偏居一隅的沒落世族,侯爵小姐說出去好聽,具體怎地當誰不明白呢,衛家可是幾代實權官職,不知比你那虛銜貴重多少,竟有這聯姻的想頭,癡人說夢呢!

  這樣想著,就連帶著將張氏口中的「瑾丫頭」也鄙夷起來。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1 12:19 PM

040收網擒魚

  秦氏心裡惦記著回去休息的女兒,有些走神,未曾聽見幾位太太說什麼,藍老太太卻零星聽了一些,眼見衛太太臉上鄙薄之色,轉目淡淡盯了張氏一眼。

  張氏剛有些得意,衣袖卻被人拽了一下,身後林媽媽嘴唇沒動,齒縫裡擠出幾個字:「老太太看您呢。」

  張氏心裡一驚,忙將臉上笑容拉得更大,裝作沒事似的繼續跟佟太太熱絡聊天,聊了半天才狀似不經意地看了看藍老太太那邊,眼見婆婆面色如常端坐聽戲,這才稍稍放了心,暗道一聲好險,像剛才那樣擠兌藍如瑾的話卻再也不敢說了。

  不一會品露抱著一個小包裹從後門方向進來,屋子裡來回伺候的丫鬟好幾個,倒也沒人注意她。林媽媽低聲稟告張氏,張氏看看佟太太,見她又跟衛太太搭訕去了,注意力不在這邊,就低聲問:「那邊確定妥當?」

  林媽媽言道:「太太放心,適才過去看了,沒有不妥,鄭順家的在那邊盯著。」

  說話間品露笑著走進屋裡,卻沒到張氏那頭,反而走到秦氏身後稟道:「大太太,方才去梨雪居,那邊丫頭說您落了一條帕子在那裡,奴婢順路給您送過來。」說著從手中包裹裡抽出一條雪白的四方帕子。

  秦氏看了看,點頭接了:「的確是我的。三姑娘回去歇下了?」

  品露笑稟:「還沒有,在園子裡和姑娘們說話呢,不小心茶水濕了衣服,奴婢拿了乾淨的這就給三姑娘送去。」

  「那你快去,讓她把濕衣服快換下來,別著涼。帕子不要緊,你該先給她送衣服。」秦氏就催她。

  品露福身告罪:「是奴婢錯了,奴婢這就去。」說著匆忙走出廳外,路過張氏身邊時微微點了點頭。

  張氏便知萬事已妥,慢慢靠了椅背,很放鬆地朝戲台看去,嘴角笑意越來越濃。

  花園四方亭下,收拾茶盞和風箏的下人們已經散去,只有青蘋碧桃帶著幾個小丫鬟正等著,卻見孫媽媽扶著額頭從假山花木中轉出來,神色懨懨的,身上帶著些泥土草屑,走路也很慢。

  「媽媽怎麼了?」幾人迎上去關切問道。

  孫媽媽虛弱地擺擺手:「頭暈,讓我坐下歇歇。」說著垂了腦袋走到石凳前坐下,也不說話,十分疲憊的樣子。

  青蘋上前給她拍背順氣:「媽媽哪裡不舒服?看您滿身的土,像是摔著了。您不在上頭陪著姑娘,怎麼一個人下來呢?」

  「姑娘?姑娘……」孫媽媽突然抬起頭來,眼神愣怔片刻,又茫然朝四周瞅了瞅,問道,「對啊,姑娘呢?是我跟姑娘們上山去……然後……然後……哎唷好疼!」她抱著腦袋叫起來,十分痛苦。

  幾個丫頭全都慌了神,青蘋急道:「這是怎麼回事!」朝山上瞅了瞅,連忙打發一個小丫頭去看。

  片刻小丫頭回來,蹬蹬蹬跑得腳步踉蹌:「不好了!姑娘暈倒在山路上,我力氣小弄不起來她,怎麼辦啊!」

  碧桃追問:「大姑娘呢?」

  小丫頭愣了愣,搖頭道:「沒見著。」

  碧桃便不做聲了,只看著孫媽媽。孫媽媽掙扎起身,扶了另一個小丫頭的手:「快跟我去稟告太太,碧桃青蘋你們帶人去看姑娘。」

  *     *     *     *     *

  大約兩刻鐘後,四方亭下,藍如瑾被丫鬟們扶著坐在石凳上,神色疲憊。

  孫媽媽帶了如意和品露回來,如意上前問道:「三姑娘是怎麼了?恰好我在花廳外,看見孫媽媽急忙來稟,就跟著媽媽一起來了。」

  品露卻是滿臉驚疑,朝山頂看看,遲疑解釋:「奴婢去梨雪居拿衣服,半路送了趟帕子給大太太,從花廳過來又遇見孫媽媽慌張地跑回去,還拽了奴婢一起,所以耽擱了時候……姑娘不會怪奴婢吧……我家大姑娘呢?」

  「大姐姐?」如瑾不理她冗長的贅述,和孫媽媽對視一眼,皺眉想了一會才道,「我和她進了亭子,突然門就關上了,然後……然後我好像被什麼砸了頭,很疼……再醒來就是這裡……對了,大姐姐呢,大姐姐哪裡去了……」

  孫媽媽捂著腦袋湊上前,顫聲問道:「姑娘也被砸了頭?我好像也是,明明人在亭子門外,醒來卻在山腳下……」

  眾人全都大驚,大丫鬟如意變色:「這樣說來不是姑娘身體虛弱暈倒了?怕是有什麼蹊蹺。到底怎麼回事?」

  青蘋忙將前因後果講清,著急道:「我們看見姑娘暈倒在半山腰就連忙抬了下來,剛把她弄醒,還沒來得及問大姑娘在哪,莫非還在亭子裡?咱們快去找找吧,別出了什麼事才好。」

  眾人急忙正要去,只見碧桃引著佟、馮、衛幾位小姐以及藍如琳、藍如琦走過來,一群丫鬟婆子擁著。

  「不是讓你去找春凳抬我麼,怎麼把客人們都帶來了。」如瑾皺眉責怪碧桃。

  五妹藍如琳跑上來說道:「三姐姐別怪她呀,是我們遇見她聽說你暈倒了,所以不放心過來看看,後來恰好又遇見衛姐姐她們,就一起過來了。你現在可好些了?」

  如瑾搖頭:「我沒事,只是大姐姐恐怕還在山上,半日都沒見人」

  「是嗎?為什麼?」藍如琳張大眼睛,立刻蹦蹦跳跳朝山上跑,「那我去看看!」

  「姑娘慢點,山上石階狹窄,小心摔著!」藍如琳的丫鬟婆子連忙追在後頭叮囑。府裡幾個姑娘就屬五姑娘最淘氣,因此她身邊的奴婢時常都要這樣提心吊膽追主子。

  品露心中疑惑又焦急,急忙追了上去。如瑾扶了丫鬟的手也要朝山上走,如意等人就勸她留在這裡休息。

  「大姐姐不知出了什麼事呢,假山那樣高,真讓人擔心,我怎能不去看。」

  忽聽佟秋水說道:「我也上去看看,瑾妹妹看起來不大好,我不放心。」說罷率先走了上去。她姐姐怕她行事不穩重,只好跟著。

  衛家小姐白了佟秋水一眼,轉身坐到一旁石凳上:「山上人多,我不去添亂了。」言下之意是說佟秋水隨意插手別人家務事,平白添亂。

  馮主簿家的小姐就留下來陪她。四姑娘藍如琦咬著嘴唇看了看上山的眾人,欲待邁步跟上去,這邊卻沒有藍家的人了,只好停在這裡與衛、馮二人作陪。

  卻說藍如琳跑在前頭,不一會就爬上了假山頂部,站在四方亭門外。「大姐姐你在裡頭嗎?」藍如琳見亭子門緊閉,十分疑惑,喊了兩聲卻無人回答。

  只聽屋內有些響動,卻沒有人應聲,藍如琳向來是手比嘴還快,上前就去推門。

  朱漆雙扇門無聲滑開。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2 07:13 PM

041火上澆油

  日影隨著照進屋內,投到一人多高的富貴群芳落地大屏風上,照亮上面繪製的朵朵怒放牡丹。有風吹進去,捲起屏風兩側低垂的櫻粉色綃紗幔帳,飄搖揚起,又緩緩落下。

  屋內很靜,任何響動都顯得十分清晰。有什麼輕輕碰撞,發出一聲悶響。隨後,是誰在低低呼痛。

  「……大姐姐?」藍如琳突然覺得這屋子有些磣人,問話的聲音帶著些顫抖,剛要邁過門檻的腳在半空停滯片刻,又慢慢縮了回去。

  「啊!這……」

  尖利的女人叫喊猛然響起,將門口一眾人全都嚇得不輕。

  「姑娘!」婢女香蕊緊緊抓住藍如琳手臂,也不知道是給主子壯膽,還是自己害怕的要命。

  「誰……誰在裡頭?!」藍如琳顫聲發問。

  「五姑娘怎麼了?」南山居大丫鬟如意已經跟著藍如瑾走上來,見到眾人堵在門口,詫異發問。

  「如意姑娘,這屋裡……」一個婆子話還沒說完,就見一個人影猛然從屋中屏風後竄出來,幾步就竄到了正站在門口的藍如琳跟前。

  「啊!」藍如琳受驚不小,連人家面目都沒看清,只知道有人猛然衝過來了,嚇得轉身一頭鑽進丫鬟群中。香蕊被她帶得腳步踉蹌,一屁股坐到地上。

  「什麼人!」

  眼尖的人已經看見來者何人,受到的驚嚇比藍如琳只重不輕,因為那人竟是個衣衫不整,上身幾乎完全赤裸的年輕男人!

  兩個見機快的婆子連忙站到門口堵住,叉腰怒罵:「哪裡來的潑皮,還不趕緊穿上衣服!驚了姑娘們拿板子打死你!」

  佟家兩位小姐此時也走上山來了,見這邊呼呼喝喝的吵嚷,不免隔著人群朝前看了一眼,這一看不要緊,兩個閨閣姑娘全都嚇得雙頰通紅,連忙背轉身子不敢再看。

  如瑾也轉了半邊身子,臉向別處,低聲道:「……怎會有男子在內宅!大姐姐呢?」

  大丫鬟如意在她身邊聽得分明,立時變了臉色。上前兩步指揮那兩個堵門的婆子:「快將這人拿下,捆了送到呂管事那裡拷問!」

  「是!」如意在內宅身份頗高,底下婆子哪有不聽的,立時上前就去按那男子,又有幾個婆子上前幫忙,七手八腳將那人按在地上。因手邊沒有繩子,卻又不能耽擱,就有人瞄上了屏風兩側的紗帳,走過去要拽下捆人用。

  「姑娘們請先下山,此處多有不便。」如意顧忌小姐們在場,忙轉身告罪。

  五姑娘藍如琳已經回過神來,站在丫鬟背後探頭看著屋內,眉頭一皺開了口:「方才聽見屋內有女人聲音……」

  聞聽此言,佟家二位小姐臉色更紅,佟秋雁就要攜了妹妹下山去。

  卻聽屋裡一聲驚呼,是那去拽紗帳的婆子。

  「啊這……姑娘您……」

  「什麼!」藍如琳聞言膽怯盡消,推開身前丫鬟就衝進了屋內,只探頭向屏風裡看了一眼,立刻跌跌撞撞的後退,踉蹌間差點摔在地上。

  「大姐姐……你……你怎麼在這裡?怎麼不穿衣服……」饒是最後的聲音越來越低,還是清清楚楚傳進了在場每一個人的耳朵。

  如瑾側目,恰好看到藍如琳臉上一閃而過的幸災樂禍之色,只是轉瞬又被驚疑與痛惜代替了,變臉如翻書。

  不由暗歎,這個丫頭一來,倒是省了她許多事情。

  恍惚回想起前世的時候,在這小小的四方亭內,受辱的人是她,藍如琳也在場,也說了許多類似這樣的話,雖然不是主謀,卻屢屢見縫插針,火上澆油,搗亂的本事十分不小,絲毫不像一個只有十二歲的少女。

  大概對於藍如琳來說,哪一個姐妹受辱對她都是一樣的,都可以狠狠踩了別人,讓她更得祖母看重——

  卻不知一家姐妹,本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聯,哪有什麼此消彼長。若不是藍如璇逼迫太緊,如瑾自己也不會用此下策,污了親人,難道自己就能得好麼?

  思量間,如意已經進屋看過了屏風之後的情形,匆匆退出來,一貫溫和的臉上也有了冷凝:「五姑娘看花眼了,那不是大姑娘,是一個長相酷似大姑娘的婢子罷了。」

  又吩咐幾個婆子:「將門關了,在這裡看好他們,這等事府裡自有規矩懲罰。」說罷掃了一圈在場眾多丫鬟婆子,「今日之事都閉嚴了嘴巴,誰也不許出去亂說。」

  吩咐完了,這才走到如瑾等人跟前福身行禮:「山頂風大,咱們下山去吧。佟家小姐也受驚了,請隨奴婢回花廳飲茶歇息可好?」

  一番布置雖然遮掩之意太濃,但佟家兩位小姐作為客人當然不會細問,閨閣小姐遇到這種事自然是早點脫身為好,於是雖有羞怒,但也都點頭答應了就要下山。

  猛然間卻聽門內那年輕男子高聲大呼:「如瑾妹妹救我啊!如瑾妹妹,難道你忘了剛才與我的山盟海誓,看人來了就不管我了嗎?我們有了肌膚之……」

  話沒說完就被人堵了嘴,乃是旁邊按他的婆子見他胡言亂語,唬得魂飛魄散,慌忙掏帕子讓他住口。

  藍如瑾冷然挑眉。已到這個地步,怎地還要栽贓於她!

  這昏天黑地的一番話喊出來,在場眾人都是驚愕非常。心裡沒成算的丫鬟婆子當時就瞪大眼睛張大嘴,百般錯愕之態瞪視藍如瑾。這等毫無遮掩的直視在平日來說那是非常失禮,但此時大家都忘記了規矩。

  精明的人倒是也有,但也只不過是稍微收斂些罷了,雖不曾冒犯瞪視,眼角亂瞟總是忍不住,一邊去透過未曾合嚴的門扇去看那年輕男子,一邊偷眼打量藍如瑾。

  「這個陌生小廝為何說這種話,難道……?」

  眾人錯愕之際場面一片安靜,突然有人出聲就顯得特別突兀。藍如瑾看過去,發現開口的是品露。

  這婢子跟著眾人上來半日沒出聲,此時卻恰逢其會的說話,只可惜,如今這場面,這種挑撥還真是不用藍如瑾放在心上。

  藍如瑾淡淡道:「大姐姐不在這裡,你怎麼不去她身邊伺候呢,卻來這裡湊熱鬧。」

  一句話說得品露變了臉色,別人許是聽不出來,但她怎會不知這是警告。瞅瞅屋內屏風,她終究是沒敢再用言語挑撥。若惹得藍如瑾揪出屏風後的人來,萬一真是她家姑娘,那可就是天大的禍事了。

  丫鬟如意臉色飛紅,只裝作不曾聽清的樣子,笑著請兩位姑娘和兩位客人下山休息。

  佟家兩位小姐原本已經下了台階,這樣一鬧騰,佟秋水卻停步轉身朝藍如瑾看過來,頗有擔心之意。她姐姐佟秋雁恨不得立刻離開這是非場,只拼命扯她袖子。

  如瑾無意間掃到五妹藍如琳亂轉的眼珠,又看到佟秋水關切的神色,心中不免就冒出「親」與「疏」兩個字來。只是當下不是感慨這些的時候,她只向佟秋水微微點頭安慰,便轉過身來直接看住了屋內被按倒的年輕男子。

  此時這人已經被綃紗擰成的繩子牢牢捆住,赤裸的上身也被另一段較寬的綃紗覆蓋,勉強算得上蔽體。他的髮髻本就散亂,嘴裡又堵了帕子,臉上許是被哪個婆子的指甲劃傷了,兩三道淺淺的血痕掛著,十分狼狽。被人死死按在地上,卻還不知道服軟,只一味的掙扎嗚咽,強梗著脖子朝屏風方向伸腦袋。

  如瑾心中一動,挑起的眉頭漸漸放緩。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2 07:14 PM

042五妹搗亂

  「姑娘請趕緊下山去吧,您剛才還頭暈呢,別總在山頂吹風。」如意笑著走過來,頗為為難地勸說。

  如瑾搖了搖頭,一聲苦笑:「遇到這種事情,我哪裡還敢頭暈。」言罷索性越眾走到屋門跟前,衝裡頭按人的婆子吩咐,「將帕子拿開,我要問話。」

  幾個婆子面露躊躇,全都去看大丫鬟如意。

  如意就開口:「依奴婢之見……」

  藍如瑾不等她說出什麼,立刻揚聲打斷:「如意姐姐請不必說了,今日遇到這樣烏七八糟的事,若不分辨清楚,日後我們府裡的小姐還怎麼做人。你們將帕子速速拿開,莫待我親自動手。」

  幾個婆子又看了如意一眼,見她面有難色不再攔阻,這才將那人口中的帕子掏出來。

  「如瑾妹妹救命啊!如瑾妹妹——」那人嘴得了閒立刻叫嚷起來,嚇得幾個婆子一個哆嗦,立刻就要將帕子給他重新塞上。

  藍如瑾揮手阻止,又吩咐婆子將人從地上拽起來。婆子不敢怠慢,手上立刻松了些勁,讓那人由趴改跪,跪在藍如瑾跟前。那人卻不老實跪著,脖子總朝屏風後頭擰,只管叫嚷。

  如瑾心中又是篤定了幾分,便問道:「聽你言語,難道是跟我家如瑾妹妹有私,你可知道隨意污蔑侯門女眷是犯罪!」

  「三姐姐不就是……」

  「閉嘴!」五妹藍如琳剛要說話,如瑾寒著臉就厲喝過去,將一臉天真之色的藍如琳嚇了一大跳,瞅著如瑾從未有過的凶厲模樣,未曾說出的下半句她是再也不敢說出口。

  如瑾又冷冷盯了她兩眼,眼中厲色更甚。明明聽見自己口中用詞,以她的機靈還不能體會用意麼,竟然還要裝瘋賣傻故意點破,真是壞透了!

  幸虧那人沒注意這個細節,已經跪在那裡停止了喊叫,轉過脖子來乾脆俐落地接話:

  「兩情相悅算什麼犯罪,如瑾妹妹和小人已經訂了終身之盟,此心可表天地,非是你用侯府名頭能壓人的!」

  「好,真是不錯。」如瑾不怒反笑,轉過臉去將在場眾人全都冷冷掃了一遍。許多人低下頭去不敢對視,連品露都沒敢再有什麼異動。但也有幾個面帶興奮之色的,顯然是看熱鬧不怕事大。

  如瑾冷聲道:「此事干係多大,想必各位都明白得很。下面我的問話如果誰敢插嘴,後果自己想清楚。」若再有不開眼的學那藍如琳搗亂,她可不會善罷甘休。

  眼見眾人無有異議,連藍如琳都低著頭老實站在那裡,如瑾這才回身看那人。

  「你口口聲聲『如瑾妹妹』叫著,可知她是何人?」

  「侯爺家的小姐,閨名如瑾,我怎麼會不知道。」

  「閨名你都知曉,可知她在我們家裡排行第幾?」

  「……排行……排行第幾又怎樣,侯爺嫡出的小姐最是尊貴……」

  「你和她相處多久了?」

  「這個不用你管!」

  屏風之後突然有些響動,好像是凳子翻倒的聲音。藍如瑾冷冷瞥一眼,懶得理會,轉身朝大丫鬟如意福身行禮,唬得如意連忙不住還禮。

  「姐姐在此見證,此人惡毒誣陷,其心可誅,勞煩姐姐上稟祖母嚴加懲處,更要查出其背後指使之人,嚴懲不貸以儆效尤。此事關係藍府女眷清譽,萬請姐姐慎重。」

  如意連聲應了,憤怒地指揮婆子又將那人堵了嘴按倒。

  藍如瑾再無一言,冷著臉帶孫媽媽和丫鬟們一路下山。此間之事幾句問答已經弄清關竅,接下來如何於她無關了。如意是南山居忠僕,言語行事皆有分寸,一定會如實又得體地將事情稟報上去,比她們親自去告狀管用千萬倍。

  藍如瑾一走,藍如琳和佟家兩位小姐更無繼續留下的理由,全都帶著丫鬟婆子下了山。

  衛馮兩家小姐正在山下歇著,藍如瑾卻在將要走出假山時停住了腳步,叫住佟家二位小姐。

  「兩位姐姐,今日之事頗為難堪,如瑾懇請兩位出去勿要多言,求姐姐們給藍家留個體面……還有剛才屏風後那婢子酷似我家長姐之事,更請兩位守口。」

  說著就要盈盈下拜,被佟秋水一把扶住,不耐煩地說:「你說這樣的話真讓人生厭,咱們是什麼人,怎會理會這些,只要你沒事就好。」

  佟秋雁見妹妹不會說話,連忙笑著說:「三小姐放心,我們知道輕重,也一定會約束下人。」

  藍如瑾衝二人感激一笑,眼角掃過兩人帶著的丫鬟,卻看到幾張不以為然的臉,也不知道佟家兩小姐能否約束得住她們。這就不是藍如瑾能管得了,她也不必管。

  恍惚卻想起前世那時候,混亂的當口卻不只佟家小姐,還有衛馮兩家的,想來藍如璇比她心狠,願意多引些人上來見她狼狽。似乎是衛小姐頗說了幾句譏諷之語,藍如璇竟不顧身份當眾朝眾位小姐磕頭哭求,求她們不要將妹妹的醜事說出去,護妹之心讓眾人感慨不已。

  然而這等齷齪事情,就算各家小姐自矜身份不肯親口道出,跟著的丫鬟婆子又豈有不長舌的,到最後還是傳得沸沸揚揚,青州體面人家全都知道了詳細,藍家顏面大失。偏偏眾人議論時又多將藍家大小姐如璇單獨提出來,說她下跪是難得的忠義知禮,跟幾個妹妹完全不同,又說藍家侯爺這一房以藍如瑾為首,幾個小姐都沒什麼體統,唯有藍泯那一房才像個勳貴人家。種種議論,不知是否有人推波助瀾。

  可是此時,一切都反了過來,難堪之事被撞破的是藍如璇,替姐妹求情的卻是如瑾。

  這更是讓如瑾生出一種隔世之感。

  「三姐姐,你們下來了?大姐姐找到沒有?」

  假山之下,見到眾人下山回返,藍如琦難得地當眾主動說了一句話,雖仍然是畏首畏尾的樣子,神色間的刺探之意卻沒逃過如瑾的眼睛。

  張氏身邊的林媽媽聞風才至,正在山下跟幾位小姐打招呼,還沒來得及上去,猛然見如瑾毫髮無傷地走下山來,卻不見她家大姑娘,且還有品露跟在眾人身後拼命使眼色,頓時有種大事不妙的感覺,見藍如琦發問,就支著耳朵聽答案。

  如瑾回答藍如琦的問題,眼睛卻是淡淡看向林媽媽:「大姐姐不在這裡,聽人說,她也不小心潑了自己一身茶水,回去換衣服了。」

  不管林媽媽聽了這話是如何神色大變,如瑾只跟各位客人告了一聲罪,就托辭頭暈要休息離開了此地。

  臨走時拽上了五妹藍如琳,這個丫頭卻不太甘願,眼睛總往假山上頭瞟,很有想留下來看如意那邊怎麼處理的意思。嘴上卻說得冠冕堂皇:「大姐姐不在,三姐姐也要回去,我不和四姐陪著眾位小姐怎麼行呢。」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2 07:16 PM

043清晨請罪

  佟家大小姐是知道進退的,此時連忙說:「我們也出來玩半天了,該回去陪著母親聽戲才是,怎能總顧著自己玩呢。」說著拉上妹妹回會心堂那邊,還勸著馮衛二人同走。

  如瑾讓四妹藍如琦陪客人過去,幾人一走,如瑾再不給藍如琳好臉色:「跟我回梨雪居,不然就請劉姨娘去母親那邊坐坐。」

  這話說出來,當著這麼多丫鬟婆子,等於是狠狠潑了藍如琳臉面。藍如琳頓時惱怒異常,臉上時常帶的甜笑也掛不住了。

  然而,卻是不得不跟著如瑾走。

  就算她在祖母跟前比如瑾得臉,就算她生母劉姨娘比秦氏得夫君看重,但妻妾之別終究不能跨越,秦氏要拿出主母的派頭來給小妾沒臉,那小妾也是說不出理去。

  藍如琳板著臉走在如瑾身後好遠,算是聽話跟著了,但絕不肯與如瑾走一起。孫媽媽回頭看看,在如瑾耳邊低聲說:「何苦又惹她,姑娘多關注四方亭善後之事才妥當。」

  如瑾沒言語。

  有些事,她沒法說出來。然而她記得清楚,前世這一年的三月三,吃虧的可不只是她藍如瑾。

  女眷內宅聽戲撞破了四方亭之事,男賓外院飲宴之後,卻有人「巧遇」深閨小姐,行了私相授受之事。雖不如藍如瑾這樣鬧得名聲大壞,可衛太太事後親自登門送還兒子醉酒「撿到」的信物,著實給了藍家一個耳光,更別提事後衛家與藍家自此疏遠,更在裕隆二十一年的變故中順勢踩了藍家一腳。

  這樣的惱人舊事,怎能再讓其於自己眼前重演。

  張氏安排宴請男賓居心叵測,她就要牢牢控制事件的女方。

  *     *     *     *     *

  青州城裡大戶人家的風俗,每一年的三月三,家中必要請要好親朋的女眷前來相聚,今年你家,明年我家,開席唱曲熱熱鬧鬧,從上午玩樂到太陽落山,興頭好的還要持續到半夜方戀戀不捨地道別離去。

  然而這一年的三月三,開設在襄國侯府裡的聚會卻早早在午飯之後就散了場,且除了侯夫人秦氏在那裡陪著客人用飯之外,藍府最尊貴的老太太和實際的掌家人張氏卻沒有出席午宴。從待客之道上來說,這樣是十分失禮了。然而客人們卻也都沒說什麼,因為侯府裡拿出的理由是藍老太太突然發病,張氏在侍疾。

  賓朋離去,藍府裡外清淨下來。

  是真的清淨。從外院到內宅,除了有差事不能停的僕婢之外,閒雜人全都老實躲著,盡量不往主子跟前露面,平日愛串門的丫鬟婆子也都悶在屋裡不再亂走。

  府裡出事了,主子們發火了,這是所有奴婢的共識。

  「今日這事,你怎麼看?」

  南山居宴息處,藍老太太正襟危坐,臉色鐵青,饒是經年見慣了風浪,此時也難掩憤怒情緒。

  一干奴婢全都屏退,屋門口幾丈遠還立著守門的小丫頭。偌大房間裡除了盛怒的藍老太太,只有丫鬟如意跪在地上,垂首回話。

  事情經過早已回稟完畢,相關人等該捆的捆,該警告閉嘴的警告閉嘴,暫時算是告一段落。然而藍老太太單獨留下如意問話,卻是要問不想別人聽到的了。

  如意沉思了一下,才斟酌開口:「奴婢不敢妄言,一切怕是要等賊人審問出來才能定論。」

  藍老太太卻是冷笑:「敢做出這等事的,已經抱了必死的決心,又怎會讓你審出來,咱們藍府又不是稽辦司牢房。你只說你看到的,想到的。」

  這次如意沉思的時間更長,半晌才道:「此事看前半段,奴婢一度以為是三姑娘算計大姑娘。但賊人喊出三姑娘名字,情勢急轉,看來卻是要陷害三姑娘,誤弄到大姑娘身上。」

  藍老太太叫如意起來,卻並不問話了,只在那裡沉吟不語。

  如意屏息垂手,呼吸都放得很輕,好一會才從眼角餘光瞥見老太太略微動了動身子。她抬眼望去,發現老太太也正朝她看過來。

  年近六十的老婦人臉上皺紋已經很深,經常生病的緣故,面色也不是很好,偏黃偏暗,然而一雙眼睛卻仍然有著與年齡不符的明亮。被這雙眼睛沉沉地盯著,就有很大的壓迫感。

  如意一驚:「老太太恕罪!奴婢失言了!」

  「你不必驚慌,下去吧。」藍老太太揮了揮手,如意如蒙大赦,躬身退出,臨到門口卻又被叫住,「叫錢嬤嬤晚間來陪我說說話。現下你們不必伺候了,都下去,我一個人靜一靜。」

  「是。」恭肅應了,如意垂首退出次間門外,到了外間才敢直起身子啟簾出門。

  吉祥等在門外,聽說不必進屋伺候了,就揮手叫了兩個小丫頭候在屋門口,攜了如意到耳房詢問詳情。兩人平日親厚,不比旁人,如意心中也是忐忑,將事情前後全都說了出來。

  「你糊塗了!」吉祥聽了她在屋中應答的幾句話,眉頭大皺,「這樣的事撞上就是禍,若不是當場有外客在,你們這些人恐怕……事後你不說遠遠避著,竟然還參與審問,還說出什麼陷害不陷害的話來,難道嫌命長嗎!」

  「會、會嗎……我只是想著給主子分憂才幫著審問那賊人……老太太問什麼,自然要知無不言……」

  吉祥苦笑:「平日你也不是笨人,與丫頭婆子們周旋也有個計較,怎麼大事上這樣糊塗!豪門大戶要的是臉面體統,這等陰私事背地裡如何且不管,一旦事發,不相干的下人們多被滅口或是打發處置掉。今日幸虧是佟家的人在場,主子們知道滅口無用,你們方能脫出來。」

  吉祥原是前任太守家的丫鬟,那太守家裡姬妾眾多,陰私事不少,因此她在這些事上比如意見得多。如意本就被老太太那一眼看得心中發毛,此時聽了這番言語,更是驚慌。

  「姐姐我該怎麼辦……老太太剛才似乎是生氣了……」即便平日裡如何有大丫鬟體統,涉及自身生死,如意也亂了方寸。

  吉祥握住她的手,歎口氣:「你先別著急,老太太心善,就算要處置你們也不會太過嚴厲,何況此事牽扯人太多,未必會處置。」

  如意緩緩坐下,眉頭緊皺。

  *     *     *     *     *

  入夜,幽玉院和往常一樣,早早關門閉戶。

  正房內柔和的光線透過窗紙,暈染了院中幽竹。新月甚淡,風過竹林,沙沙的聲音在屋內也能聽到。

  每天這個時候秦氏已經快要歇下了,她身體弱,睡得早,但今夜卻沒有。藍如瑾在她這裡還沒走,白日發生了那樣的事,想必藍府內許多地方的燈火都和這裡一樣,將要亮至深夜。

  秦氏靠在榻上,聽孫媽媽一五一十稟報所有細節,即便仍有孫媽媽不知道的事,但只是說出來的這些已讓她驚駭莫名。她一直沒有說話,只是聽著,臉色越來越蒼白。

  如瑾坐在一邊,手裡捧著一杯茶,茶水早就涼了。她偶爾抬起頭看看母親的表情,每看一次,都有些後悔那日說出自己落水蹊蹺的事。

  到底是她曾有過在深宮生活的經驗,讓人心驚肉跳的事見過聽過不少,面對府裡這些算計就多了幾分從容,然而,讓身體不好的母親知道這些,到底對不對呢?

  她是女兒,日後不可能在家中過一輩子,讓母親多接觸這些長遠來說是好的,免得以後她不在時別人欺負母親。可是,母親的身體和精神能承受麼?

  正在思量,卻聽秦氏開口:「瑾兒,你還安排了什麼人,什麼事,說給母親聽聽。」原來是孫媽媽已經稟告完畢。

  如瑾有些遲疑,抬頭卻對上秦氏的眼睛。臉色依舊蒼白,然而目光那樣堅定,堅定得讓如瑾無法拒絕。

  她便從派碧桃打聽與東府有隙之人講起,從考量安排董婆子,到亭子裡的對話行事全都和盤托出,秦氏聽完默不作聲,半晌才開口:「約束好董婆子和她一起行事的人,若有走漏,她們都不必留了。我雖不管事,處置幾個婆子的力氣還是有。」

  如瑾愕然,母親語氣中的肅殺讓她感到陌生,這還是那綿柔避世的母親麼?

  *     *     *     *     *

  在幽玉院留宿一夜,翌日清晨,起身洗漱未完,已有丫鬟來報。

  「五姑娘在院裡跪著請罪,奴婢們拉不起來。」

  「請罪?」如瑾挑眉。

  「五姑娘說昨日說錯了話,請太太和三姑娘別怪罪她。」

  正說著,果然有人聲從院子裡傳進來,先還不大,後來就越發清晰了,還帶了哭腔。

  如瑾正在梳頭,秦氏也還沒換好白日的衣服,母女倆詫異對視一眼,秦氏皺眉不解,如瑾想了想,似乎有些明白,不由冷笑。

  「扶她回去,昨日她說了什麼做了什麼,母親並不知道,談不上怪罪不怪罪的。她若覺得自己得罪了誰,可以去跟正主請罪。」

  丫鬟答應著出去,不一會,院子裡的哭聲更大了,即便在內寢也能斷斷續續聽到藍如琳的話。

  「……女兒年紀小不懂事,看到就直接說了出來,也是當時嚇得傻了,並不是故意要給大姐姐沒臉……求母親別怪女兒……」

  這下秦氏也明白過來了,原來是為了昨日四方亭中她去屏風後認人還叫破的事。可這事與這邊什麼關係,怎麼大清早跑這裡來告罪。

  如瑾低聲解釋:「她這是做給東府和祖母看呢,請罪這事傳出去,由不得人家要多想。她向來懵懂無知,別人就會想為何她要來給母親你請罪,母親和這事會有什麼關係……」

  啪!未曾說完,秦氏將一支鑲寶簪用力拍在妝台上。

  「趕她走!」

  伺候梳妝的飛雲連忙親自出去,指揮著丫頭們半拖半勸的請藍如琳回去。

  「母親!母親不要生我氣好嗎,都是女兒莽撞無知,以後一定不敢多嘴了……」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2 07:17 PM

044張氏哭訴

  聲音越喊越大,竟是要鬧起來的意思。如瑾皺眉,披著未曾挽好的頭髮走到外間窗邊,透過輕軟的紗窗能看見院中那道火紅的身影,正在丫鬟們的拖拽下掙扎。主僕有別,丫鬟們不敢太勉強她,因此還未曾拽動半分。

  如瑾冷聲道:「飛雲,去後頭請劉姨娘過來,多日不見,我很想她。」

  哭聲戛然而止,院中那個扭動掙扎的紅色身影僵在原地。如瑾冷冷看她一眼,轉身回去繼續梳洗。

  未待飛雲過去請劉姨娘,藍如琳已經不再死撐,任由丫鬟們將她勸走了。

  碧桃一邊服侍一邊笑:「有些人就是忘性大,昨日姑娘剛說要請劉姨娘來坐坐,今日還敢過來鬧。若是劉姨娘真在這邊立規矩,傳出去不知誰會沒臉。」

  「慎言。」如瑾淡淡兩個字,嚇得碧桃噤了聲。

  如瑾梳洗完畢,直到陪著母親吃完早飯,看到碧桃還有些小心翼翼的神色,遂笑道:「你近日差事辦得很好,以後繼續用心,只是切記莫要得意忘形。」

  碧桃正是惴惴,一聽這番話立時心中安定,忙恭恭敬敬地應了。

  早飯後照例是給長輩請安的時間,秦氏因為是正房,去南山居之前還要接受幾位妾室的問安。姨娘們也是掐著時間來,這邊筷子剛放下不一會,丫鬟就報劉姨娘和董姨娘到了。

  襄國侯藍澤有名分的妾室只三個,賀姨娘如今隨侍在京都,家裡只有劉董兩位。按照抬姨娘的先後來說,劉姨娘為長,但董姨娘有生子之功地位又是不同,因此家裡並沒有大姨娘、二姨娘那樣叫,還是稱呼兩人的姓氏。

  進得屋來,行禮問安完畢,秦氏就端了茶打發她們出去。兩人也沒有要留下來的意思,都知道太太不喜與她們交談,一切都是場面上的虛應而已。但這次兩人退到門口時,秦氏卻又叫住了劉姨娘。

  「你平日無事時多帶五丫頭做做針線,女孩子年紀大了不比小時,沉穩一些為好。若是你覺得自己教不了,帶我這裡來,我讓針線房的人教。」

  秦氏語氣並不和緩,屋裡伺候著好幾個丫鬟,劉姨娘臉色漲紅,深感沒臉。但回過頭看到秦氏冷淡的神色,嘴角動了動最終沒敢說什麼,低了頭答應了。她婢女出身,終究沒有正面跟主母抗衡的底氣。

  一旁董姨娘看了,面上沒露什麼,眼底頗有得色。

  兩人走後,如瑾從裡間出來,笑道:「是該敲打一下,她這次太過分。」

  到了去南山居問安的時辰,如瑾扶了秦氏出門,一路上秦氏臉色一直不太好,憂色很重。早起聽值夜的丫頭說秦氏一晚上幾乎都在輾轉翻身,未曾熟睡,如瑾知道母親是在生氣,卻也沒什麼辦法,只能盡量多說閒事與她寬心。

  秦氏閒聊的興致不高,快走到南山居時才低聲問了一句話。

  「你有辦法做出那樣的安排,為何不想想別的路子。如今雖是惡有惡報,可畢竟是家族蒙羞,你……」

  話沒有說下去,如瑾卻明白。

  一人損,闔府損,這樣有礙閨閣名聲的事情,對整個府裡的小姐都是損害。

  會影響日後的婚嫁、以後在婆家的地位,甚至這種影響會延續好幾代。藍家也會成為一個笑話,詩禮傳家的名聲毀於一旦。

  「母親,佟家兩位姑娘都是知道分寸的,必不會將此事傳出去。至於咱們家的人,祖母威嚴在那裡,約束得住。」

  秦氏歎氣:「姑娘家臉皮薄不會議論這些,但跟著她們的丫鬟婆子又怎真能約束住呢,這等事最是容易被傳的。」

  「母親何必憂心,明面上總會有合適的解釋出來,只要我們自己心中無愧,何懼別人議論。」

  說話間走進南山居,話頭到此打住。秦氏臉上憂色未褪,如瑾心裡卻有些恍惚。

  多日來籌謀布置,她從未曾往這方面想過,或者說她下意識不讓自己去想。可秦氏的話提醒了她,讓她不得不捫心自問一次。

  是的,秦氏說的沒錯,她完全可以將事情往另外的方向布置,這樣以牙還牙雖是痛快,終究有自損之嫌。為什麼,為什麼她根本就不去考慮別的辦法……

  不由苦笑。

  雖是努力轉了性子,看來骨子裡的想法終究是未變。她,到底還是未曾在乎這所謂清名閨譽。

  就像前世一樣,她受了那樣的誣陷,當眾蒙羞,卻仍然堅強的活了下去,除了氣憤和委屈之外,並沒有自己看低自己,更沒有學那些堅貞烈女以死正名。是以這次的布置,她根本就未曾害怕自己會受什麼干礙。

  更何況……

  更何況,也許心裡還有期待……期待也能像前世一樣,因為名聲不好而耽誤了婚事,讓自己不要那麼早嫁出去,去面對陌生的男人和婆家。

  然而這些卻是不能說出來的,這樣離經叛道的念頭,恐怕會把母親急壞氣壞。

  吐口氣,收斂了心神,秦氏已經攜著她走到了南山居正房門口。早有丫鬟進去通報,兩人站了一會卻還沒讓進去,不像平日裡通報就進。大家都知道為什麼,秦氏兩人倒也不急。

  不過還是有伶俐的小丫頭悄悄上前解釋:「老太太昨夜睡得晚,今早起來精神不好,勞煩大太太和三姑娘多等一會。」

  院門口有婆子行禮問好的聲音,轉目望去,卻是張氏領人到了。她早晨請安大多時候都比秦氏來得早,今日卻是遲太多了。

  如瑾上前幾步,如常日一樣恭敬問安,抬頭時卻對上張氏充滿怨毒的眼睛。

  「大姐姐好麼,怎地沒和嬸娘一起?」如瑾微笑相問。

  張氏想要維持一貫的溫和笑容,但眉頭一抽終究沒維持住,倒顯得臉色猙獰扭曲了。

  「不勞三丫頭掛念,她好得很。」

  如瑾笑著退回秦氏身邊,秦氏與張氏眼神相對,張氏連日常的問好都沒進行。

  難道是察覺了麼?已所不欲勿施於人,既然自家攤上覺得不痛快,當初何苦算計旁人。

  有小丫頭掀了簾子出門招呼:「老太太用完飯了,請大太太、二太太和三姑娘進去。」

  張氏冷哼一聲,竟不顧讓著秦氏這個長嫂,自己率先進門去了。等秦氏和如瑾進了裡屋,張氏都已經跪在了藍老太太的羅漢床下,用帕子捂著臉開始抽泣。

  「……只求您做主,真是歹毒透了!昨日璇兒身邊沒有別人,該拘了嫂子跟前的孫媽媽來問,不說就嚴刑拷打,肯定能……」

  「你說的是什麼,我不明白。」藍老太太端坐羅漢床正中,神色如常。

  如瑾隨著秦氏行了禮就坐到下頭一溜椅子上,眼觀鼻鼻觀心。屋內並沒有多餘的人,連近身服侍的吉祥如意都不在,只有錢嬤嬤在羅漢床邊站著。

  張氏繼續在那裡哭:「老太太您如何能不明白,您是最明白的人了,這事分明是有人……」

  「你說什麼,我不明白。」藍老太太再一次打斷了張氏的話,這一次聲音就帶了冷意。

  張氏愕然抬頭,藍老太太銳利的眼睛盯著她,說道:「昨日璇兒有什麼事,我怎麼不知道,你且說來聽聽。」

  張氏被盯得心虛,磕磕絆絆道:「……昨日、昨日四方亭……」

  藍老太太臉色一凝:「昨日四方亭有不法之事,需從嚴處置。賊人弄啞了送官,安個罪名打死了事。你要說的又是哪一樁?」

  看來這就是老太太的態度了,順了如意當場的應變,只道是婢女與賊有私。對外自有對外的說法,一切壓服為主。如瑾繼續安靜垂眸。

  張氏愣在當地,臉色變了幾變,又側頭恨恨瞪了秦氏和如瑾一眼,卻再也沒敢說什麼。

  藍老太太閉了眼睛:「你們都回去吧。」

  秦氏帶著如瑾恭敬行禮告退,張氏躊躇著不太想走,略微磨蹭了一下,藍老太太已經皺眉:「回去。」張氏不敢再多說,只好也福身告辭。

  三人出去好久,藍老太太這才張開了眼睛:「錢嬤嬤,帶著你媳婦親自去查,從裡到外狠狠地查!」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2 07:18 PM

045賞罰分明

  這一天的午後下了雨,一抬眼就能看見紗窗外昏暗的天光。今年的春天似乎特別短,好像輕寒料峭的時節還未曾走遠,醒過神來,已經是暮春時節了。

  梨雪居院牆外頭的梨花早已落了,枝頭上嫩綠色的新芽正一天一天變成深綠。如瑾午睡起來,坐在臨窗的榻上捧著茶盅發呆。碧桃進得屋來,順著她的目光朝外看了看,輕聲湊趣道:「姑娘可是想念那幾株梨花了,也難怪姑娘惦記,就是奴婢們也喜歡得不得了,開起來像雪一樣,好看得緊。」

  「香雪成海,如夢似幻,確是難得的情致。」如瑾頓了頓,繼而輕笑出聲,「只不過花落葉生,秋至成果,天道如此,只喜觀花而不忍花落,卻是活得癡了。」

  碧桃愣了愣,聽得似懂非懂,不知怎樣接話才好,如瑾那裡已經收回目光起了身。

  「叫全院子的人都到堂屋去吧,我有話說。」

  碧桃應了,臨走到門口又返身來問:「紅橘……」

  「所有人。紅橘,、品霞、寒芳,只要在這院子裡的都來。」

  眾人聚集得很快,這也是最近才能有的俐落,自從攆了范嬤嬤之後,梨雪居上下沒有敢偷懶怠慢的。每日按部就班的做著手邊的事,都小心翼翼的生怕被抓了錯處。一聽是主子召喚,一個個緊著來到了堂屋前。

  外頭細細密密下著小雨,落在石磚地上聽不見聲音,只是微潮的空氣讓眾人覺得有些悶。多日不在人前露面的品霞獨自站在最邊上,距離堂屋門口遠遠的,沒人願意挨著她。

  堂屋中薰著去冬收集的梅花瓣,散發若有若無的香氣。如瑾在椅上端端正正的坐著,身後是肅立的青蘋和碧桃。

  「前幾日事忙耽擱了,上月底就該發的錢還沒發下去,今日叫你們來沒有別的事,就是發月錢。」

  如瑾這邊一說,廊下眾人都是齊齊鬆了一口氣。不久前那個訓斥罰錢的場面大家還記憶猶新,這次來不少人以為又要有人倒霉了,如今既然說是發月錢,大家的臉色都漸漸緩了過來。

  「上次我說過,誰做事勤謹認真誰就該賞,不好好做事的自然要罰,所以這次的月錢有的人會領的多些,有的人少些,若有不服,盡可說出來。」

  人群中有了小小的騷動,但竊竊私語了幾句就都安靜下去,因為碧桃那邊開始唱名了。她手裡捏了一張紙,圈圈點點的畫著些符號,是她按照藍如瑾的吩咐做的月錢記錄,因為不識字,就拿符號代替了,除了她自己沒人看得懂。

  一個一個的名字念下去,報了該領的月錢數,被念到的人就進屋來青蘋那裡拿錢,然後退出。開始念的都是月錢沒升沒降的人,直到十幾個人過後,念出了紅橘的名字。

  「紅橘,月錢一吊,本月半吊。」

  眾人都齊刷刷轉頭去看她。紅橘臉色蒼白,咬了咬嘴唇。

  「紅橘姐姐,怎麼還不進來領錢呢,是不是嫌錢少?」不見紅橘進屋,碧桃立時提高了聲音相問。她二人向來不太對付,如今紅橘倒台,碧桃得勢,自然是抓著機會就踩一腳。

  紅橘惱怒,卻又不敢在外頭一直僵著,只得埋了腦袋走進屋子裡。

  藍如瑾端穩坐著,神色淡漠,也不和她說話,只靜靜看著她。碧桃覷著如瑾臉色,開口笑道:「紅橘姐姐多日不見姑娘,怎麼進屋不知道請安呢?姑娘讓你思過,你可思出了什麼結果沒有?」

  紅橘胸脯起伏,抬起頭飛快掃了碧桃一眼,惱怒之意大增。然而轉頭對上藍如瑾平靜無波的眼睛,她身子一震,立刻僵在了那裡。

  「姑……姑娘……」總算回過神說出幾個字,膝蓋卻不由地軟了下去,再也不敢跟藍如瑾對視,埋頭叩首。

  沉默像是令人窒息的膠質,紅橘只覺得憋得難受,像是將要溺水而亡一樣。如瑾清冷的聲音就像是解救她的浮木,盡管那話裡的內容更讓她惶恐。

  「聽說你爹娘為你東奔西跑的求告,還托人去祖母跟前吹風說我,如今這麼久過去了,可有什麼結果沒有?」

  「沒有……不是不是,我爹娘沒有做對不起姑娘的事……」

  「有沒有我很清楚,相信你比我更清楚。可惜我往日積攢的月錢並不多,范嬤嬤走時都送給她了,不然還能給你分些。」

  「姑娘!姑娘開恩!千萬不要趕奴婢走,奴婢以後一定好好伺候姑娘,再也不敢惹姑娘生氣了,只求姑娘給奴婢將功贖罪的機會……」

  紅橘將頭拼命朝地上碰,終於放棄了自己作為一等丫鬟的最後一絲體面。

  如瑾淡淡的看了一會,直到她將額頭撞得通紅,哭得眼淚鼻涕橫流,幾乎快要哭暈過去,這才微微皺了眉頭:「吵得我頭暈。領了月錢下去吧,以後在院裡灑掃。」

  「謝姑娘大恩!」

  從一等丫鬟變為灑掃僕役,紅橘卻不敢遲疑,立刻應了,恭恭敬敬退下去。

  碧桃這裡繼續唱名:「寒芳,月錢四百,本月加三百,共七百。」

  小丫頭寒芳滿臉詫異進來接了錢,如瑾笑道:「你做事勤勉,應賞。」

  寒芳謝了賞,臉上似有愧色,躬身行禮出門。

  這邊又念了幾個或賞或罰的名字,各自發錢下去。一個婆子被罰了二百錢,站在那裡不肯走。

  「姑娘啊,奴婢勤勤懇懇做事,沒做過錯事呀,姑娘覺這二百錢不值什麼,奴婢們可是靠這個活命的,求姑娘開恩。」

  如瑾皺眉,碧桃上前喝道:「姑娘是什麼人,哪裡稀罕貪你這點小錢!你前幾日值夜時喝了酒,醉在那裡,院門也不知道閂,打發小丫頭去說你,還敢頂嘴,這事有沒有?」

  婆子神色尷尬,低頭福個身連忙退出去了,臨走不忘瞪碧桃一眼。

  最後翠兒也得了一百賞錢,賞她之前幫青蘋煎藥之功。待得所有錢發完,遣眾人散去,如瑾獨獨留下了品霞。

  帶著品霞進了內室,如瑾直接開口:「你的月錢可是記在東府帳上的?我這裡就不發了,而且也不需要你做什麼,一會你收拾東西回去,總待在我這裡也不像話。」

  「三姑娘!奴婢什麼活都能幹,灑掃粗活也願意,只求三姑娘不要趕奴婢。」品霞立刻跪在地上磕頭。

  幾個頭磕下,纖細的素銀釵子滑落在地,鬆散了一頭青絲。再抬頭時,淚痕蓬髮,慌張可憐。

  如瑾噙了笑:「你想留下是你的事,與我何干?想讓我答應,總得說點什麼讓我滿意的,是不是?」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2 07:19 PM

046外婢投誠

  品霞拼命磕頭:「只要三姑娘留下奴婢,奴婢什麼活都肯做,不管多累,絕不說一個不字!」

  如瑾默默看著她苦求,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神色冷了下去。

  「你,不老實。」

  品霞動作一僵,臉色發白。

  「為什麼帶你進內室,你若是不明白,現在就出去,若是明白了,就給我一五一十的吐出來。我沒耐心和你耗,半刻時間,何去何從,你自己選!」

  如瑾拂袖走至榻邊,撿了一本先朝遊記自顧翻看,再不理會。

  品霞跪在那裡,臉色變了幾變,時而皺眉苦思時而咬牙決絕,躊躇煎熬。

  寒梅幽香在屋內若有若無散著,窗外偶爾傳來丫鬟們低低的說話聲,越發襯得屋內安靜無比。可品霞心跳卻是越來越快了,耳朵也不清淨,彷彿能聽見外間銅壺滴漏的輕響。

  如瑾手中書頁翻過去,唰啦一響,品霞身子一抖。

  「三姑娘!我說!」品霞壓低了嗓子哭喊,膝行幾步匆匆跪到如瑾腳邊,「只要姑娘別讓奴婢回去,奴婢什麼都說!」

  「好。」如瑾臉上重新帶了笑,合上書冊放到一邊,向後靠在了迎枕上,「不過你先告訴我,為何死活不想回去?」

  品霞蒼白的臉驟然變得通紅,連雪白衣領外的一段粉頸都染了霞色,腦袋垂得更低,聲音細如蚊蠅。

  「……奴婢……大少爺要奴婢去服侍……」

  如瑾恍然,東府那個大堂兄藍琅十分紈絝荒唐,府裡誰都知道,卻未曾想他連親妹妹的丫鬟都想碰。不過,對於許多丫鬟來說,能被他收過去也是不錯的前程,這品霞倒是有些與眾不同。

  「所以,你寧願過來做奸細,也不肯回去伺候大哥。」

  「是……不是!奴婢不是奸細!雖然大姑娘吩咐要通風報信,可奴婢很少傳消息的!」

  *     *     *     *     *

  這一日天黑得特別早,將品霞打發出去,再抬起頭來的時候,外面已經沒有光亮了。雨似乎是打了,沙沙的聲音在屋裡也能聽見。青蘋點了燈進來,用素紗罩了,移到桌前。

  「姑娘,孫媽媽來了。」

  「這個時候?」雨一直沒停,有何事需要冒雨前來呢。

  青蘋輕聲道:「來了有一會了,聽說品霞在屋裡,就沒讓奴婢們通稟,說是等姑娘處理完要事再說。」

  「有什麼要事,快些請進來吧。」

  青蘋出去知會,孫媽媽進來,青蘋倒了兩杯熱茶放下,說要提前布置晚飯,就退出去了。

  「這丫頭很謹慎。」孫媽媽看著她背影笑道。

  如瑾搖頭:「謹慎太過了,未免死板些,不大機靈。」

  孫媽媽上前行了禮:「死板不怕,貼身服侍的人還是以厚道為要。」

  如瑾請她坐在錦杌上,又請喝茶,問道:「媽媽為何這時候來,小心受了潮氣涼氣。」

  「不要緊,姑娘放心,穿了木屐子打了傘,回去再喝碗熱薑湯,一准沒事。」孫媽媽笑著捧了茶,又說了好幾句閒話,問候如瑾今日寢食身體狀況之類,問了半日才躊躇著開口說:

  「姑娘別生氣,我這次來是有些話想跟姑娘說……」

  「媽媽可是要說四方亭的事?盡管說,我怎會生氣。」

  孫媽媽見如瑾挑明,索性也不兜圈子了,直接問道:「我昨夜沒睡好,一整夜都在盤算這個事,雖說姑娘行得隱秘巧妙,可這天下沒有不漏風的牆,沒有能包住火的紙,中間又牽扯了董婆子那幾個不太親近的人……姑娘,今日錢嬤嬤特意找了幾個婆子丫頭過去,她可是多年不管府裡事的老人了,只怕……」

  如瑾笑著抿了一口茶:「媽媽擔心的有理,不過董婆子等人不足為慮,當時只不過安排她們幾個蹲守,未曾事先告訴她們什麼,藍如璇要是不行事,她們就散了,就算事後將我的吩咐透露出去也無妨,子虛烏有誰又能挑出什麼。等事發後她們真對藍如璇動了手,那跟咱們就是同一條船上的人了,難道自己將自己抖落出去麼?」

  孫媽媽發現如瑾對藍如璇直呼姓名,不再叫大姐姐了。

  「可她們當時要是不動手……」

  「我懷裡揣著幾根鋒利簪子呢,她們若不動手,我自己來。」如瑾笑容如常。

  「那也太險了些,不說別的,就說她們最後從亭子後門走,萬一有人想起了那後門追出去,或者後門當時有人經過……」

  「那亭子雖四面都是門,但只在夏日全開,如今這時候只有前門開放。當時場面又亂,誰會主動去想後門側門的?且後門沿路也有人守著,不會有人經過。倒是有那邊安排鄭順家的在附近盯著,不過也不在跟前,董婆子幾人繞過去了,總之是萬無一失。」

  「……還是太險了些。」孫媽媽又想起另外一事,「那小廝滿口胡言當眾誣陷,若不是他自己糊塗沒搞清姑娘是誰,現在我們興許還牽連著呢,何況……還有那花箋,我一直沒想通,所以更擔心。」

  如瑾笑笑:「媽媽是覺花箋古怪吧?既然有了小廝誣人,弄出另一個外男來豈不是自相矛盾?不過我想,若是事發,那花箋大概不會從小廝身上掉出來。」

  不用細說,孫媽媽立時明白過來。場面那樣亂,想讓它在如瑾腳下被人撿到,實在太容易,到時如瑾就是私情被撞破,懷中又掉出其他人的密信,真是坐實了不潔之名,死一萬次也不夠。

  孫媽媽臉色鐵青,越想越後怕。

  如瑾安撫地給她親自倒了杯茶:「媽媽且將這事放放,我自能處理好,何況還有意料之外的人甘願背黑鍋。您現在該操心的是怎麼幫母親,幫她順順當當的將管家權接過來才好。」

  孫媽媽猛然驚醒,連如瑾說的什麼背黑鍋都忘理會,只後悔道:「到底是老了,竟然沒想到這個,還是姑娘提醒得對!這事是個好機會,正好讓太太將管家權接回來,讓她得意了這麼多年,也該到頭了。不瞞姑娘說,就算沒有這個事情,太太因為姑娘病重一事也動了收權的心思。」

  「媽媽不是老了,是太關心我境地才著急亂了方寸。母親體弱不能太過勞神,一切有勞媽媽,如瑾這裡先行謝過。」

  如瑾起身鄭重福了一福,孫媽媽慌不迭趕緊扶起:「姑娘這是幹什麼,都是我的本分,這豈不是折煞我了!」

  如瑾搖頭:「媽媽當得起。如今我和母親身邊可用之人倒是能挑些,但可信之人唯有媽媽一人。母親有時性子太直,我不能時刻陪在身邊,還請媽媽多多提醒幫扶。」

  此番話說得懇切,孫媽媽不由紅了眼圈,連接歎了幾口氣。

  「姑娘到底長大了……太太這個性子……要是能稍微柔和一點,何至於和侯爺冷了這麼多年,白白讓人家鑽空子……」

  如瑾也是歎氣。說起來,父親身邊幾個姨娘,董姨娘就不用說了,整日小心翼翼唯唯諾諾的,連下人都看不起,劉姨娘婢女出身,會伺候人,也聽話柔順,最小的賀姨娘雖然看起來大方豪爽,但從來不會做頂撞之事,幾個沒名分的侍婢,更是時時討好,唯恐出錯。

  相比之下,唯有母親秦氏性子太過直接,喜怒由心,不屑恭順逢迎之事。

  然而對於男人來說,既然有柔順體貼的女人上趕著伺候,為何要去遷就那個敢硬頂敢發脾氣的。因此積年下來,秦氏與夫君在一起的時間還不如任何一個姨娘多。

  孫媽媽說著滴了幾滴淚,忙用帕子擦了,自己責怪自己:「看我,竟然跟姑娘說這個,白讓姑娘尷尬,真是老糊塗了!」

  如瑾不免安慰她,兩人正說著,只聽碧桃在外頭高聲稟告:

  「姑娘,老太太那邊請姑娘過去。」

  孫媽媽一凜:「這個時候?還下著雨……難道是錢嬤嬤那裡查到了什麼!」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2 07:21 PM

047靜夜驚魂

  如瑾也是微驚,然而仔細想想,卻又將提起的心放了下去。

  「媽媽莫慌,若是真查到我頭上,恐怕現在就不是請我過去,而是錢嬤嬤親自來了。碧桃,備傘。」

  安慰了孫媽媽幾句,如瑾高聲吩咐外頭的碧桃,對鏡理了理鬢髮衣裙,和孫媽媽一同出了內室。

  南山居來傳話的是一個婆子,笑著給如瑾問了安,又衝孫媽媽打招呼:「您也在這裡。」

  孫媽媽笑道:「下了雨,太太惦記姑娘,怕她著涼,讓我過來看看。」

  婆子就笑:「這麼多丫頭伺候著呢,哪會著涼,太太真是疼三姑娘。」

  「正是呢。」孫媽媽看婆子笑嘻嘻的,試探問道,「不知老太太傳我家姑娘何事,想是叫去一起用晚飯?」

  「老奴也不大清楚,不過老太太倒是還沒擺飯,三姑娘過去陪老人家樂呵樂呵也好。」

  說話間如瑾已經收拾停當,披了一件鴉青色帶風帽羽紗斗篷,以抵禦雨天晚間微微的涼氣,腳上繡鞋外又套了一雙橫繫帛屐,踩在地毯上不覺怎樣,到了石磚上就叩叩作響,像是夜晚的梆子聲。

  「走吧,別讓祖母久等。」如瑾衝婆子微微一笑,扶了青蘋的手走出門去。碧桃撐開梅花吐蕊竹骨紙傘,遮在如瑾頭頂。

  孫媽媽自回秦氏那邊去了,只有幾個丫鬟婆子跟在身邊。風燈照夜,眾人的木屐在地上踩出啪啪的聲響,細雨沙沙敲打紙傘,因為路上濕滑積水,平日只需一刻鐘的路走了大概兩刻。

  來到南山居正房廊下,門口候著的小丫鬟上前利索地幫如瑾脫了帛屐和斗篷,打開簾子。

  「孫女給祖母請安了,祖母安好。」

  如瑾進得藍老太太日常宴息處,恭恭敬敬行禮問好。抬起頭時,看到屋中還有五妹藍如琳,卻並沒像往日那樣膩在祖母身邊坐著,而是垂手站在一旁。

  「坐吧。」藍老太太指了指靠牆安放的一溜圈椅。

  如瑾謝過,走過去側身坐下,就衝藍如琳笑了笑:「五妹也在。」

  「三姐好。」藍如琳也笑,不過笑容卻不似往日甜美。

  如瑾看在眼中並不理會,轉頭問道:「聽說祖母還未用晚飯,時辰不早了,不如孫女伺候您用飯?」

  「不忙。」藍老太太臉上一直沒有什麼喜色,掃了藍如琳一眼,對如瑾道,「你身體恢復得如何了?聽說藍先生常念叨你,若是好差不多了,過去給他請個安。」

  藍先生就是在府裡教姑娘們讀書寫字的族中老夫子,如瑾一聽就明白了,笑道:「孫女已經完全恢復了,正想跟祖母稟告要回去上學,既然老先生念叨,那孫女明日就去,免得他老人家惦記。」

  藍老太太點頭:「也好。這次要囑咐你一件事,你去了就跟先生說,女孩子讀書以修身養性為要,又不考科舉,把性子品德養好了是要緊。讓他多管管你五妹,不要整日瘋瘋癲癲的,沒個大家閨秀的樣子,多讀讀《女則》、《女誡》,讀不進去就寫,寫上百十遍,總能寫進心裡去。」

  如瑾微怔,細看了看祖母的神色,真的是在認真吩咐一件事。那邊藍如琳已經深深將腦袋埋在胸口,也看不清臉上是何表情。

  藍府與本朝許多富貴人家不同,一直講究詩禮傳家,女孩子也令其多多讀書,像有些人家的女孩子大字不識,或只懂得熟讀《女則》,藍府幾代當家人都頗不以為然。藍老太太這番話簡直就是跟藍家多年來的習慣背道而馳,實在怪異。更何況她對藍如琳向來寵愛有加,怎地這次說出這麼重的話來。

  難道……

  藍如琳真成了背黑鍋的?

  略愣了愣,如瑾站起身恭敬應道:「祖母的吩咐,孫女謹記。」

  藍如琳飛快抬頭剜了如瑾一眼,卻被藍老太太目光掃到,立時又埋下頭去。

  藍老太太緩和了語氣,又道:「這月十五我依舊去石佛寺進香,三丫頭你陪我同去,大病剛好,在佛前拜拜以求日後平安。」

  「是,謝祖母。」如瑾應了,看見藍如琳身子晃了兩晃。藍老太太禮佛不喜身邊人多,經常獨自前往,偶爾帶人去一兩次,也都是藍如琳作陪,這次卻換了如瑾,也難怪藍如琳不自在。

  接下來沒什麼事了,藍老太太留兩姐妹吃了飯,打發人分別送她們回去。

  出門時雨已經停了,藍如琳憋著氣,跟如瑾匆匆打個招呼就率先走掉,快步疾行,讓後頭丫鬟婆子跟得氣喘吁吁,一會就沒了蹤影。

  如瑾抬頭看看天,將身上斗篷裹得緊些,踩了帛屐踏上青石小路。屐尺吱呀聲伴著撞擊地面的脆響,在靜夜裡傳出很遠。

  「姑娘,老太太今日怎麼那樣對五姑娘,真是從來沒有的事。」碧桃低低嘟囔。

  如瑾默默前行,並未答言。

  聰明反被聰明誤,有些人太喜歡鬧事,卻將自己鬧進去了,更可悲的是也許她自己並不知道失誤在何處。

  因為如瑾的沉默,其餘人也就不敢再多言,一行人在雨後的夜裡魚貫走著。偶爾有巡夜的婆子路過遇見,都笑著過來跟如瑾打招呼。

  臨近梨雪居的時候,遙遙已能看見院中透出的溫暖燈光,頭前帶路的小丫頭卻猛地喊了一嗓子,哆嗦著將手中風燈丟在了地上。

  「啊!誰在那裡!」

  眾人都是一驚。

  黑燈瞎火的,園子裡雖然各處點著照路的死氣風燈,但終究是亮的地方少,暗的地方多,這一段路恰好花木繁茂,參差不齊的枝條樹幹在一片漆黑裡並無任何美感,只顯得猙獰駭人。膽小的早就走得心裡打鼓了,哪裡驚得起這一喊。

  如瑾也被嚇了一跳,不由抓緊了青蘋的胳膊。順著小丫頭手指的方向看去,矮樹叢中影影綽綽,似乎真的有個人形。

  「誰裝神弄鬼的,嚇著姑娘擔待得起嗎,趕緊滾出來!」有膽子稍微大點的婆子粗聲粗氣地喊。

  那人影動了動,似乎是朝遠處走了幾步,行動間顯出身段,是個女子無疑。

  夜裡遇見看不清面目的女人,顯然是件可怕的事情。方才喊話那婆子又高聲道:「姑娘別怕,剛好巡夜的人在前頭,咱們一喊她們就能聽見,很快就來護送姑娘。」

  婆子聲音有些發抖,顯然是借著安慰如瑾來安慰自己。

  話音一落,不遠處那行動的人影卻又停住了,頓了頓,竟反向朝這邊過來。

  「誰,過來幹什麼!」

  「怎地不出聲……」

  膽小的丫鬟已經慌了神,如瑾緊盯著那道人影,反而鎮定下來。曾經親眼見過死人、親自做過遊魂,這世間還有什麼可怕的。

  於是上前幾步迎了上去,漫聲問道:「何人?」

  「是我,三姐姐莫怕。」柔軟怯懦的嗓音低低回應,人影走進前來,風燈已經可以照見她的臉。

  小鹿一樣的眼睛,尖尖的小巧的下巴,還有那燈光下變成紫紅的藕荷色衣裙。

  「四妹,你獨自在這裡做什麼?」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2 07:22 PM

048事敗醜態

  幾盞風燈全都聚了過來,受驚不小的丫鬟婆子們看清眼前之人,齊齊鬆了一口氣,繼而惱怒。

  「四姑娘,黑天半夜的嚇死人了。」碧桃皺眉開了口,其餘人也七嘴八舌竊竊私語。

  「真是的,好歹是個小姐,黑燈瞎火躲在路邊像什麼樣子。」

  「連個丫鬟也不帶,這是要幹什麼去。」

  「誰知道呢,不會是故意在這裡嚇唬咱們的吧?」

  當面議論主子,原本是極不像話的事情,然而藍如琦平日在下人面前就沒什麼體面,大家又受了驚心中有氣,聲音不便稍微高些。

  藍如琦自然是聽進了耳中,頭垂得更低,蹭了幾步走進跟前,低低說道:「三姐姐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本來在那邊看景,聽見你們過來不想打擾,誰料驚著了姐姐,姐姐你沒事吧?」

  如瑾目光掃過她的裙角,發現她並沒有穿帛屐,裙邊濕濕的沾著些許泥水,露出的一段繡鞋也髒了。

  「沒關係,我並未嚇到。不過四周黑漆漆的,無甚好看景色,四妹不如早點回去,小心受涼。」

  「嗯,我這就回去,三姐姐慢走。」藍如琦彎身行了平禮,轉頭欲行。

  「等等,你獨自一人又不帶燈籠,我讓丫鬟送你。」如瑾指了一個提風燈的小丫鬟,讓她頭前給藍如琦帶路。

  藍如琦慌忙謝了又謝,這才跟在小丫頭身後往曉妝院方向行去。

  看著她身影消失在遠處,碧桃輕哼一聲:「扯謊也不會扯,不知在這裡做什麼勾當,還說看風景。」

  如瑾笑了笑:「雨後芭蕉滴露,興許她就是在賞景。時候不早,我們走吧」

  梨雪居已在眼前,片刻即到,如瑾打發丫頭去秦氏那邊報平安,一切妥當之後,看看時辰才剛過戌時,不過外頭天色實在太黑,讓人昏沉沉的只想睡覺,於是就洗漱安歇了。

  將要睡著時又想起裙裾濕透的藍如琦,想起她被夜間燈火映得瀲灩的眼睛,想了又想,還是未曾想透她在那裡做什麼。

  她停駐的地方未免距離梨雪居太近了些,看來以後需要多多注意那邊的情形了。如瑾打個呵欠,翻身沉沉睡去。

  雨夜漆黑,藍府東西兩院各房都似如瑾一樣睡得早,燈火漸次熄滅,然而東府池南居中卻是裡外燈火通明。

  池南是藍如璇的住所,院子不大,勝在精致典雅,是闔府數一數二的好院落。平日藍如璇喜歡在廊下欣賞院中的鳥雀花木,即便是落雨的夜裡也多會讓丫鬟挑了燈籠,細看綠肥紅瘦之景。

  然而這一次,顯然她是沒有任何觀景的興致了。

  女兒節宴席之後,張氏多半時間都在這裡,或者發怒或者氣極而泣,連兩府裡的家事都耽擱不少。這個晚上她也沒走,先是聽外頭下雨覺得心煩,後來雨停了,又覺房簷上的滴水心煩。

  一時有丫鬟進來稟報:「南山居的小燕剛才來過,說是今晚老太太召五姑娘敘話,後來又召了三姑娘去,一起留了飯才讓回去,五姑娘看起來不似平日那般高興。」

  張氏問道:「都說了些什麼沒有?」

  丫鬟搖頭:「當時屏退了人,小燕進不得跟前,未曾聽得什麼。」

  張氏皺了皺眉,揮手打發了丫鬟,頗為煩躁:「還是不中用,關鍵時候用不上。」

  一旁林媽媽勸道:「太太別急,說不定老太太只是因為心情不好,叫孫女過去陪著吃飯罷了。再說小燕雖然不如吉祥如意那樣能近身伺候,但好歹也能進老太太屋裡做事,有她總歸便宜些。話說回來,像吉祥如意這等人,輕易也不能為咱們所用。」

  張氏將手中茶杯頓在桌上,歎了口氣:「我明白。只是如今鬧成這個樣子,到底怎麼辦才好!」說著又狠狠盯了品露一眼,「都是你,一點不知道變通,明明那三丫頭不在山上,你還跟著她上去找璇兒,真是蠢透了!」

  品露慌忙跪下磕頭,低泣道:「太太別氣壞了身子……都是奴婢的錯,都是奴婢的錯……當時實在沒想到三姑娘她們那樣狡猾……」

  「你現在知道是她們狡猾了,開始還不是幫著人家說話,說什麼這個暈了那個也暈了,未必就是她們,說不定有旁人暗算……真是糊塗透頂!」

  品露吶吶:「……先前奴婢……未曾看到是她們所為的證據……」

  「要個鬼的證據!」張氏恨不得過去踢她幾腳,「前前後後哪有那麼巧合的事,稍微一想就知道是她們故意,你個豬腦子!」

  這樣的對話已經重複了多次,每當張氏氣恨難平的時候,品露就是那個出氣筒,有時連林媽媽都不能倖免。見主子又發脾氣,林媽媽親手倒了一杯茶奉上,試探著勸說:「太太先別忙著生氣,多想想這事到底錯漏在哪裡才好補救。先前咱們疑心鄭順家的走漏了風聲,但我親自去查問了,她那邊連自家爺們都沒告訴,況且鄭順以前犯了人命官司都是咱們管的,她怎敢背叛咱們,所以這事咱們還得認真合計。」

  張氏不由將眼睛瞟到品露身上,品露嚇得重重一個頭磕在地上:「絕對不是奴婢,奴婢死也不敢壞太太的事。」

  林媽媽連忙說:「將那人帶進府來,也是我兒子親自行事,絕沒有驚動別人。」

  張氏眉頭皺得越來越深,將茶杯在桌面上磕得砰砰響:「統共就咱們這幾個人知道,到底是怎麼被那個死丫頭察覺的,還翻轉得這麼狠!」

  品露小心翼翼出主意:「太太,要麼咱們就告訴老太太去,把三姑娘做了什麼一五一十說出來……」

  「狗屁!」張氏一著急連粗話都罵出來了,顧不得什麼體面,劈頭蓋臉罵道,「怎麼會有你這樣的窩囊廢、糊塗鬼!她藍如瑾做的就是咱們要做的,告發了她豈不是牽連了自己!要不是看在你老娘面上,現在就打死你了事!」

  張氏煩躁地將茶杯篤篤敲在桌面上,上好的烏木雕花桌已經被砸出了好多凹痕,林媽媽和品露噤聲不語,一時屋子裡靜謐異常,只剩下這連續不斷的敲擊聲響。

  藍如璇身著寢衣,披了一件外衫掀簾子出了裡間,臉色陰沉似窗外天色,皺眉看看那不斷撞擊桌面的茶盅。

  「時候不早,母親請回去安歇吧。」

  話說得頗為生硬,並沒有往日柔和溫暖的聲色,極為失禮。張氏立起眉毛就要發作,看看女兒憔悴的神色,終究還是忍了下去,閉目長長歎口氣:「我這不是替你擔心發愁麼。」

  「事到如今,擔心發愁能改變女兒境況麼?本來好好的局面,既能讓她被人當場撞破,又能給她安上私相授受不知廉恥的罪名,還能讓四丫頭嫉妒發狂,一箭雙雕的辛苦謀算就這麼被打破,最後我倒成了那個不清不楚的,最擔心發愁的難道不應該是我麼,母親只管在我這裡發脾氣,難道是要逼我自盡以示清白?」

  「哎呀姑娘,怎地說出這樣誅心的話來,太太也是著急太過亂了方寸……姑娘平日是最穩重端方的,這真是……」林媽媽被藍如璇的話驚了一跳,這種尖酸的言語比外頭的粗婦還不如,以前就算打死她也不相信藍如璇能說出這樣的話。

  張氏又氣又急,渾身發抖,差點背過氣去,雙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藍如璇臉色木然,眼睛虛無的望著案上插屏,緩緩道:「不用急,不用慌,這件事還沒有結束,怎能甘心落敗。」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2 07:23 PM

049機鋒暗藏

  自從三月三之後,好像一直在下雨,晴也只晴朗一會,不過片刻的工夫日頭又被烏雲遮住,然後就是淅淅瀝瀝的水滴從遙遠天幕落下來,總也落不盡似的。只說秋雨淒苦纏綿,卻未曾想這春末夏初的雨也能這樣令人發悶,心也跟著天陰。

  藍府裡上上下下這些日子都不好過,藍老太太心情不好,因為小事先後發落了好幾個奴婢,弄得大家都戰戰兢兢的。有些不知情的人察覺府中氣氛不對,找那些似乎知情的人打聽,但基本都碰了釘子,什麼都問不出來。越是問不出來,大家越是忐忑,彷彿天上的烏雲降落地面包圍了府第似的,總覺著有暗潮湧動。

  這一日早起醒來,窗外天色仍然是黑沉沉的,之前大半夜的雨疏風驟,想來今日也不會有什麼好天氣。如瑾起身披了衣服,用冷水靜了面,才覺得頭腦稍微清醒一點。

  寒芳梳頭的手依然又柔又巧,幾下就將滿頭長髮挽成漂亮的髮髻,而且是如瑾喜歡的簡單樣式,看上去只覺清爽。

  「你這丫頭小小年紀竟有這樣的本事,也不知是跟誰學的,看來這月又要領賞錢了。」碧桃笑著打趣她幾句,待她行禮出去,走近前來幫如瑾換衣服,「姑娘,寅初了。」

  如瑾點點頭,對鏡看了看衣衫釵環,都覺得妥當了便走到外間用了幾塊點心,隨後帶著丫鬟去秦氏那裡請安。今日是藍老太太去上香的日子,如瑾必須早起,其餘不去的人也得早些去送行。

  如瑾到幽玉院的時候秦氏也收拾妥當了,兩人便一起去南山居。時辰太早,天色暗沉,燈籠在風裡飄搖著,南山居院裡已經站滿了丫鬟僕婦。

  「嫂嫂真是早。」張氏先到,特地從屋中出來迎接秦氏母女,眼神銳利地笑著。

  「弟妹早。」秦氏未曾理會她言語中的嘲諷,正常與她點頭招呼,扶了如瑾的手進得門去。張氏彷彿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臉上陰了一下。

  藍老太太剛用完早飯,桌上碗碟未曾撤下去,秦氏母女行禮問安,才說了幾句家常,藍如琦藍如琳先後到了。兩人問安畢,如琦本就瑟縮話少,如琳近日也不敢在祖母跟前造次,場面不免有些冷清。

  此時繡簾外卻走進藍如璇來,手裡端著添漆茶盤,盈盈走過去將茶放在藍老太太手邊,轉過身來給秦氏行禮。

  「伯母早,適才在後頭給祖母沏茶,未曾去迎接伯母,還請勿怪。」言語溫柔,舉止得體。

  如瑾眉頭微動。這麼快恢復往日模樣,好寬的心胸。

  三月三後藍如璇一直稱病,整日悶在閨房中不出來見人,這是近半月來如瑾第一次見到她。

  雖然短短不過十數天,卻彷彿隔了一世。

  這十數天裡春紅凋落,夏木生發,連綿陰雨也阻不住天地萬物蓬勃繁茂之勢。然而自那日以後,卻有什麼東西似寒風過境的荒原,枯萎衰敗,歸於死寂。

  「大姐姐好。」如瑾與之平禮問安,抬起頭來,目光相對。

  因血緣而相似的眉眼,一個雲淡風輕,一個溫柔可親,兩人對視一瞬,唇邊皆有了笑意。

  「三妹好。多日不見,三妹容光越發奪目了。」

  「大姐姐卻是清減了不少,想來是病中心力交瘁,情緒煩躁之故?」

  「三妹錯了,我每日安心養病,沒什麼可讓我交瘁煩躁的。」

  「能安心最好。」

  一番交談,藍老太太看了兩人一眼,起身轉去堂屋。「東西都好了沒有?時辰不早,早些出門。」

  吉祥笑著回稟:「一切妥當,只等老太太登車。」

  「如此便走吧,路上快些行著,莫要誤了第一柱香。」藍老太太披了斗篷,回頭又吩咐張氏,「府裡你看顧著,忙不過來的讓你嫂子幫幫,這些日子大丫頭的病也累壞了你,看起來面色不是很好,能休息就休息去。」

  幾句話囑咐的十分隨意,張氏卻頓時白了臉,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低頭福身:「謝婆婆體貼,媳婦沒什麼的,可能是昨夜未曾睡好的緣故,午間歇一會就好了。」

  「嗯,不舒服就不要強撐。」藍老太太並未多做糾纏,彷彿就是臨時起意關切了幾句似的,說罷就轉身出門。如瑾連忙拜別秦氏張氏,跟上去扶住老太太胳膊。

  十幾個丫鬟婆子跟在後頭,伺候著兩人上了清油小車,眾人送至垂花門,清油車行至外門又換了外間行走的馬車。丫鬟們兩兩擠在後頭的小車上,藍老太太獨坐前方一輛青頂四輪大車,又叫如瑾:「上來和我坐。」

  如瑾應命登車,後面丫鬟如意跟上車來,跪坐在門口的位置伺候。車簾落下,馬蹄篤篤前行。車壁嵌著的琉璃小燈發出柔和的光芒,阻隔外面暗沉如墨的天色。

  老太太靠在迎枕上閉目養神,從啟程就未曾開口,如意沉默地伺候溫茶的煲子,偶爾輕手輕腳的給琉璃燈挑芯,若與如瑾目光對上,就默默地笑一笑。

  如瑾看著她燈光下柔和的側臉,忽然想起她似乎好些日子沒怎麼說話了。以往她雖不像吉祥那樣機敏爽利,可見人也是有說有笑的,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呢,她變成了如此刻這般沉默的模樣……

  車窗外漸漸有了早起小販悠長的叫賣,遠遠近近,此起彼伏,語調卻都頗為怪異,如瑾很少接觸市井生活,也不知他們叫的是什麼,只是聽著那吆喝伴著清脆的馬蹄聲,心底油然生出喜悅。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不知那早起的走街串巷之人中,有沒有一個提著插滿花枝的竹籃的呢?可惜已不是杏花的時節,那麼籃中該盛什麼花朵呢?

  這樣想著,嘴角就不由含了一絲笑意,心也跟著漸漸遠去的吆喝走遠了似的。

  「你笑什麼。」

  藍老太太低沉的聲音驟然在耳邊響起。

  如瑾一驚轉頭,對上祖母微微張開的眼睛。那樣銳利的目光,一瞬間,如瑾彷彿看到了嬸娘張氏。情不自禁地朝身後車壁靠了靠,如瑾聽見自己發澀的聲音。

  「……祖母,您醒了。」

  「我未曾睡著。」藍老太太臉色淡淡,又問了一次,「你方才笑什麼。」

  如瑾回過神來,言語也變得流利了些:「孫女聽外頭小販叫賣頗為有趣,想來尋常百姓人家生活勞碌,卻也有他們的樂趣在。」

  藍老太太笑了:「是為這個。」

  這話說得頗有弦外之音,加上方才的眼神,如瑾不敢隨意接話,只低頭笑笑。

  藍老太太停了一會,不知在想些什麼,片刻後說道:「那混帳賊子前日在府衙牢裡死了。」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如瑾卻知道說的是誰,這消息她先前也知道,此時聽祖母驟然提起,不知所為何事,只得默默聽著。

  「他死前叫嚷了一些話,牢頭聽了就著人報進府來。」藍老太太一面說,一面看著如瑾玉般美好的臉孔,「人之將死,大多所言非虛,有些事再不說也就來不及說了,你可知她說了什麼?」

  語氣漸漸嚴厲起來,如瑾愕然抬頭看了祖母一眼,又恭謹地低下頭去:「賊人妄語,非閨中女子可問可聽,祖母若不說,孫女絕不多問一句。祖母若說,許是牽連到那日四方亭中誣陷之事,祖母怕孫女委屈自傷所以加以勸解的緣故。不過此事本就是子虛烏有,孫女行正做直,自不怕小人構陷,孫女無事,請祖母放心。只是此事涉及家族聲名,如今賊人斃命,想是天道昭彰,不肯損我藍家。」

  藍老太太沉默地聽完,眼中銳光一點一點隱退在眸底深處,嘴角笑意也漸漸消失,恢復了日常神色,半晌後吩咐如意:「倒茶來潤潤嗓子。」

  一旁小心翼翼聽著的如意連忙從溫籠中提了茶壺出來,在小巧的青瓷萬壽盅裡倒了熱騰騰的茶水,給藍老太太和如瑾各上了一盅。

  馬車已經出城,堅硬的鐵掌踏在泥濘土路上,沒有了方才的清脆聲響。不知何時又下起雨來,滴滴答答打在車頂車壁,本就氤氳的空氣又濕了幾分。

  如瑾靜靜的呼吸,將一呼一吸都盡量拉的綿長,平復急跳的心。仔細回想藍老太太近日言行,那夜對藍如琳的不留情面,今早啟程前對張氏若有若無的試探,以及,方才那機鋒暗藏的問話。

  這位侯府裡最尊貴的老封君,到底知道了什麼,又想做什麼?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2 07:24 PM

050山寺佛光

  如瑾仔細回想這些日子以來做過的每一件事,說過的每一句話,思量著是否有疏漏的地方。

  趕走范嬤嬤、懲罰院中奴婢的那次,行事頗為激烈,失了大家女眷的風範,亦有不能容人之嫌,現如今想來是過於急切了些,然而當時心境難平,剛剛經歷生死憂憤的慘痛,腦海中全是瀲華宮裡血紅色的蕭瑟,哪會有什麼平和的心境。

  不過,雖急切,卻沒有錯處。至於後來對身邊奴婢的獎懲處置,以及對碧桃、紅橘等人的或用或貶,想來老太太是知道的,既然未置可否,也就是一定程度的默許。再到四方亭一事……

  行得凶險了些,所用之人並非萬無一失的體己,莫非是在錢嬤嬤等人的嚴查之下,有誰露了破綻?

  如瑾藏在衣袖中的手暗暗收緊,低垂的眼眸閃過倔強之光。

  就算露了破綻又怎樣。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她做了,絕不後悔。

  出神的時候,時間過得最快。如瑾只覺略略沉思了一小會,耳中聽得的馬蹄聲已經恢復了清脆。城門通往山寺的泥濘道路已經走過,石佛山下道路鋪了平整的石板,一直通往半山腰的幽深廟宇。

  時辰掐得剛剛好,藍府的馬車停在寺前空地上的時候,恰好有早起的沙彌開了山門。

  「阿彌陀佛,施主又是這般準時,今日佛前第一柱香非施主莫屬。」

  丫鬟們撐了傘,如瑾帶了四邊垂紗的風帽,扶著藍老太太走下馬車。老人家笑容滿臉,合掌為禮:「勞煩師傅帶路。」

  沙彌微笑著在前引路,如瑾陪在老太太身邊,款步踏過山寺朱紅色的門檻。濃厚的檀香氣息鋪面而來,夾著雨中混雜青草香的泥土味道,飄搖恍若一夢。

  是第二次走進這座禪寺了。上一次還是前世的時候,驟然當選宮嬪,跟著長輩過來上香,求菩薩保佑日後宮中的平安順遂。那時候是什麼心情呢?她已經記不得了,只記得當時滿殿香煙裊裊,佛祖在煙霧之後看不清面容。

  母親鄭重地告訴她不能直視神佛之像,不然會被怪罪的,許的願、求的籤也就不靈了,所以她未曾仔細看得那盤膝而坐的佛祖到底是何神色。

  是悲憫的笑著嗎,笑她在宮中那些寂寞又混亂的日子,笑那煙雲一般的恩寵,笑她的愚鈍,笑瀲華宮裡那樣淒慘的結局。

  「阿彌陀佛,藍老太君經年虔誠如一日,佛祖有靈,必有所感。」殿門口迎接的智清方丈一聲佛號,將如瑾從久遠的記憶中拉回。

  遠方天際透出微微的光亮,並不明朗,灰蒙蒙的依然陰著天。正殿兩旁栽種的翠竹被殿中燭光照著,投下斑駁的晃動的影。有剛做完早課的僧人從大殿側門魚貫而出,腳步無聲而沉靜,一襲襲灰衫黃衫飄然而去,漸漸消失在清晨細碎的雨裡。

  藍老太太和智清方丈笑著對談幾句,先後踏入空無一人的殿中。方丈身後的年輕僧人將點好的香燭遞過來,老太太雙手接過恭敬跪下,在金色蒲團上三叩九拜,潛心祝頌。

  如瑾除下風帽跟著跪了,依樣行禮完畢,緩緩抬起頭來,一直抬到能看見高高在上的佛像面孔為止。已有幾百年歷史的石佛端然盤坐,手綻蓮花,眉目含笑,垂下的眼眸似正與如瑾對視。

  有知事的婆子在後頭悄聲提醒:「三姑娘,直視佛祖是不恭。」

  如瑾恍若未聞,只管看著。笑得這樣慈悲,彷彿真有神靈附著其上。她以前是從來不信這些的,直到死。

  死了,經過那樣匪夷所思的事,也就不由得不信了,也許冥冥之中真有神明執掌天地?不然怎會有她這樣偷天換日的重生?

  一旁陪伴的智清方丈正在閉目念誦平安經文,並不知道如瑾的無禮直視,他身後的年輕僧人倒是看見了,也只不過寬容一笑。

  似是感覺到年輕僧人的目光,如瑾轉目望去,正好對上僧人平和清澈的眼睛,是常年修佛才能有的從容鎮定。彷彿一株花,一陣風,一方天光雲影,一場雪落春來,如瑾只覺撞進了一個自成一體的天地之中,連殿中有些濃重的檀香都變得輕柔了。

  仔細看時,僧人的面容卻是平常人的樣子,並不如何俊朗出眾,然而眉宇間淡然出塵的氣質,包容寬和的目光,只讓人覺得他與眾不同。

  如瑾微微一怔,隨即意識到自己失禮了,衝僧人歉然笑了笑,重新轉頭向佛,又隨著祖母垂首跪拜了一回。

  方丈念誦的經文告一段落,藍老太太大拜起身,笑著道謝:「有勞方丈。」

  平日裡進香的習慣,禮佛完畢老太太會隨方丈去後院禪房講經,這次也不例外,智清方丈引著眾人朝後行去。正殿側後方有一個前後三進的小小院落,單為身份貴重的香客們歇腳用的,因為藍老太太常來上香,每當她來,這院子就不接待別的香客了。

  進了小院禪房,方丈與藍老太太落座,年輕僧人奉茶後侍立一旁,如瑾也立在老太太身後,隨行的丫鬟婆子們都在門外廊下等候,房門開著,隨時可以聽候傳喚。

  藍老太太接了茶謝過,見智清貼身伺候的換了人,笑問道:「是方丈座下哪位弟子,以前未曾見過。」

  那僧人躬身合掌:「小僧照幻,師從平州鴻源寺誡清法師,恩師仙去,特囑弟子前來聽從智清師叔教誨。」

  智清方丈笑道:「他是誡清師兄晚年最後一個弟子,極有慧根的。」

  藍老太太恍然:「原來是誡清法師高徒,久聞法師大名,可惜未曾得見,法師竟這樣早就去了。」

  兩人聊了一會,天光越發亮了,屋中燭火已熄。智清拿了經文來準備開講,藍老太太轉頭吩咐如瑾:「你素日不看佛經,此時想必也聽不進去,不如去隔壁歇著,你便宜,我也能認真聽經。」

  老太太的習慣,聽經時不喜身邊有人打擾,往日帶藍如琳來也是將她打發出去,如瑾雖有些聽經的意思,但也不得不答應下來,行禮退出了房間。

  雨還在下著,丫鬟婆子們都侍立在廊下,無事可做的緣故,大多呆呆地看著雨點打在地上。見如瑾出來,碧桃和青蘋迎上來問:「姑娘可要去歇歇?隔壁禪房很乾淨,今日起得太早,暫且瞇一會去罷。」

  如瑾抬頭看看灰蒙蒙的天色,覺得有些悶,搖頭道:「在外頭吧,左右這院子裡只咱們一家,看看雨景也不錯。」說著廊下走了出去,伸手去碰那被雨水洗過的花葉子。青蘋連忙撐了傘,於是如瑾耳中就充滿了辟辟啪啪雨打傘面的聲響。

  小院收拾得頗為乾淨,花木也種了很多,這一叢那一叢的從前院直連到後院去。如瑾一路走一路看,心情也漸漸舒緩下來,不知不覺從第一進院落走進了最後一進。

  院牆外有幾枝細碎的櫻紅色的花朵伸進來,在雨中越發嬌豔可人。天地間一片灰暗,這幾枝花就更顯得難得。如瑾一時看住,停在那裡,站在傘下靜靜與花相對。

  有風吹來,牆角的小角門未曾鎖上,吱吱呀呀地響,在風裡微微晃動。

  「姑娘,風有些大了,吹得雨直往人身上撲,傘都擋不住呢,咱們去屋裡吧,或者在廊下站著也好些。」青蘋勸道。

  如瑾看風將枝條吹得搖搖擺擺,那些細碎的小花快要經受不住似的,心中微微歎息。

  猛然一陣風大,角門終於被吹得洞開了,啪地一聲重重打在牆壁上。驟然的聲響驚了如瑾一跳,不免朝那邊看去。

  這一看,卻是怔了。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2 07:35 PM

051禪院偶遇

  也許是天光太暗蒙了視線,也許是雨密風急亂了心神,也許,是這山間禪寺到處彌漫的檀香氣味恍惚了人的神思……

  天青色的十八股竹骨紙傘被吹打的啪啪作響,如瑾聽著自己的心跳也隨著雨打傘面的聲音急促起來。遠方天際劃過長蛇一般的白光,有悶雷隆隆由遠及近,轟然炸響在本已平靜多日的心湖。

  「皇……」

  如瑾嗓子發緊,澀啞得厲害,兩個字吶吶回轉在唇舌之間,只吐出了一個含混不清的音節,後一個字,卻是再也說不下去了。

  角門外石磚砌成的山間小徑上,玉冠束發髮烏衣男子擎傘而立,衣袂翻飛在風裡,人卻站得筆直,一如幾步外挺拔向天的青葉蒼竹。他側對著這邊,身前跪著一人似正在回稟什麼,隔得遠,聲音低,什麼也聽不到。

  但也無需聽到,如瑾的全副心神都被那道側影奪去,怔在當地,整個身子都僵了。

  似也被這邊角門的撞擊聲吸引,男子轉頭看過來,刀削斧刻一般深邃的輪廓就轉成了劍眉寬額的臉,與如瑾記憶深處蒙了塵的面容重合在一起,化作一柄利刃,重重扎在心頭。

  那張她此生再也不想見到的臉!

  心頭大震,如瑾一陣恍惚,不由拼命眨動雙眼,想將幾丈之外的人看得再清楚些。怎麼可能,怎可能是那個人……那樣尊貴的身份,怎可能出現在這裡……

  可……為何這樣像……

  如瑾拼命眨著眼睛,想透過雨絲墜成的簾幕,將前方之人看得再清楚些。

  「……姑娘,姑娘?你怎麼了?」青蘋發現如瑾臉色驟然轉白,身子也踉蹌著差點摔倒,連忙伸手扶住。

  碧桃順著如瑾的目光看出去,也發現了那雨中擎傘的男子,不由吃了一驚。那樣好看英俊的人,她以前從來沒有見過。不過她轉瞬回過神來,看看如瑾帶著一絲驚懼的慘白的臉,忙匆匆跑過去將角門關了,並用門栓插牢。

  朱漆斑駁的木門阻隔了視線,因此院中幾人並未看清,小徑上站立的男子衝著這邊扯扯嘴角,露出略帶嘲諷的笑容。

  「這地方竟然會有外人,差點把姑娘嚇壞了,這寺院也真是的,給深宅女眷備著的地方,怎麼能讓外頭的人隨便過來亂晃!」碧桃回來抱怨幾句,和青蘋一左一右扶了如瑾,「姑娘,進屋裡歇歇去吧,打了雷,想是雨要大了呢。」

  如瑾直直地看著那扇關緊的角門,臉上是驚疑不定的神色,愣了一瞬猛然從丫鬟的攙扶中掙出來,三步兩步沖到門口,伸手就將那道攔門的木栓拉起。

  然而拉到一半,她突然停住了,似是躊躇不定,纖細的手指緊緊捏著橫木,指尖因用力而壓得發白。

  「姑娘!」紛亂的雨絲越發大了,只一瞬就淋濕了如瑾肩膀,兩個丫鬟連忙飛步追過來,將傘遮在她頭上。

  不能開,不能開,怎能做出這樣失態的舉動。如瑾暗暗勸說著自己,想要放棄的瞬間,視線卻落在兩扇門中間窄窄的縫隙上……

  「姑娘……這不妥罷……」青蘋面色發窘地看著如瑾竟透過門縫朝外看,輕輕拽了拽她衣袖。如瑾未曾理會,只繃著臉色瞇眼看。

  這一看,不免失望。蜿蜒狹窄的山路中已經不見了男子蹤影,空蕩蕩的小徑似乎在無聲嘲笑門內少女的莽撞。

  歎口氣,如瑾站直了因窺望而彎曲的身子,苦笑一聲準備回頭,猛然的,門外卻響起一聲低沉的悶笑。

  「僻靜山寺,隔門相窺於我,敢問姑娘意欲何為?」

  不是那個人!

  如瑾心中一鬆,第一個念頭竟然不是惱怒門外人驟然欺近的失禮。

  這樣明朗的嗓音,與那高高在上的尊貴之人完全不一樣,即便是刻意去厭惡去忘記,她仍然記得那把威嚴的聲音,從來都帶著不容置疑的強硬,連與女人笑談的時候都不曾鬆緩過。而門外這一位,言語裡帶著嘲弄的戲謔,似是富貴人家的紈絝公子一樣,絕不是那人能做出的姿態。

  如瑾一直僵硬的身體頓時鬆懈下來,緊繃的神經也輕鬆了,因了這一鬆,連門外人故意的冒犯都未曾在意。

  碧桃向來是不肯饒人的,聽了那人言語,頓時立起了眉毛:「哪裡來的狂徒!你可知冒犯了誰?還不快走開,再敢無禮給你一頓亂棍嘗嘗!」

  男子笑笑:「襄國侯家的女眷麼?端是厲害。」

  「知道還不快走!」碧桃低喝。

  青蘋低聲道:「姑娘,咱們趕緊回去吧,這人不像好人。」

  如瑾點頭正要走,卻聽門外男子一聲嘲諷的笑:「人說襄國侯家一代不如一代,看來所言非虛,家裡女眷出來上香都不知隔絕外人,年輕姑娘還喜歡偷窺男子。」

  如瑾心中微怒,清了清嗓子衝外道:「不知襄國侯府如何得罪了閣下,得閣下這樣貶斥。老太君上香不趕走外人,一是為了不擾民,二是以平常香客之心虔誠向佛,有何不妥麼?敢問閣下又是何等守禮之人,能欺到女客門外說出這樣的話來?」

  門外人略怔了一怔,進而輕笑:「看著端方穩重,竟是這樣的性子。」繼而聽得腳步漸遠,似是走了。

  如瑾看著緊閉的門扉皺了皺眉,不再停留,轉身走開。

  又是一個悶雷炸響,雨絲變成了大顆的雨點,辟辟啪啪從天而降,在天地間形成一道模糊的屏障。

  如瑾在雨裡走著,鞋襪都濕了,不過卻未曾在意,只是有些懊惱的回想著方才自己過於失態的舉止。不過是一個相似的臉孔,竟然讓她激動至此,原以為重生之後的許多天以來,心境已經漸漸平復了,卻原來還是這樣放不下。

  總是不由自主的糾結著前世的恩怨罷,亦總是,不由自主的恨著那些人……悵然地默默走著,想著,忽然腦中閃過一個念頭,如瑾驀地停了腳步。

  「姑娘?」兩個丫鬟對如瑾連番的奇怪舉止感到有些惶恐。

  如瑾緩緩搖了搖頭,似在說服自己。

  「……不是,應該不是。」

  她方才突然想起在宮裡時聽其他嬪妃們議論的閒話,說什麼……當今的幾個皇子裡相貌最像聖上的是老七,但性子最不像的也是老七,聖上那樣威嚴尊貴,七皇子卻是輕浮得緊,十分紈絝浪蕩……

  不是,不可能。如瑾甩了甩頭,將自己亂七八糟的想法甩掉。

  迎面遇見前來相迎的南山居丫鬟,說是因看見雨大怕她們害怕,特意過來接,青蘋笑著跟她道謝:「小燕妹妹真有心,方才幾個雷,我們是有些嚇著了,正要趕緊回去。」

  小燕笑了笑,殷勤地引著幾人回到老太太聽經的隔壁。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2 07:36 PM

本帖最後由 vichaho 於 2014-3-12 07:37 PM 編輯

052蹊蹺出診

  踏進門裡的時候,天際猛然一個驚雷炸開,雨水終於轉為傾盆之勢,飛瀑一般嘩啦啦洩下來,砸的石磚地啪啪作響。如瑾轉身去看,只看見天地一片茫茫的白色。

  有個去關緊院門的小丫鬟未曾跑回來,單薄紙傘擋不住風雨,轉瞬被淋了透濕,回到廊下一站,腳底下就積了一灘水。小丫鬟胡亂用袖子抹著額際濕淋淋的頭髮,嘟著嘴懊惱。

  「……見你在宮牆邊躲雨,那牆簷又有多寬,能擋住什麼,眼見著從頭到腳都濕了。不過別人淋雨都是狼狽,你倒別有風致。」

  看見淋雨的小丫鬟,如瑾腦海中無端端冒出這樣一句話來,眼前恍惚現出某個褪了色的畫面,宮燈昏黃,香爐裊裊,寢帳亮眼的明黃色晃得人發暈,年過四十卻依然俊朗如昔的男子捏了她的手,含笑說著讓她臉紅的話。

  那是第一次承寵。忐忑、慌亂、羞窘的心情尚未平復,第二日去皇后宮裡請安,就成了眾人嫉恨的新寵,之後,忽冷忽熱的恩寵和連綿不斷的爭鬥算計,伴隨著她走過那段幽暗蒼白的人生。

  一切,都只不過因了雨中一場偶然的邂逅罷了,想想只覺可笑。

  突然想起方才在後院遇到的人,那樣酷似的相貌,天上也是下著雨……如瑾心中升起一股說不清的恐懼,層層疊疊的翻湧,似是此時天上暗沉的雲。雖明白這恐懼無根無由,根本是庸人自擾,可就是揮之不去。

  「三姑娘進來喝杯熱茶吧?」引路的小燕笑瞇瞇遞了茶盞過來,恰好打斷如瑾的胡思亂想。

  如瑾壓住心頭異樣,接過茶盞捧在手裡,走到矮榻上坐了。

  「你叫什麼名字?」

  小燕捂著嘴笑:「三姑娘怎麼了,又不是第一次見,剛才青蘋姐姐還叫奴婢的名字來著,奴婢是小燕。」

  如瑾愣了一下,也笑了,暗歎自己這真是心神不寧了,不僅亂想,還亂說起來。笑著打發了小燕出去,熱熱的喝了幾口茶在肚子裡,身上暖了,情緒才漸漸穩定。

  隔壁講經還在繼續著,暴雨辟辟啪啪之中隱隱傳來木魚穩定而規律的節奏,一下,兩下,越發讓人安定下來。

  如瑾在榻上盤膝坐了,學著僧人打坐的模樣閉目養神,耳中風雨,鼻端檀香,時光就變得悠長。不知這樣過了多久,暴雨漸漸停了,變為淅淅瀝瀝的小雨。院中依稀有人在說話走動,片刻後有婆子來到門口輕輕敲擊門扇。

  碧桃過去開了門,婆子進來,臉上帶著些詫異的神色,行禮問如瑾:「三姑娘,外頭有會芝堂的凌先生前來,說是咱們請的,老太太那邊一直在聽經,沒有這樣的吩咐傳下來,可是姑娘身上不舒服了?」

  如瑾比她更詫異:「我沒有不舒服,也未曾請他。」

  婆子狐疑:「這真是奇怪了……那就請他回去?姑娘您看……」

  「你們拿主意即可。」如瑾點點頭,婆子應命要走,如瑾又叫住她,「你去仔細問問看是怎麼出的誤會,再有,他冒雨前來,路這麼遠,就算是誤會也是因咱家而起,給他照著日常出診的費用封了紅包罷。」

  如瑾隔了紗窗朝外看了看,見婆子走到院門邊說了些什麼,然後就重新關了門。因為院中有女眷,門只開了一道不大的縫,如瑾並未看見外頭情景。婆子返回來回話:「凌先生說,有府裡小廝去醫館裡請他,說是來上香的主子突然生病,趕緊讓他來看看,他就來了,誰知是場誤會。他說那小廝傳了話就匆忙前腳先走,此時也找不著人來問清楚了。」

  如瑾便問:「府裡平日去會芝堂請大夫的人就是那幾個人罷,凌先生沒認出來是誰麼?」

  婆子道:「說是個不認識的小廝,凌先生還特意問怎麼不是金貴他們去請,小廝說他平日不是負責這事的,今日跟著主子上香,事出突然才派了他跑腿。凌先生就信了,緊趕慢趕的找了車過來。」

  「找車?咱們府裡請大夫,都是備好了車去接人的,從來沒有讓大夫自己找車的事,憑這一點就不該信他。」如瑾道。

  「可不是,奴婢也這麼問了,可凌先生說那小廝穿著咱們家奴僕慣常的衣服,因此他就當了真。」

  碧桃愕然笑道:「這可奇了,府裡哪個人有這麼大的膽子,竟然拿咱們消遣。」

  婆子也笑:「咱們府裡的人應該不敢的,許是外頭哪個吃飽了撐的閒漢。要不是凌先生沒收銀子就走了,奴婢還疑惑興許是他來騙診費呢。」

  青蘋抿嘴:「您真是會取笑,會芝堂那麼大的名氣,整日裡不知多少診金藥費的收著,大夫哪裡會冒雨出城來騙幾個出診的錢。」

  婆子湊趣笑了幾聲,見如瑾沒有別的吩咐就告退了。碧桃就跟青蘋笑著猜測到底是誰,左猜右猜沒有眉目,全當打發時間的消遣。

  如瑾默默坐在一邊,越想越覺得奇怪。不由的,就想起當日那封薰了香的花箋。有了那樣的東西,今日的事情,還能單純的當做是誤會麼……

  隔壁木魚聲停了,過了片刻,智清方丈領著照幻出門,飄然而去。如瑾連忙過去老太太那邊,丫鬟們也開始進屋伺候。

  因聽了佛音的緣故,老太太面色十分祥和,笑著讓如瑾坐了,說道:「等雨聽了咱們再走,一會午飯就在這裡吃,寺裡會送素齋過來。」

  如瑾笑道:「那麼孫女就跟著祖母享福,接受高僧的饋贈了。」

  午間有僧人將齋飯送至院門口,待得用完素膳,藍老太太又在榻上略歇了一會才告辭離開。天已經完全放晴,因為下了一場酣暢淋漓的暴雨,連日來陰沉的雲都散了,碧藍天空上豔陽高照,端是難得。

  老太太心情很好,回去的路上和如瑾說了許多話,都是絮絮的家常瑣事,馬車廂裡流淌著讓人身心放鬆的溫馨。

  回到府裡,如瑾在秦氏那裡坐了一會,回來就屏退了眾人,獨留下碧桃:「你上次打聽董婆子等人之事辦的不錯,這次便也交給你。找人去會芝堂打聽打聽,看今日去亂傳話的人是個什麼形貌。」

  碧桃一愣,略微思索反應過來:「姑娘是怕今日的事和咱們有干礙?不會吧……興許就是哪個閒漢吃飽了撐的亂玩罷了。」

  如瑾搖頭:「外頭閒漢怎會輕易弄到咱們府裡的奴役衣衫,且還清楚知道咱們行蹤,大雨天的,誰會如此費力亂玩。」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2 07:38 PM

053暗中傳信

  碧桃凝眉想了一想,點頭道:「倒也是,那麼奴婢這就去找人問問,若是閒人無心也就罷了,若是什麼人有意做的,咱們也好早點防備著。」頓了一頓,又說,「姑娘,容奴婢說一句,恐怕也問不出什麼來,真要是誰故意安排的大概不會用咱們府裡的人,輕易不讓人查到。」

  如瑾笑道:「你越發長進了,思慮很周詳。這個我也清楚,不過是去碰碰運氣,倘若真能問出點什麼,也省了咱們許多力氣不是。」

  「奴婢明白了,姑娘的意思是有一絲機會就別放過。」碧桃鄭重答應下了,因了如瑾一句「長進」,心裡喜滋滋的,臉上就有了笑意。

  如瑾看在眼裡,提醒道:「沉穩著點,做得隱秘些,別讓人察覺了。」

  「姑娘放心,小三子雖然整日吊兒郎當的,但我的事他不敢不好好做,這些年他窮困著都靠我接濟呢。他人也機靈,不會給姑娘添麻煩。」小三子是當日和她一起被人送進府裡的樂伎,現今在外院跑腿做雜活,也稱得上一聲師弟,從小同在戲班子裡長大的。

  如瑾點頭:「那就好,說起來你也不易,月錢就那麼一點還要接濟舊日的同伴,若非心地善良的不會做這樣事。」

  碧桃臉有些紅,低頭道:「其實……奴婢也不是什麼善人,不然當初對姑娘……只是我們從小離了爹娘,身邊沒有親友,就把一起玩鬧學藝的兄弟姐妹當親人,情分與別人不同些,見他們困頓,有點看不過眼罷了。」

  如瑾顏色和緩的笑了笑:「當初的事我不在意,你亦不用耿耿於懷。那時你對我雖然不是太好,但也沒做過太出格的事情,頂多耍耍性子罷了,與某些吃裡扒外的比起來,你就是好的,況且當時也怪我沒在你們身上花心思,難免你們各懷心思。」

  「姑娘這樣說……奴婢無地自容……」碧桃頭低得快要埋到胸口。

  如瑾微微一笑,拾起妝台上一根細細的攢絲鑲珊瑚金釵,順著織錦桌布繁複錯雜的花紋一下一下輕劃。沉吟片刻,她丟開金釵抬了頭,沉聲道:「去打聽的時候,一定記得透露給凌先生,今日去上香的是我,是被他重新開過藥方的藍家嫡出小姐。」

  碧桃從方才的窘迫中回過神,見如瑾說的鄭重,趕緊答應了,又忍不住疑惑:「為什麼要這樣說?」

  「他若聰明,就會明白。他若心善,就會幫我。」

  碧桃若有所悟,見如瑾似乎還有話說似的,就等著聽下文。如瑾卻頗為躊躇,又重新拿起簪子在桌布上劃來劃去,很是舉棋不定的樣子。

  碧桃試探著問:「姑娘是不是……擔心他不肯幫忙?要麼,拿些銀錢或貴重東西給他做酬謝?」

  「若是拿銀錢過去,他大約就不肯幫這個忙了。」如瑾搖頭,又想了一會,最後深吸一口氣,「罷了,就這樣吧。你再傳給他一句話,問問他,城裡關於他的流言蜚語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出現的,問他還記不記得。」

  「姑娘這是?」

  如瑾一雙烏眸像是夜幕中最高遠靜謐的星星,聲音亦如星空下拂過的風:「求他,不若讓他明白利害。幫我,也是幫他自己。」

  這一夜,月華如水,靜陳高天。

  十五的滿月,連日來烏沉沉的墨色天空被照得清如琉璃,整個藍府的房舍花木也盡皆收攏在這娟娟清輝之中。

  月色從細密的紗窗透進來,如瑾躺在床上,身上蓋了白梅青底織錦薄被,讓人移了屏風,捲了簾櫳,對月而臥。卻是很久沒有睡著,屋裡靜悄悄的,依稀能聽見外頭銅壺細小的滴露聲,如瑾的眼睛一直看著窗外月輪,臉色清冷如霜。

  連日來紛亂的畫面團團在腦中轉著,一如窗上斑駁花影。「這一世,終究是不能乾乾淨淨地過了。」幽深長歎吞沒在夜色裡,是明月也照不亮的晦暗。

  想起那日揭開簾帷的短暫相對,那樣溫和乾淨的人,因了一次再普通不過的出診,大約也要被她帶累著,染了這淤泥一樣的污穢。

  人生在世,似是雪紙一樣,總要面臨被烏墨點染的宿命。

  次日晨起,天空碧汪汪的,炫目美好。如瑾作息一如往常,早起給祖母和母親請安,然後同姐妹們在藍老夫子的教導下度過大約兩個時辰,就可以回來吃飯休息,下午的時間是自己支配的。

  因為天氣好,心情也輕鬆了不少,幾人放了學回來的路上,連一向不愛言語的藍如琦都說笑了幾句。藍如璇依然笑得最多最溫柔,就算和如瑾目光對上,也不曾露出半分不自然。唯有五妹藍如琳,因為藍老夫子受了托付要嚴格教導她,這一上午她就寫了大半天的《女則》,還被老夫子指出許多寫字的缺點來,十分怏怏不快。

  路過幾株芭蕉的時候,藍如琦說:「芭蕉承雨的聲音很好聽,葉子綠油油的也好看,不過五妹應該不大喜歡,她一直喜歡紅色。」

  藍如琳沒好氣地哼了一聲:「大葉子有什麼好看的,慘綠慘綠的,醜死了。」

  如瑾恍若未聞在前頭走著,藍如璇搖頭笑笑,藍如琦靦腆低了頭,不好意思地彎了彎嘴角。看在藍如琳眼裡,就覺得藍如琦的神色十分扎眼,暗自恨恨。

  幾人分別後,藍如琳和藍如琦一同住在曉妝院,本該一起走的,這時藍如琳卻不願意與之同行,獨自去了幽玉後院的劉姨娘那裡。

  一進門,自己走到桌前倒了滿滿一杯茶,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了下去,之後憤憤坐到椅上。劉姨娘見她神色不對,忙使眼色讓丫鬟香竹和跟藍如琳的香蕊出去。

  兩人會意,香竹就拿了繡繃子到門口幾步外的墩子上坐了,讓香蕊幫著理繡線,一邊繡花一邊守門,門扇卻不關,以免被人誤會裡頭在做什麼。劉姨娘這才走到藍如琳身邊,扶了她肩膀歎道:「我的姑娘,你又怎麼了,這些日子不順氣的時候也太多了點,讓人看見不免要說閒話,沒事也說出事來了。」

  「什麼叫沒事?本來就有事!」藍如琳砰的一下重重將茶盅頓在桌上,恨聲道,「無端端地受了這樣的委屈,怎麼讓我氣順。如今連藍如琦那畏縮丫頭都敢拿我取笑了,我還怕誰說什麼閒話!」說著一陣心酸,眼淚撲撲簌簌掉下來。

  劉姨娘將她輕輕摟在懷裡,溫柔地拍著她的後背安慰:「姑娘不哭,別著急,姨娘不是告訴你了麼,這個時候要忍著,忍著才不會出錯,才有機會洗刷冤屈,你要是自己先亂了,不正稱了別人的心麼?」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2 07:39 PM

054母女秘議

  藍如琳抽抽噎噎地哭,梗著脖子不忿:「忍忍忍,忍到什麼時候是個頭呢!眼看著半個月過去了,我可忍出什麼好處沒有?不但姐妹們看我笑話,府裡奴才們跟我都越來越不敬了,好歹我也是堂堂的主子小姐,憑什麼要受這樣的氣!」

  「姑娘,你不忍著又能怎麼樣呢,難道你還有更好的法子?咱們不露聲色的暗暗留意,興許還能發現什麼,倘若依著你的性子鬧將起來,到時人人都瞧著咱們,那咱們還有什麼機會了?」

  藍如琳氣鼓鼓:「姨娘說得輕巧,敢情沒臉的不是您。當日就是您說這事有蹊蹺,讓我忍著慢慢地留意,我按您說的忍了這麼多天了,姨娘可留意出什麼來了?」

  劉姨娘皺眉,語氣重了些:「姑娘怎地說這樣的話!你沒臉,難道我就能揚眉吐氣的在人前了?這事急不來的,府裡這麼多人總得慢慢地查。我再跟你說一遍,查出來之前你千萬要和順些,離開此事遠遠的,別主動沾惹,知道嗎?」

  藍如琳見劉姨娘動了氣,也不敢硬頂著發脾氣了,低了頭用帕子抹眼淚,抽抽搭搭的很是委屈。劉姨娘歎了口氣,看著她可憐,心裡也難受,回身從點心匣子裡取了幾塊桃酥擱在她跟前,柔聲道:「你最愛吃的,放了葡萄乾在裡頭,嘗嘗。」

  藍如琳哪有心情吃這個,見那桃酥做得精致,不免又想起平日裡最愛做吃食的董姨娘來,憤憤道:「今兒四姐又帶了糕點去上學,休息時給這個給那個的,輕狂得太過分了。我看她們那邊這些日子可高興著呢,說不定這事就是她們下的手,要不然大姐三姐和我怎麼都沾了邊,就她乾乾淨淨的什麼都沒惹上呢!」

  劉姨娘搖搖頭:「說這些有什麼用,沒有抓到把柄,也不過是亂猜罷了。要說這事本來也和你扯不上關係,你當日就不該領頭往那亭子裡跑,後來也不該去太太跟前鬧騰。遇到這種事躲還躲不及,你怎能一門心思往裡撞。」

  「我……我還不是為了……」

  劉姨娘語重心長:「我知道你心裡怎麼想,闔家子姐妹你最聰明機靈,卻偏偏沒托生在太太肚子裡,我又是奴才出身,認真說起來,比那董氏還不如,她家裡好歹還在衙門裡做過小吏。你心氣高傲些,事事想占尖,想看著別人吃癟,這都可以,可你不能什麼事都沾,有些事咱們能碰,有些事就只能躲,往後你可記住了罷。」

  「姨娘,我……」藍如琳眼見生母說出這樣的話,好容易止住的眼淚又掉下來,滿腹都是委屈心酸。

  「好姑娘,你別哭,你是明白道理的,比她們強千百倍,這次吃了虧不怕,咱們慢慢的找補回來就是了。現下擦乾了眼淚回去吧,用過午飯好好睡一覺,總窩在我這裡哭,該讓人笑話了。」

  藍如琳微微嘟了嘴:「姨娘總把我往出推,人家那邊可是總往一塊跑的。」

  劉姨娘失笑:「好了好了別耍脾氣了,那邊還興管姨娘叫親娘呢,難道你也學了去不成。」

  藍如琳哼了一聲:「也虧她們叫的出口,『親娘』,別做白日夢了,打量著誰都不知道呢。」

  劉姨娘見她轉圜,叫了香竹進來打洗臉水:「姑娘洗個臉就回去,既然分了你們出去住,就不比小時候了,別總膩在我這裡,太太雖不管這些,老太太總是不高興的。」

  藍如琳依言洗了臉,又用冷水敷了敷眼睛,抿了抿頭髮帶著香蕊離開,臨走時又叮囑劉姨娘好好留心著,早點幫她找到洗脫的證據。劉姨娘答應著送了她離開,回身坐在床上沉思。香竹近前低聲道:「咱們姑娘也太可憐了,往日多得臉的人,受了這樣不清不楚的委屈,偏偏老太太還不說破,咱們也不能嚷開了辯解,真是無處訴冤。」

  劉姨娘臉色沉鬱,彷彿前些日子的陰雨天氣,沒了半分方才勸解女兒的柔婉,沉聲道:「這樣也好,她往日裡就是太急躁了,總將我的話當耳旁風,有這事殺殺性子也是好的,總好過以後嫁了人在別人家裡吃大虧,那時沒有娘親在身邊,才是真的可憐。」

  香竹想了一想,雖覺得有些道理,但還是不忿:「難道就這樣讓姑娘委屈著不成,旁人還不知怎麼在背地裡偷著樂呢。」

  「怎會平白受委屈。」劉姨娘眼底閃過一道精光,「你繼續跟那方婆子走動著,把我妝匣裡的珠釵拿去給她,讓她盯好了董婆子,盡量套些話出來,但不要打草驚蛇,否則會有什麼後果讓她自己掂量,我再不濟,拿捏她還是輕而易舉的。」

  香竹躊躇:「姨娘,可是那支攢花點金的珠釵麼?那可值些錢呢,上次她透給咱們董婆子在家燒衣服的消息,已經賞了她一吊錢了呢,後來零零碎碎的又給了不少,再說……那釵是老爺送你的……」

  「老爺送的東西多了,這麼些年,這麼些女人,他送出多少東西自己恐怕都不記得了,哪還在乎一個釵。」劉姨娘嘴角彎出嘲諷的弧度,「姑娘最要緊,銀錢又算的了什麼,而且這次若押得不錯,翻盤不在話下不說,說不定能讓某些人狠狠栽下去!」

  藍如琳帶著香蕊從幽玉後院出去,一路順著園子小路返回曉妝院。路上遇見辦差當值的丫鬟婆子們,俱都退到路邊朝藍如琳行禮。但藍如琳看得清楚,許多人臉上都帶了些許輕慢的態度,低頭問好的時候也暗暗用眼角窺探她的神色,似乎等著看她的窘迫似的。

  藍如琳眼睛本來就哭得紅腫,冷水敷了也沒完全消退,一路被這些人窺探著,就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經過人時還能忍著,無人時就臉色陰沉暗自咬牙。

  「姑娘,忍著,咱不和她們一般見識。」香蕊低聲在主子耳邊勸誡。

  藍如琳本已稍稍平復的心又被這些人攪得亂起來,火氣直往頭上沖,順手掐了一朵薔薇在手裡用力揉搓,抬頭看了看梨雪居的方向,咬牙道:「不行,不能再這麼坐以待斃了,總得做點什麼,最起碼也得讓她們煩心,我在這裡氣苦,她們豈能悠哉悠哉。」

  「姑娘……」香蕊一驚。

  藍如琳轉頭狠狠盯著她:「你不許告訴姨娘去!」香蕊嚇得噤聲,小心翼翼陪著藍如琳回到曉妝院。

  小小一間精舍,院中垂絲海棠正開得如火如荼,雲蒸霞蔚,灼灼豔豔照亮滿園。輕軟的聲音隨微風蕩進耳中——

  「……風攪玉皇紅世界,日烘青帝紫衣裳。懶無氣力仍春醉,睡起精神欲曉妝……」

  藍如琳踏進院門揚臉一笑:「四姐心情真好,竟然還在花前念起詩來了,乍一看還以為是三姐姐呢。」

  藍如琦停了吟誦愕然回頭,剛要說話,藍如琳後半句緊跟著來了:「可也不過是乍一看罷了,細看起來,四姐就是四姐,比三姐姐還差得遠呢,起碼三姐姐念詩可從來不用對著書。」

  藍如琦下意識將手中詩卷藏於身後,覺得不妥又拿了回來,臉上有些窘色:「五妹這些日子氣性真大,不似以前一樣了。」

  「我氣了麼?」藍如琳笑得很甜,「四姐最近也不似以前一樣呢,膽子大了許多,話多了許多,也不知是為了什麼。」

  冷冷盯了藍如琦一眼,藍如琳扭身回房,走得高傲矜持。藍如琦面色如常站在原地,握卷的手卻漸漸捏緊,指尖發白。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2 07:41 PM

055搬弄是非

  天光明媚,花影盈窗,如瑾倚在榻上閒閒地看著窗外光影,因了小憩剛起,頭腦還有些迷糊。一隻粉蝶掛在花葉下面納涼,玉脂般的雙翅偶爾忽閃,彷彿能帶起一陣香澤。

  繡簾動處,碧桃用紅漆捧盤送了一盞茶進來,翠粉色裙邊如蕩在風中的花瓣,輕盈盈飄到跟前。如瑾接了茶,瞟一眼她通身上下,笑道:「最近你穿的越發素淨了,衣服上大朵大朵的繡花少了,香囊荷包也去了許多。」

  碧桃微赧,低頭捏了捏衣角:「姑娘喜歡簡單乾淨,奴婢不敢穿得花紅柳綠。」

  如瑾微微搖頭,抿了一口茶方道:「你不必這樣小心,想穿什麼就穿,只要不失了本分就好。只是你容光本就有幾分豔色,若是衣衫也盡往鮮亮裡穿,不免落於俗豔了,不若穿些素淨的才能襯出你容顏嬌美。」

  碧桃臉色真紅了:「姑娘別取笑奴婢。」

  一旁青蘋抿著嘴在那裡笑,手上飛針走線繡一方帕子。暖陽透著紗窗照進來,將屋中桌椅鍍上一層明亮的淡金,有溫暖的氣氛在房間裡流動,只讓如瑾覺得身心妥貼,含了一口清香的芳茶用舌尖慢慢的品,滿頰盈香。

  簾外有細碎的腳步聲走近,小丫頭隔著簾子稟道:「姑娘,五姑娘過來了。」

  如瑾將口中茶水嚥下去,略帶詫異地望了望窗外,果見廊下立著豔紅衣裙的人影,方才只顧說話,竟沒察覺院中來人的動靜。

  「請進來。」如瑾略略坐正了身子,碧桃和青蘋忙放下手中物什迎出去。

  「三姐姐!」藍如琳一進屋就喊了一聲,臉上竟是帶了淚的。

  如瑾略一揚臉,碧桃青蘋悄無聲息退了下去,隨手帶上了房門。「這是怎麼了,在我房裡哭,讓人誤會我欺負你。」如瑾半開玩笑半認真,抬手請她坐下。

  藍如琳卻沒有往椅子那邊去,而是來到榻邊緊緊挨著如瑾坐了,伸手抱住了如瑾胳膊:「三姐姐,咱們可不能讓人家這樣欺負啊,這些日子你名聲有損,我也倍受牽連,還不是大姐做的好事!她有臉做出那樣的事來,為什麼要咱背黑鍋,她倒是病一病就完了,祖母也信她是被人所害,騙鬼呢!」

  如瑾臉色一分分冷了下來,盯了藍如琳滿臉的淚痕,聲音不帶一絲溫度:「你說這些做什麼?」

  藍如琳對如瑾冷冰冰的態度感到意外,忙用帕子捂了臉,裝作拭淚的樣子哭訴:「我倒是罷了,頂多被祖母誤會幾日,可姐姐你呢?本來清清白白的,卻被人潑了這樣的髒水,侯府小姐的臉面還往哪裡放。她做下醜事被人撞破也就罷了,還為了脫罪讓人誣陷起你來,當時若不是如意攔著,我怎麼也要將她從屏風裡頭拽出來,讓大家看看到底是誰不知廉恥……」

  「夠了。」如瑾抬眼看看一臉震驚加窘迫的香蕊,冷聲問道,「是你家姑娘昏了頭,還是劉姨娘昏了頭?」

  香蕊連忙跪在地上,焦急地拉拽藍如琳:「三姑娘莫怪,跟劉姨娘沒關係,姨娘一直勸著五姑娘忍耐來著,是五姑娘自己一時想不開……姑娘,姑娘咱們走吧,先生布置的大字還沒寫完呢,咱回去……」

  「走開!」藍如琳用力甩開香蕊的拖拽,轉頭又拽住了如瑾衣角,「三姐姐,咱們可不能坐以待斃,若不把她那張畫皮扒下來,誰都當她是好人呢!」

  如瑾已然凝了眉頭,也不看她,只自語道:「原來祖母罰你是為了這事啊。你不來哭,我還蒙在鼓裡。這些日子我總在疑惑,怎麼想也想不通,卻原來,是你。」

  「三……姐姐……」藍如琳如遭雷擊,連抽噎都忘了,張大了眼睛瞪著如瑾。

  如瑾嘴角泛起一絲笑意,數九天冬陽似的,明晃晃的掛在那裡,卻不是暖,只是寒。

  藍如琳終於明白自己說錯了話,急急辯解:「不是我!不是我!祖母誤會我,難道三姐姐也要誤會麼?明明是她藍如璇做了醜事還要拉上咱們墊背,三姐姐你仔細想想啊!我害你做什麼,咱們可是親姐妹,不像她隔了一層。」

  「親姐妹?」如瑾嘴角的笑意越來越深,「往日裡你暗中擠兌我的時候,可曾想過我們是親姐妹?我總以為你小孩子脾氣,不跟你一般計較,沒想到你還能做出這樣毒辣的事來,當日若不是陰差陽錯誤害了大姐姐,我可真是要百口莫辯,粉身碎骨了。藍如琳,你還要在這裡搬弄什麼是非!」

  「三姐姐你誤會了……」

  「出去!以後不要來我這裡站髒了地方!」如瑾甩手扔出了茶盅,砰然巨響後,瓷盅摔得粉碎,驚得碧桃青蘋連忙進屋來看。

  香蕊死命拽住藍如琳:「姑娘咱們快走吧,回去寫字念書好不好?」

  如瑾一指丫鬟:「你們把五姑娘給我請出去,以後沒有我允許,誰也不許再放她進來。」

  碧桃青蘋忙上前幫著香蕊,三個人死拉硬拽將藍如琳拖出去了。「三姐姐你信我,絕對不是我啊——」藍如琳在院中還哭喊不停,驚得滿院子婆子丫鬟面面相覷。

  「姑娘,這是……」送走了藍如琳香蕊兩人,碧桃關了院門回來,小心翼翼覷著如瑾神色相問。青蘋用帕子包了手撿拾地上的碎瓷片,柔聲勸解道:「姑娘別生氣了,五姑娘就是小孩子心性,做事沒個輕重的,姑娘別跟她一般見識。」

  如瑾倏然笑了出來:「我並未生氣,青蘋,去叫了品霞來吧。」

  兩個丫鬟愕然看著如瑾,青蘋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忙答應著去了。如瑾就對碧桃低聲吩咐:「你去叮囑董婆子那邊警醒著些,方才香蕊不小心說到劉姨娘,說她讓五妹忍著。劉姨娘不比旁人,最是心思縝密的一個,在府裡的年頭又長,認識的人比咱們加起來都多,她若讓五妹忍,恐怕是覺察了什麼也說不定。」

  碧桃一凜,連忙應了:「奴婢馬上去辦,姑娘放心,奴婢知道躲著人。」說著轉身去了。

  一時品霞進屋,如瑾也不囉嗦,直接吩咐道:「你去告訴那邊,五妹來我這裡鬧了,說是要幫我揭了大姐的畫皮,教她認認廉恥怎麼寫。」

  「姑娘……」品霞驚愕。

  如瑾一笑:「這本是你原有的差事,我所言也不虛,你有什麼為難的?」

  「奴婢……奴婢不為難,奴婢這就去。」

  「去吧。你不用多想,為我辦事,我自會護你周全。若是辦得不盡不誠,我身邊也不養閒人,送你回去只消片刻的工夫。孰輕孰重你自己掂量就是,若想腳踏兩船、左右逢源,我也不是傻子。」

  品霞深深低頭,跪地拜道:「奴婢不敢。只求姑娘留奴婢在身邊,奴婢定當盡心。」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2 07:42 PM

056賢良正室

  次日晨起去南山居請安,見到張氏藍如璇,兩人面上都看不出什麼,如瑾也沒動聲色,如常寒暄問好。一時老太太梳好頭出來,一家子聊了一會家常,秦氏就衝張氏笑道:「二弟上京的行程可定下了?我這裡有些親手做的衣物,還請弟妹拿回去,勞煩二弟給侯爺帶去。」

  張氏看了看丫鬟飛雲手中的包裹,笑道:「京裡什麼沒有,嫂嫂還用大老遠的特意帶衣物過去。就算是平日穿的家常衣服,也有賀姨娘在身邊替侯爺置辦呢,聽說小彭氏針線也是不錯的。嫂嫂還是別花力氣在這上頭了,多養養身子要緊。」

  賀姨娘是劉、董之後娶進門的小妾,小彭氏是當年一同跟碧桃進府的戲伶,因出身和無子嗣的緣故未曾給得名分,但兩人在藍澤跟前都算頗為得寵。張氏當眾說出這個話來,未免有失禮挑釁之嫌。

  秦氏笑意不減,只說:「話雖這樣說,但總歸是我放心不下,總得親手做上一兩件才略踏實些,讓弟妹見笑了。其實我亦知道自己針線上本事有限,做出來也未必穿得出去,不過是求個心安罷了,還請弟妹幫忙全了我心意,若是二弟車馬上還有地方,就替我帶了去吧。」

  極其謙遜的姿態,藍老太太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張氏未曾察覺,拿帕子捂了口呵呵笑道:「嫂嫂也太謙虛了,雖然嫂嫂慣常體弱不愛動針線,上次繡個帕子還用了大半年光景,但繡完了誰見了不誇,針腳花樣都是頂尖的。如今這一包裹衣物不知道是花了多長時間才弄成的,我怎能不給嫂子帶去呢。等我回去就看看裝東西的車,沒地方也給嫂子擠出一個地方來。」

  秦氏微笑,對她言語中的尖刺只做不知:「那就多謝弟妹了。」

  藍老太太突然出聲:「一個包裹需要擠什麼地方,哪裡就放不下了,你一會就帶回去安置了。」

  張氏笑容滯了一滯,臉上訕訕:「婆婆說的是,媳婦這不是跟嫂子開玩笑呢麼。」

  秦氏笑著看了看飛雲,飛雲轉身出去領了兩個婆子並兩個丫鬟進來。秦氏衝老太太道:「媳婦還想送幾個人去伺候侯爺,請老太太過過目,看她們如何。這兩個婆子廚灶上手藝很好,丫頭也乾淨伶俐,伺候人極是妥貼的。」

  屋中眾人不免都將眼在四個奴婢身上打量,婆子尚可,一看就是老實敦厚的面相,衣衫手臉也都乾淨,兩個丫鬟卻都是十八九歲的年紀,姿容俏麗,身量苗條,未免讓人多想。

  如瑾抬眼看了看母親賢惠的笑容,心裡只覺酸楚。素來剛強的母親,該是經過了怎樣百轉千回的思量,才做出這樣的以退為進,親自挑選漂亮的年輕姑娘送去夫君身邊。

  因了她的事,母親也終於轉性了。

  這轉變固然對未來的路極好,可終究是無奈,是讓人心痛的妥協。情感與理智,說起來簡簡單單的幾個字,她卻是經了生死之痛才得以想開的,而母親呢,多年裡處在失寵邊緣都不曾在意,如今卻因為她做了抉擇。如瑾緩緩別開眼,垂了頭。

  藍老太太掃了地上跪著的四人一眼,將兩個丫鬟叫到近前仔細看了看,轉目去看秦氏。秦氏笑道:「是家生的丫頭,父母平日當差本分,人品不錯,她們各都有幾個兄弟,極是和睦興旺的人家。」

  話說到這個份上,老太太也明白了,因當著幾個孫女的面不好將話說明,又細細將兩個丫頭看了一回,見她們低眉順眼的很是穩重,心裡也頗為喜歡,就讓吉祥拿了兩個銀簪子出來打賞:「去了好好伺候侯爺,做事盡心,我自然還有賞賜。」

  兩個丫頭接了賞,雙雙跪下磕頭謝恩,然後得了秦氏示下,安靜地跟著兩個婆子退出去了。秦氏又向張氏道:「這幾個人也勞煩二弟了。」

  因了老太太已然同意,張氏自不會有任何推辭,當即滿口答應了,又不免狐疑地看了幾眼秦氏。老太太心情似乎不錯,留眾人一起吃了早飯,之後幾個孫女去上學,屋中只剩秦氏張氏的時候,才衝秦氏道:「你這番心思也是難得,只是你自己也得抓緊些,好好將養著,給瑾丫頭添個兄弟作伴才好。」

  秦氏臉色微紅,垂首道:「媳婦知道。只是媳婦的身子這麼多年了,一時也急不來,侯爺膝下卻只有琨兒一個兒子,所以媳婦想著,先多添幾個男孩子要緊,嫡庶卻暫時顧不得了。且就算是姬妾生的也是侯爺骨血,是婆婆親孫,媳婦也會當親生那樣對待。」

  老太太滿意點頭,又閒聊了一會才放兩人回去。

  出了南山居張氏就同秦氏笑:「嫂嫂怎麼突然就轉了性,這份賢良真真讓我慚愧。兩個丫鬟我一定幫嫂嫂送到京裡,只不知侯爺見了她們,會不會想起當年的大彭氏。」

  秦氏笑道:「侯爺怎麼想,弟妹很關心麼?」刻意說重了「弟妹」二字,張氏臉上微赧,秦氏不再理她,將四個奴婢留下,自帶了人回去。

  路上孫媽媽面帶不悅言道:「二太太最近言語越發尖刻了,專門跟太太過不去。提起大彭氏那個賤婢,就是想讓太太生氣呢,太太可別遂了她的願,咱不氣。」

  秦氏臉上淡薄的笑意如清晨薄霧,風一吹就消散無蹤,背卻挺得筆直,一步一步走得端方。「那麼多年的事情了,誰還放在心上,她也不過是怨氣發散不出去,胡亂咬人罷了。」

  孫媽媽點頭:「太太能這樣想就是極好的。總之咱們想做的都做到了,今日老太太很是高興呢,老太太對咱們歡喜多一分,對東邊的心就能減一分,到時要起管家權來咱們就多些勝算。偏偏二太太還不識趣的當眾冷嘲熱諷,淨討老太太嫌呢。」

  秦氏臉上並無喜色:「一步一步走吧,卻也沒這麼容易。老太太再怎樣,終究還得看侯爺肯不肯給我這個臉。」

  孫媽媽欲待勸解,想了想,卻終究沒說出什麼來。看著秦氏微帶悵然的背影,無聲歎了一口氣。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2 07:43 PM

057暮年主僕

  夜來的時候,南山居簷下幾盞羊角燈次第點著,在風中微微的蕩。屋中也掌了紅燭,燈芯邊撒了安神的香料,燃起來,滿屋滿室的甜軟香味。

  「老太太,方才底下丫頭們議論,五姑娘今兒下了學去大姑娘那邊,好像也是被趕出來的,回去時臉色十分不好。」屋中並沒有侍立的丫鬟,錢媽媽親手剝了果子遞上,在藍老太太耳邊低聲稟報,盡量將語氣放得柔柔的。

  老太太臉色一沉:「在三丫頭那裡討了沒臉還不夠麼,又去鬧騰大丫頭,吃的豬油太多了吧!明日起禁她的足,學也不要去上了,聖賢道理沒學會多少,盡學了些歪門邪道的心思。」

  一旁坐著進府來請安的錢嬤嬤,自從三月三之後,她進府的次數越來越多,此時就陪笑勸解:「您別為這點小事動氣,小孩子們遇事不知思量,難免有些顧頭不顧尾的時候,您細細地教導著就是了。」

  「人若是笨,怎麼教導也無用。」老太太苦笑一聲,揉了揉額角,「你看她那兩個姐姐,哪一個用我教導了,還不都是百伶百俐的心思,盡皆讓我吃驚。」

  說著,老人家面上露出疲憊的神色,額頭眼角的皺紋越發深了,花白鬢髮在燭火中明暗著。錢嬤嬤歎氣:「既然決定了讓五姑娘頂著,您就把別人放下吧,別總在心裡翻來覆去的。不癡不聾,不做家翁,您最近越發睡得少了,人眼見著也瘦了許多,何苦呢,由著她們鬧騰去。」

  「我倒寧願自己是個呆子聾子。」老太太這才接過錢媽媽手裡的果子,拿在手裡卻也沒吃,只向著錢嬤嬤搖頭,「這麼大的家業,一點點看著它從無到有,一點一點攢起來的,若由著她們去鬧騰,或許等不到我死就敗沒了,我怎能放心的下。」

  只有在最貼心的婢女跟前,藍老太太才會卸了在子孫跟前保持的威嚴態度,發出這樣那樣的感慨。錢嬤嬤也深知主子脾氣,除了自己的話,恐怕別人說什麼都不管用。見老太太面露淒苦,她便試探著,笑著說出心中藏了許久的思量:

  「老太太,且容老奴說句僭越的話。這些年您是關心則亂,一味地疼寵兒孫,卻是有些過於順著他們的性子了。以前有您鎮著還好,近年來您不舒服的時候多了些,難免精力不濟,老奴身在府外冷眼看著,有些人心思已經亂了,行事也越發不妥當。譬如這次的事,從門禁到內院,可不就是因了有些奴才蠢蠢欲動的緣故,才生出這許多錯漏。」

  藍老太太靜靜聽著,半晌長出一口氣,徐徐道:「若是半月前你跟我說這些,恐怕我也是要惱你的。」

  錢嬤嬤體諒地笑笑:「那您現在可想明白了罷。」

  老太太再歎一聲,神色頹然:「最近夜裡睡不著,我時常翻來覆去的思量,想是想明白了,可……」

  「老太太,當斷不斷,必生其亂。」錢嬤嬤站起身,走到老太太跟前循循勸諫,「您最是雷厲風行的脾氣,上了年紀心卻越來越軟了。之前您讓我們狠狠地查,老奴還以為您要拿出年輕時候的手段來,誰想到越接近真相的時候,您反而不讓繼續查了。老奴明白您是怕查出了底細平白傷心,可容老奴問您一句,您面上裝作不知道,心裡就真的不知道了麼?若是真不知道,這些個徹夜難眠的夜裡,您又是為了什麼?」

  藍老太太怔怔地看著自己從小到大相伴的侍女,眼角一顫,竟落下一滴渾濁的淚。錢媽媽連忙低下頭去,靜靜跪倒在地。錢嬤嬤回頭看了媳婦一眼,低聲道:「你出去吧,我和老太太說說體己話,告訴家裡今兒我不回去了。」錢媽媽應聲而出,一路出去時將沿途門扇盡皆關閉,又細細叮囑了堂屋門外看守的丫鬟幾句才走。

  錢嬤嬤坐到羅漢床邊的腳踏上,像以前做婢女的時候一樣,伸手在老太太腿上輕輕的揉著,同樣染了霜華的鬢髮映著燭光,一叢一叢的銀絲閃閃發亮。

  「老太太,老奴也老了,媳婦雖然還能替我伺候主子們,但她終究經的事少,難免有疏漏的時候,依舊不頂用。依老奴看,不如就徹底甩手讓她們當家去吧,趁著咱們這兩年還有精神,就算她們做錯了什麼,咱還有精力幫她們改,一點一點的引著她們向前。」

  藍老太太舉帕擦了擦眼角,悶悶的一言不發,錢嬤嬤就接著說:「您要徹底甩手,最好先把這家分得清清楚楚的,當年老侯爺過世時雖然分了家,但也只不過將幾個田莊和鋪子分到兩位老爺名下而已,日常吃穿用度大家也沒分得太開,二太太還在這邊幫著管家,越發沒個清楚了。如今不如徹底分開,各人過各人的,也難免底下人胡思亂想。」

  藍老太太緊緊盯了昔日的婢女一眼。錢嬤嬤面色如常,抬頭坦然一笑,手上依舊輕輕的揉著,分寸極好。藍老太太與之對視半晌,緩緩鬆了挺直的背,喟然一歎:「肯和我說這些的,也就只有你了。」

  半晌,老太太幽幽望著窗外搖動的花樹,緩緩道:「以往是我錯了,才讓她們誤會,有了不切實際的非分之想。分就分吧,只是如何分法,且看她們各自值我疼多少罷。影心,謝謝你。」

  錢嬤嬤停手,伏身拜了下去:「老奴不過替您說出心中所想罷了,當不得您謝。」

  月過中天,滿庭清華。

  稍晚一些的時候,如瑾也接到了藍如琳去過東府的消息。品霞在地上跪著,忐忑稟報:「那邊讓奴婢把消息傳給姑娘知道,並盯著姑娘如何行事。還讓奴婢特別要告訴姑娘,五姑娘說是您設的計。」

  「下去吧。去青蘋那裡拿半吊錢。」如瑾打發她出去,倚在榻上出神。

  碧桃緊緊皺了眉頭:「五姑娘是怎麼知道的!董婆子可說她沒露半點風聲,方婆子最近無故跟她走動得勤,她還特備警醒來著。」

  如瑾凝眉思忖一會,搖搖頭展顏笑道:「恐怕五妹這是誤打誤撞罷了,若真得了把柄,她就不是去那邊說,而是要告到祖母跟前了。」

  碧桃想了一想也是失笑:「大概就是這樣,我一時著急幾乎被她嚇著。」

  如瑾道:「她先來我這裡說藍如璇,又去藍如璇跟前說我,大約是打著鷸蚌相爭的主意,她好趁亂脫身。誰知我們全都不理睬她,統共讓她碰了兩鼻子灰。」

  「該!誰讓她亂竄亂跳。」碧桃翻個白眼,繼而又有些惋惜,「大姑娘也真沉得住氣,怎麼就沒上她的當呢,要是跟她一同鬧起來才好,才顯得我們乾淨。」

  「連你都知道鬧起來就不乾淨,藍如璇又怎麼會上當……」如瑾頓了一下,垂眸想了一想,轉而道,「也不一定。五丫頭這一莽撞,真有用也說不定。」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2 07:44 PM

058火上添柴

  「姑娘是說?」

  如瑾嘴角含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眸中映著燭光瀲灩,似是深潭裡的月影:「旁人避得遠遠的可以潔身自好,事情的正主兒怎麼能總是沉默,她需要的不過是一個藉口罷了。」

  碧桃聽了似懂非懂,皺起秀麗的眉毛沉思。繡了蘭草和白梅的軟簾隨風而起,遠遠的,顯出堂屋裡一襲裙角。

  「誰在那裡!」碧桃揚聲呵斥。其他丫鬟們早已遣出去了,青蘋都自覺地沒在跟前伺候,是誰大了膽子跑進屋裡來。雖是隔得遠聽不得什麼,但也壞了規矩。

  堂屋裡的人急忙小步跑了過來,隔簾稟道:「奴婢翠兒,方才品霞姐姐說姑娘召喚奴婢。」

  碧桃轉頭看看如瑾,得了示下才道:「進來吧。既然姑娘傳你,鬼鬼祟祟地做什麼。」

  翠兒掀簾進屋,低頭衝如瑾行了禮,眼睛並不看碧桃:「奴婢並沒有鬼鬼祟祟,只是剛進來,正要高聲朝內通報就被姐姐看見了,堂屋門口有人守著呢,奴婢就算有心鬼祟也力所不及。」

  碧桃皺了眉頭,當著如瑾卻不好發作。翠兒已然恭謹朝如瑾道:「請問姑娘傳奴婢來有什麼事要吩咐麼?」

  如瑾不動聲色看著兩人暗地的劍拔弩張,隨意道:「亦沒什麼要緊的,只是問你,最近寒芳可還安分?」

  翠兒很認真地回答:「姑娘讓奴婢照看她,奴婢做得很用心,一點也沒讓她離了我的眼。她一直很安分,最近也是,每天除了早晨給姑娘梳頭之外,整日都窩在屋子裡做針線的,做了好多帕子鞋墊之類的小玩意,還給了奴婢幾個。」

  「哦?她針線很好麼?除了給你,還給過誰?」

  翠兒想了想,答說:「院子裡的人差不多都給過,手藝是不錯,人人都誇。」

  如瑾沉吟,繼而轉了話題:「你表姐最近怎樣?」

  翠兒愣了一下,臉上帶了忐忑的笑意:「姑娘說笑,紅橘不是我表姐,其實我們關係很遠,都出了五服了……她最近也很勤謹,在院子裡做些雜事。」

  碧桃眼帶嘲諷看了她一眼。如瑾笑道:「出了五服也是親戚,以後這話可別說了,免得讓人誤會你勢利。你放心,只要好好做事,你是你,她是她,我不會因為她而遷怒你。」

  翠兒十分窘迫,唯有低了頭應是。如瑾打發她出去,碧桃不屑地瞄了她背影一眼:「當日叫紅橘姐姐不知叫得多親,現在倒是想起五服不五服了,聽說她能進府當丫鬟,還是紅橘說的情呢。」

  如瑾道:「所以她雖然機靈,我卻不敢重用。見風使舵,忘了根本,是為奴婢者大忌,亦是為人大忌。」

  碧桃見如瑾正色而言,忙低頭道:「奴婢謹記。」

  如瑾點到即止,轉而望向窗外皎皎月華。「這樣好的月,卻沒有踏月看花的心思,真是辜負了。」失笑自歎一番,目光已恢復了清冷,「去告訴院子裡人說我病了,再去給母親和董姨娘那裡送點心,另外,悄悄打發人去外院傳鄭順家的來見我。」

  碧桃對這一串毫無關聯的安排感到困惑:「鄭順家的?是上次董婆子說四方亭附近的人麼?姑娘找她……會不會打草驚蛇,咱們可從沒跟她打過交道。」

  「你盡管去做。告訴去母親和董姨娘那裡的人,務必多盤桓一會再回來。然後,今夜你就警醒著,盯著院裡的動靜吧。」

  碧桃見如瑾不想解釋,連忙住嘴不敢再問,福身道:「奴婢這就安排。」說著轉身去了。

  過了一會青蘋進屋,添了熱茶,鋪了被褥,恭謹地伺候如瑾洗漱更衣。如瑾隨口吩咐:「天越發熱了,明日將繡簾都換了湘簾吧,透些氣。」

  移了燈躺下,屋子裡靜了下來,院中因為碧桃的安排略略嘈雜了一會,此時也都各自安歇,漸漸安靜。如瑾躺在床上未能成眠,亦知道,有人與她一樣,大約比她更緊張。

  春末夏初的夜總是旖旎,晚風中會有花香,捲了簾櫳送進來,與屋中薰籠裡的寒梅香混在一起,模糊了季節。這樣濃淡相宜的氣味,隨著呼吸漸漸安撫了緊繃的身體,心也慢慢平靜下來。

  該做的都已做了,且自安待,無需惦念。月華和燭火交織的光線中,如瑾清明的眼緩緩合上,迷糊睡去。

  更漏深深,不知過了幾許時候,恍惚聽得外間有人走動。如瑾從凌亂顛倒的夢中醒過來,側耳細聽,果然外頭有人。

  「什麼時辰了?」

  值夜的青蘋回話:「姑娘,才寅正,您再睡一會。」

  如瑾擁被坐起:「是碧桃來了麼,進來吧。」

  果然碧桃輕輕走進,手上端了一杯溫熱的茶:「姑娘潤潤嗓子。」

  如瑾接茶抿了一點,目光沉穩,絲毫沒有方睡醒的懶倦:「昨夜如何。」

  碧桃臉上有些許興奮:「姑娘真是料事如神,昨晚您讓奴婢盯著院中動靜,果然就有動靜。」說著,有了更興奮的神色,「您不知道,不是寒芳,竟是紅橘。」

  如瑾未見異色,只道:「去幽玉院的人停留多久?」

  「小半個時辰,孫媽媽還過來了,但姑娘睡下就沒進來。」碧桃臉有遲疑,低聲道,「只是鄭順家的沒來,內院落鎖了外頭進不來。」

  如瑾笑道:「那個時候已然快落鎖,她自然順水推舟不會來。只是她不來,消息也會遞進來,該知道的人都會知道。」

  天光破曉的時候,南山居早起灑掃的婆子打著呵欠開了院門,一隻腳剛邁出去,人就是一驚。

  「這……大姑娘……您這是……」

  院門口平整光潔的石板地上,藍如璇隻身一人跪在正中,一臉哀婉,眼角掛著珠淚,如花上的露。

  消息一層層傳進,聽在了剛剛起床的藍老太太耳中。

  一夜未曾睡好,老太太神色十分倦怠,正坐在那裡由錢嬤嬤親手服侍著洗漱。聽了消息,老人家臉色沉了下去,眼角皺紋越發深了。蒼老聲音幽幽響起在內室,帶著晨起的喑啞:

  「沉不住氣的,原來不只五丫頭一個。」

  錢嬤嬤輕輕用熱毛巾擦淨老太太臉上的水跡,笑著扶起了主子:「讓奴婢給您梳頭吧,看看奴婢的手藝還在不在。」

  老太太的心情並沒有因為舊日婢女的寬慰而放晴,梳了頭,讓人叫了長孫女進屋。

  「你說。」簡短的兩個字丟過去,不管跪在地上的孫女如何淚流滿面。

  藍如璇一個頭重重磕在地上:「孫女含冤莫白,以為此生再無明日,誰想五妹卻是救星!求祖母明察,孫女這番受辱,也許和三妹妹脫不了干係。」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2 07:45 PM

059哀哀苦求

  銅鏡裡,藍老太太本就沉著的臉更加暗了幾分。通過光潔銅鏡映照的影,她能看見孫女伏在地上的哭得顫抖的身子,哀哀戚戚,失去了往日從容端莊的態度。老太太沉默地看了一會,緩緩合上了眼睛。

  錢嬤嬤梳頭的手停在半空,轉了頭,失望地看著藍如璇。

  「大姑娘,慎言哪。老奴知道你受了委屈,但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什麼話說了有人信,什麼話說了只給自己招禍,你應該心裡想明白了再過來。」

  經年被看重的嬤嬤身份畢竟不同,雖是奴僕,卻能似長輩一樣教導府中年輕的主子。她和老太太心意相通,老太太不想說的話,她就替主子說。

  「祖母!」藍如璇哭得聲淚俱下,跪行幾步來到梳妝台前,「孫女絕對不是胡言亂語,這等事情干係有多大,孫女受了莫大折辱,自然比任何人都感同身受,若沒有確鑿的證據,孫女怎麼會來煩擾祖母!請祖母聽孫女一言!」

  老太太皺起了眉頭,臉上有了不耐之色。重重歎一口氣,聲音十分疲憊:「那麼你就說吧。」

  藍如璇哀哀哭告:「祖母,當日四方亭之中那賊人口口聲聲誣陷三妹妹,孫女就以為是自己誤打誤撞倒了霉,雖然不甘雖然羞憤,但後來想想,怎麼也是為三妹妹擋了災禍,孫女身為長姐,這委屈也就替妹妹受著了,是以許多天來孫女深居簡出隱忍著,人前歡笑人後流淚,什麼苦也都咬牙往肚子裡吞了……」

  錢嬤嬤深深看了藍如璇一眼,轉過臉去,繼續一下一下輕柔地給老太太梳頭。

  藍老太太沉聲打斷了長孫女的哭訴:「這些話就不要說了,家裡從上到下誰有委屈,我都知道。」

  藍如璇微微抬首,用帕子擋了臉向上覷了一眼,抽抽噎噎地停了話頭,隔了一會又道:「祖母說的是,是孫女失態了。府裡大小事情什麼都瞞不過您,您心裡永遠明鏡似的……不過這次,您大約是被三妹妹騙了,我們都被她騙了……」

  錢嬤嬤終於忍不住說道:「大姑娘,你說的確鑿證據呢?」

  藍如璇有些怨恨地看了一眼總跟她頂著的錢嬤嬤,繼續哭道:「祖母,這些事原本孫女是沒想到的,還一直以為自己替三妹頂著污名,就該隱忍擔著。但誰知五妹妹一語驚醒夢中人,這事從頭到尾就是三妹設計的啊!當時讓賊人喊出那番話來,她就是為了賊喊捉賊,好讓人懷疑不到她身上。」

  老太太又重重歎了一口氣,聲音有些飄:「我這些孫女,你是最有端穩氣度的一個,如今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往日的體統卻也是不要了罷。」

  「祖母……孫女實在是……實在是委屈。」藍如璇不敢再多說別的,哭了幾聲,終於說出了倚仗,「祖母,孫女有人證!」

  老太太一直閉合的雙目慢慢張開,對鏡看著藍如璇滿是淚痕的臉。錢嬤嬤道:「姑娘有人證就帶來吧,眼看著快到大家晨起問安的時候了,總這麼哭,讓人看見失了臉面。」

  藍如璇看祖母沒有反對的意思,撐著地面盈盈起身。

  「這時候內外院禁制開了,想必人已經拿了進來,孫女去外頭看看,這就帶來見祖母。」說著快步退了出去。

  老太太一直板著的臉色終於稍微鬆動,有了一絲哀戚之色。

  「影心,你怎麼看。」

  錢嬤嬤將主子滿頭花白頭髮梳通,又用篦子細細的篦著,歎了一口氣:「當日您雖然不讓查下去了,可事情畢竟有了幾分的眉目,您……大約也是知道大概的。」

  老太太默不作聲一瞬,突然笑了一下。

  「我總以為,不細查,不細想,時間久了,就全都過去了,看來是我癡心妄想而已。只道裡子已經破了,面子上就顧著些,總要成全堂堂侯府的體面,誰想到……」

  錢嬤嬤被主子悲傷的語氣感染,搖搖頭,接過了話:「誰想到,她們卻是裡子面子都不要了。」

  銅鏡無聲,主僕二人的目光在鏡影裡相接。錢嬤嬤持篦的手停了,放了篦子,輕輕跪下。

  「您看,老奴一直在您身邊,一直陪著您。」

  來南山居請安的人陸陸續續到了,秦氏、如瑾、藍如琦和藍如琳,還有被乳母牽著的藍琨,到的很是齊整了。正房門扇緊閉,有丫鬟在外頭守著,氣氛似乎有些壓抑。眾人都被請到廂房去等候,說是老太太還沒有梳洗完。

  藍如琳眼中帶著藏不住的興奮和期冀,尤其是看到藍如璇和張氏在院門口說著什麼,神情越發雀躍,不顧如瑾幾日來對她的冷淡,只含了曖昧的笑意問道:「三姐姐,往日祖母沒梳洗完的時候也有,怎麼今日就偏偏讓咱們來廂房裡等著呢,莫非是為了避開什麼?」

  如瑾神色冷了幾分,看也不看她。

  「五妹好興致,只不知若是我將三妹那日的挑撥告訴祖母聽,祖母會不會有你這樣的興致。」

  「你……」藍如琳噎住,飛快瞟了一眼不遠處的其他人,見似乎沒人注意這邊,方才放了心。

  如瑾隔著煙青色的窗紗閒閒看著院中花木,又說道:「不過也不用我告訴,祖母向來洞察細微,想必早已知道了,近日來五妹的功課又加重了幾分,不知是否因為此事。」

  藍如琳臉上青白交加,突然又看到藍如琦朝這邊靜靜看過來的眼神,就順勢狠狠瞪了她一眼。藍如琦視若無睹,轉了頭,低聲逗著乳母身邊的胞弟。

  院中匆匆腳步聲,是藍如璇接了張氏走進正房屋內,後頭還跟著低眉垂首的一個婆子。幾人進屋後,正房的門又緊緊合上。這樣的情景,任是再笨的人也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南山居滿院丫鬟婆子無不屏氣輕聲,廂房內眾人神色各異。

  如瑾立在窗邊,臉上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也看不出思量。秦氏扶了孫媽媽的手走到她身邊,看著正房方向低聲道:「那是鄭順家的,瑾兒,聽聞你昨夜派人找過她。」

  「哦,就是她麼。」如瑾回想方才跟在張氏身後的婆子形貌,隨口道,「看樣子卻是個老實的,人不可貌相,果然有些道理。」

  秦氏握了她的手,微微用了些力:「瑾兒……」

  正房門口守著的小丫鬟忽然匆匆跑進了廂房。「大太太、三姑娘,老太太傳兩位進屋請安。」

  如瑾衝秦氏笑了笑:「母親放心。」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2 07:46 PM

060血淚指證

  寬大的衣袖遮擋下,秦氏握著如瑾的手緊了幾分。

  屋裡眾人都看了過來,藍如琦依舊是站在角落裡,沉默著不吭聲,像一株靜靜的盆景似的。她身邊的胞弟藍琨張大了眼睛,狐疑地看看嫡母,又看看乳母臉上倏然閃過的怪異神色,感到很困惑。

  而藍如琳,卻沒掩飾嘴角上翹的弧度,烏黑的眼中光芒閃爍,滴溜溜轉了一圈,對上如瑾看過來的目光,嘴角弧度越發大了。

  如瑾也衝她微微一笑,轉頭示意那小丫鬟前頭引路。孫媽媽和碧桃等人都被留在了正房外頭,跨進門口的一剎那,秦氏轉過臉,再次看了女兒一眼。

  如瑾鎮定地與她對視,聲音輕柔低緩:「母親,請您記住一個字,忍。」

  秦氏微有詫異,然而看到女兒無比鎮定從容的態度,柔波一樣平靜的眼眸,心中突然就安定下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女兒已經長大了,有了自己的分寸和思量,亦有了她身為母親也比不過的手段和頭腦。

  「瑾兒,母親明白。」秦氏鬆開女兒的手,保持著侯夫人的端穩氣度,如往常晨起請安那樣,帶著微笑走進了老太太宴息的房間。

  藍老太太已經梳洗完畢,穿著日常的深藍十字錦團壽長褙,面無表情端坐在鋪著棕金大坐褥的雕欄羅漢床上。錢嬤嬤侍立一旁,和主子一樣,臉上不見喜怒。

  屋子正中跪著棕褐衣衫的鄭順家的,看穿戴還算有些體面,聽到秦氏和如瑾進來,她臉上破釜沉舟般的堅毅又加重了一分。

  張氏和藍如璇站在一邊,俱是不加掩飾的悲憤之色,當著老太太也毫無顧忌地向秦氏母女投來憤怒的目光,像是受了莫大委屈,滿腔怨恨已然壓制不住似的。

  如瑾對此不加理會,隨著母親穩穩朝祖母行了禮,問了安,還微笑著問了一句:「祖母昨夜睡得可安穩?」

  藍老太太隨口「嗯」了一聲,抬眼看她:「聽說你又病了?」

  如瑾恭謹回道:「可能是昨日午睡起來被風吹著了,晚間覺著身子有些發沉,不過蓋著厚被子睡了一宿就鬆快多了,不算什麼大病,請祖母別擔心。」

  藍老太太沒有像以往那樣讓她們坐,而是繼續了這個話題:「原是這樣麼?方才聽璇丫頭說你病了,她以為你要休息一陣子不出門。」

  「大姐姐如何知道我病了?」如瑾含笑看向淚痕猶在的藍如璇。

  藍如璇別過臉,似乎很不願意看到如瑾,咬著嘴唇忍了一下,眼淚卻撲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大姐姐為何哭了,這般委屈到底從何而來?」

  「你!」藍如璇一臉憤然,恨恨指著地上跪的婦人,「你見了她,還問我委屈從何而來?」

  如瑾便順著她的手,將那鄭順家的仔細打量了一番,凝眉道:「姐姐的話我不大聽得懂,不過她我卻是第一次見,方才聽母親說她是鄭順家的,前些日將母親從莊子上接回來的就是她。這人,有什麼問題麼?」

  藍如璇含淚看向端坐的祖母,張氏用手捂著胸口喘了幾下,恨聲道:「三丫頭你還不肯認錯麼!嫂子,看您養的好女兒,將我的璇兒害得好慘……我到底是哪裡得罪了你,你盡管朝我身上撒氣,怎麼能朝我的璇兒動手,她可是最懂事最孝順的孩子啊!」

  秦氏聞言肅了顏色,冷冷的看向張氏:「弟妹此話從何講起,當著婆婆的面說出這些沒頭沒尾的話來。婆婆近日精神有些倦,每日喝著溫補的藥呢,經不得人鬧騰,弟妹難道全都不顧了麼?」

  「祖母!」藍如璇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十分激憤,「三妹妹看樣子是不肯主動認錯了,請祖母允許這奴才將方才的話再講一遍,讓三妹妹清醒清醒。」

  「璇兒……我的兒……」張氏捂著臉哀哀地哭起來,上氣不接下氣。

  秦氏微微皺了眉:「弟妹,璇丫頭,你們如此恐怕失了體面吧。有什麼事不能好好的說,偏要鬧成這樣。」

  藍如璇跪在地上只管淒淒地看著老太太,張氏哭得停不下來,藍老太太依然面無表情,默默看了兩人一陣,開言問藍如璇:「這奴才的話並不好聽,非要再講一遍麼?」

  「祖母……三妹她不肯認錯……」

  老太太待要再開口,地上跪著的鄭順家的卻突然轉向,朝如瑾磕了一個頭:

  「三姑娘,奴婢再不能為您效力了,奴婢對不起您,寧願一死報答您的恩德!奴婢死後,請您不要為難奴婢家人。」話音一落,她猛然起身,朝著不遠處的牆壁一頭撞過去。

  一路上撞翻了兩張椅子,頭將要碰到牆壁時,裙角卻被後頭的張氏一把拉住,狠狠將她拽了回來。

  「奴才!你死了誰來作證給我女兒洗冤屈!」張氏憤怒地喊著,死拖著鄭順家的不肯鬆手。

  三個人鬧得一團亂,如瑾看向臉色木然的祖母,走到跟前盈盈跪了下去。

  青碧色裙裾鋪散在光潔地面上,如月下靜靜舒展的荷葉。她目光沉靜,聲音從容:「祖母,孫女不知發生了何事,但嬸娘和大姐姐激動如此,連體面也顧不得,想來是有極大的隱情。若是這隱情和孫女有關,孫女願聞其詳,如果是孫女做錯了事,也願意承擔罪過,絕不推脫。」

  秦氏唇角微微動了動,想要開口,但看到女兒鎮定的姿態,想起門口那句話,最終沉默著沒有說什麼,只是安靜地站在一邊。

  藍老太太將屋裡人都掃視一遍,張氏母女的失態,秦氏母女的安然,盡收眼底。錢嬤嬤上前兩步,對正跟張氏撕扯的鄭順家的冷聲道:「求死很容易,是自己死,還是帶著全家死,你自己想清楚。」

  鄭順家的愕然停手,不再試圖跑過去撞牆,跪著直跟錢嬤嬤磕頭:「奴婢的罪一人承擔,求嬤嬤饒過我家裡人!」

  錢嬤嬤看了老太太一眼,方才吩咐道:「那麼,就老老實實將你說過的再說一遍。」

  「是!奴婢老實說!」鄭順家的倒也不含糊,倉促間還不忘跟如瑾又磕了一個頭,「三姑娘別怪奴婢,奴婢實在是不能連累家人,姑娘千萬別怪罪!奴婢也勸姑娘一句,事到如今紙包不住火,姑娘不如好好認錯,求老太太和大姑娘寬恕您,畢竟事情是您做得太陰狠了。」

  之後,她便跪在那裡,帶著更沉重的破釜沉舟之色,將故事又講了一遍。

  「……前些日子奴婢家人病了,沒錢買貴重藥材,三姑娘知道了就給了奴婢銀錢,奴婢全家感恩戴德。但後來,三姑娘卻要奴婢趁著春宴府裡人多雜亂,將一個男的辦成小廝模樣帶進花園四方亭裡……奴婢不敢,她就說如果辦成了,就讓奴婢升內宅管事,奴婢一時糊塗就答應下來。本以為是三姑娘想……卻不料後來……隱隱約約聽說是大姑娘在裡頭……」

  「你胡說什麼!」秦氏聽不下去,皺眉呵斥打斷了她。

  鄭順家的連連磕頭:「奴婢沒有胡說。奴婢當初要是知道是三姑娘想害大姑娘,怎麼也不敢幫這個忙的,這些天一直心裡不安……昨夜三姑娘派人去叮囑奴婢閉嚴了嘴,奴婢心裡煩悶就喝了酒,醉後說出了真相,不知被誰聽去了告訴了二太太……奴婢想,這也是做了虧心事,命中註定吧……奴婢不怕死,只求大姑娘寬恕奴婢的罪孽!」

  如瑾眉頭緩緩挑起。

  原來,她們行的是這一著。

  果然她們沉不住氣,得了藉口,就要惡狠狠地反撲。

  靜靜的跪在羅漢床前聽完這番痛悔,如瑾回頭看了鄭順家的一眼。這是她第一次看見這個婦人,大約也是最後一次了。主動應承了這樣的罪責,怎麼也是要死的。只不知她是甘心赴死的忠僕,還是被逼無奈的棄子。

  秦氏已是面色煞白,顫抖著指向鄭順家的:「你……你竟然敢血口噴人……」

  「母親,不必多說。」如瑾給了母親一個鎮定的眼神,轉頭繼續跪向祖母,「孫女沒做過,所以不解釋。是非黑白自有天理昭彰,祖母無需為惡奴妄言費神,也勸嬸娘和大姐姐不要亂了方寸。」

  藍老太太臉上終於有了些表情,不再木然:「哦,你倒是沉穩。此奴言之鑿鑿,你有什麼證據證明你沒做過。」

  如瑾神色坦然:「嬸娘與大姐姐又有什麼證據證明我做過?」

  張氏冷笑:「你還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一個小布包被她從懷中扔出來,甩到如瑾跟前。布包抖開,一根白玉簪子掉了出來。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2 07:48 PM

061丟車保帥

  精巧纖細的玉簪,挽在髮上必定瑩潤生輝,卻是極易損壞的。叮鈴一聲落在地上的時候,已經是碎成了兩段。

  「難道不是你的簪子麼,拿去給鄭順家的當買藥的盤費,她卻未曾來得及用,恰好今早從她家中搜了出來。」

  如瑾拿起那簪子,在簪頭玉瓣底下看見了一朵細細的梅花刻痕。府裡給幾位小姐添新衣新首飾的時候,習慣做成相似的款式,只在細微處加以甄別。這簪子如瑾依稀有些印象,什麼時候得的記不清了,但確是幾位姐妹都有,區別只在隱刻的花朵不同。

  「的確是我的。不過,真是從鄭順家裡搜出來的?」

  張氏看向老太太:「今早去拿人,是內外兩頭的管事一起在場的。」

  藍老太太不語,如瑾又問:「嬸娘還有什麼證據沒有?」

  「你還想要什麼?」張氏恨恨,「鄭順家的是人證,簪子是物證,不夠嗎?三丫頭你真是讓嬸娘傷心,給咱們家丟盡了臉面!」

  如瑾臉上浮現淡薄的嘲諷,像是雪晴後冰魄反射的微光。她不再理會張氏,直直跪了,衝著老太太淒然一笑:

  「祖母,孫女還是那句話,沒有做過,不必解釋。」頓了一頓,她又道,「只是這些所謂證據,這個局,是有人矇混了嬸娘和大姐姐,還是嬸娘和大姐姐想矇混祖母?孫女不敢深想,也不敢再問。」

  「三丫頭你還要反咬一口!」張氏怒指如瑾。

  如瑾跪在祖母跟前,靜靜的,不再說話。背脊是挺直的,似是高崖上最孤傲的松。

  秦氏也走到羅漢床前俯身跪了下去:「婆婆,瑾兒是什麼樣的性子您比誰都明白,她絕對做不出這樣的事,也沒理由做這樣的事。」

  張氏也跪了,朝上磕了一個頭:「知人知面不知心,事情已經水落石出,求老太太給璇兒做主,她可是受了苦!」

  屋中重新歸於寂靜,只有藍如璇低低的飲泣。四個人齊刷刷跪在羅漢床前,藍老太太掃視一圈,突然笑了起來。

  「我嫁入襄國侯府這麼多年,風風雨雨,起起落落,以為什麼事也都見過經過了,卻不料半截快要入土的時候,你們倒讓我長了這樣的見識。」

  如瑾離羅漢床最近,祖母的笑聲響在耳邊,她聽出裡頭隱抑的淒涼和傷心。年近六十的老人,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祖母在她的記憶中,威嚴的時候多,慈愛的時候少,從小她未曾得過什麼寵愛,與老人之間算不上有多親厚。然而這一聲不合時宜的笑,卻讓如瑾心裡緊緊一抽。

  她抬頭看去,看到老人額間深深的皺紋,笑容裡隱藏不住的蕭索,還有一雙看遍了滄桑的眼。如瑾一瞬間有些恍惚,驀然想起那個在荒僻幽冷的宮院中耗盡生命最後一點熱度的太妃來。

  「他竟然死了,竟然早就死了,隔了這麼久我才知道……怪不得那時我的玉突然碎了,如今算起來,正是他走的時候,呵,呵,呵呵呵……」

  記憶裡太妃低啞蒼涼的笑,和耳邊祖母的笑聲重合在一起,震得如瑾耳鼓有些疼。

  她本來是十分清醒冷靜的,此時卻不由自主地恍了神。藍老太太感受到如瑾的目光,也側頭看過來。祖孫四目相對,一個眼底的淒然緩緩換成了不明意味的探詢,一個緊緊抿了唇,低下頭去。

  可以對一個萍水相逢的太妃產生善意的憐憫,卻為何要讓親祖母暮年經受這樣的折磨,親眼看骨肉相殘?一個本該含飴弄孫的老人,要時時用銳利的眼神與兒孫相對,是多麼無奈又不幸的事情。

  雖是身不由己,卻也不必趕盡殺絕。

  如瑾低頭的瞬間,腦海中電光火石念頭閃過,再抬頭時,臉上已經恢復了平靜。

  藍老太太笑完了,閒話家常似的又開口:「咱們家遠居青州這個小地方,與其他公卿勳貴也沒太多來往,不免讓你們見識短淺了。譬如三月三那樣的事,你們不知道,如果在其他稍微有些體面的府第發生,必定是不問緣由是非,先將所有在場的人悄悄處理掉了事,無論主子奴才都得清理乾淨,為的是闔府闔族的臉面。」

  藍老太太停一停,看到二兒媳臉色煞白,長孫女也停了飲泣,又接著道:「遠的不說,就說我娘家,若出了這樣事,大丫頭和三丫頭五丫頭就不要想再嫁人了,若饒了她們性命,也是要送進庵堂裡認真修行一輩子,至於奴才麼,自然都是活不成的。」

  張氏明顯身子抖了一抖,藍如璇胸口急速起伏著,秦氏也身子有些不穩,只有如瑾,依舊筆直跪在那裡,臉色一如既往的沉靜,眉頭都沒有動一下。

  藍老太太的目光便在如瑾臉上停駐,如瑾坦然抬眼,不疾不徐說道:「禍事之後家中平靜,孫女和姐妹作息如常,都是祖母寬容的恩典。」

  老太太道:「我似乎是寬容過頭了。」

  如瑾道:「也許確實有人需要嚴懲。」

  老太太目光陡然銳利起來,如瑾磕了一個頭,告罪道:「大約是孫女糊塗了,一是為了往日的情分,一是為了回去自己先查清底細,因此方才沒跟祖母稟告。但……還是交予祖母查問吧,大丫鬟紅橘昨夜行蹤詭秘,可能和此事有關。」

  張氏臉色一變,覷著老太太的神色:「三丫頭,紅橘是你的院子裡的。」言下之意,這個頂罪的可不算數。

  如瑾沒接她的話,只跟老太太道:「嬸娘和大姐姐興許是被人矇騙了,現下鄭順家的在這裡,紅橘可以派人傳來,請老太太一並查問清楚。將興風作浪的奴才懲治了,家宅才能興旺,骨肉才能和睦。」

  「家宅興旺,骨肉和睦?」

  「是。」如瑾頓首,「孫女別無所求,只求水落石出後,能與嬸娘和大姐姐冰釋前嫌,和好如初。」

  藍老太太沉吟不語,藍如璇目光一閃,握著帕子又抽泣了兩聲。「三妹妹,你……你說的這樣好聽,卻這樣害我……」

  如瑾道:「為表清白,孫女在事情查清之前想住在南山居,一舉一動請祖母看著,看孫女是否磊落乾淨。」

  秦氏接口道:「那麼媳婦也住在您這裡吧。」

  張氏和藍如璇對視一眼,正要說話,藍老太太已經點了頭:「也好,就如此。」

  藍如璇哭了半聲剛要開口,藍老太太肅聲道:「全都下去,我歇會。告訴請安的都散了回去。」

  *     *     *     *     *

  回去東府的路上,張氏和女兒同坐了一輛清油小車,低聲說話。

  張氏有些惱恨:「白費我們眼淚!還丟了鄭家。」

  藍如璇淚痕已乾,眉頭深鎖:「三丫頭既然能找到鄭順家的頭上,這人就已經成了無用棄子,丟車保帥,捨之並不可惜。」

  張氏歎道:「我怎不明白這個道理,否則也不會恩威並施的逼她去說那番話了。只是老太太這番言語舉動,似乎並不想深究。」

  「原本我們也不是要她深究。只是……」

  「只是什麼?」

  藍如璇眉頭皺得更深:「只是恐怕我們有些急躁了。看似三丫頭吃了虧,其實……」她臉上泛起切齒的惱意,「其實她倒是得了先手!」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2 07:54 PM

本帖最後由 vichaho 於 2014-3-12 07:56 PM 編輯

062母女口角

  張氏一愣:「怎麼講?」

  藍如璇有些不耐煩:「母親怎麼就想不明白!你看她方才那沉穩的樣子,口口聲聲又是家族和睦、祖母恩典的,看似什麼也沒說,可句句都說在祖母心坎裡。母親只一味逼她認罪,看在祖母眼裡成了什麼?須不知事是事,情是情,內宅之事本就難分對錯,情理上我們得先占住了才行。」

  最近藍如璇的脾氣大有改變,不如以往說話柔和了,張氏見她如此態度,也動了些火氣。

  「昨夜說要當機立斷的是你,今天說操之過急的也是你,你到底還有沒有個準主意,只管埋怨我。咱們行了這一步,不趁熱給她定了罪怎麼行!要我說,最後咱們就不應那麼快離開,再纏一會說不定……」

  「母親糊塗。昨夜那個形勢,若我們自己不處理了鄭順家的,難保三丫頭拿她去行事,到時豈不被動,迫不得已當然要如此。只是今日我們已然占了主動,母親又何必做戲太過,讓祖母覺得我們不容人。」

  張氏雖覺有理,但一向強硬慣了,不善服軟,順口就道:「你也哭得聲嘶力竭,又不是我一個人如此。」

  藍如璇一口悶氣憋上來,梗在胸口翻騰著,只覺得母親一點不知體貼。

  往日也就罷了,她身為女兒總要讓著忍著哄著,可如今是什麼時候,她受了這樣大的委屈,做母親的不說寬慰,遇事只顧自己發脾氣,處處還要她分神提點。這樣想著,眼裡就汪了一層水霧。

  *     *     *     *     *

  早飯時間過後,如瑾在南山居正房的倒坐抱廈裡歇了,讓青蘋回梨雪居收拾些隨身用物。

  秦氏在抱廈東間歇著,因為無事可做,如瑾就過去陪她。一進屋,看見秦氏正拿著繃子繡什麼,孫媽媽在一旁幫著理線。

  「母親做什麼活計呢?」如瑾笑著坐過去。

  秦氏抬頭看女兒一眼,又低下頭去繼續繡,說:「給你祖母繡條抹額。」

  如瑾見母親言語溫和,神色也如日常一樣,心中稍寬,就順手幫著孫媽媽比對挑選繡線,一邊與秦氏說些家常,誰也沒提晨起的事。

  一會就有南山居的小丫鬟掀簾來報:「三姑娘,紅橘傳來了正在前頭候著,錢嬤嬤問您有沒有要交待她的。」

  秦氏手中一頓,針腳慢了下來。如瑾笑道:「既然將人交給了祖母,自然是由祖母去問,我這裡沒什麼要交待的了。不過有些東西,或許可以起些助力。」說著去看碧桃。

  碧桃從懷裡掏出一本薄薄的冊子遞給小丫鬟:「這是當日范嬤嬤走後,我們盤點姑娘釵環首飾做的帳目,請交給錢嬤嬤。」說完臉有些紅,頓了一頓又道,「你先看看,若是不能看懂,我解釋你聽。」

  小丫鬟本來是個傳話的,不想翻這東西沾事,聞言覺得奇怪,只得打開看了幾眼,看完神色就有些迷茫:「……我看不太懂,大約嬤嬤看著也費力吧。」

  如瑾抿嘴,碧桃臉上一紅,指著冊上幾個圖形解釋:「我不識字,都是畫上去的,你看這是釵,這圓圈是鐲子……」

  小丫鬟面有難色:「這樣說我記不住。」

  如瑾笑著吩咐碧桃:「你跟去吧,將冊上東西直接說給錢嬤嬤聽,別為難人家。」

  碧桃紅著臉跟了小丫鬟過去前頭,秦氏這才停下針線,有些擔心的看了看如瑾。簾外有南山居的丫鬟伺候,有些話她不方便問出口。如瑾給了母親一個寬慰的微笑,繼續埋頭整理絲線,將幾根青色繡線在白布上一一展開,衝著日影細細比對。

  「您看,都是青色,深淺濃淡卻分了這麼多種,天青、煙青、碧青、水草青……」

  秦氏看了女兒一會,見她言笑晏晏,最終也埋頭繼續引針,只道:「你眼神好,替我仔細分開吧。」

  *     *     *     *     *

  從南山居出來,藍如琳半路上遇到香竹,幾乎是被這丫頭一路拽進了幽玉後院。

  「你這死丫頭做什麼,竟敢對我拉拉扯扯的,姨娘再給你臉,你也不過是個奴才,我可是主子小姐。」進了屋香竹才放開手,藍如琳揉著被拽疼的胳膊怒目罵她。

  「你還知道你是主子小姐!」

  劉姨娘上前,一句話沒說完已經是氣得胸口起伏,慣常柔和溫順的臉也帶了些戾氣。香竹跟香蕊使個眼色,兩人輕手輕腳退了出去,站到門口幾丈之外。

  藍如琳皺了眉:「姨娘怎麼了,又嫌我哪裡做得不好了麼,派個奴才跟我拉扯。」

  劉姨娘恨鐵不成鋼:「一時不看著你,你就做出這樣的事來,真是讓我不省心。香蕊那丫頭竟然也不來告訴我,事到如今可怎麼好。」

  藍如琳心中帶了氣:「姨娘,香蕊是我的丫頭,總跟您報信算怎麼回事。」

  劉姨娘噎住,愣在那裡半晌,臉上怒色灰敗下去,眼裡盈上兩汪淚來。

  「是,是我逾越了,姑娘莫怪罪。被人叫聲姨娘,我也不過是個奴才。」

  「……」藍如琳深悔失言,連忙扶著生母坐下,「我不是這個意思,一時口不擇言,姨娘別想偏了,這家裡除了姨娘,還有誰肯真心疼我。」

  劉姨娘默默坐了一會,才平復了心情繼續開口:「姑娘大了,越發自己有了主意,行事也不跟我商量了。今日要不是南山居那邊鬧,我悄悄找人打聽了幾句,竟不知道你做了這樣的莽撞事。」

  提起這個,藍如琳臉上露出些得意:「莽撞什麼,姨娘若看到今晨南山居裡的境況,就不會這樣說我了。如今她們兩邊鬧起來,我總算可以跳出來清淨一下,連日背了這樣的黑鍋,憋屈死個人。」

  想了想,又說:「昨兒大姐姐還將我罵了一頓趕出來,裝得十分正氣,最後還不是跑去祖母跟前鬧了。我就知道她沉不住氣,她跟三姐不一樣,她可是實實在在待在屏風後的,不早日找機會洗脫,以後怎麼好。」

  「你還說人家沉不住氣,你豈不是更……」劉姨娘忍不住要數落,想了想,終究忍了下去,放緩了語氣問道,「她要怎麼洗脫是她的事,你何苦跑去當她的由頭,你照實說,你到底跟她說了什麼,惹出這樣的事。」

  「我就說是三姐姐設計她唄,果然她跑去告狀了。」

  劉姨娘臉色一白:「你……這樣的話你也敢編排,倘若老太太和太太問起,你要怎麼圓自己的話。」

  藍如琳瞪眼:「這叫什麼編排,姨娘不是說了董婆子有嫌疑麼,不問我便罷,若有人問我,到時直接將她交出去。」

  「董婆子到底做了什麼還沒查清,一點把握沒有,能管個什麼用!」劉姨娘深悔自己一時不忍見她苦惱,有天將董婆子方婆子的事情說了出來。本是想給她個希望,讓她再耐心等一陣子,誰想她卻這麼迫不及待。

  藍如琳被潑了半天冷水,十分不高興,火氣又被勾了上來:「姨娘用了許多錢在她身上,豈會一點把握沒有,交到祖母手裡必定能快刀亂麻查清楚,比您一點一點的費勁豈不是強。若是再照您這麼拖下去,日子久了什麼證據都沒了,難道我一直替人家背著罪?」

  說著站了起來,「姨娘要沒別的事我先走了,已經誤了上學的時辰,先生又該罰我了,我可不像大姐姐三姐姐,能藉著由頭請假。」

  劉姨娘眼睜睜看著不受教的女兒離開,又急又氣,坐在那裡怔怔地垂淚。香竹進屋倒了一杯熱茶給她:「姨娘別氣,五姑娘這麼一鬧也好,她們掐起來誰都得不了好,正好咱們脫身。」

  「你懂什麼!這下陷得更深,直接跟三丫頭撕破了臉,太太難道能饒了咱們麼。忍了這麼多年,五姑娘一鬧,我平日算是白柔順了。」劉姨娘抹眼淚。

  「那怎麼辦?」香竹有點發愣。

  「能怎麼辦,事到如今,也許唯有……」劉姨娘悶聲瞧著門外被日光晃得亮閃閃的石磚地,捏緊了帕子,似是下定了決心。

  轉頭看住了香竹,劉姨娘神色從未有過的嚴厲:「你去告訴香蕊,她要是再敢任著姑娘胡來,讓她拿命來償。」

  香竹一顫,慌不迭地應了。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2 07:57 PM

063死無對證

  這一日的天十分晴朗,倒座抱廈裡光線也很明亮,只是有些悶熱,坐久了,身上就是一層薄汗。如瑾勸著母親放下了手中的活計,走過去將窗子開得略大了些,一眼看見窗外小花園裡奼紫嫣紅的花朵。

  「到底是夏天要來了,最畏寒的花也都開了,只是這裡有些熱,母親小心些身子。」

  秦氏將針線放進南青籐編的五蝠笸籮裡,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脖子:「我沒事的,左右也只幾日就回去了。」

  如瑾笑道:「母親說的是,不會太久。」

  正說著,有南山居的小丫鬟送進午飯來,恭恭敬敬擺在屋地當中的半月桌上,又行了禮退下。如瑾目送她出去,目光落在門簾上凝了一瞬,才回身扶著秦氏到桌前坐。

  秦氏在如瑾耳邊用極細的聲音低語:「你也覺得異樣?」

  如瑾沒想到母親亦這樣敏感,抬眼看了看她,笑笑:「什麼異樣?沒事。」

  秦氏拉女兒在身邊坐下,低聲道:「方才叫了碧桃走的丫頭雖然也慎重,但還算正常的慎重,主子有事,下人自然都要小心做事。可這次送飯來的幾人卻有些過分恭謹,過分小心了……瑾兒,難道是有什麼變故?」

  如瑾見母親如此,便不再否認,垂眸細細想了一回,卻也沒想出什麼來,末了搖頭道:「應該不會有什麼事。」說著親手揭開青花海口碗上的蓋,持長匙盛了一盅湯,略提高了聲音,「母親嘗嘗,這湯看起來不錯。」

  秦氏看看單薄的軟簾,知道門外廳中侍立著幾個南山居丫鬟,沒再說什麼。

  飯吃到一半,碧桃回來了,臉色煞白。她顧不得主子正在用飯,一進屋就開口,聲音帶著顫抖:「太太,姑娘,紅橘……紅橘她……」

  如瑾停箸,心中微驚,面上卻保持著鬆緩的神色,緩聲道:「不急,你慢慢說,紅橘怎麼了?」

  她的鎮定卻並沒有感染到碧桃,碧桃臉色依然白得像紙,嘴也磕磕絆絆。

  「……紅橘……死了……姑娘,紅橘死了!」

  啪啪兩聲悶響,秦氏手中筷子掉落在半月桌上,人也猛然站了起來:「你說什麼!」

  碧桃腿一軟坐倒在地,因為過度驚駭哭了起來:「她死了……臉是青的,身上全是紅疹子……躺在地上抽了一會身子就硬了……」

  秦氏抱有一絲微弱的希望:「別是得了急病?」

  「錢嬤嬤說是、是中了砒霜……」

  秦氏身子一晃,孫媽媽連忙將她扶住。秦氏臉上血色迅速退去,眨眼之間亦是白如雪紙。如瑾和孫媽媽將她扶到榻上,拿了兩個引枕讓她半躺半坐著,又拍著背順氣。隔了一會秦氏才緩過來,虛弱地靠在枕上,臉上震驚漸漸換成了凝重。

  「我沒事,別擔心。」秦氏安慰了女兒和孫媽媽一句,轉目去看碧桃,「你仔細說是怎麼回事。」

  如瑾勉強壓下了心中驚悸,皺眉呵斥:「碧桃你起來好好說話,驚著母親我不饒你。」

  碧桃也被秦氏嚇了一跳,又受了如瑾的訓,方才反應過來自己太過失態,趕緊強撐著身子改坐為跪,努力理了理思緒,結結巴巴道:

  「錢嬤嬤先跟鄭順家的查問那白玉簪子,她還一口咬定是姑娘前些日子給的,奴婢拿首飾冊子跟嬤嬤解釋,後來去……去問紅橘,可她死不承認,嬤嬤就將紅橘暫時關在偏房裡,過去繼續審鄭順家的。誰知沒過多久紅橘就……就……」

  「什麼時候的事?」

  「大概……半個時辰前。」

  「祖母如何?」

  「老太太發了一頓脾氣,奴婢在外頭聽見摔茶碗的聲音,後來錢嬤嬤就讓奴婢回來了。」

  如瑾恍然,怪不得方才送飯的丫鬟們過分謹慎,她們也許並不知道底細,但主子發了火,自然要更加戰戰兢兢。

  「瑾兒……」秦氏面色沉重,看了看垂地的繡簾,欲言又止。

  如瑾寬慰地握了母親的手,目光停駐在透了半窗花影的煙霞軟紗上。外面一絲風也沒有,隔著窗紗,那些花的輪廓模模糊糊,像是暈了水的工筆彩畫,一動不動凝在那裡。雖凝著,總歸還是活的,有人卻死了。

  「紅橘死的時候,誰在她跟前?」

  碧桃努力回想:「沒人……門鎖著,有個小丫頭在外頭隔著紗窗看守,說看她一直好好的跪在那裡,後來不知怎麼就突然倒在地上抽搐。錢嬤嬤仔細問過小丫頭,也沒問出什麼。」

  如瑾沉默半晌,淡淡道:「所以,算是服毒自盡了。」

  孫媽媽滿面憂色:「姑娘,紅橘沒了,您可怎麼洗清呢。帳冊是怎麼回事,您仔細說來聽聽,也好讓太太和我幫您參詳。」

  如瑾道:「並沒有什麼,那是范嬤嬤走後我盤點首飾做的冊子,上面詳細記了我跟前有什麼,不在那上頭的自是早就遺失的。以前管首飾的是紅橘,昨夜她又擅自出去,仔細查問她就是了。」

  「這麼說,鄭順家的說是您前些日子給她簪子換錢,但簪子並不在冊上,所以她就是說謊了?」孫媽媽想了想,不免皺眉:「姑娘,可冊子是您做的,這個……就算沒紅橘這檔事,恐怕也說不清楚。人家會說,您也許並沒把簪子記在冊上……」

  「我知道。」如瑾站起來理了理鬢髮衣衫,「我去見祖母。」

  「瑾兒!此時老太太在氣頭上,恐怕不妥。」秦氏拉住她。

  如瑾低頭安慰:「母親放心,我手裡不只有冊子。」

  出了抱廈穿過廳堂,再往裡才是藍老太太日常的坐息之處。可如瑾方走到外間,已經清楚感受到壓抑的膠著的氣氛。一路行來,各處侍立的丫鬟無不屏氣斂息,誰也不敢像平日那樣嘻哈說笑。

  外頭陽光晴好,屋裡卻像是壓了幾層烏雲似的。吉祥如意在外間立著,只有錢媽媽伺候在宴息間門口。如瑾衝兩個大丫鬟點頭招呼後,徑直走到錢媽媽跟前。

  「祖母在午歇麼?若沒有,煩請媽媽通報一聲。」

  錢媽媽還未答話,裡頭已經傳出老太太的聲音:「是誰在外頭,進來。」

  錢媽媽連忙掀了簾子:「是三姑娘。」

  如瑾進得裡頭,只見祖母歪靠在軟枕上,正由錢嬤嬤親手伺候羹湯。見如瑾進來,老太太推開碗盞,目光沉凝地看著她。

  如瑾恭敬行了禮,欠身道:「打擾祖母休息了,只是紅橘出了事,孫女怕祖母煩憂,特來寬慰伺候。」

  藍老太太口氣淡淡的:「寬慰與否倒在其次,我活了這麼大年紀,死人的事也經過許多了,還不需要什麼寬慰。你不如替我想想,她是畏罪自盡,還是被逼了斷的吧。」

  沉凝的目光在如瑾身上劃過,老太太言有所指。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2 07:59 PM

064明退實進

  如瑾亦是明白,紅橘本是她指了來分辨清白的,現下還沒審出什麼就中毒身亡,她越發不能清白了。

  若是旁人深想,說不定還能懷疑她拉無辜來頂罪,又殺人滅口。藍老太太並不糊塗,自然也能想到這點。

  可見讓紅橘死的人用意有多歹毒。只可惜,她若沒有準備,又怎會拎出紅橘來。

  眼見被祖母這樣問了,如瑾卻也不慌,恭謹應答:「孫女覺著她是畏罪。」

  「她死前可沒承認自己有罪。」

  如瑾道:「她不承認,那麼孫女替她說——她以前常拿孫女的首飾出去當賣銀錢,因為孫女並不在釵環上留心,被她鑽了空子,譬如那支白玉簪子就曾經被當掉過,只是不知為何又被她贖了回去。」

  說到這裡如瑾看了一眼祖母,見她面色端凝地聽著,便繼續說:「昨夜孫女身體不適,遣散大伙早早睡了,她就趁空出得院去,孫女還納罕她到底要做什麼,然而今晨受了一番污蔑,孫女也就能推測出,她大概是去跟那鄭順家的串通合謀了。至於她們為何要污害主子,孫女暫時尚未想得明白。」

  藍老太太聽了並無太多表示,只是瞇起了眼睛:「雖也解釋得通,卻是死無對證。」

  如瑾上前兩步,走到榻前低聲稟告:「有外頭當鋪的帳底為證,當鋪伙計也是認得典當人的,順著典當人查,孫女查出背後是紅橘的哥哥。祖母可以派妥當人去當鋪問掌櫃,是南街的柴記典坊。」

  藍老太太眉頭漸漸凝起,仔細盯了如瑾兩眼,慢慢揮了揮手。

  錢嬤嬤會意,放下碗盞快步走到門口,跟兒媳婦低聲嘀咕了幾句,回來稟道:「讓忠兒兩口子親自去了。」忠兒即是她兒子。

  老太太聲音沉了幾分,眉宇間的寒氣讓隔窗透過的午間日光都消失了溫度,看著如瑾緩緩道:「你早已查了這些,為何早先不處理了她,今晨當著大家的面,為何又不說出來?」

  如瑾心中一緊,老太太這是動了疑心,懷疑她隱忍不發另有所圖。連忙垂首道:

  「剛查出來沒兩天,因為涉及玉簪當了又贖的事,別的首飾也就罷了,這簪子有印記,落在旁人手裡恐怕不好,她無故當了又贖的,孫女就想再查查她所圖為何。今晨事先不說破,也是想給她最後一個自首的機會,聽聽她怎麼說。若是誠懇認錯,她服侍了這麼多年,孫女也想替她求個情,誰知……」

  頓了一頓,如瑾蒙了淚:「誰知她只顧自己畏罪而死,卻陷孫女於何等境地!若不是孫女早有把柄,此番真是百口莫辯了。不但寒了祖母的心,和嬸娘大姐姐那邊也再無和好的可能。」

  藍老太太看她良久,方才輕聲道:「我知道了,下去吧。」

  如瑾抬頭看了看祖母神色,知道這一關算是過了,卻又並沒有立刻走,彎身跪了下去。

  「孫女斗膽,想求祖母一個恩典。」

  藍老太太揚了揚眉頭:「求什麼?」

  如瑾懇切望著祖母:「求您饒過紅橘家人。還有鄭順家的,她自己犯了口舌之罪,該怎麼罰孫女不便插手,但她家裡上下還請您寬容些個。」

  藍老太太臉色曖昧不明,似是有些不信。

  如瑾又道:「之前和祖母赴石佛寺跪拜,孫女心有所感。所謂蒼生夢幻,各有緣法,罪孽自贖,冤障自清,她們犯了錯,雖說連累家人也是她們自找,但若您能網開一面,善心所至,神佛自有感應。」

  老太太面容微動,提起神佛事,神色緩了許多:「你什麼時候開始信佛了?」

  如瑾赧然:「孫女自愧算不得信徒,大約是上次感於佛寺禪音,生了些許向善之心罷了。其實認真說來,謊言已破,這兩個人也沒有傷到我什麼,紅橘又是這個結果,所以孫女不忍再因自己損害到其他人,斗膽求一求祖母。」

  老太太沉吟,忽然提起晨起之事:「記得你曾說,你不知此局是奴才矇混了你嬸娘,還是你嬸娘想矇混我?」

  如瑾就道:「孫女一時情急胡思亂想罷了,慚愧。」

  「我知道了,你下去。」老太太這次遣退,卻又比之前聲音緩和了許多。

  如瑾鄭重行禮謝了,輕輕退了出去。

  錢嬤嬤等她走遠,頗有感慨:「三姑娘和以前不一樣了。自她來您跟前跪攆了范氏,老奴瞧著,她似乎是換了一個人。」

  藍老太太便道:「這短短如許日子,不一樣的又豈止她一個。」說著想了一想,道,「鄭順……若我沒記錯,似乎是她管家之後提起來的人吧。」

  錢嬤嬤明白這個「她」是誰,點頭道:「您記性好。」

  老太太言語未盡的意思,錢嬤嬤也聽出來了。那邊是不惜拿自己的奴才當棋子布局,這邊是為誣陷自己的人求情,老太太定是不喜那邊的狠。只是……

  她試探道:「容老奴說一句,三姑娘這番求情未免刻意了些。」

  老太太也不糊塗:「雖刻意買我的好,到底是在做善事。我知道她也未必乾淨,但單論這一份心思,卻比捨了自己奴才的強多了。」

  「那……您要饒過鄭順家的和紅橘一家麼?」

  「一切等錢忠從當鋪回來再說。」老太太說完,卻又加了一句,「也罷,三丫頭若沒把握,不會來這裡胡編亂造,想必錢忠去不去都是一個結果。」

  說著就冷笑:「都當我老糊塗不濟事了呢。在我跟前打這種馬虎眼,想洗脫自家情有可原,但做法未免太蠢了些。」

  錢嬤嬤仔細想了半天,前前後後的凌亂頭緒只理了大概,遲疑道:「會不會是五姑娘?」

  「她怎麼使得動鄭順和紅橘,不過是些小聰明罷了。」

  錢嬤嬤跟了藍老太太這麼多年,知道主子在這上頭向來有著驚人的判斷力,雖然好長時間不管事不操心,看似倦怠下來,可經了最近連番的刺激,大約是將昔年的本事又撿起來了。如今主子這麼說,她就這麼跟著信,只是未免又有些擔心。

  「勞神大半天了,您歇一會吧,忠兒去當鋪還得一會才能返來,您稍微瞇一下?」錢嬤嬤從斗櫃裡取出一小盒盤成牡丹花形狀的安神香,放在博山爐裡準備點上。

  藍老太太卻揮手止住了她:「歇個什麼,都把砒霜下到我院子裡來了,我豈能安枕入眠。」

  錢嬤嬤悚然一驚,連忙告罪:「是老奴疏忽了,老奴這就去查。」

  *     *     *     *     *

  如瑾回到抱廈裡,因為周圍有南山居的丫鬟,未將經過說得太詳細,只告訴秦氏自己已經沒事了。秦氏歎口氣,知道此時說話不便,也只得忍下了想問清楚的心。

  如瑾就勸母親休息:「也是午歇的時候了,您睡一會,讓女兒也去瞇上一覺。本就是無關之事,咱們不必戰戰兢兢。」

  秦氏心疼女兒,亦明白作息如常才能在外人跟前顯得坦蕩,於是不管睡不睡得著,先依言躺下了,又打發如瑾趕緊去歇著。

  如瑾帶了碧桃回到房間,青蘋剛把床鋪好,見她們回來,主動退到外間中廳去了。如瑾和衣躺下,碧桃藉故到中廳轉了一圈,回來湊近床前低聲道:「門口沒人,青蘋跟她們在靠窗那邊打絡子呢。」

  看她如此作態,如瑾嗔了一句:「鬼鬼祟祟,你要背著人做什麼?」

  碧桃側坐在床前腳踏上,臉色有些白,張了張嘴,卻沒說出什麼來,最終低了頭。

  如瑾有些明白了,歎口氣:「你是不是心裡難受?」

  「姑娘,我……」碧桃想了想,不知從何說起,滿心的複雜情緒變成了與年紀不符的絮叨,「她以前沒少擠兌我,明裡暗裡的,都是一等丫鬟,她卻生生壓了我好幾頭……我在府裡沒根沒基,有時憋氣慘了,只恨不得世上沒了她這個人才好。可……如今……」

  如瑾將她的話接過去:「如今她真的沒了,還去的那樣慘,你見了她的死狀,除了害怕驚駭,恐怕也有兔死狐悲之感吧。」

  碧桃方要點頭,又覺得不妥,連忙說:「奴婢不是這個意思。她背棄主子罪有應得……」

  「不必解釋,我明白。」如瑾打斷她,目光在屋頂散漫逡巡。彩飾承塵光彩絢麗,熱熱鬧鬧裝點著屋子,然而屋裡卻是有些冷的,外頭陽光漫進來也驅不散經年氤氳的涼潮。

  如瑾心裡黯然。

  殺戮她並不是沒見過,宮裡那些年,眼見的,聽說的,她經了許多,更何況最後自己也死得那樣慘。可這樣與人針鋒相對的籌謀算計中,牽連到了人命,還是第一次。

  她並不是為其心痛,本已是背叛的人,不值得憐惜。只是好端端一條性命就這麼沒了,未免讓人感到不安,亦覺前路難料。

  碧桃又小心翼翼地補了一句:「奴婢不是要可憐她,奴婢只是覺得……那邊未免太狠了,為了害姑娘,連殺人都敢做。」

  「你以為,是她們殺的麼?」

  碧桃肯定地點點頭:「就算不是她們殺的,也是她們逼的,不然紅橘那樣的人怎麼會自己尋死。準是怕紅橘說出別的事來,乾脆滅口,一了百了,順帶還抹黑了姑娘您。從鄭順家的到紅橘,這次她們可是連接扔掉了兩個人。」

  「是啊,她們也算狠人了。」如瑾嘴角牽了牽,「我之前看見祖母傷心,還想著略微寬一寬,何必相殘太過讓老人家暮年淒涼,因此只拉出了一個紅橘,別的沒有牽扯。如今看來,卻是我過於姑息。」

  說了這一會話,碧桃情緒稍稍穩定,也能跟上如瑾的思路了,當下就道:「可不是,姑娘若是有別的計較,不妨都讓她們嘗嘗,不然這樣狠的害命,若是害到姑娘頭上可怎麼好,太太和我們可都指望著姑娘呢。」

  如瑾回想著重生之後的種種,半晌道:「她們以前所為的陰險,其實又比害命差了多少。」

  不過,之前她們不管做什麼還都是蒙了一層的,心思再毒總都拐了些彎子。而這一次,卻是血淋淋的直接見血了。

  粉飾的紗終於被除去,以後,恐怕就是明晃晃的你死我活,不能善罷甘休。

  她只不過粗做布置,輕易就逼出了她們的心裡的蛇。

  碧桃道:「不管她們想暗地害人,還是直接殺人,一定害不了姑娘。看昨晚姑娘稍微動作,引出了多少事來。您假意稱病,又假作跟太太傳信商量,紅橘就耐不住跑去報信了,再添上鄭順家的一把火,少不得讓她們手忙腳亂,處心積慮地跑來折騰,還不是被姑娘輕巧化解。」

  如瑾轉目看她:「你終於想明白了。」

  碧桃臉色微紅:「是奴婢笨,本該昨夜就想明白的。」

  「只是試探一下罷了,誰知她們如此配合,太沉不住氣。」說罷又有些黯然,「只是牽連了紅橘一條性命,我本只打算趁此趕她出府而已。」

  提起紅橘,碧桃仍心有餘悸,忙引開了話題:「奴婢還有一事沒想明白,姑娘昨夜派人去董姨娘那裡做什麼?」

  如瑾心不在焉的隨口應了一句:「順帶的一步閒棋,想試試她罷了。」

  *     *     *     *     *

  傍晚時分彤雲如火,層層疊疊鋪在高遠天邊,藍老太太坐在窗前,對著餘暉金黃的光線打量一枚翠玉鐲子。

  錢嬤嬤進得屋來,低聲在她耳邊交待:「盤查了今晨起跟紅橘接觸過的人,在咱院小燕床鋪底下找到幾個小藥丸子,給貓兒試了試,死了。她是當時去梨雪居傳紅橘過來的人,平日和那邊品露走得近些。」

  「竟是咱院的麼,手伸得真長。」藍老太太冷笑,「她在各處安上自己的人,管著家,也情有可原,但在我眼皮底下埋伏下這麼個奴才算怎麼回事!今日毒死了紅橘,明兒想是要毒死我?」

  錢嬤嬤沒敢接話,引開話頭:「忠兒媳婦回來了,那邊跟三姑娘所說不差。是紅橘哥哥買通一個地痞平日幫他去當鋪銷贓,當鋪的人看著地痞古怪,以前也注意著,三姑娘派人去查,他們就順水推舟幫了一把。」

  「開當鋪的必定有些背景,這個柴記典坊背後是誰?」

  錢嬤嬤會意主子所指,解釋道:「忠兒媳婦也慮到這個,怕是跟三姑娘有關礙的,幫著做假,所以特意找人打聽了,但這家當鋪來歷有些模糊,連佟太守家的下人都說不清。」

  老太太沉吟:「水這麼深,想必和三丫頭沒關係了。」

  錢嬤嬤點頭:「是。」

  「只是這麼不明的背景,為何要幫襯咱們家內宅之事?開當鋪常常接送來路不明的東西,慣是盡量避開閒事的,這家卻是古怪。」想了一想,搖頭道,「罷了,別人家如何暫且不論,先料理清楚自家。」

  藍老太太將鐲子緩緩放回了妝台小屜,隔著淺緋色的煙霞窗紗,瞇眼看了一會天邊金藍相襯的彤雲。

  「那婢子不必留了,只注意收了剩下的藥,別以後又害了旁人。」

  錢嬤嬤點頭,又問:「紅橘和鄭順家的?」

  老太太道:「叫了老二媳婦過來吧,她管的家,我且問她。」

  錢嬤嬤應聲走開,到門口又被叫住,老太太沉著臉:「這事過去後,叫你媳婦放放手裡的事,帶著吉祥如意清理一下我的院子,不妥當的都攆出去。」

  「是。老奴最近不回家去了,也在一邊盯著些。」

  *     *     *     *     *

  張氏到南山院的時候,夕陽已經墜下去了,天邊掛著兩顆早亮的星子,空中是澄澈的青藍。雜役小丫頭們在各處一一點起燈火,整個院子就籠在淺紅燈罩的緋影中。

  張氏的心情還算不錯,紅橘沒了,雖南山院對外封鎖著消息,但她還是通過自己的辦法早早獲悉。如今被叫來,她心裡已經有了一大套的說辭。

  踏進正房內間,恭恭敬敬請了安,朝上看了一眼婆婆神色,正琢磨著用什麼話開頭才好,藍老太太已經率先發了話:

  「紅橘和鄭順家的合謀陷害三丫頭,都已招認了,紅橘畏罪自盡。」

  張氏一愣,滿肚子的說辭就像燃的正旺的火焰,突然頂上大雨傾盆,眨眼間什麼都沒了。

  「這恐怕不是真的吧……紅橘是瑾丫頭貼身侍婢,鄭順家的跟內院又不常來往,她們怎會湊到一起合謀,還異想天開謀害主子?」

  「你也知道是異想天開?我亦想知道她們為何異想天開。」

  老太太深深看她一眼:「我叫你來,不是為了跟你解釋交待,是要問一問,你想怎麼處置這樣大膽的奴才,畢竟這府裡還是你當著家。」

  張氏不敢深想婆婆話裡的暗示,卻又不甘心,忍了忍還是說出來:「婆婆言重,您自然是不必跟媳婦交待,只是……璇兒還冤屈未明,以淚洗面,還請婆婆詳加明察。」

  老太太臉色沉了下去,錢嬤嬤道:「二太太容老奴說一句,大姑娘的冤屈尚無眉目,恐怕要日後再查,眼下是三姑娘受了冤屈,先顧著洗清了她要緊,總不能已有一個苦著,又苦了另一個。」

  「怎麼尚無眉目,不是已經……」

  張氏還要辯解,老太太抬手掀了茶盞:「當我死了,還是當我聾了瞎了?給你臉面,非要自己丟開麼?再問你一次,你打算怎麼處置她們,還有她們家裡?不說便罷了。」

  張氏嚇得腿一軟跪在地上,怔怔地想不明白,明明已經布好的局面,怎麼一天不到就成了這個樣子。

  欲待要分辯,婆婆的厲色讓她不敢多言,又想起早晨女兒埋怨她過於急切,一時間更不知道該進還是該退。

  看她跪在地上呆呆愣愣的,藍老太太心生厭煩。

  「下去!」

  張氏失魂落魄應了,腳步虛浮出了門,邁門檻時差點被絆栽。老太太吩咐錢嬤嬤:「讓三丫頭陪著她娘回去,後頭抱廈有些潮,不好睡人。」

  *     *     *     *     *

  「什麼抱廈涼潮不好睡,早晨留下咱們的時候可沒這說法,依奴婢看要不是姑娘有本事早早脫了身,老太太才不管咱是否在抱廈睡壞了呢。」回了梨雪居,碧桃笑嘻嘻地跟如瑾絮叨。

  她總是這樣喜怒形於色,不過如瑾這次卻沒有呵斥,白日受了那樣的驚嚇,難得她肯自己給自己找高興事。

  碧桃一邊伺候如瑾盥洗換衣,一邊嘴裡不停:「方才聽太太講述姑娘在老太太跟前的言語行事,奴婢覺著姑娘太軟弱了,到了這一步還說什麼和好如初的話,正該和她們分辨分辨,到底是誰居心叵測,是誰陷害了誰,咱手裡又不是沒她們的把柄。」

  如瑾用巾帕擦乾手臉,坐到妝台前對鏡散髮:「這就錯了,以後你記著,凡事不是都要硬著往前衝的,又不是與人動手打架,只拼一腔孤勇。以退為進,明退實進,往往才有奇效。」

  碧桃幫如瑾通頭,皺眉仔細琢磨這番話。如瑾就教她:「你看,她們行得那樣狠,我被逼得看似走投無路,可最後祖母和我生氣了沒有?反而是嬸娘灰頭土臉的離開。」

  「那是因為姑娘說破了她們的陰謀。」

  「不,那不是因為紅橘,也不是因為當鋪,是我從始至終不急不躁並且為人求情的態度。」如瑾凝視著銅鏡映出的溫暖燭光,手指撫過鏡架繁複的鏤紋,「人年紀一大,要的是家宅平和,尤其信佛的人更厭煩陰私算計。我越是平和穩重,越襯得她們沒有體統。」

  又道:「往日裡為什麼藍如璇不如五妹會討好,卻仍比我得祖母關懷?祖母欣賞的就是她端方穩重的大家氣度。如今我改了以前的言行無忌,她卻因為偷雞不成蝕把米而急躁冒進,維持不住面子現了原形,是以我才能占上風。」

  碧桃似有所悟,眨了眨眼睛:「所以姑娘甚至不必親自動手,只要像昨夜那樣,稍微做些什麼逼急她們,她們自己就把自己打敗了?」

  如瑾彎了唇:「你很伶俐。」

  「比姑娘差得遠,還要姑娘一五一十的掰扯提點。」

  「已經很不錯了。」

  碧桃赧然低了頭。

  夜來起了風,白日泛起的些微暑熱苗頭被吹散了,月亮下疏密有致的花影交錯停在窗上,新換的垂紗幔帳在風裡微微飄蕩。

  青蘋安排完了外頭的瑣事,進屋來添香。碧桃趕她出去:「今兒我替你值夜,你早去歇了吧。」

  青蘋覺得奇怪,如瑾道:「你們都留下來,也不用去外間,那邊榻上寬敞,都在那裡睡了。」

  碧桃就笑,如瑾說:「你莫要笑,我和青蘋是給你做伴。」

  「姑娘不怕麼?」碧桃不信。

  「有什麼怕的,活著時候不如你,死了又能把你怎樣。」

  碧桃臉上訕訕,不太願意直接說起這個,快手快腳伺候著如瑾睡下了。

  特意留了一盞燈火,用厚罩子罩了,透些微微的光線。窗上花影沒了屋裡燈光晃著,就重了幾分,像是水墨畫一樣,被風吹著亂動起來,又像皮影戲。

  如瑾並沒有睡著,她素來睡眠輕淺,白日又經了鬧騰,夜來不免思慮。紅橘的死狀她沒有看見,但中毒而死,她也算是有些經驗。想起當時的腹痛如絞,想起染紅了瀲華宮青磚的毒血,不知紅橘是否也像自己一樣,有靈魂盤桓在死地上空久久不散。

  有,又能怎樣,總之是與她無關了。

  人不是她害死的,她還未曾向這婢子算過背叛的帳。既然死了,那算是扯平。

  以後還會不會有人死在自己前行的路上?如瑾不知道,亦並不畏懼再見殺戮和死亡。

  她覺得自己心腸越來越硬了,悵然之餘又深知不得不如此。

  迷濛睡到不知什麼時辰,耳邊只聽得一聲驚叫,如瑾立刻醒來,看見碧桃直直坐起在榻上,青蘋按都按不住。

  如瑾心中明白,披了衣服走過去:「去倒熱茶給她順氣。」

  青蘋忙去了,外頭房門口值夜的婆子走到窗下問是什麼事,如瑾打發她走開,拽過薄被給碧桃披了,輕聲道:「夢見可怕的事麼?我在呢,你不必怕。」

  饒是再如何機靈,畢竟也只是個十幾歲的姑娘,第一次見到那樣死狀的人,若能安然如常,那也就不是個真人了。

  窗外風動樹梢,發出刷拉拉的輕響,似是有什麼舞動而過。碧桃一頭扎進如瑾懷裡,渾身冰涼,哆嗦個不停。

  如瑾並不習慣與人如此親近,此時也只得任她靠了,伸手輕撫她的背。「像她那樣的蠢人,也值得你在意?若是一個死人都見不得,以後你也不必在我身邊了,我不需要膽小懦弱的人。」

  碧桃身子一僵,之前的顫抖倒是止了,但臉色蒼白還是說不出話,癱在如瑾懷裡也沒有力氣起來。青蘋端了茶過來,將茶塞進碧桃手中,語氣不似平日和緩:「你平日裡剛強不饒人,行事也機靈,所以姑娘重用你。但你原來是這麼個外硬內軟的麼,那麼我似乎比你還強些。你年紀也不小了,不如就此出去,將一等的位置讓給我來幫襯姑娘。」

  碧桃突然就自己坐了起來,呆愣愣地望著青蘋,心裡明白青蘋是故意激她,卻也慢慢消散了心中駭怕。

  如瑾未料青蘋還有這樣的一面,看了看她,不覺失笑。又向碧桃道:「有件事也許你還沒想明白,紅橘自己死在下人偏房裡,你本不在跟前,錢嬤嬤去探看,為何還要拉著你?」

  碧桃茫然,如瑾道,「不過是祖母對咱們動了疑心,想要藉你的口向我傳遞慘狀,試探我的反應罷了。可我未曾怎樣,你倒失了方寸。」

  青蘋也輕聲道:「我雖然笨些,可經姑娘這麼一說,也有些明白了。碧桃姐姐你一時驚懼倒還可以,見了不乾淨東西害怕,是人之常情,可要再這麼失魂落魄的,看在別人眼裡,就會疑你心中有鬼了,你不顧著自己,可別帶累了姑娘。」

  碧桃失聲「啊」了一下,滿臉悔愧,「奴婢不是……」

  「我知道,亦不怪你。只要你從此想明白了就好,本就沒什麼可怕的。好了,睡吧。」

  如瑾返身回床歇下,青蘋也拉著碧桃躺了,並且熄了唯一的一盞燈。屋子裡終於徹底暗下來,只有透窗而入的淺淡月光。如瑾轉頭,藉著微光看到榻上青蘋安靜的側影,思量一會,最終還是迷濛睡了過去。

  *     *     *     *     *

  傍晚出了那樣火燒一般瑰麗的彤雲,次日晨起卻不是晴天,從天空到地面灰濛濛的,日頭隱在薄雲後,陽光也打了折扣。

  寒芳依舊恭謹沉默地進屋梳了頭,然後輕手輕腳要退出去。如瑾叫住她:「聽聞你針線不錯,不知都擅長做些什麼,改日也給我做些小玩意如何?」

  寒芳對如瑾突然的吩咐並不顯得太意外,低頭恭敬福身,說道:「奴婢不過是閒來打發時間罷了,從進了梨雪居就給姑娘繡了幾個荷包,可繡完了又覺得拿不出手,都藏在針線匣子裡頭了。既然姑娘吩咐,奴婢這就回去打起精神重新繡一個好的,才敢給姑娘賞玩。」

  如瑾眉頭微動。「哦,你早就繡好了麼?」

  寒芳忙道:「只是繡過,談不上好。奴婢給院子裡大伙做了一些針線,但給姑娘的是最先繡的,只是不敢拿出來讓姑娘見笑。」

  如瑾細細看她,見她低眉順眼的站在那裡,略微容長的臉蛋十分沉靜,身量並沒有長開,但穩重的態度卻堪比許多大丫鬟。於是如瑾就笑了:

  「我並沒有怪罪你先顧他人而不顧我,你又不是專司針線的,倒是不必特意解釋。」

  寒芳將頭更加低了下去,只道:「是奴婢蠢笨失言了,請姑娘莫怪。」

  「你並不笨。」如瑾問她,「你今年多大?」

  「奴婢快滿十一了。」

  「是麼,看起來卻小多了。」

  寒芳聲音有些低:「奴婢自幼沒了爹娘,跟著叔叔嬸嬸過活,後來家裡實在窮,奴婢就自請賣身為奴,換些碎錢幫家裡度日,從小沒吃過什麼好東西,所以瘦小了些。」

  如瑾本是隨口說一句,不料她說出這樣一番話來。「是個可憐人。你嬸娘對你好麼?」

  寒芳抬頭飛快地看了如瑾一眼,又低頭道:「堂弟年幼需要照顧,堂姐到了年紀,嫁妝還沒攢夠,嬸嬸勞心勞力,不大顧得上奴婢。」

  如瑾微一揣摩,琢磨出一些滋味來。既然還能給未出閣的閨女籌謀嫁妝,家裡應是不至於窮到需要賣兒賣女,要知道真正困頓的人家,溫飽都成問題,哪有心思妄想什麼嫁妝。而寒芳卻年紀幼小賣身為奴,還是自請賣身,家裡到底什麼形勢也就可想而知了。只難得的是,她能這樣不顯山露水地說出來,還沒失了恭謹態度。

  只是她從張氏手裡送來,又這般心思靈巧,恐怕不會不知道自己現今處境。方才這番對答,又是想表達什麼?

  如瑾心中起了些思量,卻並沒有再問什麼,只道:「你既然說給我做了東西,便拿過來吧,好與不好,我看過才算。」

  寒芳行禮退下,不一會去而復返,果然拿了兩個巴掌大小的彩綢荷包來。如瑾拿過來看,見用的只是尋常料子,繡工卻頗為精致。一個煙翠色底,通體滿繡了兩三朵盛開的玉簪花,雪瓣鵝蕊,恬淡溫軟,一個碧青底,卻不是滿繡,只在角落點染了幾朵白梅,素淨雅致。

  寒芳含著謙卑的微笑,解釋道:「見姑娘總穿青色碧色的衣服,奴婢就選了這兩種顏色,只是手邊沒什麼好料子,怕是不入姑娘的眼。」

  如瑾將荷包在手裡反覆看了幾遍,笑道:「你頗有心,花樣也是我素日所喜,針工又好,我身邊還真沒有如你這般擅長針線的。」

  寒芳低首道:「各位姐姐都靈巧,奴婢不過是微末手藝罷了,當不得姑娘誇獎。姑娘若是喜歡就留下玩,奴婢再繡一些更好的奉上。」

  青蘋進來提醒:「姑娘,用些點心吧,快到請安的時辰了。」

  如瑾淡淡點頭,遣了寒芳出去。一直立在身後的碧桃就低聲說:「她有些刻意鑽營,似乎不大妥當,奴婢再著人盯緊了她吧,翠兒沒她靈透,不一定看得住。」

  如瑾接了青蘋端來的素點心:「可以,先看一陣再說。不過她是明面上的,倒是還省力,恐怕院子裡還有暗中的人沒跳出來,你警醒些。」

  碧桃一驚:「紅橘、品霞、寒芳……還有誰呢,翠兒和紅橘以前走動得勤……」

  「別總盯著翠兒,勿讓舊隙左右了你的判斷。昨日之事提醒了我,那邊有本事在南山居裡殺人,恐怕各處隱下的人還會有,你留心看看其他人吧。」

  碧桃自知失言,忙告罪應了。

  *     *     *     *     *

  用過點心,看看時辰不早,如瑾就去給母親請安,之後陪著母親一起往南山居去。

  因為昨日回來已經大略問清了首尾,秦氏不似先前那般擔心,只是有些歎惋。

  「瑾兒,你事先並不同我說,是怕我勞神擔心影響身子。母親明白你的苦心,也知道你是極聰明的,能保自己周全。只是……」秦氏眼裡不覺有些水光微閃,「母親還是希望你能提前知會一聲,母親能夠幫你才是心裡踏實。你有孝心,我也有疼你的心。」

  如瑾攜了母親的手,柔聲低語:「並非有意瞞著母親,只是我也是臨時起意,藉著五妹的由頭暫時布置幾下罷了,會有何結果尚未可知,事後鬧得這麼大,卻也出乎我的意料。母親勿多想,以後我盡量和您商量就是了。」

  孫媽媽也在一旁說:「太太寬心,姑娘是最懂事的,豈不明白隱瞞更讓人擔心勞神,不若說出來大家參詳更好。」

  這話說給秦氏聽,也是說給如瑾聽。如瑾深知其意,轉頭對她笑了笑:「正如媽媽所言。」

  秦氏因了如瑾的話,想起藍如琳來。「五丫頭……往日只覺她輕浮不穩重,現下看,心卻是太黑了些,幸虧腦子不大靈光,不然也如東邊的人那樣,可怎麼好!」

  如瑾淺淺一笑:「無需咱們勞心,祖母那裡必是不肯饒她的。」

  說話間已是到了南山居,一進院子,張氏和藍如璇正站在廊下候著。昨日已然劍拔弩張,似乎兩人也不想再做表面文章,齊刷刷兩道刀子似的目光就飛過來。

  秦氏臉色一凝,如瑾低聲在母親耳邊道:「她們是繼續昨天被喊冤的戲碼呢,自然不能給咱們好臉色,否則豈不自打嘴巴。不必與之一般見識,坦蕩如常便是。」

  秦氏醒過味來,就衝張氏點頭打了招呼:「弟妹早。」

  張氏冷冷的不發一言,兩邊僵著,滿院子丫鬟婆子面面相覷,各自輕手輕腳做事,唯恐不小心惹了誰。

  一會人都到齊了,藍老太太那邊也收拾停當,讓眾人進了屋。待得大家行禮問安畢,老太太立時發話:

  「璇丫頭最近身子不好,泯兒媳婦多看顧著些,孩子最要緊,其他先放放。府裡事情若忙不過來就分你嫂子點,她近日看著體格強了些。」

  若說上次提起這個還是似有似無的試探,這一次卻堅定了許多,看似在商量,話裡話外的語氣卻不容人反駁。

  張氏臉色慘白。昨日傍晚老太太的厲色已讓她輾轉忐忑了一夜,還忍不住又跟女兒口角了幾句,今晨本來打算好好哄勸了婆婆做些轉圜,不料想當頭一棒打下來,直接打了她一個措手不及。

  「媳婦忙得過來,璇兒也沒什麼大礙,只是被鄭順家的和紅橘驚著罷了,等事情過去自然……」張氏嗓子啞著強撐,卻被老太太打斷。

  「有你這樣做母親的麼,不必說了,將這邊事情交出去吧,照看好女兒和自家事便可。至於你提起那兩個奴才,我昨日問你怎麼處理尚未答我,如今可有了主意?」

  張氏當著眾人如此沒臉,慘白的臉色頓時羞惱成了深紅,噎在那裡一時說不上來。身邊藍如璇臉色也不好看,心頭憤懣翻騰地幾乎要扼了氣息,但停了一會,目光閃了幾閃,最終咬了咬牙。

  「母親最近為我的事煩心,精神不大好,祖母莫怪。孫女隨後就幫著母親交卸事情,至於那兩個不堪的奴才,污言挑撥主子,定不能輕饒,本人一死抵罪亦不為過,闔家也要發賣了,以儆效尤。」

  如瑾眼波微動,轉目看過去。

  四目相對的瞬間,藍如璇眼底深深的嫌惡和怨毒藏也藏不住。如瑾揚了揚唇角,無聲浮起淺淡的微笑:「聽大姐姐這樣說,我就放心了。既然都是奴才挑撥,你我姐妹一如往昔親近便是。」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2 08:00 PM

065初涉庶務

  藍如璇嘴角也是牽了牽,卻最終沒有笑出來,像是抽搐似的落了下去。「妹妹所言極是,昨日誤會,還請三妹妹擔待。」

  「不打緊的,自家姐妹,一切都好說。」如瑾得體大方地給了她一個寬容的笑,隨後有些躊躇之態,說道,「只是兩個奴才雖然不堪,但已經沒了一個,剩下的就寬容些如何?想必她也不敢再欺主,不如給其機會重新做人。」

  藍如璇聞言一驚,醒悟自己方才失言了,餘光覷著羅漢床上藍老太太的神色,忙強自壓下了滿腔憤懣,鎮定心神,點了點頭:

  「三妹所言極是,我方才只顧著給妹妹出氣,未免嚴苛了些,既然三妹不計較,我也十分願意給她機會。」說著就討老太太的示下,「祖母您看?」

  藍老太太目光如池底浮光,輕輕掠過兩個孫女皎若初露的面龐,淡淡道:「那麼就攆了她們兩家出府罷。多行善事,勿起邪心,神佛都看得到。」

  藍如璇立刻道:「祖母恩慈。」

  老太太不置可否,屋中一時無人再言,變得異常靜謐。如瑾暗暗感歎,藍如璇真是好快的應變,瞬息之間,就能反應過來最最細微的關竅,順著祖母之意表現善心。

  回想起來,昨日若不是她們急於求成,若不是自己早先查過紅橘的事,恐怕一時疏忽還真能被算計進去。

  而和藍如璇比起來,張氏就有些不夠機變了。似乎兩人之間,出主意做決定的是藍如璇?如瑾微覺納罕。她是經過了一番生死之後刻意在這上頭留心,才能與旁人周旋一二,可藍如璇只比她大了兩歲,這樣的心思和手段,真是可怕。常聞宿慧之人多行異常事,難道這份歹毒心機,也算得上是一種宿慧?

  只是,現下卻不是思量這些的時候。藍老太太的驟然號令不但讓張氏措手不及,如瑾卻也是沒想到會這麼快。

  雖然是她一心相求的結果,可這結果來的太早,卻並不一定是好事。略略理了一下言語用詞,如瑾方要開口,身邊秦氏已經站了起來。

  「婆婆,我最近身體是好了許多,能得您看重將家事交托,心中十分感激,也願意幫弟妹分擔。只是……」秦氏露出愧疚的神色,「我大概還需要調養一陣才能徹底好起來,求您一個恩典,也請弟妹再擔待些日子,待我完全好了再接手府裡事務,如今只幫著弟妹將針線和植造管起來如何?」

  如瑾心中一寬,未料自己沒開口,母親已先覺察說了出來。便跟著秦氏的意思言道:「正是如此,母親素來體弱,還請嬸娘多幫襯一些。」說著衝祖母笑了一笑,「您心疼大姐姐讓嬸娘多陪陪她,孫女也心疼母親,就請您允了母親的請求吧。」

  這番推拒出乎眾人意料,不但張氏和藍如璇詫異,連一直神色不明的藍老太太也露出了疑惑之色。她看住大兒媳:「你真的只接針線和植造?」不同於帳冊、人事等事務,管著針線和植造是沒什麼弄權之處的,而且若只管這些不管帳冊,銀錢上也頗多束縛,無甚油水。

  秦氏笑得賢惠端方:「不敢在您跟前弄玄虛,媳婦確實是想先接了這兩處,只求您疼惜媳婦身子。」

  老太太若有所思,掃視眾人片刻,末了還是允了:「也罷,就如你所言,你緊著養好身子吧。」

  「多謝您疼惜。」秦氏謝過婆婆,又轉向張氏,「這些年我身子不爭氣,勞累弟妹幫我管著家裡大事小情,實在是感激不盡。如今接過來針線植造,還得多多請教你。」

  這樣溫和閒適的態度,像是昨日之事從未發生過,兩人是再要好不過的妯娌一般。張氏面上冰霜尚未散盡,聽見這話只勉強笑了笑:「嫂子客氣。」

  言到此處,這件事就算是告一段落,只是因為屋中氣氛古怪,大家誰都不願意挑頭說話,一時有些冷場。平日裡這種時候,多是五姑娘藍如琳湊趣撒嬌,但近日她也不敢在祖母跟前說笑,此時更是一言不發坐在那裡。開始進屋時還有些隔岸觀火的幸災樂禍,待後來見事態如此,只是沉著臉了。

  藍老太太露出些有些疲憊之態,揮手遣散了眾人,未待人都散去,已然歪在了引枕上歇著。如瑾走到門口,忽聽得老太太叫住了藍如琳:「五丫頭,你留下。」

  本已走在前頭的藍如琳身子一抖,遲疑著轉過身來,紅衫映襯得一張俏臉白如雪紙,更顯沒有血色。挨挨蹭蹭回返,與如瑾擦肩而過的時候,眼底閃過一抹憤懣的不甘。

  如瑾款步出了房門,回頭去望,隔著窗紗看見火紅俏麗的身影立在屋中央,不一會就跪了下去。離得遠,不知裡頭在說些什麼。

  日頭依然在薄雲後隱著,灰濛濛的天地間,花草也不顯鮮亮,讓人心裡懨懨的。如瑾快走幾步趕上秦氏,扶了母親步行回幽玉院。一路上遇到的僕婢離得老遠就退在路邊行禮,恭謹中大多帶著不自然的忐忑。

  秦氏嘴角含了一絲嘲諷的笑:「消息傳得真快,看來這些人已經知道我要管家的事了。」

  如瑾明白母親的心境,亦覺感慨。多年來這侯夫人幾乎只剩了個名分罷了,奴婢們也是不大當回事的,或有意或無心的,疏漏衝撞之處不少,乍然聽得要換掌權人,自然個個都思忖掂量著以往是否做錯過什麼,以後要怎麼討好行事。

  這些人的忐忑看在秦氏眼裡,就別有一番自憐之淒涼了。

  如瑾只得說些事情來寬慰,不覺就提到了方才的婉拒。「是我多慮了,還怕母親想不到,誰想您比我更警醒敏捷,知道不能馬上接管全局。」

  秦氏神思似乎並不在此處,只隨口問道:「你也是這麼想?」

  如瑾點頭道:「那邊管著府裡這麼些年,各處都是她們的人,種種首尾也是她們熟知,咱們卻是生疏的,暫時亦沒有太得用的人。這種局面,就算是她肯悉心相教,母親也未必能很快上手,更何況她肯定是要不聞不問看笑話,甚至還會使絆子的。所以這個家母親要接管是一樣,怎麼接管卻是另一樣,不能操之過急,一點一點理順了方能得心應手。」

  孫媽媽離兩人走得近,聽罷深以為然:「姑娘說的是,太太針線和植造兩項也接得妙,這兩件看起來是無關緊要的閒差,比不得帳目、田莊讓人眼紅,卻也要和上上下下各房各屋打交道,最容易熟悉府裡情況。待得熟悉得七七八八,那時再接管帳目人事就便宜了。」

  秦氏輕輕歎息一聲,臉色也像頭頂天空一樣,被霧濛濛的灰雲遮了,看不分明,只覺壓抑。「你們思慮甚是周全,只是我卻並非因為這些。」

  孫媽媽微怔:「太太想的又是哪一遭?」

  如瑾端詳母親頹然神色,似有所悟。果然秦氏說道:「我想的是,若我全都接了,侯爺回來恐怕並不高興。」

  如瑾心中微微一疼,母親這些年確實委屈得緊。當年她年小不知事,並不知道本應握在母親這長媳手中的管家權為何落給了張氏,後來漸漸長大後,偶爾聽得孫媽媽隻言片語的談起,似乎是父親對母親深感不滿,主動讓老太太將權力收了回去,才有了後來張氏的兩府當家。

  這等事情秦氏從來不談,如瑾也不便深問,此時見母親寥落之態,不由握住了母親的手,溫言勸慰道:「一步一步朝前走就是了,女兒一直陪著您。父親待您還是不錯的,只是脾氣急些罷了,您別往心裡去。」

  秦氏扶了扶髮上素釵,笑容虛浮如薄霧。「我怎會往心裡去,都是些閒事而已。」

  如瑾不好接話,只得默默相陪。

  送了母親回房,如瑾返回梨雪居,孫媽媽出來相送。如瑾站在院中回頭看看母親臥房,紗窗半掩,朦朧露出裡頭一枝半開的插花,本是活潑盛開的明媚,這裡看去卻只剩模模糊糊的影子。屋中靜謐聽不到半點聲音,似是久無人住的空房一樣,日頭那樣昏暗,廊前雕欄投下的影子也是寂寞的虛淡。

  孫媽媽順著如瑾的目光看過去,半晌也是一歎。「太太心裡苦,這些日子一直吃得少,睡得不安穩。」

  如瑾垂眸:「我知道,都是為了我。」

  從她記事起,母親和父親之間一直冷冷淡淡的,一個常去田莊裡獨自住著養身,一個身邊自有嬌妾美婢伺候,見面的時候,與其說是相敬如賓,不如說井水河水不相犯。她的孤傲性子是隨了母親的,這些年來,旁人都道夫人不善討侯爺喜歡,她卻明白母親只是不屑為之罷了。

  而如今,母親願意沾染家裡的瑣事,更親自挑了適齡丫鬟準備送去京城,若是不為她,這些事母親是斷斷不會做的,其中到底經過了多少思量琢磨、委曲求全,她又怎會不知。

  孫媽媽見如瑾神色黯然,勸解道:「姑娘也別自責,其實護著您是一方面,太太也是自己想通了不少。這些年任由東府踩著,太太只道不與之計較也就各自相安了,誰知道那邊還有這樣的壞心,若不早早防備著,不知日後又會遭到什麼壞事。」

  如瑾微微點頭,將心裡酸楚壓下去,不想再談這個讓人傷感卻又無奈的話題。「媽媽出來送我,可是有什麼要交待?」平日這些事都是底下丫鬟做的。

  孫媽媽道:「不是要交待姑娘什麼,是問問姑娘有什麼交待。現如今接了針線和植造,雖不是大宗,也得咱們上心管著。那邊估計下午或明日就該來交接了,姑娘看需要注意些什麼?」

  如瑾沉吟片刻,便道:「祖母決定不容置疑,藍如璇也轉圜得快,我看她們下午就會來,必不會拖到明日。媽媽讓母親先養好精神要緊,其他的不用多想,這兩處並非要緊大宗,她們交接時大概不會鬧什麼麼蛾子,要當心的是接手之後的事。」

  孫媽媽點頭:「那我這就勸太太歇著,她們若來了就派人去知會姑娘。」

  「嗯,我會來幫著看顧一下。」如瑾看了看屋裡,聲音又帶了一些酸楚,「母親那邊還要您多勸勸,您跟著母親的時候長,比我勸著管用。」

  孫媽媽微歎,「姑娘寬心,我都明白。」

  *     *     *     *     *

  張氏歪靠在彈花軟枕上,臉色陰沉著不說話。雕花矮桌上一盞隱翠碧螺早就涼了,孤零零擺在那裡,與下首藍如璇的那一盞隔空相對。

  跟前除了林媽媽,照例沒有其他伺候的人了,連品露也因為近日被主子厭煩而盡量躲著,但林媽媽也不敢開口,屋裡空氣沉悶得彷彿凝成了蜂膠。

  忽然簾外就有丫鬟細聲細氣小心翼翼地稟報:「太太,管事媽媽們等在外頭,請太太示下。」

  「讓她們等著!」張氏頓時立起了眉毛,「才一會的工夫就耐不住了嗎?不是說了我頭疼歇會,一遍遍的催個什麼!眼見著我管不著她們了怎地,急匆匆的是不是想要趕緊去那邊討好?」

  丫鬟春梅再不敢說什麼,應了聲「是」就匆匆跑出去。廊下針線房和植造處的管事婆子們站成一排,屋裡的呵斥也模糊聽了隻言片語在耳裡,臉色都有些難看。

  春梅硬著頭皮上前,笑道:「媽媽們且等等,太太這幾日身子不大好,眼下正有些頭疼,請媽媽們少待。」

  幾個正副管事互相對視一眼,就有針線房的安管事笑著應道:「姑娘辛苦,我們無妨的,多等會就是了,倒是帶累姑娘挨罵。」

  春梅略有尷尬,笑笑走開。

  屋內藍如璇臉色陰晴不定,見母親開口罵人,皺眉道:「您最近跟奴才脾氣發太多了,傳到祖母耳裡不免她會怎麼想。她們也站了半日了,再一會到了午飯時候,傳出去不好聽。」

  張氏胸中憋悶,一掌拍在矮桌上:「你現在沉得住氣了,當初要不是你出主意讓鄭順家的去自白,又攛掇我下手動紅橘,何至於鬧成現在這樣,連家都不讓我管了。眼看著你父親要回家,問起來我怎麼跟他說?」

  藍如璇一愣,沒想到母親這樣劈頭蓋臉的埋怨,頓時紅透了臉,眼裡漸漸有了水光。本從在南山居開始就強壓著心中起伏情緒的,這時一下子就沒壓住。

  「我不沉住氣,難道跟您似的才行麼……您頂不過祖母只管拿我撒氣,我又哪裡做錯了。要不是我反應快順了祖母的氣,今晨您怕是要討個大大沒臉,我處處給您補錯、為您著想,到最後只落個這樣的埋怨。」

  她越說越急,連日來積壓的委屈又全都翻了出來,往日端穩全都失了,「不說當初還好,要說當初,當初不是您一門心思要踩著那邊將我抬起來麼,春宴的事我就覺得不妥當,您一意孤行,我也隨著您做了,口口聲聲說萬無一失,可後來鬧出這些事,您何嘗為我考慮半點兒?」

  說著說著,藍如璇眼淚終於是沒忍住,捂臉哭了起來,只是還知道顧忌外頭有人,沒敢太大聲,嗚嗚咽咽的,看在林媽媽眼裡只覺可憐。

  自從三月三出了事,藍如璇的情緒就時好時壞,常常好好的說著話時突然就拉下了臉,眼神飄忽著不知又想起了什麼。而且最是受不得重話,張氏那邊稍微不注意,就會讓她激憤起來。這樣的藍如璇,是林媽媽從來不曾見過的。

  林媽媽趕緊按住了要出聲的張氏,那邊又安慰藍如璇:「姑娘別傷心了,太太何嘗不是為您著想才布下那樣的局,本是沒有半點差錯的,都是三姑娘那邊詭計多端,陰險狡詐出乎了咱們意料。您也別著急,總之這事老太太壓下了,府裡沒人能掀起風浪來,奴婢看西府那邊也不敢再拿這事作筏子,不然老太太肯定頭一個不甘休的。」

  張氏就說:「我知道你面皮薄,覺得這事丟了臉,可那天看見你在場的可沒幾個。如意跟那莽撞婆子打死也不會說出去,五丫頭有你祖母鎮著更不會了,剩下其他人又能怎樣,本就沒見著你,就連捕風捉影也不敢吧?再到昨兒的事,除了當場幾個人,其他人誰又知道底細,誰又敢打聽,前後算來根本與你無礙的,你好好當你的主子小姐,總跟我鬧什麼脾氣。還說我近來不穩重,你不也是火氣越發大了?」

  藍如璇聞言,更是哭得珠淚橫流,只覺心中一肚子委屈無處傾訴。這些日子以來,她最怕回想那日亭子隔間裡的窘迫,只怕一想就再也沒有抬頭做人的勇氣。忍著,忍著,每日在人前維持著得體氣度,可除了她自己,誰又知道她忍得有多辛苦,連母親都不能理解她,只知道一味訓斥。

  聽到張氏毫無顧忌地提起她想都不敢想的那件事,委屈與羞憤就像春日破冰的水,一股腦傾瀉而出。「母親說得好輕鬆,豈不知當日還有外人在場麼?人言可畏您又不是不知道,否則怎會用此來算計三丫頭。如今別人沒算計到,陷落的卻是我,若是佟家那群僕婦有一個長舌的,我……」

  「那又如何!」張氏十分煩惱,「說過多少次了,慢說佟家那邊還沒有閒言閒語傳出來,就算有,我也能給你輕而易舉平了,你亂擔心什麼。」

  林媽媽也勸:「姑娘,太太當家這麼多年,府裡跟賓客親友走動都靠著太太呢,各家各戶的下人裡,自然有咱們能用上的。想傳出什麼話、想平息什麼話,都是有把握的,您就放寬了心別在意這個了。」

  張氏道:「退一萬步講,你日後又不是長長久久住在青州這小地方的,自有飛黃騰達的時候,根本無需在意這些。金氏那樣的人都能飛上枝頭,你怕什麼。」

  金氏是張氏總私下裡掛在嘴邊上的,不是旁人,正是當今聖上寵愛過的一位宮嬪。張氏早年在家未嫁時,父親和金氏之父是同窗,曾經有些來往。後來張氏嫁入侯府,金氏卻只嫁了一個窮秀才,還很快因夫君的病亡而守了寡。多年來,張氏提起這人總是十分感慨,說些「長得好才情好都是不管用的,要命好才行」之類的話。

  然而就在五年前,南巡的皇帝微服在鄉野體察民情,不知怎地就撞上了金氏,竟也不顧她的守寡身份,返程回宮時就將人帶回去封了位份,頗多眷寵,連帶著金氏家人都沾了光,本是一個小小縣吏的金父幾番升遷,竟有了五品的官位,若非後來金氏病歿,想來還有再升的苗頭。

  那之後,張氏再提起金氏就換了一種口吻。「年紀也不小了,狐媚的本事倒是大,廉恥也不顧,想來平日就是不清不楚的,否則一個寡婦怎會拋頭露面的跑到外面去,還被皇上撞上。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她爹當年在學裡是最笨的一個,真不知道怎麼當得起五品官,我父親兢兢業業許多年也才熬到從六品,眼看就要年老致仕,再也沒晉升的指望。」

  藍如璇知道這是母親心結之一,只要提起這個,任人再說什麼也都沒用了。再哭訴也是白聽母親排揎,她只得坐在那裡默默流淚。

  屋子裡一時靜下來,藍如璇不時抽泣的聲音讓張氏感到煩悶,本就困擾不已了,哪裡聽得人哭,就有些不耐的說:「別哭了,眼看著下一輪選秀時候也快到了,到時把你送進京裡,離了這個地方,什麼烏七八糟的事全都沒了。」

  林媽媽湊趣調解:「是呢,咱們當今不同先皇,不在意這些虛名虛腦的,憑姑娘的人才必定中選當娘娘,到時可別忘了提攜老奴。」

  藍如璇心情並未因這些寬解而平復,拭淚低泣道:「母親一心送我進宮,指望我光耀門楣,其他什麼也都不顧了。」

  張氏皺眉:「你今天是怎麼了,一味跟我抬槓。往日說起這個,你不也心氣甚高,說唯有進宮才不辜負了自己麼。難道只被三丫頭狡詐踩一回,就把自己全都看低?我可沒你這麼不爭氣的女兒。」

  藍如璇默默吞淚,捏緊了帕子。

  繡帕之上大朵大朵的白芍嬌嫩欲滴,淚水沾染其上,暈開一片又一片濡濕的水紋,將花瓣也潤瘦了。

  張氏被女兒鬧得心煩,也不在枕上歪著了,徑直站起身來:「我去打發了外頭那幾個再說!」說著就朝外間走。

  母親突然的行動驚了藍如璇,她一愣神,驀然想起什麼,一時顧不得自己的委屈,連忙叫住張氏:「您且慢。」

  「什麼?」張氏停住腳步回首。

  藍如璇忍了情緒,怕母親一時氣憤做錯事,更加讓事情不好收拾,也不敢再鬧脾氣了,只勸道:「您難道是要給她們顏色,或者囑咐她們給那邊添煩惱?」

  張氏皺眉:「難道還要好言好語地將人恭敬帶過去?」

  藍如璇蹙眉起身拽回了母親:「萬萬不可。眼下是什麼時候,祖母正睜著眼睛看著呢,咱們萬不能再做什麼出格的,否則祖母怪罪下來恐怕還更有罪受。」

  張氏也不是笨的,這麼一說立時反應過來,抬手撫額。「看讓你氣的,我都糊塗了,眼下是絕對不能再做什麼的。」說著又實在不甘心,「只是便宜了她!」

  藍如璇見母親又將責任推到自己身上,說被自己氣著了,心裡不由又是一陣不平。袖口繁複光鮮的刺繡摩擦著皮膚,讓她陣陣不適。

  然而卻是明白,此時不能任性與母親糾纏了,只得耐著性子道:「不但不能做什麼,還得好好的跟那邊交接,該交待清楚的都交待清楚,不藏私、不刁難,讓她們把事情順利接過去。」

  張氏不由心中憤怒翻騰,但也明白女兒所言非虛,皺眉立了一會,悻悻道:「也罷,就讓她們胡亂高興幾日!」

  林媽媽軟言寬慰:「太太高明。這當口咱們不鬧,但交割清楚了以後,一切都是她們的,到時再出什麼事就與咱們無關了。」

  張氏冷笑:「正是這個理。」

  林媽媽道:「兩處正副管事一共六人,總有能用得到的。」想了一想又道,「梨雪居和幽玉院裡也還有些,雖不堪大用,盤算好了也能有點助力。」

  主僕二人四目相接,彼此會意,眼中幽暗光芒閃過,俱都牽起嘴角。

  藍如璇抿緊了唇,眼底淚痕猶在,一雙烏眸卻像凝了冰霜的冬湖,長睫微顫攪動滿池冰碎,俱是點點攝魄寒光。

  *     *     *     *     *

  中午時分天色仍然未見轉晴,隔著窗子朝外看,只能看見院牆上方灰暗的天空。早已綠葉成蔭的幾株梨樹伸了枝條進來,墨翠色的葉子間點綴著幼小青果,想看梨花,要等明年了。

  西梢間落落壘著幾大架子的藏書,在淺灰色光線中投下幽黯的影。如瑾穿著素碧色的短襦站在書架前,月白羅裙的裙角上蜿蜒青籐纏繞鋪開,似是架頂的折鶴桂蘭一路垂了過去。她伸出手,將指腹在書脊上輕輕滑過,詩詞經史,落落滿架,靜靜散著淡墨馨香。

  這是陪伴了她前世大半生的東西。入宮後諸多不便,再也沒擁有過這麼多的書,鎮日寂寥時她只想念它們,一直盼望著能在滿室書香中入眠。然而這一世,明明就在是身邊,她卻也沒有太多的心思和精神埋首書卷了。

  而且,她也不願意再做一個癡人。

  世間將讀傻了書的男子稱作呆子,卻不知女子被書移了心性,也是深受其害的。

  方才午歇夢中,突然回到當年寂寞空曠的深宮,她捧卷在燈下細品前人詩賦,正看到興處,書頁卻突然變成了暗紅的血色,刺得她眼睛發疼,抬起頭時,滿屋子燭光的暖暈也成了紫血殷紅,鵝黃色寢帳驟然成了明黃,飛龍繡鳳,變成那個深秋清晨太監手中的聖旨……

  從夢中驟然驚起,一身冷汗,忍不住就走到西梢間來對著滿屋子書卷發呆。

  冥冥之中是有什麼在暗示她麼?時時提醒她不要重蹈前世覆轍。

  如瑾搖搖頭,嘴角泛起苦笑。她必不會的,再也不會離開人間煙火去書裡找清淨了。

  「姑娘,有佟太守家的媽媽來訪。」

  門外侍婢輕聲通報,將如瑾從混亂的思緒中喚醒。

  佟家人?這個時候?

  佟太守家和藍府走動得還算親厚,青州城就這麼大點的地方,這麼幾家官宦,彼此間素有來往。除了太太們之間的走動,佟家二小姐秋水願意親近如瑾,時常會送些東西,寫個信,或者直接邀人過去做客。因此她家來人找如瑾倒也是平常事,只是……

  三月三之事過去未久,這時候來不是顯得冒失麼?

  如瑾叫丫鬟請人進來,舉步出了梢間,在廳堂椅上坐了。

  來的是兩個滿臉帶笑的婆子,如瑾依稀記得,似乎是佟太太身邊比較得臉的人,往常在宴席上見過。如瑾微笑著請她們坐,又叫婢女奉茶。

  兩個婆子笑著謝過,卻守禮不坐,站著回話:「當不得姑娘賜坐賜茶,奴婢們傳個信就走。我家二小姐近日畫了一幅荷花圖,想請您過去品評閒談,差奴婢們來討姑娘的示下,問您有沒有空閒?」

  如瑾微訝:「只這件事麼?」這兩人不是佟秋水跟前的,往日她有事派的都是自己身邊的僕婦,用佟太太的人既沒道理,也沒這禮數。

  婆子恭敬笑道:「原是我家太太記掛著府上老太君的身體,春宴那日老太太身體不適,這麼些日子過去,雖然聽說好了,但我家太太總歸不放心,派奴婢們來給老太太請安問好,並帶些滋補藥材來。正好二小姐也想找姑娘,就囑奴婢們順路傳話。」

  如瑾略一思索,明白過來。佟太太想是已經知道了那日園中四方亭之事,卻又不好明裡表示什麼,只等隔了些日子風聲過去,再派人來做些交待。而佟秋水,想必是擔心她境況,邀她一聚。

  「所以你們先去過南山居了?」

  婆子笑回:「正是,給老太太問過安了,我家太太的話也都帶到,老太太看起來精神氣色不錯,奴婢們正要回去說給太太安心。二小姐邀請姑娘的事奴婢們也跟老太太提了,老太太願意讓姑娘們多走動親近。」

  如瑾了然。看來佟太太是跟老太太保證過什麼了,此等尷尬事不必言明,老太太允許她過去做客,也是向佟太太表明了態度,兩家一如往常走動即可。

  於是如瑾笑著說道:「勞煩兩位媽媽跑這一趟,我這裡有新得的漢陽雲霧茶,請帶回去給太太小姐們嘗嘗,待我問過祖母母親哪天便宜,就派人給二小姐回話。」

  婆子笑道:「多謝姑娘饋贈,那麼奴婢們這就回去了,我家二小姐說,姑娘哪日去都可以,只提前派人知會一聲即可,她好提早備下茶點待客。」

  「我知道了,替我多謝你家二小姐。」

  青蘋包了茶葉出來,親送兩個婆子出門,回來時帶了幽玉院的小丫頭。「姑娘,二太太帶著針線和植造的管事媽媽們來了,正在太太那邊。」

  如瑾站起來:「我們去看看。」

  *     *     *     *     *

  幽玉院裡玉竹生涼,一進去就是滿眼的綠,仰頭青葉,低頭芭蕉,整個院落翠色欲滴,薄陰天氣裡也是色澤明潤。朱漆雕廊下幾個婆子垂手而立,見如瑾來了,為首兩個迎上來笑著行禮:「三姑娘來啦。」其中一個還說,「多日不見姑娘,您氣色好越發好了,這身衣服配色也好,恰好襯出您的容光。」

  如瑾淡淡笑看她一眼,「若是我沒記錯,這位是針線房的管事安媽媽?」

  安婆子聞言立刻眉開眼笑:「當不得姑娘這麼叫,奴婢正是伺候主子們針線的,日常不常在主子們跟前,難得姑娘記得奴婢。」

  一旁植造房的管事瞅了安婆子一眼,似是覺得她太過諂媚,截住話頭向如瑾道:「奴婢是植造房郭氏,帶著兩位副管事來聽大太太調遣,二太太正跟大太太交接呢。」

  如瑾「嗯」了一聲朝屋裡走,隨口問道:「你是新上來的管事?」

  郭婆子面色一僵,忐忑道:「奴婢原是副管事,專司花木的,近日才提上來。」

  她提上來的直接原因,是原來的植造房正管事因如瑾落水受責,貶去田莊做苦力了。植造房司管府內各處房舍修葺與花木管護,當時一同遭貶的還有司修葺的副管事,因她是花木方面的,是以未曾被責,當其他兩人的事也讓她心中非常不安,現下如瑾見面第一句話就是問這個,她生怕如瑾遷怒,那以後日子就不好過了。

  不料如瑾笑道:「你差事做得不錯,園子裡今春的花花草草都十分喜人,我們見春光明媚,心中愜意,都是你的功勞。」

  郭婆子大大鬆了一口氣,被誇獎了又覺臉上有光,原本討好式的笑意就成了真正的開心。

  說話間走到屋門口,秦氏正與張氏對坐喝茶,見如瑾到了,叫她近前來。「你嬸娘剛剛帶了管事們來見我,正將兩處大小事務說給我聽,你也來聽聽,我身子不好時還指望你幫襯。」

  如瑾笑著與張氏見禮,在下首月牙圈椅上坐了。那邊張氏臉上倒是如常神色,沒有了晨起的驚愕和急切,彷彿又是以往那位穩重溫和的掌家二太太了。朝如瑾略微點點頭,繼續說交接之事。

  「……針線房裡一年四季,每季各處新衣都有定例,遇見節慶生日另有規制,這些都是常年留下來的規矩,嫂子想必也都知道,不用我一一細說,只是做些什麼樣式,用些什麼顏色,到時嫂子打發人去各處問清楚了即可,只要不出格,但可盡著大家喜好行事……」

  如瑾靜靜聽著,輕撫腕上碧玉珠連接而成的瑩潤手釧,目光在張氏身上打個旋。「嬸娘真是體貼細致。」

  張氏嘴角泛起溫和的笑:「嫂子往常不管家,我未免要多說一些交待妥當了方可,只別嫌我囉嗦。」

  「如何會嫌您囉嗦,巴不得嬸娘事無巨細都教給母親和我聽。」如瑾笑容得體,「只是……」

  才說到這裡,小丫鬟站在門口稟報:「南山居吉祥姑娘來了,給太太送安神香。」

  如瑾眼波一動,這個時候來,恐怕送安神香只是個由頭罷了,看兩邊怎麼交接才是真的。秦氏已道:「快讓她進來。」

  吉祥笑盈盈進門,朝秦氏張氏如瑾三人各行了禮,起身笑道:「老太太讓奴婢們整理櫃子,翻出一些舊日的安神香來,也忘記是什麼時候得的了,但都是極好的品色。老太太怕久置放潮了不好,吩咐奴婢各處送一些。原來二太太也在這裡,那麼奴婢可以偷懶不過去跑腿了,請您自己帶回去罷。」

  張氏笑道:「讓底下小丫頭跑腿就好了,何必你還親自跑一趟。」

  吉祥只當聽不出她話裡的試探和不滿,笑言:「奴婢也是閒著沒事出來散散腿腳,誰想大約是平日不怎麼走動的緣故,這才走了半個園子就有些腳酸,怪不爭氣的,自己想來也好笑。」

  張氏眼波溫柔隱了眸底幽冷,笑得更加和藹:「你也算是半個主子了,日裡養尊處優,哪裡走得慣路。」

  吉祥忙擺手搖頭:「二太太可別開奴婢玩笑,您說著玩,奴婢可當不起。」

  如瑾笑著指了指一邊的墩圓小錦杌:「既然腳酸就坐下來歇一會,總之不用跑東府了,省下工夫歇好了再回去覆命不遲。」

  吉祥欠身謝過,看秦氏也點頭,就側身坐在了杌上,笑問:「兩位太太和三姑娘正在說什麼家常呢?」

  在座三人都明白她的來意,見問到此處,張氏垂了眼睛不語,如瑾叫了小丫頭上茶,狀似無意隨口答道:「在聽嬸娘說針線房的瑣事,長了許多見識,我正感慨嬸娘細致體貼。只是……」話鋒一轉,幾人都是看過來。

  如瑾拿起茶盅抿了一口,笑看了張氏,「只是侄女正要請教,針線房平日裡進出布匹,還有人工物料的花費等等,該是頗為繁雜瑣碎,恐怕光靠腦子是記不過來的,是不是還應有帳冊記錄?」

  張氏笑容微滯,吉祥接口笑道:「三姑娘平日琴棋書畫神仙似的一個人兒,原來也知道這些。針線房是有自己的帳冊不假,不但針線房,其他各處只要有流水出入,都是有帳可循的。」

  如瑾便緊接問道:「如今嬸娘帶了管事媽媽們過來,我看那幾人手裡卻是沒拿帳本冊子之類,那麼,帳冊今日暫時不交接是麼?」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2 08:02 PM

066帳目風波

  秦氏贊許地看了女兒一眼,亦轉頭笑嗔,「正是呢,弟妹將事情都說得頭頭是道,我聽得入神幾乎忘了這茬,弟妹也不提醒我。」說到這裡面露疑惑,遲疑道,「還是你本打算說完了其他瑣事之後,再詳細交托帳冊?」

  張氏舉起帕子,輕輕按了按臉頰上的香粉,藉勢掩住嘴角一抹冷笑。吉祥烏溜溜的眼睛看著她,她只做不知,放了帕子面不改色,笑道:「嫂子說的沒錯,我正是要將大小事情都交待妥當再說帳冊,只要其他交待清楚了,帳冊不過是個日常記檔,嫂子拿來一看就清楚明白,再不用費神思慮的。」

  說著笑容越發可親,「只是現下剛好臨近月末,本月的帳目卻都未能盤點清理,我就想著,不如先將這些清理乾淨再交托給嫂子,免得嫂子乍然接去不知底細亂了手腳。」

  「這就是嬸娘細致體貼之處了。」如瑾聞言大為感懷。

  張氏眼露得色,口中卻依然謙遜:「這本是我應該做的,也談不上什麼體貼,往日裡都是這樣行事罷了。」

  如瑾掩口道:「嬸娘往日裡細致慣了,習慣成自然,自己都不覺自己有多可靠妥當了。我們卻都明白,嬸娘是最最體貼的一個。」

  張氏被這樣稱贊雖臉上頗有喜色,但也免不了盯了如瑾兩眼,不知這陰險狡詐的三侄女為何突然恭敬討好起來,難道是又有什麼鬼算計?心裡飛快盤算幾番,靈光一閃,似乎明白了一些……想是她們怕自己不好好交接,所以趕著送笑臉?

  這樣想著,心下又不免冷笑兩聲。已經到了這地步,臨時抱佛腳又有何用,我若想存心使絆子給你們,又豈是兩句好話就能搪塞的,左不過是我仁慈,讓你們白得幾日興頭罷了。

  於是臉上笑容越發大了,下巴也微微揚起。如瑾看在眼中,唇角微翹,端端穩穩出言道:「嬸娘體貼,侄女便求嬸娘一事,還請嬸娘應允。」

  張氏心中警醒,小心道:「何事?」

  如瑾便說:「也不是什麼大事,只是方才聽嬸娘說起月底盤帳,似乎是頗為麻煩的一項,侄女就覺得有些頭疼。嬸娘好心幫我母親盤點了這次,下月末和以後的又該如何呢,想來到時母親還會手忙腳亂。侄女心中就尋思著,不如讓孫媽媽跟著嬸娘做這次盤帳,學些竅門回來,也好方便日後。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想必嬸娘細致體貼,不會不教給我們吧?」

  張氏嘴角微微抖了幾下,臉頰笑容有些僵。「三丫頭這是哪裡話,我怎會藏私不教,只是這帳冊也沒什麼難管的,上手不難。」

  這話卻和她之前的矛盾了,如瑾就說:「既然不難,不如這次就由母親來盤清,早點學了早點上手,也別等下個月了。」

  秦氏思量一下亦是點頭:「這樣也好,弟妹就讓她們拿帳冊過來吧,趁著時間還早,弟妹也在這裡教我們聽。」

  張氏臉上急色一閃而過,忙笑道:「也不必這麼急,嫂子不是說身子還未好全麼,且慢勞神,還是讓嫂子跟前孫媽媽到我那邊學吧。明兒一早跟老太太請了安,我就帶她回去清帳。」

  說著站起了身,「我那邊還有事,璇兒午睡起來身子也不大好,我先回去了。幾個管事都在外頭候著,嫂子傳她們進來回話就是,我都囑咐她們以後要更加勤勉了。」

  秦氏見她如此著忙,與如瑾對視一眼,也不強留:「那麼弟妹且去忙,有事我再著人去請你。」

  「嫂子盡管吩咐,我是隨叫隨到的。」張氏欠身作禮,帶上丫鬟婆子匆匆而去。吉祥忙將安神香遞給她的小丫鬟帶了,笑言:「二太太慢走。」

  如瑾送至院門口,目送張氏一身團紫蘇緞暗繡百蝶長襖沿著小徑遠去不見,唇角笑容漸漸散去。

  碧桃跟在後頭,低聲納罕道:「她這麼著急忙慌的做什麼?」

  如瑾臉色冰清,轉身回房:「忙著回去填補帳目呢。她這樣的人,怎會不在各處撈些銀錢中飽私囊。」

  碧桃瞪眼:「竟是這樣?好在姑娘警醒。她竟還打著過幾日平了帳再交接的主意,唬弄誰呢,安的什麼心!」

  回至屋中,吉祥正站在那裡跟秦氏告別:「打擾您這半日,奴婢也歇過腿腳來了,這就回去覆命。安神香您要是用著好,南山居還有一些,奴婢回了老太太再給您送些過來。」

  秦氏謝過,溫言讓她去了。如瑾朝吉祥笑著點了點頭,吉祥自去不提。

  秦氏就招了女兒道跟前:「老太太果然盯得緊,咱們倒沒什麼,她那邊怕是心裡好大憋悶,咱們小心些吧。」

  如瑾道:「本已被奪了權,交接時老太太還要派人來親眼看著,她自然憋悶。只是女兒覺得,越是這樣,她越不敢亂動,最近怕是要平靜一陣了。母親先趁機將手裡事情理順了,待得她要行事時,咱們也不會手忙腳亂。」

  秦氏深以為然,想了一想,又說:「帳冊恐怕有些不妥當,她讓香綺明日才去,生怕咱們不答應似的匆匆就走了,看來今天她定是要做些手腳了。」

  「這是肯定的。事情來得突然,她以前恐怕有爛帳來不及清理,怎能不急。」

  秦氏道:「會不會還做些不利於咱們的手腳?」

  如瑾沉吟:「雖然未必來得及,但也不可不防,母親讓孫媽媽警醒些吧。我明日該去上學了,事情過去若還在家裡找由頭請假,老太太恐怕不會答應。我不在跟前,母親和孫媽媽多留神。」

  秦氏點頭:「你說的是。」母女又商量一會,就叫了外頭候著的幾個管事進來。

  安郭兩位帶領副手恭敬垂手而立,臉上都帶著略微討好的神情。尤其安婆子更是滿臉帶笑:「太太如今管了針線房,有什麼吩咐只管跟奴婢說,奴婢一定盡心盡力辦妥當。平日裡要是有個什麼大小東西要縫製繡補的也不必客氣,奴婢們整日就是做這個的,一定好好伺候太太和三姑娘。」

  秦氏看著她只不說話,一旁孫媽媽笑道:「安管事也不用這麼滿口應承,你們針線房整年給老爺太太們做衣服,又是四季定制又是節令新衣的,忙得腳不沾地手不離針,大家都是知道的。太太雖接管了這事,但也不會徇私給你們添亂,你們放心便是。」

  安婆子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微微咧嘴,十分尷尬。孫媽媽這番話並非別的,正是有一次秦氏想讓針線房做個護膝,有個副管事親口說給過去傳話的小丫鬟聽的。小丫鬟氣得不輕,回來一五一十全都學給秦氏,秦氏當時並沒說什麼,只是再也不提做護膝的事。孫媽媽如今又將話還回去,安婆子怎能不心裡打鼓。

  自從早晨聽說針線房要交給秦氏的消息,安婆子就是害怕得很,以往時候她們真沒把秦氏放在眼裡,頗有許多得罪之處,如今風水輪流轉,誰料從不管家的秦氏突然就接了權,還正管到她頭上。一整天她就戰戰兢兢的,生恐秦氏翻舊帳。

  眼見秦氏神色不明地瞅著她,孫媽媽笑吟吟的綿裡藏針,安婆子一咬牙,伸手將後頭一個副管事拎了出來。

  「都是曹婆子這老貨豬油蒙了心,向來不管不顧的沒個尊卑,真真將人都得罪盡了!全針線房上下都跟著她受累不少,整日替她拆東補西地到處說好話,要不是她辦差還算勤謹,二太太又寬和,總是饒恕她,奴婢早就想回了主子們攆她出去了。太太莫與她一般見識,若是覺得她不好,這就趕她走,針線房上線都感念您的恩德。」

  一番話說得那曹副管事臉色鐵青,奮力一掙從她手中掙脫,氣急敗壞地回道:「大太太容秉,奴婢可是向來勤勉恭順的!」

  如瑾含了一抹微淡的笑,冷眼坐在一旁看她們相爭,此時才慢悠悠開口道:「母親方才可是說了什麼我漏聽了?怎麼惹得兩位管事這樣不顧體統鬧了起來。」

  孫媽媽道:「太太什麼也沒說,奴婢也覺奇怪,莫非是針線房素來頗多風波,才讓兩位管事隨時隨地都忍不住要口角一番。若是如此,那也真該徹底管管了。」

  安婆子身子一震,連忙跪下:「太太恕罪,姑娘恕罪,都是奴婢一時情急。太太自然是沒說什麼的,是奴婢覺得曹副管事不成樣子,想請太太略做約束。」

  秦氏這才道:「我剛接手,什麼還都不知道,若是你覺得她不成樣子,那麼你是正管,盡可約束她罷了。只不過家宅以和為貴,若不是犯了大錯也不必大動干戈。二太太都能看她勤勉,容下她的小錯,難道我是不容人的麼?」

  安婆子連忙磕頭:「多謝太太寬宏!針線房上下都知道太太和善體貼!」

  如瑾道:「起吧,好好回話便可,不用說些有的沒的。只要埋頭勤勉做事,從老太太起,大家自然都看在眼裡,不會虧待你們。」

  安婆子謝過起身,恭恭敬敬退到一旁回話不提。曹副管事橫她一眼,也黑著臉退了回去。

  接下來倒沒有什麼特別的,無非是兩處日常瑣事,和張氏所交待的無甚出入,可見張氏也沒有太過藏私。秦氏囑咐了幾句就讓她們散了,待得屋中沒了外人,這才跟女兒相商。

  「曹婆子身後是東府,日常大家都知道的,她向來也是有些橫行。只這安婆子似乎頗為圓滑,倒是未曾聽說她做過什麼出格的事。」

  孫媽媽道:「安婆子確實八面玲瓏,但凡是個主子她都喜歡討好,對府裡丫鬟婆子也都親熱,辦差並無大錯。這些年二太太換了那麼多管事下去,她卻屹立不倒,也算是個有本事的。」

  如瑾想了一會,道:「適才那樣敲打她,單從她肯拽出曹婆子來說,就是頗有計較和擔當的。面上討了咱們的好,其實卻是保了曹婆子給東府人情,她既然兩邊都不想得罪,咱們就不必動她,順了她的意保住她的位置就好。」

  秦氏回想方才情景,微微點頭:「只要她用心做事,不刻意跟咱們作對,我自然不必橫生枝節。老太太是讓我管家的,不是讓我挾私報復作威作福。」

  飛雲輕手輕腳奉上新換的熱茶,碧綠盈透的嫩葉在白瓷盞裡靜靜沉浮,清香彌漫,如瑾在裊裊飄升的熱氣裡看著母親清瘦容顏,目光落在那頭烏黑光滑的髮髻上。

  真好,母親尚未生出華髮,也開始一點一點籌謀前路了。如果一直這樣下去,事事順利,她所期盼的平安一生是否就能實現,曾經那慘痛血腥的噩運,是否最終不會降臨?

   *     *     *     *     *

  天色漸漸暗下來,陰霾日子裡夜幕降得早。安婆子等人出了幽玉院之後,路上已經有些看不清了。植造房幾個婆子同行了一段後沿著另一條路回去,眼見周圍沒有旁人,曹婆子再也耐不住心中憋悶,拉下了臉冷笑出聲:

  「你倒是好會見風使舵,往日裡怎麼跟東府套交情討好全然忘了,這才認了新主子不到半天,先把我拉出去邀功請賞。只是你別打錯了算盤,二太太再怎樣也還管著家中大事,日後誰高誰低還說不定呢!」

  安婆子左右瞅瞅,連忙捂住了她的嘴。「嫂子你倒是輕聲點。我哪裡是拉你邀功,你仔細想想前後,若是那時我不說得嚴重些,大太太萬一計較起來如何是好,就算不明著將你怎樣,暗地裡擠兌也是難受的,方才孫媽媽那些話你又不是沒聽見。唯有我將你挑出來,讓大家都知道你得罪過她,她礙於面子才不好下手,你向來通透,怎麼這回倒不明白了?」

  曹婆子聞言,心中怒火一點一點煙消雲散,反而感激起來:「……是我錯怪你了,果然你做的沒錯。」說著就咬牙,「才剛開始就這樣,以後可怎麼好。不行,我得找二太太去,總歸不能輕易讓她拿捏了我們,不然以後針線房上下還會有好日子過?」又跟安婆子說,「你放心,你救我的好意我必會讓二太太知道,你是向著她的。」說著匆匆去了。

  安婆子目送她遠走,嘴角扯了扯。針線房另一個副管事任婆子就在她耳邊嘀咕:「安嫂子,果然你也覺得二太太不會就這麼撒手是吧。」

  安婆子詫異:「我什麼時候這樣覺得了?」

  「那你幫曹管事……」

  兩人一同往回走,安婆子輕輕哼了一聲:「不過是討那邊一個好罷了,眼下剛剛交接,未免還有牽扯,不便得罪二太太。可若說二太太撒手不撒手的話,可不是她自己能決定的。」順手指了指南山居的方向,「得問那邊。」

  任婆子皺眉:「難道就這麼讓大太太接管了不成,那我們怎麼辦?」

  「你這是什麼話。」安婆子低聲斥她,「咱們是底下幹活的,跟著誰不都一樣,月錢都是府裡發下,難道二太太單給我們發過錢?要我看,換了大太太未必不好,你不覺得她人雖冷了點,但心地不壞麼?二太太就說不準了,臉上笑得甜,其實讓人害怕。再說曹婆子那人,不過女兒爬了大少爺的床,連個名分都沒混上呢,她就整日壓著你我頤指氣使。大太太現在雖不管,日後也不會總留著她,到時才是我們舒心的時候。」

  任婆子聽到這個,想起平日裡的悶氣,也對曹婆子的離開產生了期待,卻又遲疑:「可……大太太卻不知能管咱們多久,聽說當年是侯爺不讓她管家的,萬一……」

  安婆子搖頭:「這卻不在侯爺或太太了,要看老太太的。既然老太太生了不讓二太太掌權的心,以後也不會容她再接管,你不知道最近府裡陰沉沉的為了什麼嗎,這是二太太失勢了。說點不好聽,就算大太太哪日病死或被休了,老太太也會把權交給新太太,斷沒有二太太什麼事。不信你且看著吧,我們只討好大太太便可。」

  *     *     *     *     *

  曹婆子來到東府張氏正院,剛通報上去,就被傳進了內室。走到門口正聽得裡頭張氏在那裡咬牙:「……難道還怕我不交麼,巴巴地打發了吉祥跑去盯著,真是……安神香,安神香,安的什麼神!」又是冷笑兩聲之後,只聽啪的一聲,似是什麼落地了。

  曹婆子不敢造次,恭恭敬敬在簾外稟報:「太太,奴婢針線房曹氏。」

  「進來!」張氏將人叫進去,劈頭就說,「正要找你,趕緊去將你那邊的帳冊拿來重新理一遍,務必將以前透支和挪用的都給我平了,明兒一早她就派人來看帳了。快去,也知會植造一聲。」

  曹婆子瞄了一眼地上摔得粉碎的香盤,不敢說別的,連忙答應著去了。回了針線房拿帳目,安婆子任婆子也沒說什麼,任由她拿走,可是後腳就打發了近身的小丫頭去秦氏那邊報信。「二太太下令拿帳,安媽媽不敢不給,心想大概是大太太想將帳目事先過目一遍,好與太太交接。不過太太已經接管了針線房,事無大小都要讓您知道的,所以打發奴婢來說一聲。」

  秦氏賞了小丫鬟一把錢打發她去,如瑾笑道:「果然安婆子兩邊逢迎,只看此人以後吧,別錯了主意就好。」

  秦氏道:「她要平帳就去平,想必老太太對此也是睜隻眼閉隻眼,只要別給咱們下絆子,以前她如何我不計較。」

  「正該如此。」如瑾點頭。

  一會又有植造房的郭婆子抱了帳冊來到,說是東府要拿帳,她來討個示下。秦氏道:「二太太想先熟悉一下再跟我交接,本是好事,你就送去吧。」

  郭婆子試探著問:「太太不先看看?」

  秦氏搖頭:「不必了,等整理好了再看也是一樣。」

  郭婆子沒再說什麼,行禮去了。秦氏和如瑾對視一眼,俱都點頭。

  卻說曹婆子拿了針線房帳冊返回東府,林媽媽接過去,抱著算盤跟她一筆一筆細看。過了一會,曹婆子看張氏臉色稍緩,才小心翼翼地將秦氏敲打她的事情說了。

  張氏眉毛一立就要發作,似是想起了什麼又自己慢慢壓了火,半晌只道:「不用急,她若是動你,我會給你做主。你好好做事,近些日子收斂著些,日後自有用你的時候。」

  曹婆子用力點頭:「奴婢絕對跟太太一條心。」

  晚間飯後,吉祥將今日幽玉院情景說與藍老太太,又將手下小丫鬟打聽來的張氏拿帳簿的事提了提。藍老太太正讓如意服侍著換寢衣,聽完只是笑了一笑。

  「瑾丫頭跟她娘越發長進了。」

  老人家神色曖昧不明,吉祥和如意悄悄對視一眼,俱都沉默。

  *     *     *     *     *

  臨睡前如瑾倚在大迎枕上望著窗欞出神,是青蘋值夜,端了熱熱的茶水進來,放到床邊小几上。「姑娘早些睡吧,勞了一日的神。」

  如瑾拿了茶盞再手,看見浸滿了水澤的玉色花瓣漂浮綻放,隨口道:「原來泡了這個。」

  她以往在家時候的習慣,喜歡收了各季時興的花朵藏下,或甕了,或醃製,或晾乾,平日裡就用它們泡茶或薰香,或者縫在香囊裡戴著,別有一股天然清香在裡頭,比尋常香茶香料不同。

  待到後來進了宮,宮院裡的花朵卻不能隨心所欲的任她掐了,偶爾收上一點,炮製出來也不復在家時的味道。那時她只道是京中和家鄉水土不同,現在想來,卻是人的心境變換的緣故罷了。沒了雅致恬淡的心態,做什麼都是枉然。

  而如今……

  如今她覺得自己依然沒有舊年心境,恐怕這些花花草草目前是無心賞玩了。

  青蘋安靜地在屋中收拾東西,沉默而妥貼。燈火暈在她身上,鍍了一層暖暖的影。如瑾想起碧桃驚懼的那個夜裡,她鎮定而不失膽色的應對,心中一動。

  略略思量一瞬,如瑾叫了她過來。「明日孫媽媽跟著東府盤點針線和植造的帳目,你也跟在一旁看著,一邊學著些,一邊幫忙盯著,給孫媽媽打個下手。」

  青蘋有些詫異,抬眼看了看如瑾,遲疑地應了,躊躇道:「奴婢並不識字,恐怕看不好帳目,辜負了姑娘所托。」

  如瑾道:「不用你看帳本,只要大略知道些規程就好了,你素來沉穩細致,我是放心的。再說帳目上左右就是那些字,你要從現在學起,用不了多久也能看個七七八八。」

  青蘋是真驚訝了,眼睛有些茫然:「姑娘要教我認字?」

  「有什麼不可以的,雖然啟蒙是晚些,可你又不去考狀元,也不需要學富五車,略微認幾個字能看帳目就行了。」如瑾盈盈一笑,「你可願意?」

  青蘋臉色通紅,立刻跪了下去:「奴婢願意!」

  「快起來,這點事跪個什麼。」

  青蘋卻磕了一個頭才肯起身,雙目濕潤:「姑娘覺得事小,可對奴婢來說卻是莫大恩德,奴婢家裡幾代人都沒有識字的,當年弟弟見鄉裡別家孩子上私塾,回家吵鬧著也要去,爹爹將他罵了一通,過後卻偷著抹眼淚,說要是能念點書,就算不考功名,去店鋪裡當個伙計幫工也比一輩子在土裡刨食強,可惜他自己沒本事,供不起孩子念書……」說著眼淚終於掉了下來,趕緊擦了,「現今奴婢進了府裡伺候,吃飽穿暖不說,還有不少月錢拿著,已經是天賜的大幸了,萬萬想不到還能跟著姑娘識字……奴婢,奴婢……」

  她哽咽著不能成言,如瑾心中也揪了起來,感慨良多。

  眼見著家裡兩府之間鬧成這個樣子,那些人蠅營狗苟,整日算計,絲毫不知惜福。錦衣玉食又有什麼不知足的,還要興風作浪,卻不知外面窮苦人家將一頓飽飯都當做天賜。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古人所言誠然不虛。

  忍下眼中酸澀,如瑾笑著將青蘋拉到床邊錦杌上坐了:「快別哭了,本是好事,你這樣鬧得眼睛紅腫,人家還以為我怎麼你了呢。剛才你提起家中弟弟,他現在做什麼呢?你的月錢能幫襯著家裡吧,攢些個送他去念點書豈不是好,若是銀錢不夠,只管在我這裡拿。」

  青蘋忍了的淚又掉下來:「……去年大旱,家中無收,官府卻照樣徵糧納貢,弟弟他……他……餓死了……才八歲,最後瘦得身上一點肉都沒了,只是一層皮……奴婢要是早點賣身為奴,他定不會……」

  如瑾呆怔,萬沒想到青蘋背後還有這樣慘的身世,可歎她前世竟然一點不知,今生又和人家處了許多日,也是從沒留意過這個,這個主子當的真是慚愧。

  心裡似乎堵著一塊石頭,十分難受。「你家裡如今可還好?在我跟前這麼久,你竟也不說,每日還細心妥當地照顧我,誰想你有這樣的難處。」

  青蘋努力擦著眼淚:「姑娘折煞奴婢了!能進府伺候是奴婢想都不敢想的福分,現今家裡有我的月錢幫襯著,爹娘都能吃飽飯,遇到不好的年景也不愁了。要是沒主子們恩賜的月銀,哪有這樣的日子呢,奴婢怎能不盡心伺候姑娘。」

  如瑾默然。這就是窮人和貴人的差別麼,因為所求不多,心思才這樣純善地讓人羞愧。

  因為前世曾有藍如琳要走青蘋的事情,如瑾其實對她還是存了一點戒心,也曾留意觀察過,怕她跟藍如琳有什麼牽扯。可這麼些日子下來,倒也沒有差錯,想必是當年藍如琳只欣賞她的忠誠侍主罷了,而自己卻因此錯疑了她……

  自己雖是被逼無奈的謹慎小心,對上這樣的質樸赤誠,卻也深感慚愧。

  如瑾本已對青蘋放下了戒心,是以才有讓她去看帳的吩咐,如今聽了這番話,更是戚戚。不知如何安慰她,默了半晌,如瑾只得道:「我身邊空下了一等丫鬟的缺,過些日子回了祖母,將你補上來,多些月錢,你也能多幫襯家裡。」

  青蘋跪下又磕了一個頭:「多謝姑娘恩德。進了府來,奴婢就是府裡的奴才,本不該跟家裡牽扯,姑娘不怪責奴婢偷偷送錢回家已經是大恩,奴婢不敢奢求別的了。」

  如瑾喚她起來,笑道:「快擦乾了眼淚下去洗洗,你也是我跟前有體面的丫鬟,別讓人瞧了笑話。」

  青蘋赧然下去梳洗,如瑾又叫了碧桃來,說起教青蘋認字看帳的事,叫她一起跟著學。碧桃自然是滿臉歡喜,拍手道:「等學會了,奴婢再也不用做那鬼畫符的帳冊讓人笑話。」

  *     *     *     *     *

  接下來很是風平浪靜了幾天,孫媽媽和青蘋跟著張氏盤帳也沒什麼事發生,只是那帳一看就是重新平過的,秦氏和如瑾細細看過,沒有不利於自己的地方,側面跟藍老太太提了提,老人家也不置可否,秦氏便知道了婆婆的意思,自將此事揭過不提。

  如瑾又恢復了每日上午去上學的生活,而藍如璇在連續多請了幾天病假之後,亦是如此。唯一不同的就是藍如琳,老太太算是徹底禁了她的足,學也不用去上了,只說五丫頭素來聰明,已經不用跟著先生念書識字了,多學針織女工才不辜負了她的伶俐,因此特意從南山居派了一個經年的老媽媽到曉妝院,每日帶著藍如琳縫織刺繡,輕易不讓她出門。

  如瑾對此早有預料,並不覺得奇怪,有時請安時遇見藍如琳,見她兩手包著傷口,知道她必是心浮氣躁捏不好針,自己傷了自己。藍如琳看如瑾和藍如璇的目光都帶著怨恨,如瑾不以為意。唯一讓如瑾覺得奇怪的是劉姨娘,藍如琳如此,她卻不哭不鬧無怨言,還說過老太太英明之類的話,讓人摸不準底細。要說恭順柔和,也太過了一點。

  南山居裡自紅橘出事之後,有一個丫鬟得急病,無奈被遣了出去,聽說是藍老太太身邊連番有事感到著急上火,脾氣有些壞,短短幾天裡連續跟幾個丫鬟婆子發了幾頓火,將這些不會做事的人都攆了。如瑾聽得消息,心中明白底細,也就不覺奇怪。只是聽說那個得急病的丫鬟名叫小燕之後,立時想起石佛寺的事來。

  「那天去禪房後院迎咱們的就是她吧?」

  「姑娘記得沒錯,是她。平日看她也很勤謹,不顯山露水的,誰知竟是這樣。」碧桃頗為感歎。

  如瑾將滴水暖玉墜子對鏡戴好,只隨口道,「越是不顯山露水的人,行起事來越讓人吃驚。」

  碧桃想起范嬤嬤和紅橘,深以為然。如瑾卻因小燕想起石佛寺後院裡那場意料之外的邂逅,心神不免有些飄,趕緊壓了下去,又想起凌慎之那回意外的出診。

  房中無人,如瑾輕聲問道:「上次你說凌先生主動幫咱們留神打聽,可有了什麼結果?」

  碧桃道:「小三子那邊還沒收到信,要是有了一準立刻告訴我了。」

  「你讓他上心些,多多留意。」

  「是,他必不會偷懶的。」碧桃想了想又說,「只是依奴婢看,凌先生那裡也不一定會有結果,他不過是個看診開方的大夫,這上面未必能行。他說自己有些地面上的相識,肯幫咱們留意打聽,但奴婢覺得恐怕也不得用,城裡那麼多人,他一個大夫又能有什麼本事打聽呢。」

  近日天氣有些乾燥,如瑾挑了一些玉雪面脂在手上,輕輕揉開,塗在臉上護養肌膚。玉脂細膩柔滑,頓使面上潤澤起來。又挑了柔荑膏子在手上細細的揉,言道:「這是你有所不知了,大夫最是能結交人的行當,只要肯用心,想認識什麼人都很便宜,會芝堂向來又是不分貧富,善名在外,想是平日多助困扶貧的緣故。他說是地面上的相識,想來大約就是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三教九流,這些人平日看著不起眼,但要想打聽什麼市井瑣事,找他們最是沒錯。」

  碧桃聽得有些呆:「姑娘怎麼知道這麼多,奴婢從來沒想過。」眼睛轉了轉,拍手道,「這樣說來,事情說不定有眉目。當日那傳假信的小廝已經確定不是府裡的,可要在外頭找,對咱們來說就是大海撈針,還得本就是市井的人管用。那奴婢多催催小三子,讓他勤跑幾趟腿。」

  「也別跑太勤,小心被人盯上。」

  「嗯,他不是直接去會芝堂,是跟外頭一個舊日的師兄串門呢。」碧桃一笑。

  *     *     *     *     *

  這一日是如瑾去佟家做客的日子,事先已經和老太太與秦氏打過招呼,也知會了佟秋水,待到午間下了學用過飯,如瑾略微瞇了一覺就帶人出門。

  外院早已將車備好,除了近身伺候的幾個,出門自有一大堆丫鬟婆子跟著,如瑾坐了頭一輛青頂繡幄小車,後頭下人們擠擠騰騰的,也占了好幾輛單壁小氈車,排場自非尋常人家可比。

  府裡慣養的車夫嫻熟趕著車馬,一行人穿街過巷,惹來街市上百姓注目。閨中女子不能輕易拋頭露面,富貴人家更講究這個,如瑾的車簾緊緊合著,不能看到外面半分。然而耳邊聽得市井喧鬧,吆喝叫賣,閒談說笑不絕於耳,憑空想來也是鮮活畫面,溫暖生活。

  比起府中壓抑的氣氛,湧動的暗潮,時時需要留意周全的小心謹慎,這樣平淡普通的市井之樂更讓如瑾向往。側耳細聽著外頭種種聲音,心中感觸,如瑾讓車夫放慢了速度。

  「這是誰家車馬,倒有些排場。」

  嘈雜喧鬧中,忽有一句閒語飄進如瑾耳中,讓她心神猛然一震。

  這聲音……

  看了看緊合的錦繡垂簾,如瑾略作躊躇,終於沒顧得什麼,伸出手指微微掀開一角。

  首先入目的鮮亮招牌讓她微微一怔,柴記典坊,沒想到卻是在這裡。目光在當鋪招牌上只略微一停,已是飛快下移去看附近的人。

  大開的當鋪門扇,店口熱情招呼的小伙計,滿街喧囂俱化成了黯淡不清的背景,如瑾眼中只留得那一襲玄色長衫。

  果然是他。

  那一日大風大雨,石佛寺禪房僻靜後院,牆頭被風吹亂的野花櫻紅和寺門外翠竹下的翻飛玄色衣袂,成了記憶中抹不去的刺目色彩。

  那個聲音只聽了一次,她卻沒忘記。

  自然也記得那身看起來不甚張揚卻華貴暗藏的玄衣,以及讓她誤會恍惚的身影。

  這人到底是誰?

  這樣的氣度,這樣的衣飾,青州城裡哪個富貴人家似乎也不能有過。是誰家的親友,還是過路的行旅?如此連番的偶遇,只讓她心中不安。

  「貴客裡頭請!回您的話,這隊車馬看樣子是城東頭藍府的。」伙計熱情的招呼打斷了如瑾思緒。

  「哦,襄國侯府。」淡淡的不甚在意的口氣。

  「正是藍侯爺家。」伙計滿臉堆笑將客人請進門,「新進有一些好東西成了死當,您隨小的進內室,看看可有入眼的……」

  如瑾只看得一個背影。可這背影看去,更像是宮裡那個高高在上的至尊了……

  玄色長衫飄然消失在當鋪昏暗的大堂裡,街上喧鬧再次一點點傳進耳中,方才所見恍若一夢。

  馬車走得再慢,也緩緩駛出了一段距離。柴記典坊鮮亮的招牌漸漸遠去,如瑾頹然放下車簾,依靠在墊背的秋香色牡丹蘇繡軟枕上,不安之餘卻又自嘲。

  竟是怎麼了,這樣一個不相干的人,自己這樣在意。

  前世歷歷在目,再怎樣發了狠忘卻前塵重新活過,原來終究還是放不下。

  車外喧鬧的街市再也提不起如瑾興致,就這樣懨懨地靠著軟枕,任由馬車篤篤前行。未過多久外頭清淨了許多,已經過了鬧市,再走一會,就到了佟家府第門口。

  佟太守也許私下裡有些房產宅院,但全家正經居住的佟府卻並不寬敞,和普通富家差不多,這也是他處世為官的小心謹慎之處。如瑾的車馬徑直進了府門,沒走多遠就行至內宅二門跟前。

  早有佟太太帶了兩個女兒等在門裡接著,如瑾戴了帷帽下車,朝佟太太執晚輩禮:「怎敢勞您親自來接。」兩家走動得勤,藍澤和佟太守也有私交,因此女眷之間只當是親朋相處,藍家上下概不跟佟家擺侯府的架子。

  佟太太笑道:「輕易不得見,怎能不接,快進來。」

  如瑾又和佟家姐妹互相見禮,眾多丫鬟婆子簇擁著,大家進內宅去了。在佟太太屋裡說笑寒暄了一會,佟太太就說:「你們姐妹自己玩去吧,不用陪著我這個老婆子了,諸多不自在的。要吃什麼用什麼只管跟我來說,三姑娘千萬不要客氣。」

  如瑾笑著謝過,跟了佟家姐妹離開。佟秋雁喜歡窩在屋子裡做針線,平日跟自家妹妹也玩不到一起,與如瑾交情並不深,陪了一會就藉故離開了,只剩如瑾在佟秋水房裡。

  遣了丫鬟出去,佟秋水拉了如瑾說悄悄話:「你最近過得可還好?那日……」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2 08:03 PM

067冤家路窄

  她不再往下說,如瑾卻也明白她所指為何。感激地衝她笑了一笑,道:「我最近很好,你放心。」

  佟秋水認真看了如瑾一會,見她不似說謊,也就放下了心。「到底是什麼事情我也不打聽了,看那日的情形,想必都是些醃臢惱人的勾當,不聽也罷。我一直以為你比我清淨,卻原來身邊也不乾淨。」

  如瑾素日知道她性子直接,也願意跟她深談,相處起來比自己姐妹反而貼心許多。連日來各種事情讓她心中頗多感慨,此時見她這樣說,明白她大略猜出了幾分,索性並不跟她粉飾:

  「咱們這樣的人家,外頭看著都是金尊玉貴一等一的好,以為咱們金蓴玉粒綾羅綢緞的,必是每日開懷享樂舒心愜意,卻不知窮有窮的難處,富貴也有富貴難處。窮人困苦不過是因了口中食身上衣,苦也苦得直接,富貴人家呢,最是有許多說不出口的委屈,見不得光的算計。」

  佟秋水冷笑一聲:「正是呢,不說遠的,就說我自己家裡,並沒有你家那樣又是叔叔嬸子又是祖母的人多,只不過一家子父母兒女,可就那幾個姨娘都能翻出天來,整日我只懶得搭理她們。」

  如瑾對佟家也略有了解,佟太太和秦氏一樣沒有嫡子,只有秋雁秋水兩個女兒,姨娘們反倒是生了好幾個兒子,佟太守又有尋常男人的毛病,姨娘們侍寵生驕起來佟太太並不能壓得住,家裡也是烏煙瘴氣的。

  如瑾待要安慰幾句,佟秋水自己先搖了搖頭:「好容易你來一趟,說這些掃興的做什麼!來,看看我前幾日畫的畫,你可看得上眼?」

  說著拉起如瑾進了她的書房,大黃楊雕案上筆架硯洗林列,正當中一幅幾尺長的水粉煞是引人注目。如瑾走近跟前用目觀瞧,見是一幅素月睡蓮圖,月影朦朧,芙蓉靜臥,碧圓荷葉底下幾位游魚意態閒適地劃動波渠,正當中一朵白荷半開半合,遺世之姿,風致如許。

  如瑾笑道:「你的筆法越來越好了,我望塵莫及。」

  佟秋水嗔道:「跟我鬧這些虛文。你只說哪裡好哪裡不好,空泛泛的誇什麼筆法。」

  「筆法本來就是好。」如瑾見她要惱,忙笑道,「難得你心思巧妙,另辟蹊徑畫起月中之蓮,別有一番趣味在裡頭。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波間露下葉田田,這是最上乘的意境。」

  佟秋水這才顏色稍霽,道:「要說意境,再好不過你上次那幅微雨芭蕉,我這個還及不上你半分。你再看看,可有那點不好麼?」

  如瑾於是重新細細觀賞半晌,越發見那一株白蓮絕世孤清,心中不免暗歎畫如其人。前世時候,佟秋水確是做出了讓人瞠目結舌的事,慣是不和世俗低頭,雖命途多舛,卻至死不屈。她那時只是感佩她的大膽,如今經了一番生死,卻有別樣滋味在心頭。

  佟秋水眼中含著真誠的期待,希望如瑾給她中肯的評價。她眉眼其實頗為豔麗,只是清冷之氣卻是太重,看上去總不覺旖旎,反而多有秋風蕭瑟之感。如瑾有意勸勉,於是不加掩飾:

  「這畫好是好,但太過孤傲了。」

  佟秋水聞言微微皺著眉,打眼細看自己的畫,想看出哪裡不對。如瑾進而道:「你我相交一場,我也不瞞你,我如今卻是不敢再畫這樣的畫了,怕移了心性。你莫笑我庸俗,人生在世,琴棋書畫終究不是根本,又是咱們這樣的人家,若只一味清高,怕是不能稱心如願,後半生不知會在哪裡。你只細想平日境況,個中滋味,須不用我細說。」

  這番話說得直接,又無甚鋪墊,對別人來說是過於唐突。但如瑾深知她的性子,若不清楚直白說出,拐彎抹角的勸勉反而會招她厭煩,兩人情意也就淡了。

  果然佟秋水先是怔忡,聽到後來,臉色漸漸黯淡下去,卻並不是惱怒之意。她低頭默了一會,素手無意識地在繪著鴻雁凌空的白瓷鎮紙上輕劃,只道:「母親和姐姐日常也這樣說我,卻不如你說得透徹。」

  「是她們顧忌你的性子,怕說深了惹你生氣,反而適得其反。我卻不怕你惱,你若惱了,我這就走,再也不登你的門。你我本就做的是摯友,若不能容我說這些,便不用再來往了。」

  佟秋水抬頭,波光瀲灩的眸子清亮如水,看著如瑾道:「這兩次見面,你似乎和以前不一樣。」

  如瑾一絲苦笑隱在唇角,倏然不見,「病了一場,許多事也想明白了。你若經了我這些事,恐怕也該思量一番。」

  佟秋水若有所思,半晌幽幽歎了一口氣。

  「你說的意思我何嘗不明白,只是咱們女子又有多少事能夠自己做主,也就清淨這兩年罷了,等以後出了閣,不如意的時候多著呢。」她臉上帶著嘲諷的笑,也不知在諷笑什麼,「索性不如乾脆痛快幾年,將一輩子的樂趣都享受盡了,以後也不虧。」

  她素來無甚忌諱,出閣嫁人這種話說來也不羞,如瑾卻沒想到她還有這樣的想頭,聽起來似是破罐破摔,其實很有幾分無奈的決然。閨閣女子,能想到做到這些,也是很有風骨了。

  如瑾越發覺得不能讓她再這樣下去,家中姐妹齷齪處更讓如瑾覺得摯友可貴,打定主意要勸其回轉,於是拉了她坐下,慢慢談些書卷棋弈之類,時不時引上一兩句話頭。

  這樣閒聊閒玩的,不多會整個下午就過去了,到了晚飯時候。佟太太打發人來留如瑾吃飯,佟秋水也不願意讓她走,如瑾就留了下來,吃過飯時候還早,又跟佟秋水回房消遣。

  夜幕降臨後佟府處處掌燈,天上星光璀璨,銀釘子似的閃爍奪目,佟秋水便拉如瑾去園子:「看看我養的幾株梔子去,最近剛剛開花,夜色裡去看更是美的。」

  佟府並不大,前後宅院相隔不遠,後院南角有一個小園子,前後有條小徑連通著內外宅。佟秋水和如瑾都是素來不喜人多的,各自帶了一個丫鬟,並肩朝小花園走去。

  到了梔子樹前,果見朵朵玉碗大的白色花朵,瓊脂膩雪一樣掛在枝頭。星空為襯,夜風如水,粉融素雪滿園香。

  「好花。」如瑾站在花下出神半晌,只覺無甚妥貼詞句形容此景,唯有簡簡單單兩個字而已。

  佟秋水與她相視,兩人各自一笑,都是極喜歡這樣星夜對花的樂趣。

  卻聽得前方不遠一把男聲響起,「花好,人卻更好。」

  清朗的笑聲惹得如瑾二人俱是一驚。佟秋水還可,如瑾卻是堪堪倒退兩步,差點栽到身後青蘋的懷裡。青蘋連忙扶住:「姑娘小心。」

  佟秋水心中驚疑,眼見又嚇到了如瑾,立時發了脾氣:「誰在那裡!什麼地方也敢亂闖,是哪個不長眼的,告訴父親打你出去!」

  佟家這個小花園平日只有佟太守常來,佟秋水幾個兄弟都不怎麼過來的,因此很少有男子出現。聽嗓音,佟秋水覺得很陌生,此處連通內外院子,家裡小廝是絕對沒膽子跑來的,她只道是父親門下不穩重的清客,不知規矩貿然闖了進來。

  如瑾卻是認得這個聲音,驚悸之餘只道冤家路窄,明明毫不相干的兩個人,怎麼一天之內就能遭遇兩次。

  佟秋水的丫鬟舉著燈籠上前呵斥:「快出去,這是佟府內宅,驚了小姐有你好看的!」

  前邊腳步聲卻越來越近,衣袂飄飛,如瑾不想見到的人果然出現在燈影之下。

  光線黯淡,他臉上輪廓明暗更深,唯鳳目星眸,目光如炬,比天幕群星還要閃亮。他唇邊似乎含著一絲笑,肆無忌憚在如瑾二人身上打量。

  佟秋水本是惱怒,正要開口相責,一眼卻看見那人身後還跟著一人,定睛一看,驚疑非常,「……父親?」

  佟太守一身官服未曾換下,微微欠著身子跟在那人後頭,非但不惱外男衝撞了女兒,反而有些急切地斥道:「這麼晚了跑來這裡做什麼,還不快回去!」

  說完又看見女兒身邊的如瑾,覺得有些失態,忙補充道,「藍小姐也在這裡?天色晚了,園子裡花木沒怎麼修剪,可別讓枝條傷著,請跟二丫頭別處玩去可好?」雖然如瑾是女兒朋友,但侯府小姐的身份擺在那裡,佟太守不敢言語太過。

  如瑾定了定神,低頭道:「擾了大人公務,我甚不安,還請您別怪罪。」說著悄悄拽了拽佟秋水衣袖。

  佟秋水正站在那裡對父親的行為感到困惑,轉目見如瑾臉色不太好,回過神來連忙跟父親告辭,拉了如瑾欲待離開。

  卻見那個陌生男子目視如瑾,微微側頭詢問佟太守:「這是襄國侯府的小姐吧,不知是哪一位?」

  佟太守臉色有些犯難,不敢不答話,卻又覺得這樣當面談論侯府小姐甚為不妥,有些躊躇。

  燈影之下如瑾看到佟太守為難神色,又見那男子側目過去,對佟太守遲遲不答似乎頗為不滿,不免心中火起,又想起那日石佛寺門外無禮的戲謔。

  「閣下何人,這樣打聽閨閣女子,不覺不妥麼?」如瑾冷眼相詢,眉目間盡是冰霜之色。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2 08:11 PM

068孟浪貴人

  夜風吹過,帶著不合時宜的些微暑氣,卻又有晚間的溫涼。梔子花落在地上,發出沉悶聲響,似是幽冥深處傳來命運的歎息。

  如瑾蹙著眉,冷冷盯著幾步之外迎風而立的男子。他唐突無禮,她惱怒非常。

  可這惱怒之中到底有多少色厲內荏的惶然,她不敢自問,亦不敢承認。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每每午夜夢迴令她驚起的記憶,越是不能與人細說,越是壓在心頭沉甸甸的難受。

  她雖瞪著他,卻不敢直視他的眼。

  耳邊只聽得他的回應,似乎十分漫不經心,「還是這樣烈性的脾氣啊。能夠再遇也是有緣,何必冷眼相對,辜負夜色如許?」

  已經是孟浪之極的言語了。

  佟秋水愕然轉向如瑾:「這廝是誰,你們認識?」

  佟太守聽得女兒開口就是「這廝」,急得白了臉,慌忙斥道:「還不住口,越發無禮!」

  眼見佟太守如此恭敬惶恐,如瑾心中驚疑越來越重。她日間猜測的不對,不是普通富人子弟,亦不可能是過路行旅,該是頗有些身份的貴人。

  長著這樣一張臉……

  她不敢深想,只是覺得惱。

  「閣下既知襄國侯府還如此無禮,不知是什麼倚仗。只是我侯府雖然不涉朝堂事,亦是太祖親封的開國勳臣,被人欺凌也是不會輕易罷休的。今我為客,佟大人在此我不與你計較,但請閣下自重。」

  對方只是眉峰一挑,絲毫不以為忤,只道:「看這氣勢似是嫡出的侯小姐了。」

  如瑾越發厭煩,口中也就不留情:「以貌取人是為愚蠢,以嫡庶論高低也是庸俗得緊,話不投機半句多,閣下自便,恕不奉陪。佟大人,擾了您的客,改日親來賠罪。」

  說罷拂袖轉身,舉手投足都是凜然寒氣。

  那男子不但沒惱,反而笑了兩聲,微微偏頭又跟佟太守發問:「旁邊那位是你女兒?豔若秋菊,亦是不錯,不知芳齡幾許?」

  佟秋水剛要隨如瑾離去,聽見這話也惱了:「你……」

  後半句話卻被她父親嚴厲的眼風止住。佟太守躬身行了一個大禮,陪笑道:「勞您相問,卑職榮幸。小女年近及笄,已然許了人家,只待完婚。」

  佟秋水詫異看著父親,連惱怒都忘了,如瑾也駐足回首。她知道佟秋水是沒有訂過親的,佟太守如此搪塞,顯然是眼前這人十分得罪不起。

  「已經許了?頗為可惜。不知可否退親?」

  佟太守面色大變,支支吾吾說不上話:「這……這……」

  如瑾心中更沉。這人到底什麼身份,就算是上一級的布政使、巡撫等人,也未必會讓佟太守不能辯駁。

  眼見他談論的是佟秋水,一雙眼睛卻只看著自己,如瑾大致心中明白,伸手將佟秋水拉至身後。

  「閣下何必強人所難。我不知何處得罪於你,但若惱我,只管找我,佟太守為官恪盡職守撫育一方,經不起你這般刁難。」按住了欲待出頭的佟秋水,如瑾揚起素臉,「襄國侯府隨時恭候大駕。」

  「唔,邀我登門,我卻未必有空。」那男子笑了笑。

  如瑾終於對上他雙眼,微微一怔。

  夜色裡一雙星眸亮得逼人,滿是戲謔。而那戲謔之下卻掩藏著似乎與生俱來的冰冷。被那雙眼睛盯著,即便身處滿園馥郁的芳園,也如衣衫單薄站在冰天雪地裡。

  明明是個登徒浪子,為何會有這樣的眼。

  如瑾垂了頭,拉起佟秋水轉身便走,再不停留。夜風送來身後低沉的笑聲,走出好遠似還飄在耳邊。

  待得回到佟秋水閨房,如瑾臉色依舊有些難看。佟秋水將她拽到窗前長桌邊坐了,疑惑道:「那人你認識是麼?到底是哪裡來的狂徒,父親那樣恭敬相待,真是惱人。」

  如瑾搖頭道:「我不認識他,只在石佛寺偶遇了一次,一直這麼輕浮無禮。」心中卻有不能說的隱秘的猜測和擔憂,只壓的心口微疼。

  佟秋水道:「想來也不是什麼好人,不然怎會夜入人家內院,父親也不攔著些,你好容易來一趟,倒惹了一肚子不快。」

  如瑾攔住她的發作:「佟大人也是為難,那人想必不是他能惹的,適才都謊造你的婚事做托辭了,可見也是不喜此人,你莫要誤會了你父親。」

  佟秋水悻悻歎口氣,順手揪過窗台上清水湃著的玉蘭花,拿在手裡一瓣一瓣地扯。如瑾將心中煩惱暫時壓下去,向她道:「許是我連累了你,惹得他拿你作筏,亦不知事後是否就此作罷,若是再提起你可讓人著惱。」

  佟秋水一哂:「那又怎樣?我是不怕。就算父親扛不住,我也斷斷不會讓這種人沾了,左不過還有一死呢。」

  「說什麼死!」如瑾皺眉。佟秋水之孤絕時時讓人哭笑不得,想想前世,自己也是有幾分這樣的性子,是以才與其做了至交。當下只得勸道,「哪值得因為這種人這種事死呢,說一說都是輕賤了自己。若是真惹上了他,你務必要知會我一聲,我替你想想主意。」

  話是這樣說,如瑾卻自己也不知道能拿出什麼主意來,不過是空口安慰一句罷了。這個突然出現的男子讓她諸多措手不及,頻頻打亂她努力調整好的心境。彷彿前世種種總是陰魂不散纏在身邊,纏的她手足發涼,心中起膩。

  佟秋水對此事似乎不甚在意,並不放在心上,只是看著如瑾有些不對勁,遂直接發問:「你我雖然都被人稱作古怪孤僻,但你卻不像我一樣言語無忌,遇到惱人的事多是遠遠避開,輕易不與人爭執的,然而適才是怎麼了,我看你似乎十分激動。」

  如瑾微怔。自己激動了麼?略略自省,似乎真是有些異常了。可這原因卻又是無法跟人細說的,半晌只得道:「許是那人太討厭。」

  風透紗窗,捲起案上未曾收起的月下蓮圖,紙頁沙沙作響。佟秋水走過去拿鎮紙壓了,回頭間見到窗外星輝璀璨,惱道:「好好的夜色都被攪了。」

  如瑾心緒亂了,沒了再留下去的心思,遂站起身來衝她笑了一笑:「時候不早,我也該回去了,適才的事不用放在心上,改日有空我們再聚。」目光落在那幅睡蓮上,「這畫可以送我麼?」

  佟秋水看如瑾臉色,遂也不再強留,飛快將畫捲了起來,用細細的畫筒裝了。「有什麼不可以的,難得你喜歡,我很高興,改日你閒了也畫一幅給我吧。」

  如瑾點頭笑應,讓丫鬟接過畫卷,到前頭跟佟太太和佟大小姐告辭作別,登車而去。

  入夜的街市不像白日那樣喧囂,散攤店鋪都紛紛打烊,馬車行來沒有阻礙,頗為輕盈快捷,不消片刻的工夫就回到了城東藍府。入內給藍老太太和秦氏請了安之後,如瑾回到梨雪居,將命丫鬟將佟秋水的畫掛在了臥室側壁的白牆之上,一進屋就能看見,躺在床上亦能細細觀瞧。

  碧桃瞅著那畫看了一會,道:「奴婢不懂畫,但瞧著似乎比不上姑娘往日收藏的名畫,可見姑娘和佟二小姐交情極好,才肯將她的作品掛在內寢。」

  如瑾笑笑沒說話,待得熄燈躺下,隔著紗帳,目光落在那幅睡蓮上靜靜的看了許久。

  她並不是單因交情才如此,而是想日日對著這孤清太過的白荷,時時提醒自己勿要重蹈前世覆轍。

  *     *     *     *     *

  是夜的佟府內宅,佟太太臥房燈火久久未曾熄滅。佟太守在屋中走來走去,頗為煩悶。

  「明兒把那個小園子通到外頭的門關了吧,以後不許人從那裡進出。」

  佟太太面有憂色:「以後禁了那裡就好,可今日的事卻已經發生,怎麼好呢?」

  「都是你養的好丫頭!」佟太守一掌拍在桌上,「平日行事也沒個忌諱,那麼晚了去小園子亂逛什麼,還帶著藍家小姐。」

  佟太太十分委屈,又擔心女兒,忍著氣道:「還不是你總誇二丫頭有賢士之風,才讓她越發不好管了。再說那是咱們自家園子,說知道會有人不管不顧的亂闖……老爺,現下不是埋怨的時候,那一位說出那樣的話,咱們得想想辦法啊。辛辛苦苦養大的丫頭,我可不想讓她給人當小妾,還是那樣的人,以後不知道吃什麼苦呢,她又是不會討好人的性子……咱不圖富貴,只圖安穩。」

  佟太守甩著袖子,又在屋子裡轉了幾圈,還是沒想出什麼好主意。佟太太鼻子有些酸:「早知道就早點給她說個婆家了,也是我忽略了,總想著大丫頭出了門再盡心辦她的……唉,前陣子遇見衛太太,我要是捨了老臉把話說得明白些,說不定也有些指望。」

  佟太守皺眉:「攀附衛家做什麼,他們向來眼高於頂,二丫頭這個性子斷斷去不得比咱家高的門第,不然惹出禍來咱們幫襯不上她。」說著似乎突然想起什麼,遲疑道,「要麼……張家那邊先盡著二丫頭?正好是早已議定的婚期,也不算我騙他,大女兒二女兒總歸都是我女兒。」

  「啊?」佟太太一愣,「那是大丫頭的婆家啊,婚期都定了,貿然換人怎麼跟人家交待,那可是巡撫的親戚……」

  佟太守煩躁地揮揮手,一跺腳:「算了,顧不得了,要是那位再提起二丫頭,就趕緊把她嫁出去,總不能跟了那位。你們婦道人家不知道,如今京裡風向不大對,咱們在青州安穩度日,絕不能捲進那泥潭裡去!」

  「那、那也不能……」

  「你懂什麼,寧可得罪了張家、得罪了巡撫,也不能捲進朝堂之爭。雖說可能飛黃騰達,但更可能粉身碎骨。」

  「可、可你不是說,那人跟藍三小姐是舊識,藍三小姐也說是衝著她來的麼?」

  佟太守歎氣:「這種事如何說得清,萬一那位心思一轉非要二丫頭呢,咱們丫頭的相貌如何你知道,那位又是喜好美色的,怎能不早點防備。」

  佟太太垂淚不語,佟太守看著也是心煩:「行了行了,別哭了,這幾日你看好了二丫頭,別再讓她亂走,就在房裡待著,等那尊菩薩走了再說。」說罷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盡是撓頭,「好端端的怎麼就跑到這偏僻地方來了,還偏偏住進了咱們家,真是流年不利……惹不起也躲不開……」

  窗下人影一閃,聽聽房內再無別話,輕手輕腳一路溜進了隔壁跨院。

  跨院裡大小姐佟秋雁正要就寢,見貼身丫鬟面帶異色溜進來,知道有事,揮手將屋內其他伺候的人都遣了出去。

  「小姐,老爺要將二丫頭嫁給張家呢!這怎麼好,快想想辦法啊!」貼身丫鬟一臉焦急,湊近了低聲稟報。

  佟秋雁一愣:「為什麼?你仔細說。」

  這丫鬟就將她去正院送東西偷聽來的話一五一十全都說了出來,佟秋雁聞言沉默半晌,問道:「父親真的說過『寧可得罪巡撫』的話?」

  丫鬟猛點頭:「就是這麼說的,似乎那人十分惹不起,還說什麼朝堂之爭,奴婢也不懂,但是老爺和太太都說了,寧可不要富貴不要飛黃騰達,也得安穩過日子,不能鬧得粉身碎骨,所以才要把二小姐嫁給張家躲禍。」

  見主子似乎並不著急似的,丫鬟急道:「小姐,張家是太太挑了許久才給您挑出來的好人家,雖說二小姐是您胞妹,可也不能……再說,如果二小姐嫁了張家,萬一那人還要娶咱家的小姐,難道讓您去頂上?嫁張家是正室太太,給那人可是做小妾。」

  丫鬟莽撞無知的胡亂猜測著,佟秋雁一貫溫柔的眼裡似有火焰跳動,「那人住在咱們家?」

  「嗯,聽老爺說就在前院客房,占了最大那間,也不知道是什麼來頭,老爺太太不明說,總是那位那位的叫著。」

  佟秋雁目光一閃,騰地站了起來。「將你衣服換給我。」

  「啊?」丫鬟愣住。

  大概一刻鐘過後,佟府小花園看門的婆子被人從夢中叫醒。「媽媽,勞您開門,我去外院找阿強。」

  婆子睡得迷迷糊糊,睡前又喝了酒,小門房裡燭火昏暗,來人站在門口燈影中,只大致看得清衣衫。隔三差五總有這類事發生,婆子打個呵欠,沒太在意,悉悉索索掏了鑰匙開門:「是大小姐跟前的英兒姑娘吧,又找你阿強哥?你們也怪苦的,還不知道阿強能不能陪到張家去呢,到時候你們倆可怎麼辦。」

  絮絮叨叨的開了門,又接了來人遞上的幾枚銅板,婆子揉著眼睛又去睡了。睡前還有些愣怔的想,怎麼今天英兒姑娘不愛說話呢。

  佟府客房最大的那間,燈火尚未熄滅。有男子頎長的身影落在窗欞上,似乎正在案前捧卷,寬大袍袖的影兒拂過紗窗,像是野渡的鶴。

  「什麼人!」壓低的喝問中,雪亮刀光劃出讓人膽顫心驚的弧度。

  身量苗條的女子摘了頭上風帽,被突然出鞘的彎刀嚇得有些聲音發顫,但仍然堅定地站到了客房簷下。

  「佟家人,請見貴客一面。」

  持刀護衛冷眼看著少女姣好面容在燈光映射下泛起動人光澤,無動於衷。

  房中燈下的人影未曾移動半分,只有略微慵懶的聲音傳出來,「進吧。」

  房門應聲而開,彎刀入鞘。少女喘了兩口氣,眸光閃動,提起裙擺盈盈跨入屋內,順手關了門。

  *     *     *     *     *

  穀雨那天下了一日的小雨,纏纏綿綿直到半夜。第二日早晨如瑾尚未起身,就聽見窗外清脆婉轉的鳥鳴鶯啼。披了長衣走到窗前,看見院中花蕊吐芳,雕欄飛簷都被雨水洗得乾乾淨淨,氤氳著迷濛的水氣。天邊朝陽照破雲霧,是一個難得的好天氣。

  於是心情也跟著歡快起來,笑吟吟叫了丫鬟進屋伺候更衣梳洗。

  碧桃半跪在地上舉著銅盆,青蘋伺候淨面,收拾好後寒芳抱著木梳匣子進來,恭恭敬敬打開匣屜,取出大小不一的一整套牛角嵌玉梳,靈巧輕盈地給如瑾通頭挽髮。

  見如瑾心情頗為不錯,寒芳試探著誇了幾句如瑾的頭髮,如瑾笑笑。寒芳就說:「奴婢給您做了一個香囊,香料奴婢不懂,到時請您跟前的姐姐們幫著裝吧,奴婢繡好了花樣就送來。」

  如瑾道:「你手巧,想必花樣好看。」

  寒芳笑道:「其實奴婢挺笨的,是遇上了好師傅肯悉心教導,奴婢才學了一些皮毛,您沒見過師傅的手藝,比奴婢可強多了。」

  「哦?你師傅是誰?」

  「就是針線房的谷媽媽。」寒芳一邊挽髮,一邊透過鏡子飛快看了一眼如瑾神色,「奴婢入府後先是做雜役,後來針線房缺跑腿小丫頭,就分了奴婢過去。谷媽媽待人和善,見奴婢年紀小又肯學,平日沒事時就教給奴婢針線刺繡,奴婢這梳頭的手藝也是她教的呢。」

  如瑾就知道寒芳不會無故提起師傅,原來卻是針線房的人。

  「你想說什麼?」如瑾轉過頭,直接看住了她。

  寒芳猝不及防,手裡還握著如瑾一束頭髮,差點拽疼了她,慌忙撒手。

  「姑……姑娘……」

  如瑾彎起嘴角:「你懂得試探,很伶俐。可在我這裡不必拐彎抹角,想說什麼、想求什麼都只管開口,你可曾見過碧桃青蘋跟我繞來繞去的說話?」

  寒芳被如瑾敏銳而直接的反應嚇住了,連忙跪下去:「姑娘恕罪!奴婢……」

  「你說吧。」

  寒芳抬眼覷著如瑾神色,只躊躇了一瞬,俯身下去重重磕了一個頭。

  「姑娘,谷媽媽年紀大了,刺繡做了一輩子繡花了眼睛,她又不是府裡死契的下人,原是因為早年名聲好被招工進府的。針線房管事們嫌她如今不得用,似乎快要將她辭退了,頂多也用不了幾個月。奴婢想求您給個恩典,讓谷媽媽能在府裡繼續做事。」

  如瑾頗有些意外,「你對她倒是有情有義。」

  寒芳道:「奴婢從小沒娘,谷媽媽獨身一人,待奴婢就像親生女兒似的,如今她不能再做繡活,出了府也不能養活自己,奴婢不忍見她老無所依。」

  如瑾盯著她只不做聲,寒芳縮了縮脖子,跪得更加恭敬。

  如瑾沒再理她,「青蘋,給我梳頭。」

  「姑娘……」寒芳待要出口的話被如瑾清冷的臉色嚇了回去。

  青蘋應聲,飛快地拿了梳子,三下兩下挽起如瑾一頭長髮,雖不如寒芳梳得式樣討巧,也是體統的小姐髮式。

  如瑾抹了面脂,換了衣衫,走去外間用晨起的點心。走到門口的時候,回頭看看一直跪在那裡沒敢挪動半分的寒芳,輕飄飄丟了一句話。

  「你是覺著我心地太善,還是覺著我糊塗好唬弄?」

  寒芳一個冷顫釘在原地,回想如瑾往日笑吟吟看她的模樣,額上頓時冒了幾滴冷汗。

  *     *     *     *     *

  到南山居請安的時候,院子裡團團立著的丫鬟婆子比往日多了許多。如瑾扶著母親剛走到廊下,就聽見裡頭開懷的男人笑聲。

  秦氏道:「是你叔叔回來了,昨晚到的。」

  東府老爺藍泯帶著大兒子常年在外頭照顧家裡生意,經常不在家,自如瑾重生之後,還從沒有見過他一面。

  母女二人進得房內,羅漢床上藍老太太正滿臉笑容讓丫鬟端果子,如瑾很久沒看見祖母這樣高興過了,之前就算笑,眼睛裡也有霧靄蒙著。

  二老爺藍泯正在母親跟前湊趣:「……兒子在外頭什麼好東西沒吃過、什麼好東西沒見過,但總覺著心裡空落落的,如今吃了母親的點心才知道,原來外頭東西再好都不如母親給的好,都是沒有家裡味道的,更沒有娘疼兒子的心。」

  藍老太太笑得合不攏嘴,指著藍泯直說:「就你這張嘴!我跟老侯爺都是笨嘴,不知怎麼養出你這樣的兒子。」

  張氏趕緊笑著說:「二老爺是隨了您的慧心,只在嘴上說出來罷了,要論聰明通透可遠遠不及您,老爺昨兒回來還跟媳婦說,有批貨差點讓人誑了去,幸虧他及時反應過來才沒釀成錯,但要是您在跟前盯著,一早就發現對方的歪心思了,哪還有後來的事呢。」

  藍老太太難得給了張氏一個笑臉,攏了攏並不亂的頭髮,道:「我這幾年可不如從前了,家裡還能看顧些,要說外頭還得是泯兒操心。」說著又想起媳婦話裡提起的事,問道,「什麼人起的歪心思,後來怎麼處置的?」

  藍泯故作嗔怪地看了張氏一眼,回道:「沒事,一個新入行的不懂規矩,也不知道咱們底細,兒子將他送官了,咱們沒損失。」完了又帶了些為難的神色,慢吞吞說,「母親您也是,兒子都這麼大了,孩子們都在,別總泯兒泯兒的叫,讓兒子怎麼在他們跟前立威。」

  「你還立威?」藍老太太指著他笑,「就你整日沒皮沒臉的,威風早就沒了。」

  藍泯皺起眉頭,頗有些耍賴的意思:「都是大哥將兒子比下去了,讓母親老覺得兒子沒體統,兒子這輩子也趕不上大哥了,唉……」

  藍老太太笑得前仰後合,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屋中眾人也都跟著湊趣,一時笑聲滿堂。

  如瑾目光掃過滿屋子的人,看見了張氏長子藍琅、次子藍理,連庶出的三歲小女兒藍如瑤都被乳母抱來了,東府一家子全都到齊,高高興興在這裡上演子孫滿堂的戲碼。藍泯也是將近四十的人了,仍然捨得下臉面在老太太跟前撒嬌。

  秦氏母女在門口站了一會,藍老太太才看見她們,隨口招呼了一聲,「你們來啦。」

  秦氏笑著上前請了安,這邊藍泯帶著一家子也朝秦氏問好。如瑾跟藍泯、藍琅行禮:「叔父、大哥一路勞頓。」

  藍泯摸著鬍子笑道:「聽說瑾丫頭很長進,能幫著府裡管家了。」

  如瑾笑容得體:「談不上管家,母親吩咐下來侄女盡孝幫忙罷了,比不上大姐姐蕙質蘭心,這些年幫襯嬸娘料理家務十分妥當,侄女還得多跟大姐姐學。」

  藍泯笑笑沒再說話,張氏笑容可掬,眼風如刀,冷冷剜了如瑾一眼。

  滿屋子人熱熱鬧鬧地說了大半天話,藍老太太有些倦了,大家才陸續散去。如瑾突然想起沒見到四妹藍如琦,就問秦氏:「四妹怎麼沒來?」

  秦氏道:「董姨娘晨起請安時說四丫頭病了,似乎是不小心染了風寒,已經著人出府請大夫去了,這時辰大約也快到了。」

  如瑾微覺奇怪:「四妹人雖唯唯諾諾了些,看似弱不禁風,其實身子骨倒還不錯,輕易不得病的,比五妹身體還好些,怎麼突然就染了風寒呢。」

  秦氏道:「我也奇怪呢,一會打發人去看看。不愛生病的人要是病了,有時會挺嚇人的,也不知她怎樣個情況。」

  如瑾送了母親回房出來,見秦氏派去探病的小丫鬟正要走,就叫住她一起去。小丫鬟有些擔心:「姑娘您身體行麼,四姑娘要真是風寒,別過了病氣給您。」

  如瑾輕笑:「沒事,我病重那時候她也曾親去探望,如今她病了我怎能不去看看,一家子姐妹的。」

  小丫鬟只得在前引路。來到曉妝院,藍如琳的房間屋門緊閉,透過紗窗能看見火紅的影子正在窗前繡架邊伏著,身邊站著一個老嬤嬤,正盯著她做針線。

  許是聽到了腳步聲,藍如琳抬起頭來,「……你怎麼來了?」語氣十分不客氣。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2 08:12 PM

069顛倒黑白

  立時就聽到老嬤嬤的聲音:「五姑娘好好繡吧,這幅繡活老太太晚上可要看。」言語間十分不客氣。

  藍如琳立時洩了氣,狠狠瞪了如瑾一眼,坐下去繼續捏針。須臾又聽見老嬤嬤說道:「五姑娘,刺繡講究心平氣和,您這樣大的力氣連繡布都扎壞了,再這麼著這幅繡品可都全毀了,您還得重新繡。」

  口裡稱的是「您」,言辭可不甚恭敬。如瑾搖頭一笑轉身走開,藍如琳境況如此,也是她往日上躥下跳的下場。

  走到四姑娘藍如琦房門口,丫鬟早已通傳了進去。薔兒迎出門來:「勞動三姑娘了,裡邊請。」

  如瑾進了屋子,才站到堂屋,裡間傳出藍如琦有些沙啞的聲音:「三姐姐別進來,小心過了病氣。」

  如瑾皺眉:「怎麼嗓子啞成了這樣?」

  薔兒道:「昨夜風雨,姑娘不小心受了些涼,都是奴婢們伺候不周到,理應受罰。」

  「罰不罰的暫且不論,好好伺候四妹養病要緊。大夫來過了沒有?」

  薔兒搖頭道:「常來府上的會芝堂蔣先生不在城裡,聽說又去城外出診了,他徒弟又不肯來,現下正去請厚德堂的大夫。」

  「不肯來?」

  「是,說是醫館脫不開身,讓去找其他館的大夫。」

  如瑾立時明白了些,想必是因了流言,凌慎之在內宅上留了神避嫌,不免感慨。

  「著人催著點吧,厚德堂來府裡路有點遠,別耽誤了四妹。」如瑾叮囑了幾句,屋裡藍如琦執意不肯讓她進門,如瑾只好帶著人走了。出院門時恰有董姨娘朝這裡來,看見如瑾就站在路邊露出謙卑的笑容:「驚動太太和三姑娘了,請轉告太太放心,我在這裡呢,一定好好照顧四姑娘。」

  「有勞姨娘。」如瑾點頭離去,是以未曾看見身後董姨娘暗下去的眼睛。

  之後見到秦氏如瑾說起請大夫的事,「這就是家裡沒有大夫的不方便,誰生個病還要去外面請,頗多周折,咱們家早年似乎是有家養的大夫?」

  秦氏笑笑:「後來老太太覺著沒用就遣退了,再也沒招過。」

  如瑾皺眉:「也該蓄上一兩位了,不說別人,祖母她自己身子就大不如前,這樣總是不方便。」

  等秦氏不在跟前的時候,孫媽媽才悄悄告訴底細:「姑娘那時年紀小不知道,早年那大夫是侯爺趕出去的,因為他的不妥當,再也就沒招過新的。這事以後不要在太太跟前提了,難免勾起往事。」

  如瑾卻沒想到還有緣故,忙問:「何事?父親母親之間是不是……」

  孫媽媽有些感歎:「其實也不全因為這個,不過是一樁樁的加起來才成了現在這樣。說起家養的大夫,不知姑娘還記不記得大彭氏,她那時候有了身子,太太叫了那大夫過來看,卻誤診成月經不調,開了些活血通經的藥,好好的胎直接就給打下來了,真是作孽……原本是大夫醫術不行,可侯爺誤會了太太故意,太太又不懂分辯,跟侯爺嗆了幾回,再等大彭氏因為這個一直病弱著,沒多久就沒了,侯爺就越發惱了太太……」

  如瑾一直不怎麼關心家中瑣事,這還是第一次如此詳細了解到父母之間的嫌隙隔閡,聽了心中頗為難受。努力回想著大彭氏的樣子,清晰容貌卻想不起來了,依稀記得似是自己七八歲時曾在父親身邊的侍婢。

  想不起面目,卻記得那女子似乎總是穿十分鮮亮的衣服,身上總有甜軟醉人的香氣,以至於現在回憶起來,眼前似乎還有滿目絢麗的顏色,彷彿還能嗅到那樣的香。

  她那時尚在孩提,並不懂得什麼是女子之美,只單純覺得大彭氏和府裡所有人都不大一樣,一顰一笑,舉手投足,全是那樣的優雅。後來突然就看不見那個女子了,年幼的她也沒在意,後來時間久了,漸漸忘記,就再也沒有想起過。

  如今驟然聽到這樣的緣故,還牽連到了母親,如瑾心中一時百味雜陳。

  孫媽媽看見如瑾面上神色,勸道:「姑娘聽過就算了,卻不必為她感懷,大彭氏原本也不是什麼好人,沒少在侯爺跟前說太太的壞話,不然後來流產的事侯爺也不會疑了太太,都是她嚼舌頭嚼的。」

  如瑾聽見這樣的話,對昔年情景也大致有了一些了解,侯門內宅,妻妾侍婢,想必相互之間都有些難以言明的愛恨。

  回到梨雪居看見碧桃,如瑾遣退了旁人問她:「你當年進府時,一起來的師兄弟姐妹一共多少人?」

  碧桃不知如瑾為何問起這個,回道:「奴婢們當時是六個人,兩個師姐年紀大些,一個師妹跟奴婢同年,後來得病死了,再就是小三子,還有一個師兄被攆出府去了,小三子平日裡出去串門找的就是他。」

  想了一想,碧桃又補充道:「奴婢們是侯爺朋友送的,侯爺推辭不掉,但老太太不喜歡在家裡養戲伶,所以就白擱奴婢們,後來全都充了婢女小廝在各處伺候。」

  如瑾見她臉色有些不自然,笑道:「你不必擔心,我沒旁的意思,就是在母親那邊偶然提起了大彭氏,隨口問問你。」

  碧桃臉色微窘:「大小彭氏兩個師姐在班子裡也是角兒,奴婢那時只算伺候的小丫頭,沒怎麼正經學藝,跟她們平日也不常來往,進了府裡就是奴才,只一心一意伺候姑娘。」

  「行了,不用解釋了。」如瑾止住她的表忠心,低聲道,「我只想問問你,大彭氏性子如何,你還記不記得?」

  碧桃見如瑾真得不因大小彭氏惱她,也就放了心仔細回想,道:「大彭師姐人挺好的,以前在班子裡就照顧人,奴婢挨罵挨餓,她偷偷給奴婢拿吃的。後來她伺候侯爺……」見如瑾臉色如常,碧桃才往下說,「吃的用的比奴婢好些,經常幫襯奴婢。」

  「那麼她是愛議論別人長短,或者是口蜜腹劍的人麼?」

  碧桃微微驚訝:「姑娘哪裡聽來的?大彭師姐不是那樣的人。倒是小彭師姐不怎麼樣,心地不好,在班子時有師妹養了貓兒,有天把小彭師姐的衣箱子撓了一道劃痕,她竟然把貓餵了鼠藥,我們都不愛親近她。小三子困窘的時候她也不幫襯,忒不像樣。不怕姑娘笑話,我們幾個都是講情義的,唯有小彭氏……哼!」

  如瑾想起最初的那個早晨,院子裡奴婢們和碧桃吵鬧時諸多冷嘲熱諷,道:「你們在府裡不容易,人家看不起你們,你們只有自己幫襯自己,所以情誼不同。」

  碧桃沒想到如瑾這樣說話,眼圈有些紅,悶悶「嗯」了一聲。

  如瑾卻因了她的話,心中生起了一些疑惑。碧桃是心直口快的人,雖然有些小聰明小心思,卻也一眼看得透,她的話可信度很高。對於大彭氏,要麼是碧桃有下意識的盲目偏袒,要麼是孫媽媽因為關心主子而略有偏見,當年導致父母嫌隙的真相到底如何,也許並非那樣簡單……

  按照她前世的記憶,父親還要過一段時間才能從京中返家,跟在他身邊的賀姨娘、小彭氏也暫時不能得見。也許要再等些時候,等父親回來之後,她才能從蛛絲馬跡中略微了解到昔年舊事的影子吧。

  她希望父母的關係能夠改善一下,為了母親不必那麼苦,也為了日後能勸著父親遠離那些不能沾惹的人和事,以免惹來橫禍天降,家業傾頹。

  *     *     *     *     *

  張氏這兩天情緒並不是很穩定,因了藍泯返家而高興,又因家中諸多不順而感到愧對夫君。這一日,新起的暑熱漸漸彌漫在東府正房的內室裡,藍泯午睡起來,靠著猩紅色的彈花十錦引枕,坐在窗前長榻上喝茶閒坐。

  張氏穿著一身杏黃色的海棠紋織錦褙子,頭上髮髻是費了小半個時辰才弄好的,赤金簪子嵌著紅寶,被午後陽光一照,閃著潤澤的光。她略略施了些胭脂在臉頰,使氣色看起來比平日好了許多,也彷彿年輕了幾歲。

  她並沒有和藍泯對坐,而是側坐在榻下的杌子上,遣退了屋中所有丫鬟,親自給藍泯捏腿。常年練出的手勢輕重得宜,藍泯頗感舒服,微微瞇了眼睛靠坐著,差點又睡過去。

  張氏瞅著藍泯神色,帶著笑試探著說:「老爺明日就要上京了,才在家裡沒休息幾天又得奔波勞頓,要是大伯能有您一半精通庶務,別弄得京裡鋪子虧空成這樣,也不必您親自跑著一趟了。」

  藍色微微哼了一聲:「他卻不是這樣想,總覺著我不肯讀書,辱沒了祖宗。」

  張氏歎道:「這就是大伯不如您的地方了,讀死書有什麼用呢,家裡產業弄得一團糟,要不是您幫襯著,還不知道要怎樣喝西北風。說起來,他讀了一肚子聖賢書,養出來的女兒也是號稱知書達理的,怎麼就能做出那樣的事,讓咱們璇兒……」

  說著,輕輕抽泣起來。

  提起這個藍泯皺了眉頭:「這事總是有些蹊蹺,三丫頭好好的害她大姐做什麼。」

  「老爺……」張氏抱住藍泯的腿,「若不是她,何至於她毒死了紅橘滅口,不就是紅橘老子娘跟咱們走得近了些,她怕紅橘洩露消息麼。還有鄭順一家,現在也是淒慘。可恨最後還嫁禍給五丫頭,弄得五丫頭現在人不人鬼不鬼的在房裡關著,您若不信,只管悄悄跟五丫頭打聽去,她難道還能冤枉她親姐姐麼?」

  「你別總是哭。三丫頭做這些總得有個緣故吧,無冤無仇的害自家人做什麼。」藍泯嘴上說著,口氣卻有些動搖。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2 08:15 PM

070夜半傳信

  張氏多年伺候夫君,自然對其情緒體貼入微,將他動搖之意聽得分明,眼淚又多了一些:

  「哪裡是無緣無故了,自從當年分家開始,咱們分的產業多些,嫂子就一直跟咱們不對付,時時盯著咱們使絆子,妾身以前也跟您說過不少回,您又不是不知道。您顧忌兄弟情分讓妾身忍著,妾身就忍,可……如今侯爺將自家產業弄得一塌糊塗,她為了後半生有靠,就圖謀起了咱們的財產,起了那樣的黑心朝咱們下手……果然讓她得逞,婆婆疑了妾身,有意收回管家權呢,今日是管家權,日後不知道收回什麼……」

  張氏越說越傷心,刻意修飾過的容妝淌著淚水,竟也有了幾分年輕時的柔婉風致。藍泯看在眼裡,想起多年來她始終如一的體貼殷勤,心下有了幾分不忍,伸手將髮妻扶了起來。

  「你別只顧著哭,這事我會仔細查清楚,女孩子家名節是大事,璇兒整日傷心,我怎會置之不理。若真的不是外頭賊人無意衝撞,而是西府那頭起了黑心,我也給你們母女討個公道回來。」

  張氏挨在藍泯身邊坐了,輕輕靠在他懷裡,抽抽噎噎收了淚,柔聲道:「妾身不需要公道,只要老爺明白妾身,妾身什麼委屈都能受。只是璇兒她實在太冤屈,現今雖然事情壓了下去,可日後難保走漏。若是萬一讓人知道了,璇兒可就沒法做人了,想說個好婆家也難。」

  藍泯道:「這個無妨,即便嫁不了高門公卿,尋常富貴人家也容易,我在外頭這麼多年,什麼朋友沒有。」

  「老爺,您平日做事那麼精明,怎麼這事上就糊塗了呢。」

  張氏攀了丈夫肩膀,微微橫目,「說句不怕您惱的話,您畢竟不是大伯,璇兒也不是三丫頭,侯爺小姐和侯爺侄女總是不同,就算不出這個事,高門公卿也會仔細掂量咱們身份,何況如今又這樣。若說是尋常的富貴人家,輕易配不上璇兒不說,您也曾是老侯爺百般寵愛的嫡子,難道就甘心只和個富家翁結親家?」

  藍泯臉色漸漸沉下去。妻子輕而易舉戳中了他多年來最敏感的要害,這半天又是產業多寡,又是管家權,又是襲爵身份的,處處都是他不願意深想的東西。

  「那你的意思?」藍泯言語遲疑。

  張氏眼底閃過得色,知道已經成功了一半,將語氣又放軟了幾分,「早些年妾身的閨閣舊友金氏,不知老爺記得不?」

  「就是那個進宮的金氏?」

  「正是。」張氏點頭,「因了舊時情分,她在宮裡時偶爾也跟妾身通些信,如今她不在,但是舊年接觸的內侍還在,跟妾身家裡還有些來往,也知道咱們璇兒才貌出眾,還曾玩笑說起,若是咱們璇兒去選秀,封個娘娘是輕而易舉的。老爺這次上京不如就聯絡一下,下輪選秀也快到了,讓他幫著璇兒參選……」

  「你想讓璇兒進宮?」

  張氏溫柔的笑著:「老爺細想,若是璇兒進京,解了眼前困局不說,若是當了娘娘,她一生榮華富貴,您也不再只是侯爺的胞弟,而是皇親國戚,別說青州這片地界,就是進了京也算一號人物,何苦還用整日東奔西跑忙碌庶務,只在家裡坐著也有人給您產業,還幫您打理呢。」

  藍泯頗為意動。張氏趁熱打鐵又是好一頓說,將藍泯說得心裡已經允了七八分。

  於是張氏又轉了話題:「這次上京,嫂子讓您幫大伯帶兩個美婢過去,想是也怕大伯察覺她這次行事陰毒,派人過去吹枕邊風,否則這麼多年她都不喜歡大伯納妾,為何這次就大度了呢?您見了大伯也該跟他提提家裡的事,別讓嫂子矇蔽了他,影響你們兄弟情分。」

  藍泯沉吟,最終說:「事情若真如此,我自然要提。」張氏就知道他已信了大半。

  晚間就寢時分,張氏沒留藍泯在房裡,而是將他推去段姨娘那邊。「老爺久不曾見她了,她也掛念老爺,明日就要啟程,老爺跟她好好說說話。」

  藍泯笑道:「你捨得?」

  張氏啐了一口,紅著臉不說話。藍泯又調笑了幾句,高高興興去了段姨娘房裡。張氏看著藍泯遠去,嘴角露出心滿意足的笑。

  *     *     *     *     *

  次日晨起藍泯向藍老太太辭行,老人家眼圈微紅,囑咐了好些話,絮絮叨叨的,跟往日威嚴模樣大不相同。張氏笑著勸道:「婆婆別這麼著,讓老爺也捨不得您,走在路上心裡也難受。您放心,一來一去而已,在京裡停不了幾天,幫侯爺打理清楚鋪子的虧空也就回來了。」

  秦氏眼神一黯,聽出她言語裡的機鋒。侯爺藍澤在京裡許久不能料理妥當的事務,藍泯去了幾天就能拎清,高下立現。

  如瑾見此情景,心裡也略猜出大概,上前笑道:「嬸娘說的正是,祖母且寬心等著吧。父親在京裡這麼久,已經把情況料理的差不多了,之所以叫了叔父過去,許是為了那幾個掌櫃伙計為難。您知道父親的性子,太寬和了些,治不住那些刁滑老人。叔叔以前管過這些人,去了一定能鎮住。只消幾日的工夫,定是事事妥貼,早日回返。」

  秦氏垂了眼睛,孫媽媽站在後頭差點沒忍住笑出來,心道三姑娘是越來越言辭敏捷了,這一通話說下來,不禁點出了藍澤寬和,還暗示藍泯挑唆舊人作反動手腳。

  藍老太太因為離別而略有悲傷的臉色僵了一下,目光掃過張氏和如瑾,淡淡道:「嗯,那我就寬心等著。泯兒,你去看看,要是真有不服管的刁奴,都押回來拘到我這裡來。」

  藍泯欠身應了,笑道:「應該不會,那幾個都是咱家用慣的老人兒了,哪敢欺瞞主子,兒子去看看究竟便是。」

  如瑾誠懇勸道:「叔父也別大意,所謂人心隔肚皮,日子又這麼久了,就算以前再妥當,興許也會人心不足,生了什麼背棄的心呢,謹慎些好。」

  藍泯很是看了如瑾兩眼,想起妻子昨日的話,心中疑慮更深,笑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瑾丫頭大不同以前了。」

  如瑾略有些不好意思,赧然低頭:「讓叔父見笑,侄女亂說罷了。只是盼著叔父和父親早日返家,能趕上祖母的壽辰才好呢,到時咱們全家歡歡喜喜給祖母慶生。」

  藍泯一愣,立時堆了笑臉朝向老太太:「兒子想給您一個驚喜呢,沒想到讓瑾丫頭說破了,總之兒子到時肯定回來,這可是您六十整壽,定要好好熱鬧一番。」

  滿屋子人湊趣就著壽辰的事說了一會,看看天色不早,藍泯終於告辭,女眷們送至垂花門前。秦氏道:「我的東西和奴婢,勞煩二叔給侯爺帶去了。」

  藍泯目光微閃:「嫂子放心。」

  如瑾看到張氏笑得別有深意,只作未見,垂了眼簾。

  *     *     *     *     *

  「姑娘,看早晨二太太那個樣子,似乎真讓您猜對了,她就是沒安什麼好心。」晚間碧桃值夜,為了跟如瑾說話,在臨窗榻上歇了。

  如瑾打個呵欠:「她自然從沒有過好心,不用猜也知道。」

  碧桃深以為然:「姑娘放心,您的話奴婢一字不漏地帶給素荷素蓮聽了,她倆都明白。只是奴婢過去的時候被林媽媽攔住問了半天,真是煩人。」

  素荷素蓮就是秦氏讓藍泯幫帶的兩個婢女,如瑾聞言笑了笑:「我讓她們給父親順路捎東西,她又能盤問出什麼來,難道不許我盡孝?」

  「就是!」碧桃對著虛空白了一眼,「奴婢把她好一頓嗆呢,看她吃癟,就是心裡痛快。」

  如瑾沒答言,任由碧桃自己高興去。她腦海中閃過的是叔父藍泯。

  從前世到今生,她第一次認真的審視這個人。短短幾日下來,眼見著他在老太太跟前獻媚討好的姿態,兼著今晨他看向自己的意味深長的目光,如瑾終於知道,原來這個叔父,也並不能拿他當親人……

  新月微光裡,佟秋水繪製的白荷在壁上靜靜綻放風姿。如瑾想起兩人之間親密無間的交談,那般貼心的關懷和理解,是家裡許多所謂的親人全都不能給予的。親與疏、遠和近,就是這樣讓人心生嘲諷。

  心裡念著佟秋水,如瑾漸漸入眠。未想到第二日晨起就聽見了關於她的消息。

  彼時她正坐在妝台前對鏡梳妝,還帶著淡淡的睏倦,任由青蘋溫柔地將滿頭長髮挽成花朵的形狀。被冷落好幾天面壁許久的寒芳終於又主動踏進了內室,按著往日梳頭的時辰進來,懷裡依然抱著專用的木梳匣子,一進門就跪在地上。

  如瑾沒理她,任她跪著,只管讓青蘋服侍。

  寒芳呆呆的跪在那裡,神情忐忑,幾次欲言又止。然而還沒等她鼓足勇氣開口,一大早就不見人影的碧桃帶著一身晨露進門,疑惑地走到如瑾跟前。

  看見地上跪著寒芳,碧桃先把她遣了出去。寒芳瞅瞅如瑾臉色,沒敢說話,乖乖退出,跪到老遠處的外間門口。碧桃這才附耳低語:「姑娘,佟二小姐半夜悄悄派人傳信給小三子,奴婢一早就被叫去,才沒服侍您。」

  如瑾一愣,她是曾私下告訴過佟秋水,如果有不能讓人知道的私事找她,可以通過小三子。但,這才過了沒多久,這麼快佟秋水就用了這條線,出了什麼事?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2 08:15 PM

本帖最後由 vichaho 於 2014-3-12 08:19 PM 編輯

071王號長平

  不由自主的,腦中就閃過佟府梔子花芬芳綻放的夜裡,那一場令人惱火的偶遇,還有那雙冰冷與灼熱相交的幽潭般的眼。

  想起佟秋水「左不過還有一死」的滿不在乎,如瑾心中突突地跳,屏息問道:「說了什麼?」

  碧桃滿臉迷惑的神情,似懂非懂地將聽來的話覆述一遍:「佟二小姐說,她姐姐為了救她,被那個人帶走了……」

  那裡話未說完,如瑾腦中轟的一聲,眼前發黑,身子晃了一下緊緊抓住碧桃的胳膊。

  「什麼!你再說一遍!」

  如瑾驟然蒼白的臉和手臂上的生疼驚住了碧桃,以至於舌頭都不大好使,「佟二小姐說、說她姐姐……為了救她被那個人帶走了……」

  「混帳!」

  如瑾咬了牙,渾身微微地顫抖。

  「姑娘?」碧桃徹底嚇住了。佟府那一晚的事她並不曉得底細,眼見兩句話就讓如瑾破天荒地用渾詞罵了人,還沒說完的後半段話就哽在了喉嚨裡。

  「秋雁姐被帶走了,怎麼就被帶走了,她那麼一個沉靜和善的人,如何就落在了他手裡!」如瑾站起身時碰翻了錦凳,來回在屋裡煩躁地踱步。

  都怪她,都怪她,前前後後的事情就像一條糾纏牽扯的長線,讓她深深自責。如果沒有四方亭的反轉,她此時應該正是禁足期間,哪會去到佟府摸黑逛園子。遇不到那個人,也就不會帶累了佟秋水,以至於最後帶累了秋雁。

  好端端地將一個無辜的人捲進來,如瑾恨不得自己仍是前世那個遭了陷害的癡人,自己受苦,總好過看著別人因自己受苦。

  前一世裡,佟秋雁可是風風光光嫁了人的,婆家富裕,有兒有女,根本沒有這橫生出來的災禍。都怪她!

  「姑娘……姑娘您別嚇奴婢啊。」碧桃不知所措地看著如瑾失態。還是青蘋知道那日的事,心裡稍微有點譜,柔聲勸著:「姑娘先別著急,碧桃姐似乎還有話說,您聽她說完再急也不遲。」

  如瑾立刻站住了腳:「還有什麼,你快說。」

  碧桃不敢耽擱,趕緊一股腦將剩下的消息往出倒:「佟二小姐說讓姑娘別自責,她也不怪姑娘,因為聽佟老爺說那人本來就是貪美好色之流,行事向來荒唐的。還說本來應該她親口跟姑娘講,但家裡因為此事有些忙亂,她不便出來,也不便請姑娘相聚,只好連夜趕著先傳過信來,免得稍後姑娘從別處聽到了平白擔心……」

  如瑾眼眶一濕,沒想到佟秋水竟然體貼到這種程度,心中悔責更深,略帶哽咽問道:「我明白,還有其他的話麼?」

  「佟二小姐說,佟大人昨日叫了佟大小姐進書房,從午間一直談到半夜,直到那人上路才送了大小姐跟去。」

  突然想起心中糾結已久的問題,如瑾略帶緊張的問:「她說了那人是誰沒?」

  碧桃搖頭:「佟二小姐說具體的底細她暫時還不知道,等有了確切消息再告知姑娘,讓姑娘且安心等著。其他沒有了。」

  安心等著?如瑾深深蹙眉,她如何等得住。

  「給我換出門的衣服,我要去佟府。」

  碧桃遲疑:「姑娘,佟家沒人來請,您又才去過那邊,也不好再找由頭出門吧,怕老太太會不高興……要不等大後日再去?」大後日是每月休息不上學的日子之一,那時出門會友總比特意請假好些。

  「等不了那麼久,今日就去。」如瑾自己找了衣服來換,碧桃青蘋無法,只得上前幫手。

  換好了衣服,早飯也沒吃,如瑾匆匆就朝外走。跪在外間門口的寒芳連忙向旁邊挪了挪身子讓開路,如瑾並沒管她,徑自朝南山居去了。

  「佟二姑娘病了?」時辰尚早,藍老太太剛剛起床,梳洗還未來得及,聽到如瑾的稟報頗為意外,「你跟她要好,去看看也是應該的,只是怎麼沒見她家的人來?」

  吉祥正跪在床邊給老太太穿鞋,如瑾輕輕上前接了,將靚藍底如意團紋瑞花錦繡鞋端端正正套在祖母腳上,說道:「不敢驚動家中長輩們,原是孫女上次過去見她有些臉色不好,頗為擔心,就私下告訴她家下人若是有事就來知會一聲,果然這才幾日就真生了病,孫女心中十分掛念。」

  藍老太太點了點頭,起身在腳踏上踩了兩下,將鞋穿實了,道:「那你就去看看,只是小心些,要是病得太重別到跟前去,小心過了病氣回來。我也打發個經年老人跟你過去,一為探病,二來有什麼事也能比你們小孩子主意多些,可以幫上手。」

  如瑾待要推辭,抬頭間卻看見祖母眉目恬淡的臉,心中一突,連忙垂首謝了。

  「還沒吃飯?不用急著去,這麼早人家家裡也沒待客的準備,未免失禮了,你先吃飯。」藍老太太吩咐了,如瑾不能不聽,應著退出。

  老太太坐到鏡台邊梳頭,錢嬤嬤在一旁伺候,笑著說道:「您且閉眼瞇一會,老奴給您通頭順順氣,一大早就這麼操心難免勞神。」

  藍老太太閉了眼睛,享受著頭上輕重恰好的力道,緩緩道:「曾鬧出那麼醃臢的事,怎能讓我不留心。這幾個丫頭一個個都大了,難保沒有大人想不到的心思,時時留神才好。她要是真去佟府,那邊也真是病了,就當我白操心一回,也沒什麼。」

  錢嬤嬤笑道:「老奴知道,這是您萬無一失的謹慎心思,除了您再沒人能這麼細致的。不過,等姑娘們都訂了親出了閣,您也就能輕鬆歇歇了。」

  老太太輕輕歎了一口氣,想起當年為長孫議親的波折,有些心煩:「咱們家如今這樣子,不高不低,不上不下,找個稱心的親家也真不容易,要麼何至於幾個孩子這麼大了,親事還全都沒譜。」

  *     *     *     *     *

  如瑾匆匆用過了早飯,又跟秦氏說了一聲,登車出門直往佟府而去。人並沒有帶許多,只有貼身跟著的青蘋和兩個雜役行走婆子,與南山居跟來的一個老媽媽,還有幾個慣常陪主子們出門的車夫小廝。

  經了去祖母跟前稟報的波折,如瑾最初情急的心也漸漸緩了下來,靠在車壁上靜靜思慮。突然想起方才上車前南山居老媽媽和藹的笑臉,如瑾敲了敲窗邊板壁。

  外頭跟車的婆子就問:「姑娘有什麼吩咐?」

  如瑾道:「我們去得急,未免讓人家不方便,你帶個小廝先去佟府知會一聲,就說我來看二小姐了。」說完又叮囑,「別的不用多說,只說我去探二小姐的病。」

  婆子應了一聲,自挑了一個小廝前頭先去報信。下人腳程快,馬車在街上又不得疾走,如瑾透過車簾微微掀起的一條縫隙見婆子遠去了,揚聲吩咐車夫慢著點,別傷了行人。

  這樣到了佟府的時候,佟家人早已知道了消息,佟太太依舊是在二門裡接了。

  如瑾下車上前福了一福:「勞您相迎,本來是探望二小姐的,倒給您添了麻煩。」

  佟太太一身家常的藍紫色暗流雲紋褙子,臉色不是很好,似乎一夜未曾好睡似的,眼窩下都是青黑,只衝如瑾勉強笑了一笑:「隨我進來吧。」

  進了佟秋水居住的屋子,四下簾櫳都是緊合,屋角小吊子上散著熱氣,一陣陣的藥香彌漫過來。佟太太只將如瑾送到外間:「你進去姐妹說說話吧,我那邊還有事,暫不相陪了。」

  「您請自便。」如瑾欠身目送她出去,將青蘋留在外間,帶著南山居那位老媽媽進了內室。

  佟秋水正在床上躺著,簾帷半合,頭髮也沒梳起,月白色的錦綾小襖袖口隨意散著,露出一端纖細手腕垂在床沿。見了如瑾進來,她連忙撐著要坐起,如瑾趕緊上去按住:「別動了,小心頭暈。」說罷指了指那位老媽媽,「這是我祖母聽說你病了,特意打發人來瞧你,她在府裡也經常伺候病人,很有經驗的,你有什麼不舒服只管說。」

  佟秋水看了看那媽媽,似乎頗有些不耐煩:「也沒什麼,大夫已經開了藥,養養就好了。」說著叫了一個小丫頭進來,「帶這位媽媽下去喝茶休息。」

  小丫頭脆生生的應著,笑著示意老媽媽跟她走。如瑾上前低聲道:「媽媽且先去吧,佟姐姐不喜眼前人多,病中未免火氣衝些,您擔待著。」

  老媽媽也是見過佟秋水的,知道她性子古怪,見狀笑著退了出去。

  佟秋水立刻翻身坐起,盯著微微晃動的門簾子,皺起眉頭一臉惱色:「你先頭打發人來說探病我就知道有古怪,幸虧上次吃的藥還剩了一點,正好架在火上熬。你家裡到底是個什麼境況,怎麼堂堂小姐出門,身邊還跟著盯人的!」

  如瑾將手指放在唇邊示意她低聲,「也沒什麼,許是祖母看我突然一大早出門太古怪,不放心罷了,三月三出了那樣的事你也見過的,難免老人家多思多慮。」說著坐到了床邊,肅容道,「且別說我,秋雁姐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快說與我聽。」

  佟秋水臉色立時垮了:「我也不清楚是怎麼了,就是昨日母親突然大哭,我才知道竟然出了這樣的事。見了姐姐她也不說別的,只說就我這一個妹妹,斷不能讓人隨便帶走,她情願以身代我……」

  說到這裡,佟秋水眼淚啪啦啪啦掉下來,緊緊咬著嘴唇。她眼底下也是一圈夜不能寐的青黑,只是因為年少,顏色比佟太太的淡了許多。濃密睫毛掛著珠淚如露,整個人憔悴得真若生了一場大病。

  如瑾聽了此話也是心如刀割,疼痛不亞於秋雁親人。沒有人比她更知道這一切是怎麼來的,若是沒有她的牽累,佟秋雁依舊還是在閨中安安靜靜繡著嫁妝的女子,心中眼中都該是等待新婚的喜悅罷。

  「都是我,都是我害了姐姐,我若不滿院子亂逛,哪會有這樣的事……我若像姐姐那樣整日在屋裡做針線,再也不會惹出禍來……」佟秋水緊緊摟了如瑾,在她肩頭壓抑地哭。

  如瑾反手抱住她,眼裡也滾下淚來,「不怪你,若是我不來做客,你不會去帶我看那梔子花。那人用言語輕薄你,也是被我牽累的。」

  「不,你別這樣。」佟秋水用力搖頭,「你不來我也喜歡到處亂走,那人就在家裡住著,總能不小心撞上……父親說他就是風流荒唐的性子,這事跟你無關的,你別自責,我就是怕你如此,才忙忙打發人去知會你,否則你若從旁人嘴裡聽來消息,還不知要怎樣懊悔內疚……瑾妹妹,我已經失去了姐姐,不想再失去你。」

  如瑾見她這樣,只覺滿腹的話卻什麼都說不出來,只能緊緊抱著她。

  外間藥吊子裡的氣味終於透了簾櫳,一點一點彌漫了整個屋子。那樣厚重的沉膩的苦澀,鑽進鼻孔裡、鑽進心裡,堵得人滿腔滿腹都是滯重的疼。

  兩個人相擁垂淚許久,佟秋水眼淚漸漸乾了,直起身子茫然靠在床頭軟枕上,怔怔地說:「姐姐被人帶走了,張家的婚事……父親讓我去。」

  如瑾愣住。

  這……佟太守未免……心腸太硬了些,大女兒剛剛離家,前途未卜,怎麼這時候急著操辦起二女兒婚事來。

  就算是張家和上峰沾些關係,輕易不好得罪,但佟秋雁這種事又是誰能預測到的,好言好語跟人解釋開了,未必就不能得到原諒。

  這樣急著鞏固和張家的紐帶,佟太守難道只知道維護官場關係麼,難道不傷心麼,難道不想想妻子和二女兒的感受麼?

  「你,你自己怎樣想?」如瑾不好隨意指摘人家父親,只能壓了心頭不快低聲相問。

  佟秋水嘴角牽起嘲諷的笑:「那本是姐姐的好姻緣,她為我受罪去了,我豈能再對不起她。父親若是執意如此,我……」

  如瑾心中一緊,知道她又轉了什麼念頭,連忙打斷:「秋雁姐如此行事不也是怕你一時想不開麼,她必是念及你決然孤傲,而自己綿和隱忍,怕你莽撞出事才替了你。如今她已然捨了自己,你若還要因為一點小事輕言生死,豈非全然辜負了她!」

  佟秋水眼睛發直,頭髮一縷一縷凌亂垂在雙肩,淒楚看看如瑾,眼圈一紅,又落下淚來。

  如瑾低了頭,亦是淒然。

  不過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沒想到就這樣改變了一個人前程,一個家庭的喜樂,彷彿冥冥之中有一隻手,正在不負責任地胡亂劃動著每個人的命運經緯。因為裝病而緊合的窗帷垂簾阻擋了外頭的日光,屋子裡昏暗而沉悶,叫人心裡發苦。

  如瑾看著佟秋水淚痕狼藉的容顏,伸手為她拂開垂在臉頰的髮絲。她這樣的不肯輕易低頭的人,竟也有了如此茫然孤苦的模樣……

  也許沒人比如瑾更知道她的傲氣了,因為此刻還沒有人知道佟秋水可以做出什麼樣的事情。前世的記憶裡,如瑾聽說即便最後成了那樣,佟秋水也從來沒在人前掉過半滴眼淚的。

  前世……

  心頭似有電光一閃而過。

  前世出了那樣的事,如今可什麼還都沒發生呢!張家的婚事擺在眼前,若是佟秋水嫁進了過去,是不是就不會有後來的事了?

  想到這裡,如瑾反覆思量,頓時拿定了主意。

  握了佟秋水的手,她誠懇勸慰:「佟大人的意思,恐怕也是秋雁姐的意思,她們昨日不是關著門說了半日的話麼。我想,秋雁姐知道自己不能嫁過去了,唯有你這一個妹妹,定是希望你能替她去享受這份福氣,她那樣疼你,你去了,也就等於她去了。你若因為愧疚拂了她的好意,她在外頭也不能心安。」

  佟秋水愣愣看著如瑾,「是這樣麼……我……」

  此時此刻,如瑾唯有忍了心中酸澀,繼續堅持。「必是這樣,不然你去問佟大人,否則秋雁姐剛離家,他怎會狠心做這樣的決定。」

  佟秋水怔在那裡,半天不說話,如瑾方要再勸,只聽外頭丫鬟通稟:「藍三小姐,太太請您過去一趟。」

  如瑾趕忙站起來,向佟秋水道,「你且歇著,我去去就來。」

  佟秋水只顧思慮如瑾的話,只點了點頭就放她去了。如瑾跟著佟家丫鬟來到佟太太居住的正院,一路上見四處侍婢都屏氣斂聲的,氣氛甚是沉重。丫鬟只領著如瑾到門口就退到廊下,如瑾覺得有些奇怪,不過想起人家家裡出了這樣的事,恐怕找她來也是有些不便下人聽見的話,也就理解。

  自己打簾邁步進了廳堂,不料沒見到佟太太,反而看見佟太守在堂上坐著。

  如瑾欠身:「原來大人在,您若找太太有事,我過會再來?」

  佟太守站起來給如瑾看座,「原是我請您過來,三小姐請坐。」他不像妻子和女兒那樣視藍家人為親厚朋友,言語間常常頗為恭敬,此時也沒失了分寸。

  如瑾心中詫異,不知這個當口到底所為何事,見他行事古怪覺得必有緣故,只得在錦墊圈椅上側身坐了,略微想了一想,率先開口道:「秋雁姐的事我已知道了,今日失禮不速而來,一為惦記秋水姐姐,也是特地來向您賠罪,當日若不是我,那人未必會……」

  「與三小姐無關,不必如此。」佟太守打斷如瑾的話,搖頭道,「你們遊園是尋常事,原是那位行事出人意表了一些,那晚來的也突然,我一時疏忽,未曾想到他會一時興起進了園子。」

  如瑾見到此時他還未在言語中對那人有任何不敬,心就提了起來,謹慎問道:「此人似乎身份貴重,不知大人是否方便透露其身份?」說完微覺不妥,又緊跟補了一句,「若是為難就不必說了。」

  佟太守拿起茶盞抿了一口,停了停,看看如瑾,臉上神情頗讓人費解。

  放下茶盞他慢慢開口:「那位前來雖是微服,特意囑咐不必驚動四周,但三小姐乃勳貴之後,身份不同常人,也不必刻意瞞著您……」

  微服,如瑾眼皮一跳。這是輕易不會用在尋常人身上的用詞。

  如瑾聽見自己心如擂鼓的聲音,似要從胸口跳出來,只能勉強維持住面色的平靜。明明十分想知道接下來佟太守要說什麼,然而臨到關頭,她卻有了踟躕的怯意,生怕聽到的是多次將要想到卻又強迫自己不去想的答案。

  「……既然涉及公務,大人還是緘口為要,我只是隨意一問罷了,不會讓大人為難。」她聽見自己聲音有些發澀。

  佟太守又瞅了如瑾一眼,「三小姐真不知道他的身份?那晚聽見你們說話,似是舊識……」

  如瑾打斷他:「大人錯了,我與其人只是偶遇一次,就如您出門走在街上遇見街邊攤販一樣,實在談不上相識,更別提『舊識』二字,何況此人又是言語荒唐、孟浪輕浮之輩。」

  佟太守輕輕咳了一聲,「是我莽撞了,不過……您卻不可將他比作市井攤販,這位……」

  「大人直言即可。」如瑾見他這半日神色頗為奇怪,擔心答案之餘卻也嗅出了一些不對的苗頭,索性把話說開,「我與秋水相交一場,向來視您和佟太太為長輩,您若有話但請直言。」

  頓了一頓,又道,「想必大人喚我前來,即便我不問,您也已經拿定主意要說出此人身份了罷。」

  佟太守微愣,似乎對如瑾的直接頗感意外,繼而苦笑:「三小姐機敏。實不相瞞,這位……這位姓商。」

  商!

  果然,天家姓氏,如雷貫耳……

  那樣相似的臉孔和身形,那樣的年紀……

  如瑾呼吸一滯,緊緊握了圈椅扶手。乾澀著嗓子,一字一字擠出齒縫。「是哪位?」

  佟太守拱手為禮,遙遙朝遠方抱拳,「王號長平。」

  「陳嬪膝下七皇子,長平郡王。」如瑾聲音微弱。

  佟太守訝然看了如瑾一眼:「侯門到底是與眾不同,普通官宦女眷輕易分不清這些名號誰是誰。」

  這卻不是我出自侯府的緣故……如瑾心中苦笑。此生最不想牽扯的就是天家皇族,誰料不用進京,窩在這小小青州城裡都能連番得見龍裔直系。

  「大人不必拐彎抹角了,有什麼事直接說吧。告訴我這些,大人必有下文。」

  心頭巨震之後,如瑾頭腦反而清醒了許多。就像行走在薄冰河面提心吊膽久了,終遇冰層坍塌落水,第一念頭不是驚慌,反是如釋重負的輕鬆。

  佟太守見狀倒也並未忸怩,遂道:「小女秋雁臨行時曾托我轉告,她此番去了京城,怕是再無機會回返,且她現下無名無份,恐怕就算家人願意赴京看望,也輕易不能得見。而貴府不同,本是勳貴,又在京中有產業,若是哪次三小姐能得機會上京,萬請看在她妹妹的面上,過王府看一看她,以慰她思鄉之苦。見您如見她親妹,還請小姐應允。」

  這請求合乎情理,然而有了佟太守方才不經意間露出的意味不明的神情,如瑾卻也不敢只做表面看待。

  「佟大人,藍家京中幾個鋪子算不得什麼產業,我父親也不經常去的,恐怕我此生並無機會上京了。實不相瞞,秋雁姐的請求我有心答應,卻怕是有心而無力。」

  佟太守目光微閃,「王爺臨行前曾提起藍侯爺,言語間頗為推崇,興許日後會有交往亦說不定,到時三小姐若有機會交往王府內眷,還請看在多年情分上,替佟家上下探看一下小女。」

  如瑾心頭微怒。她自己就曾親耳聽到長平王輕蔑談起藍府,何來的「言語間頗為推崇」?什麼佟秋雁的臨時囑托,怕是佟太守自己的托辭罷?他話裡話外篤定她日後必與王府有交集,心裡在到底想些什麼,難道真當她與那等孟浪之人有什麼瓜葛?

  然而終究是念著人家遭事,又礙著佟秋水面子,如瑾不好發作,將薄怒壓了下去,只道:「大人寬心,若日後真有機會,我必會念著秋雁姐姐。」

  「如此多謝三小姐了。」佟大人微微欠身。

  如瑾道:「大人可還有別的囑咐,若沒有,我就去後面看看秋水姐,她情緒不是很好,讓人擔心。」

  佟太守道:「並無別事了,多謝三小姐來看望小女,你們姐妹情誼深厚,是小女的福分。」

  「還有一事恕我多言,聽秋水姐提起張家婚事,我勸她是秋雁姐的意思,還請大人勿要說破,門當戶對的良媒,我也希望秋水姐能幸福。」

  「哦?三小姐好意,多謝多謝。」佟太守沒料到如瑾這樣說,正為二女兒的執意不從而頭疼,聞言甚是感激。

  如瑾站起告辭,走到門口時突然站住,轉身注視他:「容我問一句僭越的話,秋雁姐此番上京,大人以為是福是禍?」

  佟太守見如瑾問得鄭重,沉默良久,最終道:「必然是福。」

  如瑾追問:「是期望還是篤定?」

  佟太守直言:「是別無選擇。」

  「我明白了。」如瑾欠身,出門而去。

  最後的對話讓她大致揣摩到了對方心意,木已成舟,別無選擇。即便佟秋雁最終只能做一個卑微的姬妾,他佟家也毫無疑問被劃進了七王一系,再想偏居青州安於小富,怕是不那麼簡單。

  如瑾想起前世宮裡頭暗暗湧動的波譎雲詭,那不是女人之間單純的吃醋爭寵,而是涉及朝堂、涉及黨爭、涉及皇權更替,每一個微小變動都可能導致血流成河的凶險,一步踏錯,粉身碎骨。

  於是她不再惱怒佟太守對她沒有來由的胡亂揣測。病急亂投醫,那不過是一個父親對女兒的擔憂,是一個小城太守對皇族這個龐然大物的畏懼,是不想放過任何一個可能會出現的助力罷了。

  只可惜,那只會是佟太守一廂情願的誤解,她藍如瑾發誓,絕對不會再與天家商氏有任何掛礙。

  回到佟秋水那裡,又很是勸慰了一番,佟秋水情緒好了許多,「謝謝你來看我,張家的婚事我再想想,其實張少爺那人我並不覺得好,倒是跟姐姐相配,誰想到……」

  如瑾勸道:「這話原不該我說,可事已至此,我們只能有些庸人的想法,盼望著秋雁姐能榮華富貴、錦衣玉食罷了。」

  佟秋水苦笑:「這話恐怕你我都是不信的,可若不信,又能信什麼想什麼?」

  須臾到了午飯時候,佟家這個情況,如瑾不便留下吃飯,只得叮囑了幾句告辭離開。她前腳走,後腳佟太守叫了女兒過去,將長平王的事情告知。

  「如今別無他法,我們只能自己寬懷,雖說你姐姐遠離親人,但到底也是旁人羨慕的前程。」佟太守長歎一聲,「自此我家恐怕不能苟安,王爺臨行提起過藍三小姐,興許日後……總之你與她多多交往便是,她年紀雖小,但機敏通透處比你們姐妹加起來都強,又誠心待你,說不定以後我家還要靠她。」

  佟秋水瞠目結舌,被長平王三字打得愣在當地,再也沒想到那人竟是這樣的身份,至於後面父親說了什麼,十有七八都沒聽到。

  *     *     *     *     *

  如瑾回到家裡,先到南山居那邊請安知會。藍老太太見她面色不大好,就問:「佟二姑娘病得不輕麼?」

  如瑾定了定神,笑道:「還好,大夫看過了,說是吃幾副藥就好。只是孫女看她病臥心裡難過,倒惹得祖母擔心。」

  老太太道:「沒事就好,你也累了,回去歇著吧。」

  如瑾告辭退出,臨出院子時看見跟去佟府的老媽媽進了正房,想起佟秋水故意熬的藥鍋子,知道祖母那邊不會有事了,安心帶人離開。

  已經過了午時,如瑾又到秦氏那裡知會一聲,順勢在幽玉院用了午飯才回梨雪居休息。整整半天的奔波和驚悸讓她十分疲憊,由青蘋扶著進了屋子,正打算去內室躺一會,進門卻看見寒芳依然跪在地上。

  碧桃迎上來低聲道:「她跪了一上午了,只是不肯起來,說要等姑娘回來。」

  如瑾滿心裡都是佟家和長平王的事情,哪有精神管別的,皺眉看了一眼就進了內寢。寒芳身子微微動了動,眼見湘簾垂地,青蘋碧桃在內服侍一會就出來了,知道如瑾歇了午覺,短時間不會見她,於是低了頭又接著跪。

  如瑾躺在床上,身子疲乏得緊,從腳尖到五指全是酸澀,然而心頭卻是思緒翻湧不能成眠。風透紗窗,微微吹動牆上未曾釘牢的月下睡蓮圖,晃呀晃的,畫裡的水紋彷彿也在蕩漾流動。

  那靜靜伸展的白蓮讓她想起佟秋水憔悴的容顏,以及她也許再不會得見的佟秋雁。如瑾對這個女孩子印象並不深,只知道平日女眷們聚會走動的時候,佟秋雁總是照顧著妹妹無拘無束的言辭,就像那日春宴上一般,替妹妹圓場,站在後面輕輕拽妹妹的衣角。然而誰又能想到,這樣一個女孩子,竟有如此驚人的膽魄,甘願為親人犧牲自己。

  長平王,七皇子,商……

  商什麼?如瑾有些想不起來,或許從來就沒記住過,她那時候對這些不甚在意,宮裡人也不會整日將皇子名諱掛在嘴邊,多是稱呼王名或排序,因此幾個皇子的名字她不太能分得清。只是不論叫什麼,那都是個很討厭的人罷了。

  她不知道他為何跑到這偏遠地界來,前世她與他是不曾有過什麼交集的,這樣荒唐的人,竟不顧禮節往官員家中的內宅跑,也不知佟秋雁跟了他會受什麼罪。

  如瑾無法原諒自己。別開眼睛,不敢再看那株白蓮。

  窗外日影漸漸西斜,她一動不動躺了許久,一直沒有睡著,思緒紛亂,頭越來越疼。屋子裡靜靜的,下人們如今很守規矩,沒人敢在她休息的時候鬧動靜。

  死水一樣的安靜。

  卻猛然的,有了咚的一聲響,彷彿那個夜裡梔子花落地的聲音。

  如瑾以為自己恍惚了,然而不一會簾外青蘋低低的聲音傳來:「姑娘是不是醒著?寒芳在外頭跪著暈倒了,請姑娘示下。」

  「抬她回房,找大夫給她看。」

  青蘋應聲而去,隔得遠遠的,外間那邊卻略微嘈雜起來。不一會青蘋又來通稟:「她又醒了,接著跪呢,臉色很蒼白,一天水米沒沾牙了。」

  如瑾無聲歎息,她覺得很累。

  這樣一樁接一樁的事,似乎無休無止,沒有盡頭似的,難道這番重生是上天想讓她重受一遍苦麼?

  閉上眼睛又躺了一會,如瑾無力喚道:「你進來吧,我也該起了。」

  青蘋輕手輕腳進門,見如瑾臉色不好,小心翼翼地服侍她起身梳洗。如瑾將頭髮鬆鬆挽了兩圈披在腦後,只穿了家常綾裙小襖,移到窗邊看外頭小丫頭給花澆水。

  「叫她過來。」

  寒芳一瘸一拐走進來,跪得時間長了,腿腳都不靈便,但一進屋還是跪了下去。

  青蘋退到外頭,屋裡只剩下如瑾和寒芳兩人。如瑾沒說話,只在窗邊看花。植造房新獻了幾株重瓣木槿進來,舜華之英,豔紅與潔白,宛若流霞。

  她可以一直不說話,旁若無人,寒芳卻不能。已經跪了幾個時辰,好不容易得了傳見,寒芳明白若還像早晨那樣等著如瑾發問,怕是總也不會等到的,過了這次,也許再不會有機會了。

  「姑娘,這牛角鑲玉的梳子是府裡庫存多年的好東西,聽年長的媽媽們說,它手感溫潤,材質極上乘,舒筋活血再好不過了。」她放下懷裡一直抱著的梳匣,打開小屜,將大小疏密不一的梳子全拿出來,一把一把擺在地上。

  她跪的地方沒有錦毯,是光溜溜平整整的石磚地面,梳子放下,就發出一聲聲細微的脆響。

  如瑾沒有搭話。府裡給各房梳頭的婢女都會領到這樣的工具,沒有什麼稀奇的,她等著她下面的話。

  「姑娘,這梳子很漂亮,做的人也不知有多巧妙的心思,雖然是牛角,竟然也給染成了各種顏色,紅藍綠黃的擺在一起,又嵌了玉,真好看,平日給您梳頭,您也喜歡把玩它們。」

  如瑾終於覺察出了些許異常,轉過身,垂眸掃視一溜光彩奪目的梳子。

  藍的像是晴好的天空,翠的像是錦雉鮮亮的尾羽,朱色的如春橋紅藥,各個都是極好的顏色。她喜歡素淡,卻也會被明亮歡快的東西吸引,日常見了它們亦覺歡喜。

  只是,這樣的時候,寒芳這樣特意拿出來它們,是為了什麼。

  寒芳見如瑾回身,忐忑的臉色終於有了些鬆緩,她俯下身去給如瑾磕了一個頭。

  「奴婢自從進府,看了不少事,也聽了不少事,谷媽媽教導奴婢說,舉頭三尺有神明,不管怎樣都得好好做人,即便沒機會做好事,也不要行了惡事。奴婢跟您的時候不長,不知道您是什麼樣的人,但也沒見過您對誰作惡,所以,奴婢也會好好伺候您。」

  如瑾道:「我曾跟你說過,跟我不要拐彎抹角,我不喜歡。」

  「奴婢知道。」寒芳說,「因為有些事奴婢也沒看明白,所以不能跟姑娘說明白,只是將奴婢看到的聽到的轉告姑娘罷了,這是奴婢的本分。」

  「那麼你就說吧。」

  寒芳看看如瑾,很謹慎的開口:

  「奴婢得到這套梳子的時候,庫房管東西的媽媽千叮萬囑,這梳子貴重,讓奴婢好好保養著,若是斷了齒、花了顏色,一定要拿過去給她修補。只是梳子從沒壞過,奴婢也就沒去。不過前幾日那庫房媽媽打發了人來取走了梳子,說是例行的保養,等梳子送回來時,奴婢發現顏色比以前重了許多。」

  如瑾走到跟前,俯身拿了一把靚藍色的,舉在眼前對著光線細看。

  似乎是重了許多,比最初她見的時候顏色深了。

  「所以你想說什麼?」如瑾側目。

  寒芳道:「姑娘梳頭從不用刨花水,都是自己配的養髮方子,奴婢不知底細不敢亂說,只是姑娘心中若有疑惑,可以問問調製梳頭水的媽媽。」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2 08:21 PM

072連番變故

  「梳頭水怎麼了?」如瑾問她。

  寒芳道:「奴婢不懂那個,只是日前聽那位媽媽與人閒聊,人家問她,怎麼往水裡加白礬呢?她說,姑娘用的水香氣太淡,加了這個會讓香氣更持久一些。」

  加東西……

  彷彿全身的血液都湧上了心口,如瑾只覺指尖越來越冷。

  寒芳口中似乎毫無關聯的幾件事,也許旁人聽來不覺什麼,可她經歷過宮中種種,豈有聽不明白的。

  牛角梳、養髮水,想害人原不用只在一處使力的,分散開來,更不易被人察覺,往往更有奇效。

  雖尚未明白這兩樣合起來會有什麼後果,但不用深想也能知道必定歹毒,這可都是她每日所用且會觸碰皮膚的東西!

  「養護梳子是什麼時候的事?」

  寒芳抬眼飛速打量了一下如瑾神色,有些怯意,卻很快回答:「時候不長,大約是青蘋姐姐給孫媽媽幫忙的那陣子。」

  如瑾扶著妝台緩緩坐下去。

  未曾蒙上的銅鏡映了窗外日光,反照牆上變成了雪魄般的冷,如瑾後背滲出一層層的汗來。

  果然紅橘之死,預兆著日後對方行事會越發陰毒。

  原以為只有宮廷中才會陰私不斷、暗箭難防,卻不料小小的侯府裡也會有這樣的人,這樣的事。

  是了,是她糊塗,誤會了她們手段粗淺。卻忘記了,前世只需四方亭一事她就著了道,所以才沒有後來的環環相扣步步相逼,因為那時的她還用不著人家太費心思。

  如今這樣,卻是人家看重她了。

  真是榮幸之至。

  想通關節,轉目卻狠狠盯了寒芳一眼,「既是許多日的事,為何現在才報?因我接了你的荷包,就覺我易於哄騙討好,無需你花什麼本錢就能得我歡心?」

  這話說得又直接又嚴苛,寒芳伏在地上連連磕頭:「姑娘恕罪,是奴婢初時未曾往這上頭想,如今略有些察覺就馬上說給姑娘聽了,一時也沒敢耽擱!」

  如瑾冷笑,眉間冷色如冬日霜華:「你能察覺這些,也是不同尋常的伶俐人了,只不知你分來我院子時,可曾有誰交待給你什麼話,而你又領會到了什麼?」

  寒芳一凜,瑟瑟垂了眼,連忙俯首:「奴婢不敢隱瞞姑娘,奴婢過來時一為給姑娘伺疾,一為填補梨雪居的空額,二太太親口囑咐奴婢們要盡心伺候罷了,並無別話。」

  「或者確是沒有,或者你不敢說,這都都沒什麼。」

  如瑾神色淡淡,揚起春山淺黛,「原是你這些日子也沒做過出格的事,否則我不會留你到今日。」說著扳了指頭細數,「十一個荷包,七雙鞋墊,兩件貼身的小衣,這是你們日常人情往來,你願意與人相交維護關係,我以前不干涉,以後也不會管。不過……」

  話鋒一轉,聲音帶了些許嚴厲,淡淡看住她,「你今天既然跟我說了這些話,可想明白了自己以後處境如何?」

  如瑾說一句,寒芳額頭就有一滴冷汗,瞬間打濕了額下石磚。

  荷包、鞋墊、小衣……數目一絲不錯,正是她進院來送給院中諸人的小物。一想到自己一舉一動都在如瑾看顧之下,她就覺得後怕不已。

  好在……自己並沒有錯了主意,做出什麼背主的事來。而如瑾這樣精細,也不枉她今日冒死賭對了一回。

  寒芳咬了牙,立即鄭重作答:「奴婢生死繫於姑娘,日後必定忠心勤謹,不負主子。」

  「若我負了你呢?」如瑾追問。

  寒芳毫不猶豫:「奴婢無悔,只求姑娘憐憫谷媽媽。」

  「針線房母親接管不久,谷媽媽要被遣退卻應是早有風聲,為何你往日不去求二太太?」

  寒芳直言不諱:「求誰恩典,為誰辦事,奴婢不願違背良心。而且谷媽媽若知道了,也定是寧願出府孤苦,也不會享受奴婢捨了良心給她求來的恩典。」

  「聽起來你們師徒倒像是忠厚人了。」如瑾聞言笑了笑,「只是你既直接,我便也不瞞你,此刻我並不能完全信任於你。」

  「奴婢明白,日久見人心,奴婢等著姑娘的信任。」

  「那麼你就說說這梳子和梳頭水有什麼奇效吧,一點一滴做起來,我才能慢慢給你信任。」

  寒芳踟躕一下,卻是面有難色:「姑娘……奴婢真不知道,否則不會放棄姑娘給的機會,要麼……奴婢拿了梳子和水去找谷媽媽問問?她年紀大經事多些,興許能猜得出來。」

  如瑾沉吟,繼而道:「不必驚動他人,此事你要保密。你無須時時提起谷媽媽給我聽,只要你忠心,我自然會給她一個去處。」

  寒芳赧然垂首,不敢再多言。

  「下去吧,今日之事不要聲張。」

  「是。」

  寒芳一把一把收了梳子,抱起精致小巧的梳匣躬身退出,腳步依然踉蹌虛浮,但背脊挺直了許多。

  光亮整潔的青石磚地沒了彩色梳子點綴,又恢復了往日顏色。如瑾盯著寒芳擺放梳子的地方沉默良久,彷彿還能看見那鮮亮花俏的色彩,刺得眼睛生疼。

  好深沉的心思,好巧妙的心機。

  她是再也不能抱有任何虛妄的期望了。為著相互之間從不曾存在的親情而留有餘地,只做防守而不反擊,是她不切實際。

  風過香庭,吹進滿園草木芬芳,如瑾卻漸漸嗅出那風裡帶著血腥氣,像是日光下的陰影裡有猛獸蟄伏著伺機而動,口鼻散出令人作嘔的臭味。

  揚聲叫碧桃,進來的卻是青蘋。

  「碧桃姐姐出去了,姑娘有什麼吩咐?」

  自從得了如瑾重用,碧桃在人前真正有了一等丫鬟的體面,與各處奴婢走動得勤些,也是為了日常探聽消息。如瑾便吩咐青蘋:「適才的茶不好,換別的沏來。」

  青蘋拿了茶盞要出去,如瑾扶了扶挽起青絲的溫潤玉簪,狀似無意隨口問道:「適才梳頭覺得香氣宜人,想是調製梳頭水的人做事勤勉,不知是誰,月底多打賞些。」

  青蘋想了想:「是馮媽媽,她愛乾淨,手腳也穩重。」

  「就是額角有顆紅痣的那個?」

  「是。」

  如瑾想起她病中第一次叫了院裡僕婢們訓話的情景,插金戴銀的婆子裡,馮氏就是一個。原就警戒著她不敢讓她到跟前伺候,只分派一些無關緊要的活,卻不料一個梳頭水也能被人動了心思。

  青蘋自去沏茶,恰好不一會碧桃回來,臉上有些喜色,近前就說:「姑娘,凌先生那邊查出人來了!」

  如瑾心中一緊,也不知該喜該憂。

  若是喜,這接二連三的事也太多了,左不過又查出了一件陰私,有何可喜?若是憂,卻偏偏在這個時候,似是專為給她送主意的。

  輕輕蓋上銅鏡遮簾,穩了心神徐徐開口:「是誰?」

  碧桃低聲:「果真是東府派去的,是二太太一個陪房叫周大林,平日不怎麼得用,誰知這事落在他頭上。是他找外頭閒漢做下的,那閒漢為了請到凌先生,還特意叫兄弟先找事支開了蔣先生。」

  如瑾冷笑道:「正是平日狀似不得用,才好派去做這些醃臢事,被人識破了也可推脫是他因不得志而心生歹意報復主子,她們正好撇清。」

  碧桃想了想,連連點頭:「還是姑娘頭腦靈活,奴婢先還疑惑著,這樣隱秘的事為何不用心腹,偏用個平日裡不妥當的,聽說周大林經常私下抱怨主子呢。」

  「這就是了,更加可以推脫。」如瑾想到一事,問,「難為凌先生查得仔細,可知他如何查清的?」

  碧桃嘴角一抿,眼波一轉,露出大為感佩的神色:「奴婢正要說呢,原以為他只是個好大夫,沒想到做事也妥當。他先回憶那人樣貌畫了一張畫,讓市井相識暗地裡幫忙尋找,沒多久果然有了眉目,他卻沒聲張,直讓人與那閒漢結交,稱兄道弟喝酒吃肉的,最後就套出了許多話來,現如今那閒漢還不知道他已被人誑了呢。」

  如瑾心下亦是感佩,果然她沒看錯人。當日不過匆匆一面,那道光風霽月般澄澈又通透的青衫身影就印在了腦海,他肯幫她,也知道該怎麼幫。

  難為他那樣的人,竟也有市井相識,竟也能想出江湖氣十足的辦法。

  「那麼,他打算拿此人怎麼辦?」不由的,如瑾就想聽聽他的主意。

  「凌先生說了,事情源頭在姑娘這裡,但聽姑娘吩咐即可。他只希望姑娘念他一點苦勞,自己解困之餘別忘了順帶幫他正個名。」

  如瑾不禁失笑,想像著他說出這種話時該是什麼表情,卻是如何也想不出來,實是無法將他溫潤的眸和這有些耍賴的話聯繫到一起。

  見碧桃困惑站在一旁,對她的笑十分不解,最終只得言道:「他倒很知進退,我自然不會只顧自己,原本也是我牽累的。」

  碧桃於是也跟著笑:「那姑娘打算怎麼做?」

  恰好青蘋沏茶進來,見兩人說話,放下托盤就要退出,如瑾揚臉叫住了她。「你們都坐下,我有話說。」

  青蘋有些詫異,因為平日如瑾和碧桃說話並沒有刻意叫她在場聽著,她也就識趣的避開,讓她留下還是第一次。碧桃看看如瑾神色,利索地走到外頭關了次間的門,又遣了一個小丫頭在門口看著,方才重新進屋聽吩咐。

  如瑾對她的小心很是滿意,揮手讓她們兩人在杌子上坐了,細細將寒芳的話說與她們聽。

  青蘋倒吸一口涼氣:「竟有這樣的事?可梳子和白礬又會有怎樣不妥呢……」繼而皺眉苦思。

  碧桃立時站起身:「這不用咱費腦子想,抓了配水的馮婆子來問不就行了,她敢不說,就給她一頓好打!」

  「坐下,哪有這麼容易。」

  如瑾叫住她,「捆了她嚴加拷問自然可以查出來,但她背後之人呢?既然行事分在兩處,想必就有不讓人牽連出來的法子,若我們費盡力氣最終只捉住了底下的,卻拿不住主使,那又有什麼用?」

  碧桃警醒過來:「……而且她們日後還會想別的法子下手,只有抓了主使才能杜絕後患。」

  「正是這個道理。所以,我們要麼按兵不動,動則直取敵首。」

  碧桃聞言立時開始低頭想辦法,卻想了半日不得要領,懊惱道:「真是,都怪我疏忽大意,竟沒看住底下人,讓她們動了這個手腳。」

  「你原也是分身乏術,所以我才叫了青蘋留下。」如瑾轉向青蘋,溫和看住她沉穩恬靜的臉龐,「你是赤心忠厚人,我本不想讓你沾這些事,總想著我已經逃不脫烏煙瘴氣,就不要讓身邊人一個個的都跟我陷進去了,所以平日才避著你只與碧桃商量。」

  說著看了看碧桃,笑道:「你也不用覺得我偏心,我若不視你為心腹,不將重要事情托付於你,你本在府中沒有支援,以往又有對我不好的前科,想必就會惶惶終日忐忑不安,日子久了,隔閡一深,你我之間也就沒有情分可言了。」

  碧桃先前聽見關於青蘋的話還有些吃心,臉色不大自然,後來見如瑾說得這麼直接,不由紅了臉,「姑娘別取笑奴婢,您對奴婢好,還教奴婢識字,奴婢……」

  「不用說了,我都明白。」如瑾打斷她,上前分別拉住兩人的手,「如今我與你們把話說開,坦誠相待,亦希望你們對我如此。唯有我們主僕同心,互相支援,才能不被人圖謀,在府裡安安穩穩過下去。」

  兩個侍女連忙跪下:「姑娘大恩奴婢銘記,定於姑娘同心。」

  如瑾拉她們起來:「如今形勢變了,害我的人不肯罷手,院子裡人多,碧桃雖然挑出了不妥當的人暗地看著,但短時間內沒有好機會動她們,還得任她們待下去,所以青蘋你要幫忙照看著。」

  青蘋鄭重點頭:「奴婢一定小心。」又道,「寒芳既然向著姑娘,要不要讓她一起?多個人多雙眼睛,她比奴婢伶俐多了。」

  如瑾微微揚眉,冷了臉色:「暫且不用。她一定還有沒跟我說完的話,否則光靠捕風捉影的一個梳子、一個白礬,她怎敢下這樣的賭。她既然留了心眼,我們就不能完全相信她。」

  碧桃微怒:「這小蹄子鬼心腸真多,就得姑娘治她!」

  如瑾呸了一口:「你難道是說我比她還鬼?」

  「不是不是!」碧桃紅了臉拼命擺手,如瑾笑起來,「好了,坐下吧,正好有了凌先生傳信,我們且一起籌謀。」

  *     *     *     *     *

  「貴小姐脈象雖虛些,但並無大礙,這兩日注意飲食有度,好好休息,很快就能好了。」

  曉妝院藍如琦的房間,花白鬍子的老大夫隔著簾帷請了脈,起身收了醫匣子。

  陪同的婆子朝大夫道了謝,就要引著人到堂屋去開藥方子,不料大夫摸摸鬍子道:「方子其實也不必開了,只以溫養為要,是藥三分毒,輕易還是不吃為好。」

  屋角設著四連扇新桃吐蕊楊木屏風,鏤空雕紋下湘裙一動,細細的女人聲音傳出來。

  「先生怎可不開方就走,我家姑娘病得這樣嚴重,先生診脈卻飛快,也不說什麼病,方子都不開,未免太不上心了點。」

  大夫一愣,因入貴門內宅諸多不便,他一進屋就低頭垂首的目不斜視,沒想到屏風後還躲著人。不出聲也就罷了,一開口就質疑他的醫道,年紀不小的老大夫頓時來了脾氣。

  「老夫行醫一生,於脈象上頗有心得,說不用開方那就是不用開方,若是不信老夫,何必請老夫進來!」

  說罷拎起醫藥箱子,冷哼一聲拂袖而去,急得婆子連忙在前帶路,生怕他不認路闖錯了地方。

  「這……這……我不過才說一句,怎麼如此無禮,哪裡請來的大夫……」屏風後轉出面目漲紅的董姨娘,眼見屋裡還站著丫鬟婆子們,頓時覺得顏面盡失。

  有婆子答言:「姨娘說話忒急了些,難怪大夫生氣,再說也不只他一人這樣,幾日來請進的先生不是說四姑娘沒病,就是開些不痛不癢的方子,想必姑娘沒大礙的,姨娘也不用著急。」

  這是南山居過來的人,對底下姨娘說話自然用不著客氣,何況董姨娘又是平日被人笑話慣了的,因此婆子不甚在意,說了幾句就帶人回去跟老太太覆命了。

  屋裡只剩下藍如琦和董姨娘的近身僕婢,董姨娘氣得胸脯起伏:「誰都看我們不順眼,誰都欺負姑娘不是太太生的,連外頭的平頭大夫都給臉色,不肯上心看病……」

  石竹掀開床簾子讓藍如琦透氣,低聲勸道:「姨娘別氣了,伺候姑娘吃飯要緊,總這麼吃不下喝不下的,好人也要頭暈乏力,對身子不好。」

  董姨娘柳眉一蹙,就含了一包眼淚:「連你也說姑娘是不吃飯才頭暈?沒見姑娘臉色黃黃的麼,怎麼盡胳膊肘朝外拐,跟人家一個心思說話。」

  「奴婢不是……」石竹待要解釋,看見董姨娘委屈氣憤的固執樣子,知道此時多說無益,歎口氣嚥了下面的話,叫薔兒過來搭手將藍如琦扶了起來,勸她吃飯。

  藍如琦神色懨懨的靠在床頭,就著石竹的手吃了兩口就不肯再吃,只說頭暈難受,復又翻身躺下。董姨娘見此情景,坐在一邊垂淚:「都是不拿咱們當回事的,面上連番請了好幾個大夫進來,其實都是敷衍,也不知哪裡找來的野大夫,一個個都不會看病。會芝堂好好的蔣先生卻請不來,往日你三姐看病可都是專請他,就算他沒空也有徒弟來。誰知如今換了是你,連他徒弟都不屑登門,只欺負你是庶出罷了。」

  藍如琦本來靜靜躺著任憑董姨娘絮叨,聽到會芝堂,被子下的手緊緊抓住了被芯軟錦,啞著聲音道:「姨娘說這些有什麼用,難道你抱怨幾句,人家就肯來麼。」

  董姨娘沒注意到女兒話裡的怨氣,擦擦眼淚歎口氣,「是沒用,我說什麼做什麼都沒用。這麼些年了,若不是你弟弟……如今也只能盼著他快點長大了。」說著眼睛不經意掃過石竹。

  石竹尷尬垂了眼簾:「姨娘讓姑娘好好睡一會吧,頭暈著,別引姑娘多說話了,咱們回去可好?」

  董姨娘驟然站起來,「回去頂什麼用?姑娘還難受呢,少不得我再去求太太派人請大夫。」說著一陣風似的走出了曉妝院。

  石竹勸又不好勸,趕忙追在後頭跟著,一路急匆匆的小跑,頗不體面,只覺路遇的婆子丫鬟都在看她笑話。漲著臉跑著,誰知快到幽玉院門口時董姨娘卻突然停了下來。

  「怎麼這樣多的花?」

  幽玉院不遠處石徑兩邊,燦爛奪目開著高高矮矮的時令鮮花,日頭底下流光溢彩地晃著人的眼,連急急火火的董姨娘都被吸引了。

  石竹知道緣故,喘勻了氣解釋道:「是植造房新移栽過來的,聽說名品很名貴,到底比往日那些好看許多。」

  「植造房……」董姨娘看看不遠處幽玉院的粉牆月亮門,微微蹙眉,「要不是太太接管了植造房,恐怕還沒有這些。到底是正室太太,咱們比不得。」

  石竹見一句無心話又勾出了董姨娘的自傷自憐,連忙住了口。董姨娘在花前呆立了一會,轉身向前進了幽玉院。

  不料秦氏正在午歇,有飛雲出來問是什麼事,聽說要請大夫,就自主打發人去東府要腰牌安排,讓董姨娘回去等著便是。

  董姨娘笑著謝過,轉回頭時卻立時拉下了臉,一路悶悶地回了曉妝院。「到底不拿我們當回事,只遣個丫頭打發我。」

  *     *     *     *     *

  這一日晨起眾人在南山居請安,秦氏和如瑾到的晚,進屋時張氏已經帶著兒女們早到了,團團圍坐在藍老太太身邊湊趣說笑,加上眾人帶著的婢女,滿滿擠了一屋子人。

  自從二老爺藍泯回家上演過子孫滿堂的其樂融融之後,大約是張氏覺得此法奏效,每天請安都帶齊了兒女,連段姨娘所出的六姑娘藍如瑤都日日不落場,再也不被張氏說是體弱不敢出門,常讓乳母抱著在老太太跟前依依呀呀地說話。

  藍老太太年紀大了,倒也喜歡小孩子在跟前熱鬧,藍如瑤又生得玉雪可愛,老太太每日見了就合不攏嘴。秦氏進門的時候,她正親自餵小姑娘吃糕餅。

  秦氏給婆婆請了安,到旁邊椅子上安靜坐了,這邊如瑾跟張氏等人見禮。寒暄之後看看屋中,恰好只剩下羅漢床邊一把椅子還空著,只是旁邊正好是藍如璇。

  「大姐姐。」如瑾走過去挨著她坐下,點頭招呼。

  藍如璇臉上略略施了薄粉,氣色不錯,兩滴玉粉色月圓墜子晃在耳邊,微微偏頭,就是一道瑩潤流光。

  紅唇上揚,她衝如瑾溫柔一笑:「三妹妹,許久沒在我身邊坐了,倒讓人誤會你我疏遠。」

  如瑾亦是微笑:「那是旁人不知我們情誼深厚,胡亂揣測罷了。」

  「正是。」藍如璇輕輕扶穩頭上魚戲蓮葉垂珠流蘇,眼波柔麗,「骨肉至親,怎會疏遠呢。」

  藍老太太將手中最後一塊豆沙糕餵進小孫女嘴裡,拿過溫熱帕子擦了擦手,側頭朝這邊笑道:「你們聊得熱鬧。」

  藍如璇彎唇一笑,如瑾垂眸不語。

  眾人又親親熱熱說了一會話,東間擺上了飯,藍老太太心情好,讓把各房的份例都送到這裡來,留下眾人一起吃早飯。自然沒有人不應承,全都湊趣。秦氏也含了笑上前,與張氏一左一右攙著婆婆走下羅漢床。

  如瑾盈盈從座上起身,碧水流光馬面裙輕擺,蔥香底繡鞋在裙邊下若隱若現,款款跟在母親身後。

  「咦,那是什麼?好看,我要!」

  才走了幾步,身後傳來小姑娘藍如瑤稚嫩的嗓音,引得眾人紛紛回頭,只見藍如瑤被乳母抱在懷裡,正眨動烏溜溜大眼睛盯著地面。

  順著她目光看去,牆邊圈椅下一張杏粉色的桃花素箋正靜靜躺臥,還綴著玫紅絲線編織而成的如意同心結,在青黑色方磚地上顯得十分惹眼。

  正是如瑾方才坐過的椅子,藍如璇離得最近,見狀彎腰拾起來,拿在手裡略帶詫異地看。

  「葛籐蜒長,三秋三月。」藍如璇低聲念出來,原來那上頭還有字。翻轉了背面來看,「慎……之?」

  秦氏和孫媽媽率先變了臉色。「什麼?」秦氏上前奪過素箋。

  藍如璇手中空空,卻依然保持著執箋的姿態,玉指纖長,滿面疑惑轉向如瑾:「三妹妹,可是你的麼?落在你坐過的椅子底下。」

  「是三姐姐身上掉下來的。」小六藍如瑤脆生生的童音。

  「胡說!」秦氏將素箋收在袖中,面色微紅,勉強朝眾人笑道,「不過是小孩子玩意兒,大家吃飯去吧。」

  藍老太太笑容淡淡,目光落在秦氏藏箋的袖口上,似是正在仔細欣賞那上頭流暢的繡紋。

  張氏與藍如璇對視一眼,上前兩步扶了秦氏手臂,親熱笑道:「什麼小孩子玩意兒,還寫著詩,我剛才卻是沒聽清。嫂子倒是拿出來瞧瞧,怪好看的顏色,結子打得也精致,我看看是什麼手法打出來的,也好學學。」

  如瑾臉色明暗變換,緊緊盯著張氏母女二人。「嬸娘糾纏這不值一提的東西作什麼,別讓老太太久等,一會飯菜都涼了。」

  「不值一提?」張氏端詳如瑾臉色,愣了一下,隨即立刻露出恍然神情,趕緊回去扶了老太太,口中只道,「確是不值一提,大家快去吃飯。」

  老太太笑著,眼角卻不見一絲笑紋,緩緩轉過身,任由張氏扶著她出門。後頭秦氏趕緊拉住如瑾跟上,藍如璇墜在後頭上下打量如瑾背影,揚起臉,笑容越來越深。

  卻聽張氏十歲的小兒子,藍府二少爺藍理杵在一旁皺眉自語:「……葛籐,三秋?啊!想起來了,是出自詩經的采葛吧。『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先生說這是豔詩,不讓我們私下亂讀呢。三姐姐你怎麼會……」

  「住口!」張氏厲聲打斷兒子的念叨,「既然知道不是好詩還往出念,小心告訴學裡讓先生打你!」說罷又連忙跟婆婆解釋,「您別聽他的,整日讀書都讀傻了,不知道輕重一味渾說。」

  如瑾微微冷笑。真是巧了,一家子全都上陣。

  「二弟很是長進,連詩經都開始學了麼?看來外頭的先生是比以前家中請的強些。」如瑾淡淡說了一句,藍理聞言咧嘴一笑,很開心的樣子。

  張氏就道:「強不強我也不懂,只是覺著孩子總在外頭學裡住著,沒娘親在跟前知冷知熱,十分心疼,只盼著他能出息吧,也不枉受這些苦。」

  藍理是當年老侯爺在時做主送出去念書的,在鄉下一位名儒的私塾裡,每月只回來一兩趟,是想讓他日後走科舉的路子。張氏對此一直頗有微詞,有機會就會說上兩句。

  然而此時這種情況提起,卻未免有刻意轉換話題之嫌了。

  藍老太太對張氏太過做作的掩飾只做不知,帶著眾人進東廳落座,一言不發舉箸吃飯。飯前出了這個風波,眾人心中各有思量,一頓飯吃得十分沉悶。須臾飯畢,丫鬟們端了漱盅巾帕伺候過了,藍老太太面無表情地起身回了西間。

  「如瑾和她娘留下,其他人都散了吧。」

  淡淡的一句吩咐,眾人臉色各異,張氏和藍如璇齊齊看向如瑾母女。

  如瑾肅了面容,狠狠瞪了兩人一眼,扶著秦氏手臂跟在祖母身後。張氏藍如璇嘴角都有掩飾不住的笑意,自帶了丫鬟婆子們浩浩蕩蕩回去東府。

  到了東府正房,一進屋子,張氏就讓乳母各自帶了藍如瑤和藍理回房,忙忙拽起藍如璇走進內室。遣退了丫鬟們,張氏臉上的笑再也藏不住,越來越大,終於有了撥雲見日的喜悅。

  「璇兒,這才叫善惡到頭終有報!她們竟然也有這樣狼狽的時候,看見三丫頭瞪我,她瞪得越狠,我心裡就越高興。你沒見我幫她掩飾的時候你祖母那臉色,嘖嘖!」

  藍如璇亦是歡喜鼓舞,但高興之餘還不忘叫了林媽媽共同相商,「這事雖是稱心,我卻覺得還不算踏實……」

  *     *     *     *     *

  連續幾日,頗多晴朗的初夏天氣終於轉了陰霾,且一陰就是許多天。夜裡還會有風襲入,隔了屏風也擋不住,只好將窗子合得只剩一道縫,卻又覺得有些悶。碧桃值夜睡在窗下長榻,夜半醒來發現身上出了一層的汗,側耳細聽如瑾那邊的動靜,似亦是翻來覆去睡得很不安穩。

  碧桃起身悄悄點了燈,轉過屏風一看,如瑾一頭一臉的汗,忙在尚且溫熱的壺中取了水,沾濕帕子幫她輕輕擦拭。

  如瑾卻是醒了,張眼看見碧桃在側,自己接了帕子擦著,「太熱了,將窗子開大些透透氣。」

  碧桃應聲過去,將窗子推開了一些,仰頭看看外頭夜空。「還是陰天,連顆星星都沒有。」說著走到床邊接了沾滿汗水的帕子,又在盆裡投了投,擰乾了遞給如瑾,「要說這天也是怪了,大概是布雲的仙人知道姑娘被禁足不開心,所以弄出陰天來陪著姑娘。」

  如瑾將帕子甩到她懷裡:「怕是東府也這麼想,正高興呢。」

  猛然一股大風吹進來,隔著紗罩也將燭火吹得亂晃,碧桃顧不得接話,連忙跑過去關窗子,將要關上時眼角餘光卻閃過一道紅光,她驚了一跳,詫異定睛看過去。

  「大半夜的,怎麼那邊亮堂堂一片……哎呀不好,姑娘,好像是走水了!」

  外頭上夜的婆子也已看見了,揉著眼睛看了半天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立時驚慌起來,幸虧還沒忘了壓低嗓子不驚動主子:「走水了,園子裡走水了!都起來看好姑娘,能幫手的出去幫忙!」

  碧桃聽了婆子的話才想起自己太莽撞,連忙過去安撫如瑾,如瑾卻已經披衣起來了。

  「哪邊走水?」

  說著已經走到了窗前。推開窗子朝火光方向望去,夜裡卻不好分清遠近,只見南邊亮堂堂一片,外頭園子裡漸漸嘈雜起來。

  「那方向連著南山居,也不知到底是哪裡。」如瑾凝眉,轉頭吩咐碧桃,「打發幾個妥當的婆子過去看看,看清了派一個回來傳信,一個去南山居探望祖母,一個去幽玉院看母親,其餘都留在那邊幫手。」

  碧桃趕忙應聲而去,如瑾又叫住她囑咐:「讓她們小心些,別傷了自己。」

  「嗯,奴婢知道。」

  碧桃開了裡外房門,到後院將所有人都叫了起來,挑出幾個人去前頭查看,又安排大家在院子裡外三三兩兩的值守,以防火藉風勢蔓延過來。

  陰沉的天空黑漆漆的,仰頭只能看見灰褐色的雲層。風一陣緊似一陣,越來越大,這樣的天氣裡,滅火更加有了難度。

  如瑾站在窗邊看著亮得晃眼的火光,眉頭越蹙越緊。青蘋進屋柔聲安慰:「姑娘別著急,太太打發人過來了,她那裡沒事,讓您安心。」拿了一件長衣裹到如瑾身上,又說,「姑娘別在窗邊站著,剛睡起來,小心受風。您看這風越來越緊,快要下雨的樣子,想必火勢很快就能滅了。」

  如瑾退到妝台邊躲開風口,依然目不轉睛看著火光,「這樣的風刮了幾天了,卻也沒下起雨來,不知今夜是否能行。」

  青蘋道:「府裡僕婢眾多,就算著火也輕易傷不到人的,姑娘寬心吧。」

  如瑾道:「我擔心的倒不是火勢,而是這火為何能燒起來。」

  青蘋神色一凜:「姑娘覺得……難道是有人故意?」

  「燒在這個時候,由不得我不多想。」如瑾緩緩坐在了椅上,輕輕叩擊妝台,「母親接管植造房不久,我被禁足,再走了水……」

  這個夜晚似乎十分漫長。

  本已是進了夏日,日長晝短,黑夜降臨不久就會過去的。然而因為走了水,滅火的、等著滅火的,藍府上上下下都有些膽顫心驚,只覺得火勢下去的時間太長了些。

  開始發現走水的時候是丑時,等所有火光都消散成了黑煙,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

  依舊是個陰天,日頭蒙在雲後不出來,累了大半夜的僕婢們三三兩兩歇坐在火場旁邊喘氣,盛水的盆盆罐罐散落一地,也沒人有力氣收拾,個個都是一臉一身的黑灰。

  藍老太太被丫鬟攙著,慢慢走到火場跟前。

  「老太太!」眼尖的婆子看見,連忙爬起來跪在地上磕頭,顧不得再休息。在場眾人全都驚起,一個個忙不迭的行禮告罪,說些「已經盡力」之類的話,生怕主子怪罪她們救火不力。

  卻也不是她們過度惶恐,原是因為那一所好端端的小巧賞春廳已經被大火夷為了平地。

  那是距離南山居不遠的一處三間相連的精致房舍,建在一片花海之中,是當年老侯爺在的時候存放書籍和閒時歇息的處所。如今雖然搬空了,裡面不存東西也不住人,但因為藍老太太看重的緣故,也是府裡極重要的地方。

  一夜之間,片瓦俱無。

  藍老太太顫巍巍走在廢墟之中,不顧丫鬟們連聲哀求,一口氣走完了整個火場。

  「老侯爺,妾身……對不起您……」藍老太太停了腳步,看著滿目瘡痍,靜靜站了一會,眼淚如斷線的珠子。

  所有人都跪了下來,跪在黑漆漆的地上俯首哀求。

  秦氏帶人匆匆趕到,一見這種場面,連忙也上前跪在了婆婆跟前:「您別傷心,小心身子!您這樣讓老侯爺在天上也不能安心啊!」

  藍老太太雙手顫抖,彎腰拾起了一片碎瓷,直接用袖子抹去了上面沾染的泥土煙灰,露出裡頭精巧的彩繪。

  「這樣好的東西,經了這麼大火也沒失了顏色,是老侯爺當年親眼看著工匠們鑲嵌在簷下,一幅一幅的瓷畫,那都是畫的史上典故,你們知道什麼。」

  「還有這個。」老太太又撿起一塊碎磚,「這磚一看花紋就是影壁上的,我記得那是梅蘭竹菊四君子的花樣。」

  *     *     *     *     *

  她在這裡對著廢墟思舊,消息傳到東府,張氏愣過之後驟然笑了。

  「呵!才接管幾天植造就鬧出這麼大的事來。好端端的燒哪裡不好,偏偏燒了賞春廳,真是自作孽不可活。」說罷,匆忙穿戴整齊奔向火場。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2 08:22 PM

073波瀾暗湧

  玫瑰錦福紋落地簾啪的一聲甩向旁邊,張氏風風火火邁出門去。

  藍如璇自從聽見火起就在張氏屋裡一起等信,見母親匆忙走了,也連忙追在後頭,一邊走一邊囑咐:「母親見了祖母只勸慰就好,千萬別藉機暗示伯母辦事不利,咱們要排擠她拿回權力是真,但卻不能急在這個當口。」

  張氏唇邊的笑渦怎麼都掩飾不住,因為心情十分愉快,腦子也靈光了許多,聽了女兒的話很是點頭:「璇兒真是母親的好閨女,什麼事都能想在前頭,母親明白你的意思。」

  林媽媽陪在一旁見張氏興致難得的好,瞇起本就狹小的眼睛,有意笑著湊趣。本來心裡明鏡似的,卻偏偏要裝出十分的懵懂來:「太太快解釋給奴婢聽吧,您和大姑娘思慮深遠,奴婢可還沒想明白呢。」

  張氏眼睛一眨,自是不吝賜教,「她才接管了那攤子事,咱們不能立刻使絆子給她,否則誰都看得出來是咱們不好。所以呢,這次她自己出了事,咱們也不能只圖痛快就順勢踩上去,以免旁人誤會是咱們做的手腳。」

  林媽媽作恍然大悟狀:「噢,如此說來,咱們只在一旁仔細看著她吃癟就成了。」

  「對,雖然不如親自踩了來得爽快,但總歸是個樂子,有樂子咱們就別錯過,盡可好好瞧著罷。」張氏頭上嵌金流蘇隨著她急匆匆的步子一晃一晃的,像極了她此刻雀躍的心情。

  藍如璇撫著胸口,有些吃不住這樣速度過快的趕路,說話也有些上氣不接下氣:「母親別只顧高興……既然燒的是賞春廳,恐怕祖母……不會善罷甘休,從她親自去火場痛哭就能看出她心裡多在意,咱們也要打起十二分小心。」

  張氏笑道:「這不是已經小心了麼,否則誰會有車不坐放著腳跑。還是你教我的,如此更能顯出急切關懷之情。」

  林媽媽跟著笑:「老太太看見咱們氣喘吁吁的跑過去,自然明白太太和姑娘有多關心她老人家。」

  就這麼著,一眾人從東府直接跑到了西府,再穿過園子來到賞春廳附近。這是距離非常遠的一段路途,是以到達時,張氏和藍如璇都是鬢髮散亂,衣衫歪斜,只能扶著丫鬟喘氣。

  藍老太太仍在對著滿地廢墟垂淚,地上烏泱泱跪著一大群丫鬟婆子,大半都是滿身黑灰不成體統的樣子,秦氏正在地上拽著老太太衣襟哀求。

  「……婆婆,您千萬不能傷心太過,聽媳婦一句快回去吧,這裡交給底下人處理就好了。要是您傷了身子有了三長兩短,咱們全家上下可怎麼好……」

  藍老太太並不聽勸,只顧對著滿目瘡痍傷心不已。張氏見狀,等不得氣息喘勻,帶著藍如璇上前就跪在了秦氏身邊:「婆婆您只當疼兒孫們可好?灰塵煙氣還沒散盡,您可不能總待在這裡。您看嫂子跪了許久臉都白了,她身子也不好,您可憐可憐她。」

  「是呢,老太太您看,一聽說您在這裡,我們二太太和大姑娘連車都沒來得及備,緊趕慢趕地一路跑了過來,鞋都差點跑丟了,就是怕您在這裡久站傷了身子。」

  林媽媽隨張氏跪下,一臉痛惜地陳情。

  吉祥正在一旁扶著藍老太太,聞言瞅瞅她,又看看張氏和藍如璇衣髮不整的樣子,最終在張氏髮邊金流蘇上掃了一眼,垂下眼簾。

  藍老太太低頭,飽含哀戚看了看剛剛趕到的二兒媳和長孫女,原本漫無目的地目光卻突然銳利起來,臉上悲痛之色也陡然換了惱怒。

  低頭跪伏的張氏等人沒發現老太太這番變化,依舊在那裡長吁短歎地哀勸著。恰好秦氏此時也說了一句:「婆婆,您在這裡下人們也不敢動彈,還是您先回去,容她們在四處翻翻看看,看能不能撿出什麼完整的東西來,都是以前的舊物,能撿出一件是一件,您看可好?」

  「好,那我就回去。」

  藍老太太突然答應得痛快,轉身扶了丫鬟走掉,直把秦氏張氏一大群人看得目瞪口呆。這是怎麼了,哀求那許久都不見成效,怎麼瞬間就成了?

  秦氏望著婆婆背影愣了一瞬,才想起要趕緊善後,趕忙站起來。不想跪了太久腿已經麻了,踉蹌一下差點摔倒,還是身邊丫鬟匆忙扶住。

  張氏見秦氏如此,臉上帶了十分友善的笑:「嫂子受苦了,快讓丫鬟扶你回去休息吧。」

  秦氏靠在丫鬟身上,看見她眼中藏不住的得意,壓下怒氣勉強笑了一笑:「不勞弟妹掛心。」

  「哎唷我差點忘了,嫂子卻還不能休息,這邊一切都得你照看打點呢。」張氏一拍手,恍然大悟之後又是憐憫,「你說這才真是……唉,眼下你管著植造房,我也不能幫上什麼,唯有替你去婆婆跟前寬慰一下盡盡孝心罷了。嫂子,你可注意身子別累著,不然瑾丫頭禁在房裡本就煩悶,更要為你擔心了。」

  秦氏待要發作,看看周圍人多,又忍了下去,只道,「弟妹且去,一味在這裡說話,別讓煙灰瞇了眼睛,嗆了喉嚨。」

  張氏笑道:「不打緊,我才過來多大一會,嫂子似乎跪了半天了?正該小心才是。」

  說著帶了藍如璇轉身離去,故意將步子放得極慢,頻頻回頭欣賞秦氏站在火場中蓮裙髒污的狼狽。

  「太太,別跟她一般見識,咱們不著急。」孫媽媽附耳勸慰。

  秦氏盯了一眼張氏故作姿態的背影,嘴角噙了冷笑,「自是不著急。」

  說罷將適才一切拋在腦後,回身將植造房幾個管事點了出來:「你們帶人好好清理打掃,已經有了罪責在身,但要謹慎善後以求將功補過罷。」

  郭婆子幾人俱都是灰頭土臉,從發現起火開始就趕來這裡指揮著滅火,忙累了大半夜,此時一個個杵在那裡都跟黑炭樁子似的。但是她們各自都明白此事不小,說不定就會因此丟了差事,誰也不敢叫苦叫累,聽得秦氏吩咐,趕緊鄭重答應下來。

  秦氏掃視一圈,發現緊後頭還縮著一些滿身髒污的小廝,乃是夜裡火起時分從外院趕過來幫忙的,適才老太太來得急,他們還沒顧得上躲出去。秦氏便道:「先讓他們出去,總在這裡不像話。」

  郭婆子自去帶人做事,秦氏扶著丫鬟的手走到一旁歇著。近處無人,孫媽媽低聲與秦氏商量:「這火來得凶猛,太太留神一些才好,一會叫了附近上夜的婆子仔細問問,看是怎麼起的火。」

  秦氏墊了帕子坐在石上,面色沉重,「我也正在思量,若是天災還好,若是人禍,行事的人可真是膽大包天。這裡離南山居那樣近,夜裡風又急,要是一不小心燒過去就是大禍。」

  「可不是。」孫媽媽點點頭,想起方才張氏得意的樣子,「……會不會是她?」

  秦氏思量一會,搖了搖頭:「說不準。」

  孫媽媽想到一事,忙道:「讓她們收拾火場的人謹慎些吧,要是發現了什麼不同尋常的東西,需得趕緊報上來,說不定能查出蛛絲馬跡。」

  秦氏醒悟:「對,你快去告訴。」

  孫媽媽立即跑過去叫了郭婆子吩咐,郭婆子不敢怠慢,知道要是能查出什麼就是自己脫干係的好機會,連忙知會了下去。

  幾十個僕婢在火場忙亂著,孫媽媽吩咐下去良久,卻也不見有什麼收獲。秦氏坐在一旁一邊盯著,一邊等著。

  火滅之後的黑煙一直飄蕩在周圍。助長了一夜火勢的風偏偏在火滅後停了,於是那些黑煙久久不能散去,彌漫著、漂浮著,只讓人感到呼吸不暢。空氣中滿是焦土味道,天上層層壓著烏雲,頭上腳下都是灰與黑覆蓋的顏色。處在這樣的灰黑之中,再去看遠處園子裡花紅柳綠的模樣,心就無端端的沉了下去。

  秦氏看著火場沉默半晌,長長歎了一口氣。

  「香綺,你說日子怎麼就這樣難。剛剛有了些起色,有了些盼望,偏偏要出事。」她無意識地拿起帕子撣撣裙上煙灰,不料那灰卻膩在了煙青羅錦細密的繡紋上,再也撣不開。秦氏皺了眉頭,放下帕子,仰頭看看頂上烏沉沉卻一直不肯落雨的天。

  「以前我無欲無求的時候,日子也難,卻跟淌河似的,再難也看得清腳下,不過是些絆腳的石頭、旋流的水渦。而如今呢?」她自嘲地笑了笑,「心裡有了所求,腳下就滯重了,再也不是河,而是黏膩的沼澤,前行都是困難,何況還不知什麼時候就要陷進泥裡去,也不知混濁湯子裡藏沒藏著毒蟲猛獸。」

  沒有風,長長的歎息不能夠被風吹散,只盤旋在周圍像無形繩索一樣捆著人。孫媽媽勉強露出笑容,將手輕輕搭在秦氏肩頭。「太太,咱們不想這些,為了姑娘咱們就得一直向前,管它什麼泥潭毒蟲的,都得闖過去。」

  秦氏聽了這話,灰暗的眼睛漸漸有了些光彩,「對,為了瑾兒,怎樣也得一直向前。」卻又想起如瑾現下被禁足的處境,歎道,「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能出來。」

  孫媽媽道:「您別煩惱,姑娘心裡比咱們有數。」

  「是啊,可惜我總幫不上她。」

  *     *     *     *     *

  錢嬤嬤扶著自家小丫鬟的手,火急火燎在藍府二門下了車,一路小跑朝南山居方向趕,急得小丫鬟直嚷:「您老人家慢著點,小心絆著!」

  「我要是絆著也怪你們這些不懂事的!出了這麼大的事竟然還瞞著我。」錢嬤嬤一邊腳不沾地一邊嘴裡罵著。

  小丫頭委屈嘟嘴:「那不是爺和奶奶怕您驚著,想讓您睡醒了再來嘛,再說奶奶也在府裡伺候著呢,不礙事的。」

  「進了府裡還這麼渾說!」錢嬤嬤一巴掌拍在小丫鬟頭頂,「什麼爺和奶奶的,咱家連我算上都是一窩奴才,府裡住著的才是咱們真正的主子,出了事不先考慮主子,光知道讓我睡覺!」

  錢嬤嬤一陣風似的趕進了南山居,她身份不比別人,院子裡丫鬟見了連忙打簾子請她進屋。

  「老太太怎樣?」錢嬤嬤小聲詢問門口伺候的丫鬟。

  丫鬟朝內努努嘴:「二太太跟大姑娘在跟前呢,勸了半天了,沒聽見老太太言語一句。」

  錢嬤嬤想了想,站在外頭捋順跑亂的頭髮,又抻了抻衣服褶皺,看看上下妥當,這才悄聲進了屋。

  「……您老人家喝口熱茶順順氣?」廳堂裡幾個小丫鬟垂手恭肅而立,隔著湘妃竹瑞鵲報喜的簾子,張氏柔和的聲音從裡頭傳出來。

  須臾又聽見藍如璇略帶焦急的勸慰:「您總這麼不吃不喝的可怎麼行?眼看著早飯時辰早就過了,您還沒吃一點東西,熬壞了身子豈不讓大家擔驚受怕,咱家上下可都指望著您呢。」

  「是呀,您好歹喝點水也行哪。」張氏道。

  錢嬤嬤輕輕咳嗽一聲,在簾外稟報:「老太太您可好?老奴來了。」

  一直在羅漢床上悶坐無聲的藍老太太這才有了些反應,嘴角動了動:「進來吧。」張氏和藍如璇對視一眼,雙雙上前給錢嬤嬤打簾子。藍如璇堆了笑:「您老人家可算來了,這半日祖母不吃不喝的真是愁壞了我們。」

  錢嬤嬤朝兩人福身行禮,口上直道謝:「怎敢當二太太和大姑娘親自打簾,折煞老奴了。」

  藍如璇笑道:「祖母誰的話都不聽,也就是您能勸著點,我們可都指望您了。」

  「不敢不敢。」錢嬤嬤上前給老太太請安,拿眼詢問羅漢床邊侍立的吉祥如意,兩個丫鬟都是一臉苦笑的搖頭。

  錢嬤嬤正要說話,藍老太太面無表情朝向張氏母女:「回去吧,別在這裡鬧騰,讓我靜一靜。」

  這話不太客氣,藍如璇臉上笑容一僵,轉而趕緊又笑起來,「錢嬤嬤來了,那孫女就不打擾您了。母親,咱們回去?」

  張氏恭恭敬敬朝上福身:「媳婦告退,婆婆您好歹吃點東西,媳婦過會再來看您。」

  老太太揮了揮手,將兩人打發了。

  一出南山居,眼見四周無人,張氏的笑臉就耷拉下來。「鬧騰?原來好言好運的勸了她半日,只算是煩人的鬧騰?」

  「是以可見祖母有多生氣。」藍如璇溫婉的笑意換成了嘲諷,抬起帕子輕輕抹勻鬢邊脂粉:「祖母越是生氣,伯母就越不得好過,這場火無論是因何而起,可是燒得好呢!」

  張氏尋思一下,也覺得頗為有理,被婆婆惹出的火就全都轉到了秦氏身上,「正是,讓她再跟我爭、讓她再害我,這下她可是倒霉到家了!先禁足了一個三丫頭,我看她如今處境怕是還不如禁足的呢。」

  母女兩個慢悠悠的帶人往回走,眼見著園中景色如許,走到火場附近卻是一片焦黑不堪入目,張氏駐了足,遠遠看著場邊孤零零悶坐的秦氏,兩道頗有些濃黑的眉毛就不由高高揚起。

  南山居內室裡,近身的吉祥如意都已被遣出,連帶喚走了外間侍立的小丫鬟們,還順手關了房門。外面天光不明,即便幾扇窗子都是大開著,屋裡也是灰暗的顏色。絳棕色高高低低的家具立在四周,平日裡看著莊重富貴,這樣的光線下就顯得太過沉凝,連案上美人瓶裡供著的時令鮮花都被染上了陰暗的灰色。

  唯有錢嬤嬤陪在藍老太太身邊,側坐在羅漢床下的腳踏上,像舊年時光裡主僕相對時那樣,一下一下輕柔地給老太太揉著酸脹的小腿。

  「老奴知道那地方對您有多重要,那是您跟老侯爺第一次見面的地方……那年春天花開得早,您在樹下站著看花,老侯爺就在屋裡頭看您。」錢嬤嬤露出溫和的笑,「後來,遭了事,在京裡過了那麼久,回來的時候家裡處處都不像樣子了,唯有這賞春廳周圍開著花,樹長得老高,您就說是上天保佑著老侯爺和您哪……」

  「影心,別說了。什麼都沒了,還說那些有什麼用。」

  藍老太太面目淒惶,眼睛瞅著窗外虛空,彷彿看見昔年蒙著瑰色的舊事舊影。

  錢嬤嬤笑著搖搖頭:「您錯了,賞春廳不是沒了,是老侯爺天上寂寞,收了它去當做小憩的居所。那裡頭滿滿都是您和老侯爺的回憶,您看著它憶了這麼久,也該給老侯爺看看啦。但您這麼只顧傷心,讓老侯爺知道了還以為您和他賭氣呢,又該罰自己抄情詩哄您了。」

  藍老太太低頭瞅瞅錢嬤嬤,雖然心裡難受,還是忍不住被逗得露了些笑容,「你就知道拿我尋開心,這麼大歲數了,滿口裡都是些什麼。」

  錢嬤嬤見主子露了笑臉,站起身拿了熱茶端過來:「您且喝點東西熨帖腸胃,老侯爺在天上看著呢,見您這樣該多傷心。」

  藍老太太接過茶,捧在手裡沒喝,但那熱熱的溫度卻讓她冰冷的手慢慢暖上來。長長歎口氣,老太太剛露出的一絲笑意又換做愁容。「老侯爺要是真能看到,就該托夢來看看我,扔我一個人對著這些不成器的兒孫,我心裡是多苦,他知道麼?」

  說著就淌了眼淚,「為了一點點管家權,竟然什麼都不顧了,敢殺人、敢放火,真不知我哪天睡下去就著了她們的道,再也醒不過來。」

  錢嬤嬤趕緊攔住她:「您這是想什麼呢。給她們再大的膽子也不敢跟您怎樣啊,沒看大家見了您都緊趕著奉承討好麼,恐怕您一個不高興懲治了誰呢。您威風富貴地坐在這裡,任憑什麼事也輕易擺平了,有什麼可怕的。」

  拿了乾淨帕子給老太太拭淚,錢嬤嬤試探著問:「您是說,這火……是人故意?」想起園中房舍都在植造房維護修葺之下,錢嬤嬤立刻明白了主子所指,驚疑道,「不能吧?這才交出去多久,她怎麼敢動這樣的手腳,豈不是自己給自己找不自在。」

  藍老太太微微冷笑:「你沒看她在火場那個得意的樣子呢,眼睛裡全是笑,還偏偏要裝出痛心疾首給我看,我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讓她拿我當傻子。衣衫不整跑得氣喘吁吁的,好像她趕來得有多匆忙,可腦袋上金釵玉簪一樣不落,齊齊整整插了一頭,要真是忙著趕來的,哪有空插這些玩意!」

  錢嬤嬤聽了亦是無言,低頭想了半日,才遲疑著開口:「她慣會做這些表面工夫,您見怪不怪倒也用不著生氣,只是這走水的事……老奴覺得您還得想想,不一定是她。她是精細人,一定不會才交了權沒多久就做這個,明著跟您作對。」

  「說不定正是因為她覺得別人會這麼想,才要反其道而行之。」

  錢嬤嬤知道主子早晨一定是被氣壞了,所以才不管不顧地出了這樣的想頭,且又不能擔保那位一定不會做,倒也不好深勸,只得道:「到時拿了附近上夜的婆子和植造房的人仔細問問看吧,您現在先隨老奴去吃飯可好?吃飽了有了精神才好應付這些事。」

  *     *     *     *     *

  梨雪居裡外間的窗子全都敞開著,為著如瑾不喜憋悶,愛讓風和日光進屋子相伴。然而這樣的天氣裡,再怎麼開窗也是沒有日光透進來的,屋裡屋外俱都是暗。而且,因了昨夜的大火,東南風吹進來帶著些微的焦煙氣,什麼花香都被沖散了。

  碧桃站在廊下,手裡端著水仙臘梅銅盆,盆裡是剛剛打好的洗臉水,水面還飄著養顏凝香的鮮花瓣。隔著窗子她朝屋裡喊:「姑娘別擔心啦,那邊早就安定下去了,您這一上午擔驚受怕的連臉都沒洗,頭都沒梳,讓人笑話呢。奴婢給您打了洗臉水,這就進屋伺候您。」

  就聽青蘋在裡頭笑:「別只顧著說嘴,趕緊端水進來。告訴人把梳頭水也換了新的來,屋裡這罐都快用完了。」

  「哎唷可不是,忘了這茬。」碧桃左右看看,將手裡銅盆交到門口站著的一個上年紀的老媽媽手裡,「鄭媽媽勞您給姑娘端水進去,我去後頭拿梳頭水。」

  鄭媽媽是南山居的,就像五姑娘藍如琳身邊盯著做針線的那位一樣,因了如瑾禁足,是藍老太太特意派過來伺候的。她整日也沒什麼事可做,就是看著別讓如瑾往外頭傳東西。然而來了之後如瑾待她很客氣,每日行動坐臥又規矩,實在沒什麼可看著的,鄭媽媽頗覺不好意思。此時見碧桃主動讓她幫忙做事,連忙笑著答應了。

  端著水盆進屋,聽見如瑾正在那裡跟丫鬟閒聊。「……這些日子梳頭水比往日香了許多呢,以前總覺著濃香不好,可這用慣了之後,再用淡香的反而不習慣。」

  青蘋打開一個海島明月的舊窯白瓷小罐子,湊近罐口聞了聞,道,「其實這香氣也不怎麼濃,比別人用的淡多了,只是姑娘以往用得氣味太淺了些,才覺得這個濃烈。」

  如瑾親自拿過罐子聞:「是麼?我還是覺著香氣重,怕薰著別人。」

  不經意回頭間卻看見鄭媽媽端著洗臉水進屋,忙吩咐青蘋:「快去接了!碧桃真是的,怎麼能讓媽媽做這些瑣事。」

  青蘋趕緊上去接了水,鄭媽媽笑道:「我不就是來服侍姑娘的麼,姑娘這麼客氣倒讓人不安。」

  如瑾指了指一旁錦杌:「媽媽快坐,別說這些讓人慚愧的話。原是祖母看我不穩重,專門讓您過來教導我規矩的,可不是讓您來幹活。」

  說著將手中瓷罐遞給鄭媽媽,「正好您來了,幫我聞聞看,看這香氣重不重。身邊幾個丫頭都聞慣了不覺得,我總怕是氣味太濃了薰著人,也失了體統。」

  鄭媽媽看如瑾這樣尊重她,心中也是歡喜,欠身在杌子上坐了,接過瓷罐湊在鼻端輕輕地嗅了一下,繼而驚訝道:「這樣淡的香氣姑娘還覺得重,那可真沒再淡的了。姑娘平時身上就沒什麼脂粉氣,原來用的都是這樣的東西。」隨後又聞了一下,贊道,「這水味道雖淡,卻是怪好聞的,也不知是怎麼做的。」

  如瑾笑道:「是我嫌刨花水太膩,從古籍上找來的養髮方子,調製成水每天梳頭用的。媽媽要是喜歡改日我把方子給您,您試著用用。您要是嫌這味道太淡呢,可以多加些白礬在裡頭,聽我院裡配水的婆子說,最近就是加了白礬才香氣重了的,據說味道也能持久。」

  鄭媽媽聽了臉露疑惑:「白礬還有這個用處?」想了一想,又勸道,「其實我看加了白礬也沒香濃多少,如果姑娘本來就喜歡淺淡的氣味,白礬盡可不加。這東西性寒,女孩子用多了不好的,平日裡我閨女染指甲搗鳳仙花,我都不讓她加太多白礬在裡頭。」

  如瑾微訝:「是麼,我不知道呢。」

  「姑娘年紀小不知道,我也是以前聽一個大夫講過,知道些皮毛罷了。聽說這東西雖然用途多,且能入藥,解毒化痰什麼的效用不錯,但也有許多宜忌,譬如陰虛體質的人就禁用,說是傷體。也不知姑娘是什麼體質,還是小心些好。」

  她在這裡絮絮地說,碧桃抱著另一罐梳頭水進來了,同來的還有寒芳,進屋福身一禮,笑瞇瞇道:「奴婢來給姑娘梳頭。」說著走到妝台邊,放了木梳匣子,將裡面光彩精致的牛角梳一把一把陳列在纏枝番蓮素錦台布上。

  鄭媽媽一見那些梳子就十分驚訝:「這東西做得可真是精細透了,也不知要費多少工夫。」

  如瑾笑笑:「我也不知道呢,聽說是庫房裡存著的數一數二的好東西,不知怎麼讓我沾光用上了。」

  寒芳就抿嘴道:「戲文裡都說寶劍配英雄嘛,想是庫房媽媽見奴婢梳頭本事最好才分了這套過來,姑娘是沾了奴婢的光呀。鄭媽媽不瞞您說,這套梳子可寶貴呢,前些日子庫房的人還特意追過來拿去保養,生怕奴婢給用壞了。」

  「呸!沒輕重的小蹄子,敢拿姑娘打趣。」碧桃過來拍了寒芳一巴掌。

  「本來就是嘛,人家說的真話。」寒芳吐吐舌頭,舉起幾把梳子給大家看,「喏,庫房才剛給新補了顏色,多鮮亮。」

  「行了,這位英雄且放下寶劍吧,等姑娘換了衣服才輪到您耍把式。」碧桃打趣了一句,扶了如瑾到屏風後頭換衣服。

  鄭媽媽就站起來:「那我先出去了,這裡也幫不上手,姑娘有事再叫我。」

  「媽媽慢走。」如瑾在屏風後應了一聲。

  鄭媽媽離開,如瑾換了衣服走回妝台邊。「梳頭吧。」

  「是。」寒芳收了彩色牛角梳,拿起如瑾妝台上一把普通的蓮紋桃木梳,開始梳頭。

  碧桃在一旁收拾如瑾換下的衣服,隨口問道:「姑娘,似乎鄭媽媽沒注意到玄機,什麼時候再跟她挑明一些?」

  「不急。」如瑾拉開斗屜翻檢裡頭的首飾,挑了一支攢珠短釵在髮間比了比,「一股腦說給人聽未免落於刻意,一點一點的讓她自己於不經意間恍然察覺,那時才能顯出背後下手的人有多陰毒。」

  說罷淡淡盯了一眼兩盞白瓷罐,裡面養髮水清可見底,比未加白礬時澄澈了許多。若是不知底細,誰又能料到這晶瑩剔透的馨香汁液裡,竟是藏了殺機的。

  梳洗之後待要安靜歇一會,派去南山居和幽玉院的婆子回來了,將秦氏和藍老太太的狀況一說,如瑾皺眉:「母親身子弱,大半夜擔驚受怕的,此時總在那廢墟跟前等著也不是辦法,可惜我又出不去,連陪她說話都不能。」

  想了一會,卻也無甚好辦法,便派青蘋去秦氏跟前照顧著,伺候一些熱湯熱水。青蘋去了之後,如瑾坐在窗邊沉默。

  外頭天色陰沉,遠遠望去,夜裡走水的方向似乎還有黑煙飄搖。如瑾看著那黑煙出神,手中無意識把玩著腰間墜的五瓣梅花玉佩,良久不發一言。

  碧桃在屋裡輕手輕腳的收拾東西,過了許久,試探著輕聲勸了一句:「姑娘別擔心了,太太跟前有孫媽媽和飛雲姐呢,青蘋再去了更多個人,能照顧妥貼的。」

  如瑾目光悠遠,緩緩道:「我在想,這場火或許是好事。」

  *     *     *     *     *

  這一場大火之後,焦土氣味在賞春廳附近盤桓了許多日,園子裡其他處雖然依舊花木馥郁,但隔得老遠仍能聞到那股草木香都掩蓋不住的焦糊氣息,讓人情不自禁地想起火場的斷壁殘垣。

  賞春廳不復存在了。藍老太太的情緒一直沒有調整過來,身體也漸漸弱了下去,每日臉上總是不見血色,吃了好多湯藥都不見成效。她動了大氣,除植造房上下各自免了半年月錢之外,賞春廳附近上夜的幾個婆子全都闔家被趕出府去,且在走前各被打了三十板子,抄沒了全部家產。

  這也就等於基本斷了她們的活路。奴籍之人與別個不同,一旦被主人掃地出門,其他富貴人家也不會雇傭他們。而除了伺候人之外,他們一般身無長技,本身又沒有土地可以依靠,大多都會流落顛沛,十分淒涼。這次趕出的婆子們因為挨板子受了重傷,身上又沒有財產,治傷養傷都是問題,更別提安身立命。

  藍老太太已經許多年不曾行這種嚴苛之事了,這番處置讓闔府上下俱都心驚,於是大家很是安分,連平日裡吵架拌嘴的都少了許多。但藍老太太依然不高興,因為錢媽媽密報在火場附近發現了散落的清油,卻並沒有查到灑油的人。

  好好的園子地上出現清油本就蹊蹺,何況又起了那麼大的火,有人故意縱火也就不能推測。老太太的臉色陰沉了好些天,錢嬤嬤整日整夜的陪著,也並沒有勸慰過來。

  這日晚間,到了快要就寢的時間,藍老太太已經換了寢衣準備上床,雖然並不一定睡得著,可錢嬤嬤一直勸她早點躺下。

  這邊剛脫了半只鞋,就有吉祥一臉詫異地走進來通報:「老太太,會芝堂凌先生來了,在後門那邊等著看診。」

  一句話裡太多讓人意外的蹊蹺之處,藍老太太立時皺了眉毛。

  「誰請來的,怎麼出去請大夫都不曾知會我一聲?在後門又是怎麼回事,我倒沒聽說什麼時候改了規矩,大夫要從後門進府。」

  吉祥低了頭不敢接話,她也聽說過凌先生的名諱上慎下之,當日如瑾身上掉下來的花箋可是寫了這兩個字的,藍如璇念出來,在場的人都聽得明白,只是後來被老太太壓著不敢亂說罷了。如瑾的禁足對外宣傳只是養病,吉祥這等主子們近身服侍的丫鬟卻都知道底細,此時眼見老太太發火,自然不敢觸霉頭。

  錢嬤嬤稍微思量一瞬就拿了外衣披上:「老奴去看看。」

  藍老太太冷笑:「黑天半夜的在園子後門,怕不是要溜進來被人看見才假作出診?你去看看他作何解釋。」於是錢嬤嬤跟了吉祥匆匆而去。

  這一去就去了大概兩個時辰,直到半夜三更才得回返。錢嬤嬤進屋就遣散了裡外間所有丫鬟,臉色古怪。「老太太,恐怕這事……您還記不記得您曾說過,石佛寺那回去上香也有凌先生跑去出診?」

  藍老太太道:「那次不是他在後院與三丫頭隔門說話被人撞見,後來才跑去前門假作問診麼,欲蓋彌彰的伎倆,這次又想故伎重演?」

  錢嬤嬤扶了主子到床邊坐下,「您且消氣,此事恐怕沒這麼簡單,容老奴慢慢跟您說。」

  「怎麼?」

  錢嬤嬤道:「以前咱們怕是疏忽了,只一味記著他曾經在石佛寺後院的事,卻忽略了關鍵之處——也是方才我聽吉祥隨口念叨才發覺的,告訴咱們後院那件事的李婆子,當日並沒有跟著您一起去上香。」

  藍老太太一愣,隨即道:「這個我也知道,她不是說了麼,她是聽那天跟去的小丫鬟私下嚼舌頭才發覺的。」

  錢嬤嬤歎氣:「咱們卻忘了問她是聽哪個小丫鬟嚼舌。適才我突然想起才特意去問了問她,您猜她說什麼?她說是聽小燕講的……」

  「小燕?」

  聽到這兩個字,藍老太太若有所思,神色漸漸凝重。這個和紅橘之死有牽扯的丫鬟,早已被藉口得急病攆了出去,老太太沒料到又一次聽到她的名字時,依然是跟如瑾有關的事情。

  錢嬤嬤繼續道:「李婆子為人您也清楚,是個慣會奉承討好的,整日著頭不著了,瘋瘋癲癲。小聰明是有些,但要說到參與陰私之事那卻還不夠斤兩,是那種不待行事就能說得漫天風雨的人。所以,她要想陷害什麼人是不可能的,頂多是平日有些怨氣,趁機踩一腳罷了。曾聽我家媳婦說,當時凌先生進內給三姑娘問診時,她受了三姑娘的排揎,很有些下不來台。」

  藍老太太聽到這些已經明白了錢嬤嬤的言下之意:「你是想說……」

  「老奴想說,李婆子聽說這事沒假,但故意洩露給她聽的這人心裡想的什麼,是否真的看見了後院的私會,那卻說不定了……」

  藍老太太深吸一口氣,垂下了眼瞼,盯著地上錦毯的花紋瞅了半天,緩緩問道:「是什麼事情讓你生了查問李婆子的心?可是那凌先生說了什麼?」

  錢嬤嬤道:「凌先生倒是沒說什麼,只說既然又被騙了,那麼以後咱們府的事情他就不管了,本來外面流言就越來越熱鬧,他不為自己考慮,也要顧念師傅和會芝堂的名聲,說罷就走了。」

  「那你……」

  「老奴不敢信他,也不敢不信,事關侯府清譽,老奴就自作主張悄悄派人跟著他了。」錢嬤嬤告了一聲罪,接著說道,「這一跟,還真跟出了些眉目。」

  藍老太太向後微微仰身,靠在了床頭迎枕之上,面色十分平靜,緩聲道:「說吧。」

  錢嬤嬤卻知,主子這樣的姿態,是真的十分在意了。

  「派去的人跟著凌先生一路回了會芝堂,凌先生那裡沒有什麼特別之事,回去時候已經時辰不早,他讓伙計上了門板就關了醫館的門,裡頭燈火也不久就熄了。然而,會芝堂對面小巷子黑影裡,卻一直有人盯著,直到醫館熄燈才離去。」

  藍老太太眼睛瞇起:「所以,跟著這個盯梢的,又得了什麼?」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2 08:23 PM

074翻覆之變

  錢嬤嬤聲音更低,附耳在藍老太太身邊竊竊私語。

  黃銅燭台上燈花啪的爆了一聲響,光焰跳動,映了主僕兩人的影子在淺橘色丁香紋床幔上,虛虛淡淡地晃動著。

  藍老太太瞇起的眼睛漸漸張開,臉上慢慢恢復古井無波的神色,而眸底深處的暗色卻越發重了,燭火映在瞳孔裡,也只是微微弱弱一絲虛光。

  「好,很好。」

  錢嬤嬤直起身子,半晌後只聽得主子簡單吐出了幾個字。相伴多年,她對藍老太太的情緒變化洞察入微,也感同身受。聽見這僵硬麻木的三個字,錢嬤嬤心裡也覺得發苦,順著喉嚨漫上來,舌尖也麻了。

  她輕輕跪下去,語氣中帶了堅定的鄭重,「您放心,老奴一定徹查到底,務必夯實了每處細節再來跟您稟報。」

  藍老太太沒答言,頭輕輕向後仰,靠在蓬鬆柔軟的墨綠色玉桃獻壽大迎枕上,緩緩合上了眼睛。

  *     *     *     *     *

  這一晚,陰霾了多日的天空終於下起雨來。

  先是一滴一滴的水珠子重重砸在簷上地上,緊跟著就是由遠及近轟隆隆的悶雷。一道接一道的閃電在天際劃過,似有群蛇亂舞。風將半開的窗扇吹得啪啪作響,衝進屋來,幾乎熄滅了殘留的一點紅燭微火。值夜的錢嬤嬤連忙披衣起身將窗關了,隔了風雨在外。

  屏風裡頭響起藍老太太的問話:「下雨了麼?聽起來是場大雨。」

  錢嬤嬤用細銀籤子挑亮了燭芯,移燈近前,看見老太太坐起身掀開了半幅帳子。「您被吵醒了?約摸還得一個時辰才到起床的時候,您躺下接著睡吧。」

  藍老太太指了指床頭案上溫著的茶水:「不是吵醒了,是一直沒睡著。」

  錢嬤嬤放下燈遞了溫茶,歎道:「您寬心睡吧,有什麼事老奴去辦,您別熬壞了身子。」心裡卻也明白,勸恐怕也是白勸。

  老太太喝了茶,靠在迎枕上坐了一會,眼神放空不知在想些什麼,半晌才道:「你去歇吧,我也瞇著。」說著閉了眼睛。

  錢默默無聲歎息,輕手輕腳放了簾帳,回去榻上躺下,卻聽見帳內一直沒有熟睡的綿長呼吸,知道老太太仍是不曾睡著。她也是上了年紀的,夜裡一旦驚醒就再也睡不著,於是也睜著眼撐著,聞聽外頭風雨大作,一聲接一聲的驚雷炸的人心底發顫。電光閃過的時候,屋子裡也會亮如白晝,一瞬間映照出桌椅案櫃高高低低的影,幢幢綽綽頗為猙獰。

  這場大雨一下就是一個多時辰,等到雨停的時候,天光放亮,滿院子的排水溝裡都是滿滿的雨水,嘩啦嘩啦流淌著,渾濁而湍急。

  錢嬤嬤起了身,將窗子打開一道小縫,讓早間清爽的空氣散進屋子,回身轉過屏風去看床上的主子。不想床簾掀開的剎那,卻讓她驚了一跳。藍老太太歪倒在大迎枕上,呼吸短促,臉頰上一片通紅的顏色。

  「老太太!」錢嬤嬤驚慌地用手試了試主子額頭,驚道,「怎麼這樣燙!」

  藍老太太處於昏睡之中,怎麼叫也叫不醒,急得錢嬤嬤一疊連聲叫丫鬟們。「快去請大夫,老太太生病高燒呢!」忽然想起什麼,連忙又囑咐道,「別請會芝堂的,請別家大夫來!」

  南山居上下頓時忙成一團,出去知會外院請先生的,到各房各屋報信的,屋裡屋外打雜伺候的,全院子僕婢沒有一個閒著。

  不久之後秦氏帶著人趕到,進屋看見婆婆燒得渾身發燙,也是唬了一跳,將錢嬤嬤拉到一邊問是怎麼回事。錢嬤嬤自然不好明說是昨夜怒氣攻心的緣故,只道夜裡風雨受了寒。秦氏歎道:「昨夜那麼大雨也真是讓人心驚,老太太上了年紀未免不經折騰些,近來又因為賞春廳的事心情不好,都怪我辦事不力,讓她老人家受了這個苦。」

  不久後大夫急匆匆趕到,秦氏見不是慣常所用的會芝堂蔣先生,明白緣故,心下也是頗有愧意,在床前洗帕倒水服侍得十分殷勤小心。那大夫開了一劑方子,錢嬤嬤拿過看了看,便問:「這藥量似乎輕了些?」

  大夫道:「老太君年紀大了,據脈象推斷身體又一向是弱的,此來病雖凶猛,但藥量卻是不能多用的,以免傷了身子,唯有慢慢調理溫養為宜。」

  送了大夫出去,錢嬤嬤又趕緊催人去抓藥煎熬,回來想了想還是覺得不踏實,又打發人去另一家有名的醫館請人。正忙著的時候,東府張氏帶著藍如璇到了,恰逢大少爺藍琅今日在家,也跟著過來探望祖母的病。

  錢嬤嬤見張氏又是一頭鬢髮凌亂的樣子,心中不喜,面上卻不表露出來,只道:「二太太又沒來得及坐車吧,跑成這樣也真是的,何不等車備好了再過來,等車加坐車的工夫興許比直接走來更短。」

  張氏歎口氣,近前看了看昏睡的婆婆,愁眉不展:「我也是一時心急,家裡那輛車又壞了一條轅子沒換上,光等著它什麼都耽誤了。」

  錢嬤嬤沒再說話,接了秦氏擰乾的帕子給老太太搭在額頭。

  張氏坐在床邊小杌子上垂淚,「怎麼就突然病成這樣!昨夜風雨是大了些,今日早起滿園子還是濕浸浸的,低窪地方連石磚甬路都被漫過了,但婆婆這一向還算硬朗,突然病逝如山倒的,可真讓人擔心。唉……想必是為賞春廳的事情傷心過度罷。」

  說著擦擦眼淚又問,「聽說大夫來過了,可是會芝堂蔣先生?他的診斷向來靈驗的,又常年走動在府裡,知道老太太一向的體質,能斟酌著用藥。」

  秦氏起身出門,「我去看看藥抓來了沒有,盯著她們趕緊熬了。」說罷垂首走開。

  張氏掩在帕子下的唇角就不經意上揚了一下。

  錢嬤嬤侍在床邊指揮丫鬟給老太太擦身降溫,隨口應道:「不是蔣先生。」

  張氏詫異:「怎麼不是蔣……」說到一半立即停住,想起什麼似的連忙掩飾道,「看我糊塗了!其實青州城也不只會芝堂一家好的。」

  錢嬤嬤頭都沒抬,只說:「屋裡人太多未免氣悶,老太太睡著也不舒服,二太太不如且去外間歇息一會。」

  「那怎麼行,讓丫鬟出去幾個吧,我得在婆婆跟前侍奉著。」張氏自然不肯答應。

  錢嬤嬤道:「那麼二太太且安靜些,別總說話了,吵著老太太安歇。」

  張氏似被噎到,臉上飛速漲紅,皺眉剜了一眼錢嬤嬤的側影。錢嬤嬤只做不知,也不看她,只管盯著老太太服侍。

  藍如璇悄悄拽了拽張氏衣角使個眼色,張氏會意,咬了咬牙,將胸中憋悶忍了下去。

  不一會,又請進來一位大夫,張氏等人連忙避到隔壁去。這位大夫診了脈之後,所言和上一位差不多,說是得了風寒,但藥不敢用猛的,溫和調理著慢慢養病即可。開過方子之後,錢嬤嬤看那方子跟之前的差不多,也就沒再抓藥,送了大夫出去,只等先頭的藥煎好了直接用。

  張氏從隔壁出來,看院中大夫走遠,歎口氣道:「要是蔣先生在這裡,再不用連續請好幾位才能確診的。」

  錢嬤嬤臉色一沉,沒接話。

  秦氏端了新煎的藥進來:「先給婆婆吃一頓吧,看能不能快些退燒。」說罷坐到床邊腳踏上,親自拿了銀匙一勺一勺餵進老太太嘴裡。

  一碗藥下去,秦氏拿了帕子給婆婆擦了嘴角,然後又幫著丫鬟用溫熱的濕巾給病人降溫。張氏在一旁看了,笑道:「嫂子且歇一歇,我來吧。」

  錢嬤嬤道:「二太太要是想幫忙,不如去外頭看看早飯備好了沒有,一會餵老太太進些湯水。」

  張氏笑容一滯,旋即點點頭:「也好,那我去看看,撿了能克化動的東西給婆婆溫著。」

  出了內寢,藍如璇跟出去,張氏帶著她到東間擺飯的屋子,見裡頭無人,笑容也就沉了下去,低低冷笑一聲:「一個奴才,跟我指手畫腳的!」

  藍如璇攔住母親發作,悄聲道:「且忍著,她在祖母跟前比咱們得臉,自然氣勢盛一些,不跟她硬碰硬便是。」

  張氏望著內寢方向白了一眼:「我才不跟她一般見識,半截快入土的人了,還不知道能有幾日好活,她既不知道給兒孫積福,以後可別怪我給錢忠沒臉!」

  藍如璇微微一笑,亦是深恨當日鄭順家的那回,錢嬤嬤曾連番堵她的話,便道:「母親說得沒錯,她和祖母總有不在的時候,她兒子媳婦可都是咱家世代的奴才,到時自然是母親想怎樣拿捏就怎樣拿捏。」

  張氏冷笑,順過氣來,低頭開始檢看桌上的飯菜。

  那邊錢嬤嬤和秦氏照料在床前,老太太的高熱卻一時不見起色,秦氏眉宇間皆是憂色,一遍一遍的讓丫鬟換水洗巾帕。錢嬤嬤亦是擔心,想起昨夜的事,暗悔自己說得太急了,若是緩和些,分幾次一點一點透露給老太太聽,也許不會招來這樣重的病。

  恰好她兒媳進來,錢嬤嬤就將之拽到一邊叮囑了幾句,錢媽媽立時道:「婆婆放心,媳婦這就派人再去查。」錢嬤嬤道:「一定要盡快。」錢媽媽答應著去了。

  回到床前,錢嬤嬤正要解釋兩句,以免秦氏誤會多想,卻聽外頭隱隱一聲驚叫。

  「誰這麼沒深沉!」錢嬤嬤頓時走出去低喝,「老太太病成這樣,都注意著點,大呼小叫做什麼?」

  卻見吉祥從後頭抱廈那邊穿堂而來,臉漲得通紅,垂首道:「是奴婢不小心摔了茶盅子,嬤嬤息怒,奴婢再不敢了。」

  「你平日最謹慎,偏偏這時候手腳不穩。」錢嬤嬤見是她,也不深說,囑咐了外間丫鬟們幾句就回去了。吉祥往抱廈方向憤憤橫了一眼,紅著臉走到廊下親自照看藥鍋子。

  南山居上下忙亂了一個上午,到午間的時候,藍老太太終於從昏睡中醒來,只是身上熱度還沒見退去。「老太太您可醒了,嚇壞老奴了!」錢嬤嬤驚喜上前,才說一句就含了眼淚。

  藍老太太散著頭髮躺在床上,面色蒼白,雙唇乾裂,聞言虛弱扯扯嘴角:「不用為我擔心,家裡這麼不省心,我還沒到死的時候。」

  「您這是說什麼呢。」錢嬤嬤嗔了一句,扶著主子半坐起來,給她餵水。

  正好秦氏端了午間新熬的藥進屋,一見婆婆醒了也是十分欣喜。藍老太太看她一眼,問道:「泯兒媳婦呢?」

  錢嬤嬤回說:「去廚房盯著人給您準備午飯呢,也快回來了。」

  藍老太太就不再言語,將藥喝了,氣力不支又躺下歇著。這樣到了晚上掌燈十分,身上熱度減輕了些,也進了些飲食,眾人不免鬆了一口氣。

  晚間張氏和秦氏都要留下來侍疾,藍老太太醒來,將兩人全都打發走了,依舊只留了錢嬤嬤在跟前。

  「那事你著緊查著,別因為我的病耽擱。」

  錢嬤嬤道:「您別操心了,知道您必會這樣,老奴已經讓媳婦去查了。」

  「白天她們倆在這裡,你看出什麼沒有?」

  錢嬤嬤想了一想,只道:「大太太很殷勤侍奉,著急的樣子看著也真。」

  後面的話沒說,藍老太太也明白了幾分,扯起嘴角:「心眼都不少,只看誰的心眼正些,誰的歪心思多罷了。東邊那位,可是又一路不坐車跑來的?」

  「說是車轅子壞了來不及修。」

  藍老太太微哂,突然想起什麼,又問:「日間我看吉祥神色不太對,她慣常機靈謹慎,定是出了什麼事,不然不會在我病中這樣。」

  錢嬤嬤欲言又止,藍老太太就道:「你要真和我貼心,就一五一十告訴我,我的脾氣你是知道的。」

  「是……老奴明白。」錢嬤嬤無法,只得將白日吉祥驚叫的事情說了一遍,「老奴知道吉祥那丫頭素來穩重,想必有蹊蹺,隨後悄悄打發人跟抱廈伺候的小丫鬟們打聽了一下,是……是大少爺在那邊來著。」

  藍老太太頓時明白,臉色鐵青:「她養的好兒子,只一味寵得無法無天!東府稍微周正點的丫頭都被他沾了,如今又跑到我這裡偷腥。她將泯兒管得那麼嚴,這麼些年只有個段姨娘在跟前,還是她的陪嫁婢子,怎麼就不知道管管兒子!」說得激動,不免氣息不穩,急促喘了半日。

  錢嬤嬤緊趕著給主子撫背順氣,急道:「您別氣啊,什麼事等病好了再說。早知道您這樣,老奴昨夜就不該跟您說實話。」

  藍老太太粗喘著:「不跟我說,我更心裡沒底,你又不是不知道我。」

  「那您也顧著點兒自己身子呀。」

  藍老太太喘了半日,捂著額頭倒在枕上。「看來這家是真要分了,不分不行,她們一刻也不容我。」

  *     *     *     *     *

  自從下過那場雨,天氣一日熱似一日,夏天是真正來了。稍微厚點的衣服再也穿不住,如瑾讓青蘋帶人把衣箱子裡的夏衣都翻出來,一件一件薰洗晾曬。天青、盈碧、淺藍,飄飄搖搖掛了整個院子,彩蝶一樣翩翩隨風。

  鄭媽媽笑道:「姑娘就愛這些顏色,好看得緊。」

  如瑾笑笑,看著滿院衣衫也覺清爽歡喜。去南山居探病的丫鬟從院門進來,繞過迴廊過來稟報:「老太太昨夜也沒發燒,看來是真的好了,只是身子還虛著,飲食少些。」

  如瑾歎道:「可惜我不能親自去看。」

  那丫鬟臉上有喜色:「姑娘別急,錢嬤嬤說了,老太太病中也惦著您呢,只是最近精神不濟不想見人,等病好了就叫您過去吃飯說話。」

  如瑾微愣,旋即明白過來,臉上卻不便表露,只說:「倒讓祖母勞神惦記,真是慚愧。」

  鄭媽媽在一旁聽得分明,也是心思靈透的,連忙笑道:「看來我用不了多久就得回南山居伺候了,這些日子在姑娘跟前十分清閒,倒是讓我偷了許多日的懶。」

  「媽媽說笑呢。等您回去的時候,我把養髮方子給您,再送一罐調配好的梳頭水,您自己回去比對著做吧。」如瑾微笑。

  鄭媽媽連連道謝:「那就謝謝姑娘了。我也不為自己,是我家閨女愛俏,回去給她用用看,先替她謝過您啦。」說完又想起那日的話,就問,「姑娘近日的水裡可還加白礬麼?別加了吧,那東西不好。」

  如瑾道:「沒事的,每日也不多用,倒也不覺怎樣,加了那個水更清澈,我很喜歡。」說完轉身回房,「有些乏了,我去躺一會,媽媽自便。」

  鄭媽媽也不好再多勸,自去跟其他婆子閒聊去了。

  如瑾回到房中,碧桃在跟前,一臉笑瞇瞇的說道:「聽錢嬤嬤這話口,看來老太太要放您出來呢!想是凌先生那邊很順利。」

  如瑾卸了釵環,對鏡沉思一會,道:「可能不只放我出來,興許還有別的好事,不然原本就是我受冤,放出來也並不值得高興,錢嬤嬤犯不上這麼早知會。」

  「姑娘是說……」碧桃琢磨一會,回過味來,「那場火?先前聽孫媽媽說附近有清油,奴婢想著,雖然姑娘不讓她聲張,告訴太太悄悄的當做不知道,但老太太想必也能知道這些。姑娘指的可是這件事?」

  如瑾看她一眼:「你倒是越發伶俐了。總之不管是如何起的火,既然現場發現了這東西,祖母再不肯往那邊想,也由不得她了。」

  碧桃一喜:「再加上姑娘的事,還有先頭鄭順家的那回,一樁樁一件件,老太太心裡且得尋思呢!」

  「是,咱們越是不聲張不吵鬧,忍讓退步,祖母越是想得多。」

  說到這裡,如瑾臉色卻黯了下來,歎道,「只是苦了她老人家,這場病,又何嘗不是……這卻是我事先顧慮不周,忽略了她的身體。」

  碧桃不以為意:「姑娘想錯了,咱們不過是無奈自保,要追源頭還得說東邊,若不是她們興風作浪,哪有這些讓老太太煩心的事?難道任由別人連番下毒手,咱們就一聲不吭忍著?她們要是害人害出了甜頭,今兒是害您和太太,日後說不定就能跟老太太下手。」

  如瑾不語。

  她很明白碧桃所說都是對的,然而心裡總是不能寬懷,每日聽著丫鬟去南山居回來稟報祖母的病情,她都頗不是滋味。再想起現在不知到了何處的佟秋雁,總覺得自己這條重生的路上,牽連了太多無辜之人。對敵人,她可以百般籌謀,但對這些人……

  長長歎口氣。如瑾知道,唯有快些扳過局面,快些打倒心懷不軌之人,才能避免更多的累及無辜。這條路上她別無選擇,也必須硬著心腸一直走下去。

  「碧桃,梳子的事找機會讓鄭媽媽察覺吧,看這局面她在這裡待不了多久了。記得隱蔽些,別太刻意。」

  碧桃用力點頭:「姑娘放心,奴婢知道分寸。這些日子看來,鄭媽媽也不笨,想必一點就透。」

  *     *     *     *     *

  四五日之後,藍老太太病情好轉,飲食睡眠都算恢復正常。這一日晨起,能出門的都在南山居請安,老太太就將眾人喚進了屋裡。

  「去叫三丫頭和五丫頭來吧,四丫頭要是有力氣出門也讓她過來。」

  眾人請安之後剛剛坐下,藍老太太就率先開了口,說得還是讓人頗為意外的話。

  秦氏詫異看了婆婆一眼,想了想連日來女兒的叮囑,明白了一些,於是又恢復了端坐姿態,什麼也沒說。

  張氏打眼一看,屋裡並不像往常那樣伺候著許多丫鬟,南山居眾人只有錢嬤嬤和吉祥如意在跟前。她暗暗瞄了藍如璇一眼,見女兒也是頗為茫然,知道只得開口問一問,才能了解究竟了。

  於是衝著婆婆溫順地笑了一笑,張氏柔聲道:「您可是想她們了?這許多日不見,別說您,就是我都挺想這些侄女的。」說著看了看秦氏,眨了眨眼睛,「我整日事忙,住得遠也顧不上過去看她們,嫂子應該是常去探望吧?統共就這麼幾個女兒,病的病,學針線的學針線,嫂子想必心疼。」

  秦氏笑笑沒接話,這倒罷了,臉上竟也沒有著惱的神色,讓張氏感到非常奇怪。張氏向上瞄了一眼婆婆,見她半垂著眼睛坐著,模樣十分平和,於是試探著又補了一句:

  「其實,依媳婦拙見,孩子畢竟是孩子,年紀小不知事,犯了錯受過罰也就得了,以後咱們大人慢慢教導便是,倒也不用關這麼多天,讓孩子悶壞了。」

  藍老太太微微抬了眼皮:「你說五丫頭麼?她往日是鬧騰了些,蹦蹦跳跳沒個小姐樣子,我讓她學些針線定定心而已,倒是談不上犯錯受罰。既然你給求情,那麼我就放了她出來,想必這麼久也該轉性了。」

  張氏一愣,隨即想到如瑾的禁足對外只是稱病,並不像藍如琳那樣闔府上下都知道她惹了老太太生氣。張氏立刻知道自己失言了,眾人身邊跟著許多丫鬟婆子,藍老太太自然不喜歡在這麼多人跟前說是非。

  張氏連忙笑道:「那媳婦就替五丫頭先謝過您啦。」其他的話再不敢說。

  藍如璇靜靜打量祖母和錢嬤嬤神色,看不出端倪,心中卻隱隱感到不安。

  片刻之後,如瑾和藍如琳藍如琦先後到了,如瑾不見怎樣,藍如琳卻瘦多了,想是吃了不少苦。藍如琦十分虛弱的樣子,走路都讓丫鬟扶著。

  幾人給屋中長輩們請了安,俱都安安靜靜坐到下首。藍老太太於是抬了頭,想要說話,不料一眼看見長孫藍琅正拿眼在吉祥身上打轉,頓時臉色微沉。

  藍如璇看得分明,急忙輕輕咳了一聲,略微前傾身子擋住了哥哥朝那邊看的目光。藍琅被妹妹一擋方才回過神來,見了祖母臉色,忙挺了挺身子正襟危坐。想想又覺不踏實,繼而賠了笑沒話找話:「不知祖母特意召孫子回來有何事?這幾日鋪子裡事忙,孫兒正盯著伙計們上貨呢。」

  藍老太太別開眼睛不看他,只道:「鋪子自有掌櫃的盯著,也不是離不開你。」

  不冷不熱一句話說完,張氏一家都微微變色,再遲鈍也覺察出今日風向不對。如瑾看到藍如璇抬起帕子按了按鬢角,這是她一貫的細微動作,每次一緊張就會如此。

  如瑾垂了眼睛,眼觀鼻鼻觀心,只等聽著祖母下文。

  連日來所有的隱忍和退讓,想必都會有一個結果。而這個結果是什麼,她雖能猜到一些,但不到最後關頭卻也不敢篤定。

  博山爐裡香煙裊裊騰起,屋子裡靜得呼吸可聞。

  藍老太太一揮手,將屋裡不要緊的丫鬟婆子全都打發了出去,只留了眾人貼身伺候的幾個。老太太目光從眾人身上一一掃過,看了半晌方才開言:

  「我這場病生得凶險,未免讓我多想了一些事。如今我年紀大了,身子越發不如從前,不知什麼時候再來這麼一回就要挺不過去,所以有些話要交待你們。」

  旁人未待如何反應,張氏搶先拿帕子捂了眼,略為哽咽:「您這是說什麼呢,不過一場病而已,年輕人還時常鬧個病痛的,病癒也就過去了,您說這些做……」

  「聽我說完。」藍老太太淡淡幾個字,一個眼光掃過去,嚇得張氏連忙收聲。

  藍老太太也不看她,繼續說道:「我總有不在的一天,當年這家分得不徹底,如今就徹底分開吧……」

  「婆婆您這是……」張氏到底還是沒忍住,只因老太太這話實在來得太突然。

  藍如璇面帶驚色,目光急速在祖母和秦氏如瑾幾人身上掃過,但驚悸之餘倒還不忘悄悄拽了拽母親衣袖,讓她噤聲。

  「……泯兒媳婦也不用在這邊管家了,等我不在了,這裡就是你大伯家,總沒有兄弟媳婦過來插手的道理。這幾天你就收拾收拾,將下頭人跟事情都交待齊了,轉給你嫂子。」

  老太太不緊不慢將話說完,威嚴的目光再次掃視眾人。

  「婆婆!」

  張氏陡然一驚,猶如晴天霹靂當頭砸下,頓時震得全身麻木。任她再怎麼周全,也萬萬沒料到今日竟然聽到這樣的話。

  這些日子她過得頗為舒心,雖然丟了針線房和植造房的權力,可她認為只要自己願意,暗中掌控這兩個地方並不是難事。而秦氏那邊卻是又失火又禁足的,明顯在走下坡路,她甚至覺得過不了多久婆婆就會心回意轉,讓她重新掌管所有事務。

  誰知道,一盆冷水就這麼毫無預兆的澆了下來,將她心裡那些想頭全都澆了個冰涼。

  藍如璇面色也是大變,嘴角一直保持的溫柔笑意到底沒穩住,猛然抬頭看住了祖母。

  旁邊藍琅張大了嘴,完全不明所以,呆了一下之後期期艾艾地問道:「……祖母,可是母親她……做錯了什麼讓您生氣了?」

  「你這是什麼話。」藍老太太一掃長孫,盯著他問,「難道她不做錯事,就能一直長長久久地在西府這邊當家?當年也只因你伯母身體不好才請她過來幫忙,如今你伯母好了,於情於理自然都不能再勞煩她。怎麼你倒是認為,她在這邊管事是理所應當的麼?」

  一番話頗為嚴厲,嚇得藍琅立時住了嘴。他本就不在家裡花什麼心思,不明白自家母親和伯母之間的風波暗湧,適才也是一時驚訝之下隨口一問罷了。現下眼見一句話就惹得祖母聲色俱厲,一點不給他留情面,頓時什麼也不敢再說了。

  屋裡僅剩的丫鬟婆子們卻都比他通透,知道老太太這番話不過是藉著他說給張氏聽,一時間神色各異,面面相覷。

  藍老太太不管眾人作何想法,轉頭直接問張氏:「你怎麼不說話?」

  「媳婦……媳婦……」

  張氏喏喏半日也沒說出個所以然,想要分辯幾句,卻不知從何處說起,婆婆適才一番話讓她完全站不住理。但要是就這麼輕易放權答應下來,她還真不甘心。一時間進退兩難,只能臉色蒼白地坐在那裡,平日裡一張嘴就是一大套話的伶俐勁全都不見了。

  還是藍如璇比她強些,轉瞬間略微穩住了心神,還沖祖母笑了一笑:「您誤會大哥了,他是怕母親一時不周惹了您才有此一問,倒沒想別的。」

  藍琅連忙接口:「正是正是,孫兒沒有別的想法。」

  藍如璇又道:「伯母身體好了是全家都該高興的事,母親最近也同孫女商量呢,想把西府這邊的事情都交卸下來,也好多些時間教導兒女。不過因為上次談起這個事時,伯母說是身子還沒好全,只接管了針線和植造,所以母親一直猶豫著,生怕伯母不肯接。既然祖母今日提起,那麼,就看伯母的意思吧。」

  張氏聞言立刻瞪住她,眼中十分急切。藍如璇朝母親極其輕微的搖了搖頭,讓她冷靜。她心思轉得快,自然比張氏更能覺察出風向,深知此時不能硬頂。

  如瑾輕輕抬起眼,目光在藍如璇面上轉了一圈。心想,果真是個難纏的角色。一句輕飄飄的「就看伯母的意思」,將事情的敏感之處全都扔給了對方。

  事情未到最後關頭,一切都有可能在須臾之間變換顛倒,而左右這一切的,不過是藍老太太的心思。如瑾不由看住母親,此時眾目睽睽之下不能言語叮囑,她怕母親應對失當而惹起祖母猜忌——祖母要給母親權力,但若母親接得太快太歡喜,也是萬萬要不得的。

  果然,如瑾看到祖母轉目看住了母親,雖然面色祥和,但依著祖母的性子,誰又知道這祥和之下沒有防備和猜疑?

  藍如璇眉眼含笑,綿如柔波的目光中蘊藏著黃蜂尾針一樣帶毒的尖銳,如瑾暗暗心焦。

  秦氏突然站了起來,吸引了屋中所有人的目光。

  她端穩地緩緩走到羅漢床前,向著藍老太太俯身盈盈一拜,口中不疾不徐地說道:「媳婦多謝您的信任。」之後又轉身朝張氏拜了一拜,「也多謝這些年來弟妹辛苦勞碌。」

  然後便對老太太道:「您今日這番言辭讓媳婦十分心痛,都是媳婦照顧不周才讓您生了病,繼而有了淒涼之感,做這樣讓人傷心的安排。」

  如瑾提著的心漸漸放了下去,母親是聰明的!她緩了神,餘光中卻看到藍如璇嘴角顫了一顫,不由心底冷笑。

  那邊,秦氏站在當地繼續誠懇陳情:「……媳婦雖然傷心,但也知道您的脾氣,一旦您決定的事情就不可能更改。而且這麼些年來,媳婦自己心裡也是愧疚無限,因為身體孱弱不能好好侍奉婆婆,也無心力相夫教子,實在是愧對於您,愧對侯爺……如今,既然媳婦身子有所好轉,您又吩咐下來,那麼媳婦必定義不容辭,絕不推脫,一定盡心盡力管好這個家,不辜負您的信任和心意。」

  藍老太太臉色柔和了幾分,看著秦氏道:「你能這樣想,我就放心了。」

  秦氏垂首謙遜:「媳婦慚愧。」

  一番對答將張氏唬得發愣,焦急之色從眼中蔓延到了整張臉上,差點就要跳起來,幸虧藍如璇及時在一旁拽住了她的衣角。

  張氏穩了穩心神,勉強堆了笑在臉上,卻實在有些難看。

  「嫂子看你說的,你愧疚什麼呢,大家都知道你身子不好,不會怪你的。只是管家這事實在是瑣碎……」

  她這裡話沒說完,那邊秦氏已經打斷了她:「弟妹且先等等,我還有話跟婆婆說。婆婆,媳婦有個不情之請。」

  張氏一口氣堵在喉嚨,不敢發作,藍老太太已經開口:「什麼,說罷。」

  秦氏道:「媳婦是想,多年來都不曾親自管家了,未免事務生疏,恐怕乍然接過這些事會有錯漏之處。所以媳婦想請您幫忙照看提點,更想請錢嬤嬤和錢媽媽婆媳兩人與媳婦共同管家,如此一來想必再不會有賞春廳那樣的疏漏,您看可好?」

  說罷,她悄悄看了女兒一眼。這是女兒曾經囑咐過的話,有朝一日若完全接過了管家權,最開始的時候一定要讓錢嬤嬤沾手,才能讓老太太放心。

  如瑾對母親對視一眼,眸中含笑。母親提起的時機剛剛好,恰將張氏要擠兌的言語堵在了肚子裡。

  那邊藍老太太眉頭一動,錢嬤嬤已經擺手:「大太太千萬別這樣,老奴是個下人,怎能跟您一起管家,何況老奴歲數大了精力不濟,伺候老太太起居還能將就,做其他事實在是有心無力了。」

  如瑾眼見張氏母女蠢蠢欲動之色,知道必須快刀亂麻敲定此時,不容她們開口說什麼,立即起身笑道:「嬤嬤太自謙了,您在府裡多年,什麼事都能想得周全做得圓滿,母親要管家還必須得您看顧著不可呢。左右也不用您日日在府裡盯著,平日您還是在自己家享清福,想什麼時候來就什麼時候來,具體辦事勞動錢媽媽就是,您就是那幕後的軍師。」

  錢嬤嬤還要推辭,藍老太太已經笑了:「影心,就這麼辦吧。你若是精力不濟,還有我呢,我們兩個老東西加在一起,總能頂一個好人。」說罷,呵呵笑了起來。

  如瑾鬆了一口氣,知道老太太這關是完全過去了,看了看母親,母女兩個陪著藍老太太笑起來。錢嬤嬤這才福身朝向秦氏:「那麼老奴就幫您出出主意罷,有什麼事您盡管吩咐。」

  秦氏道:「有勞嬤嬤。」

  藍如璇眉間戾色一閃而過,藉著寬大衣袖遮擋,死死按住了將要起身的母親。屋裡除了她們兩個帶來的貼身侍婢,所有人都在跟著老太太一起湊趣笑著,連那不明所以的藍琅都在笑。

  藍如璇飛快地掃視著眾人,滿堂歡笑之中,她頓時明白大勢已去。

  雖然不甘心,雖然不知為何突然就成了這樣,但是,她知道,一定不能亂……

  嘴角又含了笑,她起身對著秦氏輕輕福身:「那麼,以後就勞累伯母了,母親總算能卸下這個重擔輕鬆一下。這些年管家辛苦,母親無時無刻不在勞頓,侄女看著十分心疼,多謝伯母成全。」

  如瑾亦是欠身為禮,盈盈一笑:「還要勞煩大姐姐幫著嬸娘交接事宜。」

  藍如璇眼風如冰刃,卻笑得也甜:「自是應該,三妹妹不必道謝。只是你養病不能出門,怕是幫不上伯母了。」

  她將「養病」兒字念得很重,如瑾知其諷刺之意,眸光一轉,看向祖母。

  今日之變,想必不是只有交權。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2 08:23 PM

075事敗驚心

  果然,藍老太太只朝這邊看了一眼,便十分隨意的隨口說道:「三丫頭看樣子身體好了許多,要是病好了,就別總在屋子裡悶著,常出來走動走動才能康健。」

  一句話,不露聲色免了對如瑾的禁足。

  藍如璇聞言臉色一變,如瑾笑著朝祖母施了一禮:「勞煩祖母掛念,這幾日孫女倒是感覺身上鬆快了許多,連日來鄭媽媽照顧得也是周到殷勤,還要多謝祖母派她過去幫襯。」

  藍老太太目光在如瑾臉上晃了一晃,繼而溫慈笑道:「你能這樣想就好。」又轉向秦氏,「三丫頭近來性子柔和了許多,是你教導有方。」

  秦氏垂首:「媳婦不敢當。」

  藍如璇深深吸了一口氣,只覺屋中薰香的味道實在嗆得緊,幾乎讓人有頭暈目眩之感。卻聽如瑾又開言道:「五妹,適才嬸娘為你求了情,祖母應允了,以後你不必每日關在房中做針線。」

  張氏差點背過氣去,十分想上前給如瑾幾個耳光。五姑娘藍如琳進屋後一直安靜坐著沒吭聲,此時聞言,瞅瞅這個,瞅瞅那個,最終道:「多謝嬸娘,多謝祖母。」

  張氏生硬答道:「不用謝!」

  如瑾對其惱怒視而不見,面色平靜,沒事人似的退回了自己座位。若不是當著祖母的面,她是很想再說幾句激一激張氏,也讓這位嘗嘗被擠兌是什麼滋味。

  藍老太太似乎心情不錯,接過丫鬟遞上的茶喝了幾口,還讓大家都嘗嘗。眾人各自端起面前的茶盞,口上都道謝,心中自是各有悲喜。

  錢嬤嬤笑著開口:「今日老太太想跟大家一起用早飯,看時候東間也差不多擺好了,不如現在過去?」

  眾人誰敢說個不字,齊齊笑著答應了。藍老太太道:「來,泯兒媳婦,扶我過去。」

  這卻是從來沒有的事了,向來是張氏緊趕著奉承伺候,得婆婆開口讓她侍奉還是頭一遭。張氏趕忙壓住心中五味雜陳,恭敬上前殷勤相攙。

  於是藍老太太帶著眾人去往東間,走了幾步,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隨口囑咐道:「前日我恍惚聽說底下奴才不安分,經常有議論是非口角不乾淨的,聽說你那邊還有個背地辱罵主子的殺才,叫什麼周……」說到這裡似是忘記了名字。

  錢嬤嬤在後頭接口道:「叫周大林。」

  「對,瞧我這記性,是周大林。」老太太笑道,「像這樣的東西就不用容他了,沒的帶壞了旁人。」

  張氏腳步一個踉蹌,差點摔在地上。

  「婆婆……是媳婦治下不力,讓您費神了。媳婦這就回去處置了他!」

  「嗯。」老太太拍拍她扶著自己的胳膊,溫言道,「平日多在這上頭留些神,別讓底下人矇蔽了你。」

  「是。」

  除了唯唯稱是,張氏再也說不出別的話來。如瑾往藍如璇那邊看了看,發現這位一直溫厚有加臨危不亂的長姐,終於消散了唇邊的笑容,臉色晦暗,神思不屬。

  *     *     *     *     *

  「也該她們好好栽一回了!」

  回到幽玉院,孫媽媽一臉解氣的笑,親手倒了茶給如瑾奉上,「姑娘這些日子受委屈了。」

  「不委屈,早已看到了前方柳暗花明,是以不管路上再如何山重水復,也是甘之如飴。」如瑾接茶笑笑,轉向秦氏,「讓母親跟著擔心這許久,您身子可好?」

  秦氏一臉欣慰,因常年無甚笑容而黯淡的眉眼也明亮了許多:「我沒事。你事先已經交過底,所以我心中還算踏實。說起來,母親白活了許多年,這上頭竟是大不如你,這些謀劃是萬萬想不來的。」

  如瑾心底微酸,卻不能道出自己這些心思究竟是因何而來,只得岔開了話題:「其實也是運氣好,趕上一回走水之事讓祖母動了大氣,待到我這些小盤算出來,才有如此出乎意料的成效。否則我原本預料的也不過是祖母更厭惡她們罷了,不曾想會有如此雷霆之變。」

  孫媽媽皺眉思忖:「要說這事也怪,她們怎會如此糊塗,為了害咱們竟什麼也不顧了,可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一把火未讓太太受責難,卻讓老太太起了忌諱。」

  如瑾摩挲著粉彩團蝶茶盅上面光潤的花紋,聞言搖了搖頭:「要說之前,我還曾懷疑過此事許是她們所為,然而見了藍如璇在祖母跟前一絲不亂的應對,我就推翻了之前的揣測。她那樣縝密的人,絕不會鋌而走險火燒賞春廳。」

  「可那火場附近的清油……」

  「恐怕還要留神細查。」

  「這……」孫媽媽頓覺頭疼,「難道還有別的緣故……府中人多事多千頭萬緒,一時不知從而下手。」

  如瑾道:「媽媽不用急,母親也不用憂煩,如今咱們已經開始掌家管事,所謂千頭萬緒一件一件理清就是了。而且錢嬤嬤婆媳身負責任,不管是為了祖母還是為了她們自己的將來,必定都會盡心幫襯。」

  秦氏點頭,不由握住了如瑾的手:「若不是你事先提醒,恐怕我今日還想不到要她們幫忙,看你祖母的態度,是十分喜歡我這樣做的。」

  「祖母自然喜歡。」如瑾愜意享受著母親掌心的溫軟,笑道,「東府當家的時候,她們換了許多以前的舊人,祖母雖然面上不說,但心裡想必不會全無想法。母親如今一上來就挑了錢嬤嬤共同理事,也就相當於將自己一舉一動都放在祖母眼睛底下,祖母哪有不樂意的?」

  秦氏卻又想到了別的事,笑容淡了下來,「而且,你父親回來的時候見錢嬤嬤管著家,也就不會一心疑我了。」

  「母親,想些開心的事情吧,就看眼前的路,不擔憂明天的橋。」如瑾偏頭靠在秦氏懷裡,柔柔的勸慰,「不管父親和您以前有什麼誤會,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如今您已經換了心情換了處世之法,難道還怕父親依然糾纏於以前種種?何況父親最在意祖母想法的,而祖母如今心裡偏著的是您,不再是東府,您又亂擔心什麼。」

  秦氏自嘲地搖了搖頭:「是我糊塗了,不該想這些。如今最要緊的是善後之事,你雖然不惜自污以翻盤,可畢竟外頭還有那些流言在傳著,日後若是被有心人利用起來,恐怕會對你有損。」

  如瑾見母親轉移了心思,心中稍寬,但卻並不為母親所慮擔心,「流言會被別人所用,自也能為我所用,這次還要多多感謝她們上次想出的好辦法。」

  想起當日四方亭中那張香氣濃郁的齷齪花箋,即便此時已經事過境遷,如瑾還是忍不住心中起膩。那樣醃臢的手段,既然她們行了第一次就難保不會有第二次,她若不行此險招絕了她們以後重複的可能,又怎有今日的奇效!

  秦氏聞言卻十分擔心:「怎麼,瑾兒你難道……還要打那些流言的算盤?萬萬不可,此事不同花箋,掉在府裡也能壓服在府裡,流言若是傳開了可是堵不住悠悠之口,太冒險了,我絕答應你這樣做!原本這次的事就已經夠讓人擔驚受怕了……」

  如瑾反握母親的手:「您別緊張,如今咱們順風順水,我怎會自污犯險。」

  *     *     *     *     *

  東府池南院中,木芙蓉開得正好。本是秋冬之際才會次第盛放的品種,卻因為花匠獨具匠心的刻意照料,生生讓它在夏天開了起來。朱漆廊下一彎素水,一叢紅粉,豔比雲霞。

  這是藍如璇最喜歡的花,自從植了它,連自己的院子都改作「池南」為名,蓋因前人有「小池南畔木芙蓉,雨後霜前著意紅」的美好詩句,她尤其喜歡後兩句:猶勝無言舊桃李,一生開落任東風。

  時常靜坐廊前,越是細細觀賞,她越是覺得那叢花像極了自己。無聲而光華獨放、無聲而豔壓群芳,安靜、嫻雅,於細微處見嫵媚,優雅地盛開著,從容不迫地掌控著所有人的目光,進而總攬全局。

  她覺得,即便自己不是侯爺的女兒,卻勝似侯爺的女兒,甚至還嫌襄國侯這個身份根本不能詮釋她半分光華。

  然而這個午後,她於屋內隔窗看見那一叢紅豔豔的錦繡華芳,卻覺得刺目極了,刺得她眼睛酸痛得幾乎要流下淚來。

  什麼嫻靜淡泊,什麼無欲無求,她一貫溫和美好的姿態像細瓷鑄成的美人瓶一樣,就在這個早晨,在眾目睽睽之下,嘩啦一聲摔得粉碎。

  全家圍坐的飯桌上,她知道自己一定是極其狼狽的,她沒能維持住溫厚的笑,沒能柔聲說出善解人意的軟語,那些人,一定是將她的心神不寧的樣子看了個夠吧!

  自從在祖母耳中聽到「周大林」的名字,她終於醒悟整整一個早晨的敲打源於何處,她們敗露了!想到整個關於周大林的行事都是她一手主導,她就忍不住心中打顫,祖母越是毫不在意地笑著,她越是擔驚受怕。祖母偶爾看過來的目光更讓她膽顫心驚,就像自己毫無遮蔽地展現在人前,連身體裡的心腸都讓人看了個清清楚楚。

  祖母,再也不相信她是端方優雅的嫡長孫女了罷!

  藍如璇越是思量,身上越是抖得厲害,偏偏窗前那叢幾乎一人高的木芙蓉開得那樣好,那樣恣無忌憚,彷彿在無聲嘲笑她以花自比的自不量力。

  「姑娘!」丫鬟品露吃驚地瞪大了眼睛,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親眼所見。

  她看到了什麼?姑娘竟然在親手掐那些木芙蓉?那可是姑娘最鍾愛的花,平日連掉個花瓣都要小心收起來放好的,而此刻姑娘竟然親手去掐它們,而且掐拽得那麼狠,幾乎將整棵花都要從土裡拔出來。

  「姑娘你在做什麼……」品露被藍如璇臉上凶戾的模樣嚇壞了。

  「走開!」藍如璇雙目赤紅,一把將品露推倒,反身繼續撕拽那些芙蓉花。

  張氏正在自己屋裡躺著,自打從南山居回來她就感到頭暈難受,將交接的事情扔給林媽媽去處理,自己悶在屋中連午飯都沒吃。聞聽池南院小丫鬟來報,說是大姑娘正在不管不顧地掐花,張氏一個枕頭就砸了過去。

  「什麼破事也來煩我,她要摘花隨便摘,難道我交了管家權,就連女兒摘個花都不行了麼!」

  小丫鬟被枕頭正正砸在頭上,動也沒敢動,好在是軟枕不是瓷枕,不然這下鐵定要頭破血流。小丫鬟縮著脖子,期期艾艾說出了品露交待的話:「請太太過去勸勸姑娘行嗎?不然……不然姑娘這樣讓別人看見了,還以為太太和姑娘對放權不滿……」

  「我呸!我看哪個敢給我嚼舌根子!滾!」

  張氏瞪眼喝罵,嚇得小丫鬟連忙行個禮跑了,不料才跑到外間就聽張氏在裡頭喊,「回來!」

  「太太?」小丫鬟提心吊膽返回,只見張氏瞪著眼沉默半日,憤憤站起身來穿了鞋。「帶我去看看。」

  池南院裡,一叢好好的木芙蓉此時已經是七零八落,除了最高一枝上的幾朵花因為藍如璇搆不著得以保全,底下所有花朵都被拽下來踩到了地上,散落一地嫣紅。

  「你這是要做什麼!」張氏進了院子看見女兒如此情態,連髮髻都折騰散了,心中本就憋悶的怨氣不由加重幾分,語氣也就十分不好。

  藍如璇站在當地冷冷瞥著一地紅泥,一抬下巴:「看它們礙眼,拔光了省心!」

  院中大小丫鬟婆子各個噤若寒蟬,張氏一掃周圍,拽起女兒匆匆進了屋子。

  「你整日說我沉不住氣,原來自己也不過如此!連我都知道躲在屋裡生悶氣,你倒好,恐怕別人不知道似的!」房門一關,張氏指著藍如璇恨鐵不成鋼地數落。

  藍如璇冷笑連連:「母親現在知道罵我了,要是您那陪房稍微得用一點,豈會讓祖母發現端倪?到如今一切都被她老人家察覺,我就算再有千萬種辦法也無力翻這個盤,祖母現如今不知道怎樣疑我呢。」

  「這跟周大林有什麼關係,原是那辦事的閒漢貪得無厭,咱們千算萬算,怎麼會算到這種意外。」提起這個張氏就是一肚子氣。

  早在凌慎之晚間跑藍府看診的第二天,周大林就已經跟她稟報過了。原是前陣子那個幫忙傳信騙凌慎之去石佛寺的閒漢手頭又緊,竟異想天開自作主張,跑到會芝堂又傳了一次信,事後還不知道自己有多荒唐,反而喜滋滋跑到周大林跟前索要賞錢。周大林怕惹了他洩露風聲,氣得五內生煙卻不敢罵也不敢打,給了幾個錢哄著那人走了,之後就到主子跟前請罪。

  張氏當時嚇了一跳,罵了周大林一頓,提心吊膽觀察了幾天,發現西府那邊並沒有什麼動靜。於是她心裡就想,是不是那閒漢歪打正著,讓老太太更疑心三丫頭了?

  本以為此事已過,誰知原來婆婆是隱而不發,等著跟她秋後算帳。

  藍如璇恨得咬牙:「誰說跟他沒關係,要是他用妥當的人辦事,如何會有這個漏子,讓祖母有了順籐摸瓜的機會!最可恨事發後,他竟然不結果了那個閒漢一了百了,反而給錢哄人家,這就是您調教出來的好奴才,真真辦的好差事,讓女兒大開眼界。」

  「你……」張氏被堵得一口氣憋在胸口,幾乎背過氣去。

  待要分辯幾句,她卻也知道女兒所言不虛。若沒有這個變故發生,凌慎之的事情還大有文章可做,怎奈事發突然,她們完全失去了動手的機會。

  藍如璇嘴角噙著嘲諷的冷笑,神情淒惶,扶著靛青如意紋的錦繡桌面緩緩坐了下去。桌上湃著幾枝晨起才剪的鮮花,嬌豔欲滴地開在那裡,藍如璇看了,拿起一枝在手,卡嚓一聲折為兩截。

  花莖鮮綠的汁液飛濺在她指尖,混著方才掐拽木芙蓉染上的紅痕,滿手都是凌亂污膩的顏色。張氏眉頭一皺:「你拿那些死物撒氣頂什麼用,有那精力不如想想日後咱們該怎麼辦。眼見著西府的權力我再也沾不上了,只剩咱們這邊,說得好聽是『東府』,其實不就是沒有爵位的普通人家麼!等再過一兩代,那就是完完全全的藍家旁支,誰還咱你當回事。」

  藍如璇卻似乎失去了以往的全部心氣,軟軟地靠在水紅彈花錦靠背上,整個人沒有一點鮮活氣,「日後怎麼辦?還能怎麼辦?我再也比不上瑾丫頭,她是高高在上的侯門貴女,我只是無關緊要的旁支小姐……呵,那日在祖母屋裡看到她掉了花箋,我還以為這下她要大難臨頭了,果然她被禁足,我就在這裡胡亂高興……誰知到頭來不過是場空歡喜,因了咱們疏忽,連她自己的醜事都被祖母誤會到咱們頭上!真真假假,是是非非,原本就不是我冤枉她,原本就是她跟那年輕大夫有私,她掉了花箋在……」

  說到這裡,藍如璇突然停住,猛然直起了身子,雙眼通紅大睜著,雙唇抖抖的念著什麼。

  「璇兒,璇兒你……你怎麼了?」張氏嚇了一大跳。折騰了一陣子木芙蓉花,藍如璇本來就已經釵斜鬢散,如今再這樣一臉驚駭猙獰之色,直把張氏嚇得心驚膽顫。

  「錯了!我們錯了!」藍如璇突然間叫了一聲,淒厲如杜鵑啼血。

  她站起身來死死抓住張氏胳膊,語速飛快,帶著激動的顫抖:「母親我們錯了,錯了啊!她根本就不是與人有私,完全是將計就計陷害我們!您還記不記得四方亭那次根本沒拿出來的花箋,我們都以為是小廝弄丟了或沒機會拿出來,但一定是被她拿走了!她用了我們的辦法,不惜自污禁足,不惜讓祖母誤會,卻暗中收買那傳信的閒漢故意再做一次,就是為了驚動祖母徹查,將我們揪出來!母親啊我們太傻了,我們空自在這裡高興,卻不知她暗中怎麼笑我們愚蠢呢!」

  「什麼……你說……」張氏被這一大串話驚得目瞪口呆。每個字她都聽得清清楚楚,但連起來的意思她完全不能理解。她無法相信,她也不敢相信。

  「一定是周大林,是他走漏了風聲被瑾丫頭察覺,才讓我們沒來得及往下進行就功虧一簣……不,不,也許是他主動投靠了西府!」藍如璇丟開張氏,在屋子裡來來回回地走著,念叨著。

  突然,她停下來,森森看向張氏:「周大林不能再留,讓他跟紅橘作伴去!」

  院中風捲芙蓉瓣,零落殘紅飄搖半空,如下了一場血雨。品露在門外怯怯稟報:「姑娘,您托劉姨娘繡的荷包她繡好了,打發香竹送過來,候在院子裡呢。」

  「劉姨娘?」藍如璇愣住,眉頭皺起,「我並未請她繡過荷包。」

  *     *     *     *     *

  天氣一日熱似一日,每每晨起不久鳴蟬便聒噪不停,一直到夕陽落山之後才得消停。然而夜裡還有夏蟲鳴叫,唧唧啾啾,霍霍響於草叢花甸。

  碧桃熄了幾盞燈,只留一柄黃銅飛燕燭台在窗下,伺候如瑾躺下之後藉著燈光往紗窗外頭看,半日嘟囔道:「也聽不出是在哪堆草裡叫,不然早讓人捉出來扔到外頭去了,整夜整夜的吵著人睡覺。」

  如瑾穿了春草色的薄紗寢衣,拿著一柄紅梅傲雪素紗團扇輕輕扇著,玉枕竹簟,觸手溫涼。聽見碧桃嘟囔,遂笑道:「心靜自然涼,你好好躺在那裡安靜一會,也就不覺如何悶熱了。」

  碧桃返身離開窗台,熄燈上榻,翻來覆去了一會復又坐起,歎口氣:「還是太熱。奴婢哪像姑娘那樣呢,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

  如瑾呵的一聲掌不住笑:「你這丫頭,教你認了幾天字,竟然拽起文來。有這聰明勁還不全用在記字上,光想著這些歪話,學字倒不如青蘋紮實。」

  碧桃悻悻躺下:「奴婢這不是仰慕姑娘才華,想略微沾上一星半點麼。」

  如瑾跟她說笑了一會,耳邊聽得夜蟲清鳴,又見紗窗外星光璀璨,雖然睡不著,但也覺得時光靜好,心中頗為安適。

  這是自從重生之後,難得的閒逸心情。

  只因秦氏接了管家權之後,有著錢嬤嬤婆媳幫襯震懾,雖然諸事煩雜,卻還應付得來。東府那邊又一時風平浪靜,想是懾於藍老太太的威嚴,敏感當口不敢怎樣搗亂。於是,這一段時間以來如瑾日子難得輕鬆,每日除了上學之外,幫著秦氏料理一下家事,出出主意,閒時教身邊丫鬟認認字,倒也愉悅。

  碧桃陪著如瑾閒聊了一會,睏意上來,打個呵欠將要睡著,突然卻想起了什麼似的,翻身下床蹬蹬蹬跑到如瑾跟前,小聲道:「姑娘,差點忘了告訴您,奴婢今兒去太太那邊送東西,路過後院時碰到了石竹,她眼圈紅紅的好像哭過。奴婢就跟人打聽了一下,好像是她挨了董姨娘的打罵,聽說這幾日老是躲著人呢,丫鬟們都傳說她是身上有傷怕人看見。」

  「董姨娘?」如瑾微微詫異。

  雖是知道董姨娘並不像表面看起來的那麼畏縮懦弱,但要說責打下人,以前還真沒聽說過。而且按著董姨娘膽小怕事的處事方式來看,應該也不會做出讓人說閒話的嚴苛之事。

  「是因為什麼呢,你問了沒有?」到底是什麼事激怒了這位故作懦弱的姨娘,以至於她連表面功夫都忽略了呢。

  碧桃搖搖頭:「還沒弄清,大家只是偷偷猜測,但是都說不出緣故。」

  如瑾想起前世一些事,又想起四妹藍如琦有些莫名其妙的病,前前後後聯繫起來亦是不得要領,只得吩咐道:「多盯著點董姨娘罷,還有四妹,看看她們平日都接觸誰,和誰鬧過矛盾之類的,留些神。」

  「嗯!」碧桃點頭應下,繼而又想起東府,便道,「最近那邊倒是挺老實的,沒發現什麼特別的舉動。」

  如瑾撫著光滑潤澤的青竹扇骨,沉吟道:「驚了祖母那一嚇,她們自是不敢妄動,不過也要多多留心,以免她們又做出牛角梳之類的陰毒事。」

  提起這個碧桃就生氣,呸了一口說道:「真是不知道積攢陰德,這種下作手段也想得出來。要不是有通曉藥理的凌先生幫襯,咱們想破腦袋也體會不出她們的用意。哼!」

  「這卻不一定只有大夫知道,興許見識廣的老人也曉得,當初去問凌先生,只是不想驚動府裡其他人罷了。」團扇拂風,帶起薄紗幔帳輕輕飄蕩,如瑾笑笑,「鄭媽媽還真是個通透人,跟祖母那邊透了話,還知道回頭找我不露聲色的邀功請賞。」

  碧桃噗哧一聲也是笑了:「那麼姑娘要不要允了她的請求,把她家閨女調到身邊來啊?」

  如瑾道:「她這麼伶俐,想必生的閨女也能得用。正好等青蘋升了一等,我身邊就有兩個二等丫鬟的缺了,給她閨女一個位置倒也無妨。如今母親開始管家,人事調配起來方便多了,想調個人到身邊不是難事。」

  說著又想起什麼,道,「明兒得提醒母親把幽玉院不妥當的人都清出去,咱們院裡也得開始清理了,你著緊些。」

  「姑娘不怕動作太大惹老太太不高興麼?以前您總說先把這些人看緊了,慢慢處置。」

  如瑾用扇柄點點她額頭:「糊塗。以前怎比現在?現在是祖母厭棄了那邊,也知道那邊的陰私手段,連南山居都清理了一批人出去呢,咱們這邊動手,她自然不會說什麼了。」

  「那奴婢明兒就開始處置那幾個賊眉鼠眼的傢伙。」碧桃眼珠轉了轉,又試探著問:「姑娘不準備升翠兒做二等麼,倒要鄭媽媽的閨女補進來?」

  如瑾扇扇子的手一停,轉過頭來注視她,笑了:「我知道你心裡想什麼。」

  碧桃本是側坐在床邊腳踏上的,聞言一驚,立刻跪了下去:「姑娘別生氣,奴婢沒有別的意思。」

  厚紗罩內燭光如豆,映在如瑾清黑眸中似是夜波裡的月,「無妨,既然說起這個,我就把話跟你說開。」

  床鋪被躺得溫熱,且有汗水的潮濕,如瑾索性坐起身來,「我以前就說過翠兒我不會大用,如今也是這句話。即便她殷勤小心,即便她曾供出了紅橘和柴記典坊大大有功,但這個人不妥當,見風使舵、忘恩負義,她為了討好我能供出紅橘,焉知日後不會為了討好別人而出賣我?」

  「所以,碧桃,你記著,我肯忘記以前的事而視你為心腹,不是因為你對我多好、做事多靈巧,而是因為你心底赤誠。」如瑾很認真地看著床邊跪著的丫鬟,推心置腹,「所以你不必怕我,有話直說、有求直言,我即便不能允你所求,也不會怪你妄言。就像——你現在想求我不要重用翠兒,根本用不著拐彎抹角試探,直說便是。」

  碧桃臉頰漲紅,垂首低聲:「是奴婢糊塗,愧對姑娘。那……那奴婢就斗膽求一句,翠兒……攆了她行麼?她每日裡只跟奴婢作對,弄得奴婢都不好管教院中其他人了。」

  如瑾一笑,立刻應了:「當然可以。你是這院子裡一等大丫鬟,我就給你一等的權力。我現在就告訴你,明日清理院子,不僅可以處置背叛了我的人,也可以處置和你作對的人。你要管住她們,讓她們服服帖帖聽命於你,這樣你才能游刃有餘為我做事,誰拖了你的後腿,就是拖了我的後腿,你自處理,不必姑息!」

  一席話說得碧桃臉色更紅,卻不再是慚愧之色,而是滿滿的激動。「姑娘看重,奴婢一定盡心盡力,絕無二話!」她跪在地上端端正正磕了一個頭。

  如瑾揮手讓她起來,又叮囑道:「只是還要提醒你一句,處置底下人,不必將每一個對你不敬的都拽出來敲打,只要殺雞儆猴,拿一個出頭的椽子立威,其他人自會心驚折服。如何恩威並施,這個分寸你自己把握。」

  碧桃用力點頭:「奴婢謹記,若有不妥當處,請姑娘隨時提點。」

  如瑾又道:「翠兒畢竟曾經有功,遣走她時給些銀子,免得她失了差事家中艱難。還有那個配梳頭水的婆子,且留下,只讓那邊以為我還在她們謀劃之下,免得又生別事,不好防備。」

  主僕兩人又絮說了一會,如瑾睏倦上頭,遣碧桃過去睡了。因為心情放鬆,一覺好眠,再醒時已經是天光大亮。

  夏日天明早,在屋裡就能聽見外面燕鵲啼枝,如瑾藉著晨起涼爽在院中走了一會,親自動手剪了幾枝新開的時令鮮花拿回插瓶,眼見花瓣上晨露如珠,瑩潤可愛,不覺彎唇微笑。

  伺候梳頭的寒芳就道:「姑娘真好看,笑起來比花兒還美。」

  如瑾藉著銅鏡看了看她,笑道:「你不用嘴上抹蜜討好,谷媽媽的事情我記著呢,且讓她在針線房多留些日子,有了機會再安排別的事。」

  「多謝姑娘大恩!」寒芳立刻跪下去磕了一個頭。

  盛放著彩色牛角玉梳的添漆小匣子安安靜靜立在妝台邊,寒芳手中卻是一柄普通桃梳。如瑾道:「梳子的事不要聲張,庫房若遣人來修護保養,自讓她拿去。」

  午間放了學,如瑾在幽玉院陪秦氏吃完飯,就說起清理下人的事來。

  「現今先動咱們院子裡近身的這些,等府裡情況漸漸摸清諳熟了,再將東邊往日安插的人一個個拔去。下面的閒人還好說,動那些管事的時候,大約每動一個都會有些風波,到時母親若盯不住,多讓孫媽媽籌謀便是。」

  秦氏點頭:「不用擔心我,興許是有了事做的緣故,近來我覺著身子骨反而好了許多,何況還有你幫襯著。」

  母女倆商定之後,孫媽媽立刻動手清人,將幽玉院所有伺候的丫鬟婆子都叫到一起,挑出那幾個平日不妥當有背主嫌疑的人來,一個個說了些明面上的罪名出來,全都處置了。重則打板子趕出府門,輕則發到其他地方做苦差,一時將幽玉院諸人俱都震住。

  如瑾扶著母親走到門口,掃一眼廊下屏息肅立的諸人,漫聲道:「你們不必害怕,平日裡誰做了什麼,母親都看在眼裡,有錯的罰了,沒錯的也不會誤傷。日後大家只管勤勉做事,忠心侍奉,母親和我自會照拂你們。」

  眾人齊齊應是,如瑾又道:「有誰年資足夠,做事又妥當的,自可再勤力一些,升遷並非沒有希望。而資歷尚淺的人,只要認真勤勉,也有得賞錢的機會,一切都看你們自己如何打算了。」

  這下眾人眼中都活泛起來。升遷就代表漲月錢長體面,賞錢更是實打實的東西,不禁各個雀躍。如瑾看了看孫媽媽,孫媽媽會意,走到前頭揚聲道:「主子這是給大家體面,咱們做奴才的也要惜福。若是誰為了爭權奪利起了歪心思,那麼等著她的就不是賞錢,而是板子!」

  眾人又是一凜。剛剛處置那幾個人的板子聲猶在耳邊,於是各都恢復了安分侍立的姿態。

  秦氏朝女兒一笑,十分感慨欣慰。

  如瑾的目光卻落在人群最後頭一個纖細的身影上,待得遣散大家回了房,不由低聲詢問孫媽媽:「如何不一起處置了她?」

  孫媽媽尚未明白,疑惑道:「誰?」

  如瑾一滯,有些艱難地說出了讓自己一直很介意的名字,「紫櫻。」

  秦氏轉過臉來,臉上帶了些迷惘,拉著女兒坐到榻上。「瑾兒,我一直想問你,這個紫櫻到底是牽連了何事?當初你遣她隨我去莊子,親口說過她十分不錯,後來卻突然對她棄如敝履,甚至不耐煩別人提起她。你那時候說是她不好,我也就信了,可這些日子她在我這裡打雜,我在一旁冷眼看著,看來看去卻也沒發現什麼不妥當。瑾兒,是不是還有什麼事你瞞著我沒有說?」

  如瑾心中一沉,眼見引起了母親的擔憂,她卻也不能將緣故說得明白。說那個婢子以後會在宮裡頭背叛她嗎?這樣的話,又有誰能信。

  「瑾兒,我看你對她的厭棄之情,卻與對紅橘等人不同,似是……恨到了極點?」

  如瑾一愣,母親竟然這樣敏感麼,她極力掩飾著對紫櫻的怨恨,難道還是不經意間流露出來被母親察覺了麼?

  其實嚴格說來,紫櫻此時還是一個普通的婢女,年紀不大,身量未成,沒有日後楚楚動人的樣子,也沒有日後背主求榮的事情發生,只是一個服侍周到的下人罷了,甚至因了突然降下的責罰而日益謹小慎微。如瑾心底不願意承認,可也必須承認,自己現今對她的冷落厭棄是沒有道理的,是冤枉了此時的她的。

  可是,如瑾又怎麼能夠任由她跟著自己,任由一個日後可能背叛的人繼續在身邊晃悠?如瑾並不知道前一世裡,紫櫻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存了背叛的心思,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壞的。也許是她失寵之後?也許是失寵之前?也許更早,早到沒進宮的時候?

  這樣不確定的事,越發讓人心裡沒底。

  一切苗頭都要扼殺,不能心軟,不能姑息。

  如瑾再一次堅定了信念,目光也變得清明起來。「母親,此人不能留。我曾經連續三晚夢到同一件事,就是她揮刀向我襲來。您相信冥冥之中的暗示麼?我信,所以這個婢子一定要趕出藍家,不能再留。以前是我們諸多障礙行事不便,如今有權在手,您還是盡快找個由頭打發了她罷。」

  她對母親說了謊。

  卻也不算是謊,只是用另一種方式將萌芽中的危險表達出來而已。

  秦氏果然臉色陡變。越是年紀大的人,越是在意神鬼之事,雖然秦氏不像藍老太太那樣篤信菩薩,但聽見女兒之言,還是驚了一跳。

  「竟有這種事?你怎麼不早說,這婢子是斷斷不能再留了!」秦氏想了一想,卻又皺起了眉,「只是她平日並無錯處,刻意挑也挑不出來,本來因為她被貶斥的事就已經有人說閒話了,若是再平白無故攆她出府,說不定你祖母……」

  孫媽媽道:「太太和姑娘不必煩惱,此事包在奴婢身上。」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2 08:24 PM

076因果牽連

  許是日間提起了紫櫻的緣故,夜來睡夢之中,如瑾竟又看見了許久不曾入夢的瀲華宮。

  秋風蕭瑟,枯葉飄零,明黃的聖旨,雪一樣柔軟細密的白綾……寧妃笑盈盈的臉,雲選侍眼底的嘲諷,還有……還有她身後恭謹跪著的宮女噙在嘴角的一絲冷笑。

  是紫櫻!

  如瑾從夢中猛然驚醒,怔怔看著頭頂黑暗的虛空,彷彿還能看見那一絲冷笑在眼前晃動。

  博山爐裡梅花的香氣若有若無,幔帳低垂,遮了窗外一彎眉月。青蘋均勻的呼吸聲從涼榻那邊傳來,勻長而輕微,越發顯得四周靜謐無聲。

  如瑾聽見自己鹹澀的心跳,聽見極為遙遠的地方響起的更鼓,就像前世無數個夜裡一樣,她躺在太過寬敞的宮殿裡,從天黑一直到天明,也是這樣對每一絲動靜洞察入微。

  再也睡不著了,如瑾睜著眼睛,沉默安靜地看著窗外烏沉的夜色,然後,看到天光一點一點亮起來,看到早起的鳥雀掠過窗欞的迅疾的影。

  對鏡梳妝的時候,如瑾看見鏡中映出自己微紅的眼圈,是未曾安眠留下的痕跡。她沒有回答丫鬟關於她神色疲憊的驚訝,那些隱藏內心最深處的隔世的秘密,她不想跟任何人提起,也刻意讓自己忘記。

  藍如瑾,你不能害怕,不能糾纏於以前種種,只要這一世好好地活著。她對著銅鏡裡的影子,無聲叮囑。

  用了請安前墊腹的點心,越來越亮的天光讓如瑾漸漸平靜下來,和丫鬟說話的時候,唇邊也有了一些笑意。然而,正要起身去請安的時候,有通傳的小丫鬟在門外怯生生的稟報:

  「姑娘,紫櫻想來請安,在院門外候著呢。」

  因為隱約知道主子的忌諱,小丫鬟的聲音有些抖,也沒敢像以前那樣將這個二等丫鬟稱為姐姐,只叫了名字。

  如瑾唇邊的笑意微微滯了一下,未曾想到她會來。昨日孫媽媽才說過要處置她,為何今日一大早她卻跑來了。是處置完了,還是未曾動手?

  碧桃注意到如瑾臉色細微的變化,揚聲呵斥那通傳的小丫鬟:「姑娘什麼時候讓她進院子了,看見她就該趕緊攆走,誰讓你進來通傳的?」

  小丫鬟帶了些哭腔:「是她死活不肯走,說要是不給通傳她就一頭撞死在門前,奴婢……奴婢不敢……」

  碧桃就要出去,如瑾揚手攔住了她,目光清冷,「既然如此,我便親自去看看,看她有沒有膽子當著我的面撞死。」

  紫櫻一向是沉默恭謹的,即便前世做出了那樣的事,她也從未在主子跟前露出半點不恭,說出半個不字。就像這一世突然被無端冷落,許久以來也是謹小慎微地做事,不叫屈,不哭鬧。

  今日,卻一大早來到梨雪居以死相逼。如瑾心中對處置她而殘存的最後一絲猶豫也消失了,這婢子,因為突然受到這樣的對待,終於過早露出本性中潛藏甚深的不馴了麼?

  月洞門朱扇半開,如瑾帶了丫鬟沿著青石板路徑直來到院門前。兩個丫鬟攔在那裡,門外還有拽著紫櫻撕扯的婆子,看樣子,似是在阻止她撞牆。發覺如瑾到來,幾人齊齊喊了一聲「姑娘」。

  掙扎中的紫櫻聞聲停住了動作,轉頭朝如瑾望過來。

  四目相對,她眼底滿滿的怨憤和不甘立刻撞入如瑾眼中。如瑾略略揚了眉,靜靜與之相對,目光掃過她線條柔和的面龐,端正纖巧的鼻梁,和柳葉般細長而柔和的眼。是一張尚帶青澀的少女的臉,乍然看去不惹人注目,可若是細細的品,就能品出眉眼間楚楚的柔美,以及常年為婢而潛入骨子裡的恭謙。

  假以時日,待這眉眼褪去少女的青澀,想必是容易讓男人動心的。如瑾突然想起遙遠皇宮裡那個高高在上的至尊,那樣威嚴霸道慣了的人,定是更喜歡這樣怯弱的不張揚的風致,勝於貴門養出的或雍容或驕縱的華貴之美罷。

  所以寧妃才會將寶押在她的身上麼?

  想起魂靈盤桓在瀲華宮的日子,想起親眼看著此婢步步榮升,如瑾眸中漸漸蒙上一層冰冷的寒霧。紫櫻身子一震,移開眼睛,垂下了頭。

  「你想做什麼?」如瑾淡淡地問。

  「奴婢想問姑娘一句話,就算死,也要死個明白。」

  紫櫻並沒有遲疑,答得飛快,起伏的胸口洩露了她心底的緊張和委屈。如瑾微微揚起臉,向著按人婆子,「放開她。」

  說罷盯住鬢髮散亂的紫櫻,「若是想死給我看,我就教你幾個法子。除了撞牆,還可以投繯上吊、跳井溺水,不知道你想挑哪個?選好了告訴我,我搬把椅子坐這裡看著你死。」

  兩個婆子一用力,將紫櫻按在了地上跪著,這才走到如瑾身前站著,左右一邊一個,也是防著紫櫻發瘋傷人。

  「姑娘,奴婢只想問一句。」紫櫻抬起臉來,努力眨了眨眼睛將淚水逼回去,「奴婢到底哪裡做錯了,姑娘要這樣對待奴婢?自從服侍在姑娘跟前,奴婢什麼時候不周到殷勤了,姑娘也說奴婢好才派了去莊子伺候太太。奴婢就想知道為何姑娘突然冷了奴婢,更想知道姑娘為什麼非要趕奴婢走!」

  她越說越是激動,一滴淚終於是沒忍住落了下來。如瑾靜靜看了她一會,待要說話,那邊甬路上突然跑來兩個婆子,氣喘吁吁跑到跟前。

  「怎麼了?」如瑾心中一緊。她們是幽玉院的,這樣慌張的趕過來,難道是母親有事?

  那兩個婆子行了一禮,卻道:「姑娘恕罪,是奴婢們沒看住她,本來要送她收拾東西出府的,一個眼錯不見就被她跑了,奴婢們找了半天才發現她在姑娘這裡。」

  如瑾鬆了一口氣,原是為這個婢子。怪道她一大早跑來尋死,看來是孫媽媽動了手,只是未免太快了。

  如瑾便問:「為何要趕她出府?」

  婆子道:「她偷了太太的鐲子,這樣手腳不乾淨的東西自然不能留在府裡,太太慈悲,沒打她沒罵她,趕她出府還給了銀子。」

  如瑾恍然,原來孫媽媽用的是這種辦法。

  「我沒偷東西!我怎麼會偷東西?在府裡這麼多年我什麼時候拿過別人東西了,何況還是主子的!」紫櫻喊起來,急怒之下連「奴婢」都忘了稱。

  婆子罵她:「小蹄子還頂嘴!若不是你偷的,為什麼鐲子在你枕頭芯子裡?藏得還真隱秘,那地方真是不容易被人發現呢。要不是漿洗的人一時好心幫丫鬟們拆洗鋪蓋,你可不就得逞了,那鐲子可值不少錢。」

  「沒有……不是我!」紫櫻沖那婆子喊了幾句,驟然轉頭看住了如瑾,眼底有些淒厲之色,「姑娘還沒回答我,為何容不下我,我到底做錯了什麼!」這一次再不是情急,而是真的放棄了「奴婢」的自稱。

  如瑾眉頭一蹙,這婢子竟能想到這一層,懷疑到她身上來?此婢有這樣曲折細致的心思,她前世竟然從來沒有察覺……

  如瑾審視著她,緩緩道:「如何是我容不下你,你自己犯錯受罰,又來我這裡胡鬧什麼?」

  紫櫻憤憤盯著如瑾,再不回避如瑾清冷的目光。「姑娘既然這樣說,我也再不分辨,只是姑娘莫要虧心做噩夢!我這就出府,從此天長日久,若能再有幸見到姑娘,我自然記著姑娘往日對我的好。」

  「堵了她的嘴!掌嘴二十趕出去,府裡養不起這樣的奴才!」碧桃厲喝。

  幾個婆子立刻上前按住紫櫻,一個掏了懷裡帕子塞到她嘴裡,另一個上前就要掌嘴。

  「免了。」如瑾淡淡止住婆子,轉身回房,「青蘋,給她兩吊錢拿走,從此我和她再無主僕情分。」

  紫櫻被堵著嘴按在地上,死死盯著如瑾遠去的背影,淚水糊了一臉,眼底的憤怒和不甘漸漸散去,成了絕望的頹然。

  經了這樣一鬧,如瑾心中百味雜陳,在屋中坐了好一會才去幽玉院見母親。紫櫻的委屈她看在眼裡,並非沒有一絲惻隱,可前世種種更在她心中深刻,這婢子突然展露的心機和決然更讓她心中不安。

  不能心軟,不能不堅持,必須讓她離開。直到進了幽玉院,如瑾還一直默默和自己重複這幾句話。

  「瑾兒怎麼臉色不好,是跟紫櫻生氣?」秦氏已經知道了紫櫻在梨雪居門前的鬧騰,見女兒神色不似往日,擔心地問。

  如瑾看到母親滿臉的關切,心中一暖。是了,母親還在身邊,而且要一直在身邊,一直好好的活著,為此她就要將一切可能的危險從最初抹殺掉。對於紫櫻,她做得對。

  如瑾定了定神,衝母親露出寬慰的笑:「沒事,可能是昨晚沒睡好,有些睏,午間補個覺就好了,時辰不早,我們去南山居見祖母吧。」

  秦氏知道女兒不喜提起那個婢子,也就不再深問,攜了她的手一起朝南山居走去。孫媽媽有些愧疚,跟在後頭低聲道:「是我行事太急了些,才惹得她這樣瘋鬧。」

  「無妨,您做得很好,快刀亂麻,省得還得日日看著她。」如瑾淡淡應一句也就不提,說起了別的事,「昨日我們清理了自家院子,以後還會動別處的,為免祖母多心,一會母親仔細跟祖母解釋一下可好?」

  秦氏點頭:「我明白。」

  到了南山居,院中僕婢不似以往那樣多,只因藍老太太說張氏多年勞累傷了身子,要在家好好將養著,不用每日東西兩頭跑著請安了,於是張氏便只好奉命養病,連帶著藍如璇和東府其他少爺小姐也都各個找理由少在這邊走動,於是晨起來請安的人就只剩了西府秦氏等人。

  藍如琦和藍如琳以及小少爺藍琨正在院中候著,藍如琦依舊病懨懨的樣子,藍如琳比以前安靜多了,只有藍琨在乳母懷裡一副懵懂。見了秦氏和如瑾進院,幾人上前請安,跟在秦氏後頭進了老太太的屋子。這也是秦氏掌權之後幾人自發改了以前行狀,若秦氏不來,她們就算先到南山居也在院中等著,絕不僭越先進屋。

  老太太已經起來有一會了,正坐在那裡等著丫鬟們擺飯,見眾人進來請安,揮揮手免禮就讓大家坐了。說了兩句閒話,秦氏就衝老太太笑著說道:「媳婦昨日將自己和瑾丫頭院子裡人梳理一番,打發了幾個不好好做事的出去,今日來跟您稟報一聲,並請您的示下,府裡許多地方也有不聽話的人,憊懶慣了不服管束,您看能不能懲治一些太過分的,整肅一下風氣?」

  藍老太太就著丫鬟的手喝了一口香茶,和緩道:「你想的不錯,若你不提,我還要跟你說說這事。近年來我精神不濟,好多事都不管了,你弟媳婦東西照看兩府也顧不過來,難免下人偷懶不好好幹活,這倒在其次,尤其是有那愛鬧事愛嚼舌頭的人,越發讓府裡烏煙瘴氣了,你既有這心,就好好整治一下,有什麼顧不到的讓錢嬤嬤她們幫你照看著。」

  秦氏站起來施禮:「多謝婆婆容許,媳婦定會盡心。」

  如瑾倒沒想到祖母這樣痛快就答應了,且對昨日的事也沒有微詞,略微一想,推測大約是祖母對張氏的忌諱厭棄之心比她想得更深,更想讓身邊和整個府裡乾乾淨淨。

  這許多年來,藍老太太對二兒子藍泯向來疼愛有加,連帶著也對張氏等人更看重一些,前些年分家的時候更是將大部分產業都劃在藍泯名下,說他不能襲爵,後代日子會比西府艱難,所以要多分一點。日常見了兩個兒子,也是對藍泯的笑臉多一些,對襲了襄國侯的大兒子就有些冷淡,讓很多人以為要不是藍澤占著長子的名分,朝廷規矩又是嫡長子享有第一的繼承權,老太太一定是希望二兒子襲爵的。

  如瑾之前布局設計張氏母女,雖能對結果推測出大概,但也摸不準叔父在祖母心中到底占了多大的分量,若是分量太重,有藍泯的面子在,張氏也許還會挺立一段時候,她就還要另想它策。然而,祖母雷厲風行地逼著張氏卸了權,如今又如此支持清理府中奴才,如瑾便知道,張氏是張氏,藍泯是藍泯,老太太心裡頭分得清清楚楚,並沒讓感情左右了清晰的判斷。

  那麼,也就是說,還可以對張氏更進一步?

  敢暗地謀害她的性命,也許日後還會謀害母親,如瑾不能滿足於只讓她們卸權「養病」的結果。如瑾心中默默思量著。

  *     *     *     *     *

  午間下了學,如瑾穿過園子往梨雪居走,一路貪看園中草木花卉,不知不覺繞了許多路。經過花房的時候,見幾個丫鬟正在那裡玩耍,拿花往頭上戴著互相打扮。都是十幾歲的年紀,嘻嘻哈哈,快樂不知愁滋味。

  半開的花房門扇裡走出一個婆子,搬著一盆花出來,抬頭看見如瑾,連忙蹲身請安:「三姑娘安好。今日有興致來這邊走走?」

  那幾個丫頭連忙住了玩鬧,站到一邊行禮告罪。那婆子正是董婆子,平日領著照看花房的差事,此時放下花盆就數落丫頭們:「就知道玩,姑娘來了也不招呼一聲,竟然誰都沒看見。」

  如瑾笑笑:「不要緊。看她們玩的高興,我心裡也是舒坦。」

  丫鬟們看如瑾態度可親,也就放鬆了許多,笑嘻嘻地站在那裡,大膽的還對董婆子吐舌頭。如瑾就問:「你們都是照看花房的麼?平日不常見著,都叫什麼名字?」

  幾個丫鬟就連番報起名來,如瑾聽了,指著一個叫「蔻兒」的小丫頭說:「你這名字很好聽,是哪個字,扣子的扣,還是荳蔻的蔻?」

  另一個小丫頭扮鬼臉接口:「……還是叩頭的叩?」

  幾個丫鬟全都笑起來,蔻兒瞪她一眼笑罵:「你才是叩頭的叩!」說完又跟如瑾道,「姑娘,奴婢是荳蔻的蔻。」

  董婆子忍不住吆喝丫鬟們:「在姑娘跟前都好好的,別胡說亂鬧沒個規矩!蔻兒,回答姑娘的話先行禮,知道不?」然後向如瑾陪笑,「這是我閨女,沒在府裡當差不懂規矩,今日是來這裡找伙伴玩兒的,失禮的地方姑娘別怪罪。」

  「是你女兒?看起來挺機靈的。」如瑾打量蔻兒幾眼,笑道,「正好我院子裡還缺幾個人,不知道你捨不捨得讓她過來跟著我?」

  董婆子趕緊爬下磕頭:「奴婢謝姑娘大恩!這是蔻兒的福分,哪有什麼捨得不捨得,奴婢這就好好教她一些規矩,教好了給姑娘送過去。」又連忙叫蔻兒跪下磕頭。

  蔻兒也沒有意外之色,笑著跪了謝恩。如瑾抬手:「起來吧,規矩倒是不必你教了,院子裡有大丫鬟帶著,帶一陣子就好。」

  董婆子滿臉喜色:「那……奴婢這就帶她去管事那邊回一聲,明兒就讓她進院子?」

  如瑾點點頭,進花房看了一會花,挑了兩盆荷素蘭草讓送進梨雪居,盤桓一會帶著人走了,董婆子自是恭恭敬敬在後頭相送。

  回了梨雪居,碧桃青蘋服侍著換衣服,跟前沒別人,碧桃忍不住笑道:「先頭都已經知會董婆子這事了,今日她還這麼興高采烈,嘴咧得差點飛到天上去,可見是多盼著閨女進府當差。」

  如瑾道:「她不過無意得罪了林媽媽,就被壓了這麼多年,眼看著歲數大了以後越發沒個指望,怎能不憂心女兒。如今兌現了當日對她的承諾,她心中感激,自會忠心待我。」

  碧桃點點頭:「蔻兒看起來倒也挺順眼的,姑娘看著怎樣?」

  「還可以,進來了你們好好調教著就是。」如瑾換好衣服,到外間用了午飯,過一會便歇午。

  誰想到睡著之後又夢見了宮裡的事,晦暗混亂的畫面紛雜凌亂,將如瑾驚醒。窗外蟬鳴不停,如瑾有些煩,索性不睡了,起身要茶。

  「姑娘怎麼才睡這麼一會?」青蘋端了茶進來,看如瑾臉色不大好,擔心地問,「姑娘可是不舒服,要不要叫大夫來看看?」

  「不要緊。」如瑾喝了半盞茶下去,努力將心中煩亂壓了下去,抬眼卻看見佟秋水的月荷圖掛在牆上。無端又想起帶走了佟秋雁的那個人,如瑾蹙眉:「這畫收起來吧。」

  青蘋連忙上去取了畫,捲好拿去書房那邊安放。碧桃進來,剛要說話,看如瑾臉色又閉了嘴。

  「說吧。」如瑾希望現在有點什麼事來轉移自己的心思。

  碧桃小心翼翼的回稟:「鄭媽媽的女兒過來了,已經在管事那裡打了招呼,以後就在咱們院子裡伺候。姑娘現在要見麼?或者讓她先下去等著?」

  「叫她進來。」

  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輕手輕腳進門,細眉細眼,穿得也很素淡,看上去很順眼。見到如瑾,她先跪下去磕了一個頭:「奴婢紫雪,見過姑娘。」

  如瑾挑眉:「你叫什麼?」

  「……紫雪。」女孩子聽見如瑾語氣不是很好,有些害怕。

  「雪哪裡有紫色的,改了吧。」

  碧桃知道緣故,連忙說:「回去跟鄭媽媽說說,請她給你起個別的名字。」

  女孩子連忙叩頭下去:「奴婢到了梨雪居就是姑娘的人,爹娘再大大不過主子,奴婢請姑娘賜名。」

  如瑾便道:「就叫冬雪好了,起來吧,以後你跟著青蘋碧桃做事。」

  「謝姑娘!姑娘賜名是奴婢的福氣。」冬雪又磕了一個頭才起來,低眉垂首規規矩矩立著。

  如瑾見她言語舉止都十分妥當,心中煩躁減輕,想起方才自己的態度未免讓人誤會,便含了笑對她說:「改日見到鄭媽媽就跟她說,我感謝她的照拂,也會照拂你。」

  冬雪連忙說:「奴婢多謝姑娘體貼。」

  如瑾打發她出去,想了一想,對碧桃道:「冬雪和蔻兒看起來都算妥當,規矩和機靈都不錯。冬雪補的是二等缺,蔻兒年紀小就暫且做些雜事吧,你跟青蘋好好調教照看著,若是可靠,以後重要的事情也可交付。我身邊如今只有你們兩個得用的,母親管了家,以後事情會越來越多,你們要找幫手。」

  碧桃鄭重應了,恰好青蘋進來也聽到,連忙跟著答應。

  青蘋看如瑾神色好了許多,就稟道:「昨日院子裡攆了幾個人,品霞私下找了奴婢,說是害怕姑娘攆她。」

  如瑾失笑:「拐彎抹角的,還不敢直接來跟我說。」又看看正在收拾床鋪的碧桃,笑道,「你往日嚴厲慣了,大家都不敢親近你。本是你攆的人,品霞卻求到青蘋頭上。」

  碧桃將煙水色的流雲紋薄單抖開,鋪到床上撫平疊好,鍍銀簪子的流蘇在臉頰邊晃悠,聞言只是抿了抿嘴,「青蘋性子太好,底下人都沒個怕處,奴婢要是不嚴厲些,怎麼幫姑娘管這一大院子的人呢。再說她們以往本來就不跟奴婢對付,如今奴婢也犯不著以德報怨,左右被她們看不上,索性就嚴厲些,她們怕了才會服帖當差,姑娘才能省心。奴婢只討姑娘的好就行了,不用討她們的好。」

  如瑾微微驚訝,沒想到她有這樣的心思,笑道:「你倒是想的通透。」

  碧桃整理好床鋪,笑瞇瞇回頭,問:「那姑娘打算怎麼處置品霞?」

  「留著吧。如今這局面,她回去東邊必定沒好日子,盯著點就行了。」

  碧桃道:「還是姑娘體恤人。奴婢聽說,品霞的爹娘在東府都丟了差事,想是二太太遷怒拿他們撒氣。如今她家裡就她一個拿月錢的了,還有個懷抱裡的弟弟要養,一家子都指望她呢。」

  如瑾聽了,想了一想,道:「這樣境況,她還不肯回去跟了藍琅,多拿些錢給家裡解圍,可見心裡是真的不想走這條路。青蘋你去問問她可想過日後的事,她年紀也不小了,眼看就要放出去,若是她有什麼打算,我盡力幫她實現就是。」

  青蘋應了,就下去後院找品霞。碧桃似是頗為感慨,愣了半天,低聲道:「姑娘待人真好,品霞這樣不妥當的人都給安排。」

  「所以你更不用擔心,以後我也給你找個好去處。」說了半日話,如瑾心情好了許多,於是打趣她。

  碧桃紅了臉:「姑娘說什麼呢,奴婢就跟著姑娘,哪也不去。」

  不一會青蘋回返,身後跟著品霞,進屋就跪了下來:「姑娘大恩,奴婢無以為報,只能一輩子日日跟菩薩祈求姑娘順心平安。」

  如瑾抬手讓她起來:「用不著這樣,如今母親管家,我安排個人算不得什麼大事。」

  品霞眼裡含淚:「對姑娘來說不算大事,但對奴婢就是天降的恩賜,奴婢全家都感念姑娘恩德……」

  如瑾止住她的謝恩,只道:「你以後想怎樣?府裡丫鬟到了年紀只要沒犯錯,大多都由主子安排婚事,你可有打算?若有便直說,若沒有,我也叫管事給你尋個好人罷了。」

  品霞瞬間紫漲了臉,深深低頭,脖子都害羞得粉紅,卻還是支支吾吾地說了出來:「奴婢……奴婢跟一個遠房表哥……他在外院當差的……」

  「你家裡可同意?」

  品霞忙道:「奴婢爹娘和表哥家都願意,就是……就是沒機會跟主子提。」

  如瑾見她窘迫到了極點,笑著隨口問道:「你那表哥是誰?」

  「是……是回事處跑腿打雜的,叫興旺……」

  回事處?外院負責傳信、出門、打理田莊鋪子等許多重要事情的地方。如瑾眉頭微動,臉上笑容淡了下去。「品霞,你抬起頭。」

  品霞紅著臉抬頭,滿是羞窘,但眼中卻有著隱隱的喜悅和期待。如瑾注視著她半晌沒說話,唇角的笑若有若無,似乎下一刻就要和眸中的冰冷融在一起,直把品霞看得害怕起來。

  「姑娘……」

  如瑾的聲音像是春日薄雲下細碎的雪霰,將天地間剛剛升起不久的暖意都打了回去,「品霞,你從哪裡來,到我這裡做什麼,你都沒忘記吧?若是還記得清楚,那麼你憑什麼認為我會幫你?你原來的主子都不願意的事,我為何要做?」

  品霞滿臉的羞紅一點點褪去,原本漲紅的地方都換了驚怕的蒼白。「姑娘,奴婢……」她腿一軟,復又跪了下去。

  青蘋和碧桃詫異地看過來,不明白如瑾為何突然轉了態度,卻也不敢插言亂問。如瑾拿起盛著溫茶的青瓷玉光盞,揭開蓋子,遞到品霞臉跟前:「你看,烹茶就像煎藥,茶葉或多或少,水溫或涼或熱,時候或長或短,入口的味道都是不同的,若是烹茶時分寸掌握不好,本是有益的茶葉也會損了身體。」

  品霞起初臉色還是茫然,聽到後面,如瑾說一句,她臉色就白一分,最後身體開始微微發抖。如瑾將茶盞隨手放到桌上,匡啷一聲響,嚇得品霞猛然抖了一下。

  如瑾的聲音似遠似近飄在她的耳邊。「你做了什麼,我並不是不知道,只是覺得你亦是被人所迫,所以不想為難你罷了。佛家講究果報之說,你既然要在菩薩跟前替我祈福,不如先懺悔自己的罪孽。」

  「奴婢……奴婢對不起姑娘……」

  如瑾笑了笑:「人生在世總有許多不得已,你以前的錯我可以不計較,今日我也要再做一件積福的事。你和你表哥的事,我替母親允下了。」

  「姑娘?」品霞愕然抬頭,根本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如瑾伸手將她攙起來:「我給自己積福,你也要給自己積福,日後若是有了孩子,也要給孩子積福。」

  品霞呆呆愣愣站在那裡,臉上全是茫然,直到被如瑾揮手遣退,仍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跌跌撞撞回了房。

  「她怎麼了,為何一會驚懼一會癡呆的……」青蘋的茫然不比品霞少。

  如瑾看向碧桃:「你想必是明白的。」

  碧桃愣了愣,臉上漸漸泛起愧疚和惶恐,膝蓋一彎就要跪。如瑾抬手止住了她:「有些事就不必說了,你知道我並不在意。以前院子裡的人各懷心思,或心生外向,或對所見所聞睜隻眼閉隻眼,那都是人之常情,原是以前的我不值得人效忠——我只看現在,只看以後。」

  碧桃垂下頭去,悶悶點了點頭。

  *     *     *     *     *

  晚間躺在床上,聽著夜風拂過窗台,如瑾又是許久不能入睡。從清晨到午後一件件的事情只讓她覺得身心疲憊。

  究竟要用多久的時間,才能和一個人坦誠相對?究竟要花多少的心思,才能得到別人的友善和忠誠?究竟要從何時開始,她才能無欲無求地與人交往,不為抓住別人的心,不用提防別人的背叛,只因一個善意的微笑,一個相知的眼神,就能傾蓋如故,以心相交?

  自從重生以來,家中除了母親和孫媽媽,上到祖母下到院中雜役,沒有人能讓她毫無防備地信任和對待,就算如今身邊的最得用的青蘋和碧桃,都是她一點點觀察著、試探著,漸漸才敢放心交付事情。今日藉著品霞側面敲打了碧桃,應是能得到這個婢女完完全全的坦誠相待了罷?點出她明知有人動藥卻不曾上報的過往,將她心底潛藏的最後一絲隱秘變為對主子的愧疚,自此,她再無芥蒂,唯有效忠。

  而品霞,若不是聽到她表哥在回事處,如瑾也不會提起當日煎藥的事情,用雷霆之後的恩澤換取她死心塌地的忠誠。原本只是想做一件好事,最後卻也有了這樣的心思摻雜在裡頭,就像玉脂裡染了雜色,再不是純潔的凝潤。

  如瑾在床上翻來覆去,一瞬覺得須當如此,一瞬又厭棄如今的自己。晚風也未曾吹散的暑熱透進屋來,越發增了心中煩悶。腦海中突然出現一株靜靜立於月下的白荷,素淨悠遠,淳質無暇,於此時的她就像是一碗冰水,瞬間降了周遭空氣的潮熱。

  倏然起身,如瑾趿鞋匆匆步入書房,不顧侍女的驚慌發問,在書架子上胡亂翻找了一通,找到那卷月荷圖,展開來,藉著窗外黯淡的星月之光,靜靜觀看。

  許久未見佟秋水了,她想,該去看一看。

  *     *     *     *     *

  次日晨起經過祖母和母親的允許,如瑾便朝佟府遞了信過去,說下午想去拜訪。不多久那邊佟秋水回信,說下午專在家中等著,於是如瑾睡過午覺就命人備車朝佟府而去。

  佟太太帶秋水在二門接了,便推說有事,讓如瑾和秋水兩人自便去了。來到佟秋水房中,如瑾便問:「看你母親眉宇仍有愁苦之色,人也瘦了,想是還為秋雁姐擔心。」

  佟秋水親手給如瑾倒了茶,坐下道:「是,姐姐走了這許久並沒有音信傳回來,父母皆是擔心得很,我母親常常整夜不能入眠。」

  她未施脂粉,眉頭也是寥落之色,本就素冷的容顏更添幾分蕭索,若說以前是秋菊之清美,如今也似受了秋霜。在這件事上,如瑾卻沒有勸解和寬慰的立場,只得陪著她坐了一會,轉開了話題。

  「張家的婚事?」

  佟秋水唇角一勾,輕嘲道:「未成。」

  如瑾歎息:「你……仍舊不能想通麼?」她藉了秋雁來勸她,原來仍舊是不頂用。

  卻不想佟秋水搖了搖頭:「不是我想不通,是人家看不上我。」她嘴角的嘲諷之意越來越深,「父親跟那邊說了許多好話,人家只讓送我的八字去合,隨後很快就給了回話,說八字不合。我知道,哪裡是八字不合,只是他們家老太太和太太都不喜我的性子罷了。」

  如瑾愕然。千算萬算,沒想到這層。

  佟秋水低頭:「我的性子害了姐姐,如今連替她完成心願都不能,我這一世算是……」最後輕輕笑了一聲,沒說出後半句。

  她向來是桀驁的,現在卻厭極了自己,如瑾心中百感交集,只覺命運弄人,人人都似浮浪中顛簸的舟。

  原本是感於那株白荷的遺世悠遠,想來佟秋水這裡尋找自己已經失去的和從未達到過的風度,卻不料白荷也不是昔日的白荷了。

  張家婚事未成,如瑾突然又想起一事,算算時間似乎差不多就在這一兩個月,忍不住試探道:「你母親心情不好,還像以往那樣常去拜佛麼?」

  「去。姐姐走了,她越發信佛,如今不只初一十五去,而是隔三差五就上石佛寺裡拜上一回。」

  如瑾心中一緊,「那……你跟著她去麼?」

  佟秋水道:「去,以前是她逼著我去,現在,是我願意陪她去。我也想問問佛祖,母親常年拜佛,為什麼佛祖還不保佑,為何會讓這樣的事發生在我們家裡。」

  如瑾更是緊張,放鬆了神情,狀似無意道:「別說這些讓人難過的話了,說些高興的好麼?你陪著母親去上香,可遇見什麼特別的事,特別的人?」

  「哪有什麼特別的。」佟秋水神色懨懨,低頭喝了一口茶,繼而似乎想起了什麼,「噢,倒是有一次車輪子陷進泥裡,我們無法,只得下車,站在路邊等著車夫將車弄出來,結果因為帶的人少,一時弄不出來,還是一個過路的商人幫忙。」

  就是這件事!如瑾忍住心中波瀾,含了笑問:「那商人什麼樣子,可像戲文上常說的是個俊俏的年輕公子?」

  佟秋水詫異看了如瑾一眼:「你怎地說起這種話……想讓我開心也不必拿村話來逗我。」說罷笑了笑,「可惜不能如你所願了,那人年輕是年輕,也算俊俏,我看卻並不像個好人,看人的眼神直勾勾的,不知是哪家紈絝浪子。」

  如瑾愣住,沒想到她說出這樣的話。曾記前世,她提起那人可不是這樣的說法,態度也大不相同。

  難道……因為此時的佟秋水心情並不像如瑾前世看到的那樣,所以沒有發生一見傾心之事?那麼,她一直所擔心的佟秋水日後的淒涼境況也就不會發生了麼……

  因了佟秋雁的犧牲,佟秋水反而躲過一劫?

  這,因果相連,該喜還是該歎?

  如瑾有些茫然地陪著佟秋水坐了一個下午,到了晚間飯時,不便留在人家用飯,如瑾帶著複雜的心緒告辭歸家。

  神思不屬的用了飯,沒過一會,如瑾悶悶的就想換衣睡覺,碧桃低聲稟報:「姑娘,日間聽小三子說,外頭關於凌先生的流言又重了幾分。」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2 08:25 PM

077舊年陰私

  如瑾眉頭一凝:「怎麼回事?」

  三番五次,沒完沒了,到底這件事還要翻覆多久才能罷休!如瑾只覺得十分煩躁。東府這才安分了幾天,老太太的怒氣並沒有完全消失,她們就按捺不住又要興風作浪了麼?只是這法子也未免太笨了些,一次兩次害不到她,難道以為多重複幾次就能奏效?

  碧桃低聲道:「小三子日常喜歡到街上晃蕩,最近聽見好幾次有人議論凌先生,起初他並沒在意,後來聽到的次數越來越多,他就上心打聽了一下,說是這回與上回不同,議論的人多是市井百姓,而且說得有鼻子有眼,還能說出人家的姓名來。」

  市井百姓?上次的流言不過是在官宦富貴人家傳了一陣子,流到市井裡的只是隻言片語,這次卻是怎麼回事?而且還能說出人家來,難道是凌慎之真的……

  不,如瑾迅速推翻了自己荒唐的揣測。那樣的一個人,雖然只見一面,但就憑那一面的寥寥幾語言談也能看出是怎樣的品性,她不相信他會做出不堪的事情。

  「是哪一家?」如瑾問。

  「一戶是城西的李老爺家,家中有個女兒叫惠娥,已經……懷了身孕……」碧桃畢竟是年輕姑娘,提起這個臉色微紅,趕緊往下說,「小三子說這家是開胭脂鋪子的,也算城中數得上的富戶,小有家財。家裡小姐的確是……有孕在身了,還請了厚德堂的大夫幫忙打胎,本是暗中請的,不知怎麼就流出了消息。」

  如瑾注意到她的用詞,「一戶是城西的李老爺家」,難道還有其他戶?

  果然碧桃又接著說:「還有一戶是一個平頭百姓家的閨女,本來好好的訂了親,後來卻尋死覓活要退親,人家都說是因為她有次陪著娘親去看病,遇到了凌先生。」

  「還有麼?」

  「還有一些跟上次的差不多了,就這兩件是新添的故事。」

  如瑾低頭細細思量。兩個故事都確有其事,比上次胡亂的傳言增加了更深的可信度,但要說直接指向凌慎之和她,卻還沒有到那個程度。

  碧桃皺眉問道:「姑娘,你說這事跟咱們有沒有關係,是不是東府做下的呢?」

  如瑾道:「現在尚且看不出與我有何牽連,但上一次凌先生的流言本就是她們想害我才布下的,這一次,仍舊需要仔細提防。你讓小三子多去外頭走動,最好摸出流言最初是從哪裡傳出的。」

  「府裡?」

  「府裡也要盯緊了。」如瑾想了想,吩咐道:「她們喜歡往咱們這裡安插眼線,我們也不能兩眼一抹黑,你想辦法收攏幾個東府的丫鬟婆子,如今我們有權在手,給人辦個事解決個困難都很容易,你懂麼?」

  碧桃點頭:「奴婢明白了。」

  因了商量事情,如瑾心中積聚了許久的煩悶漸漸被轉移,藉著燈影看見窗外朦朧的海棠花樹,想起曉妝院來。「董姨娘和四妹那邊如何?」

  碧桃道:「沒盯出什麼特別的事情,四姑娘近來好像身子好轉了,仍舊跟以前一樣,經常到園子那個地方站一會。董姨娘身邊的人嘴都挺嚴的,石竹自己更不肯說是因為什麼。」

  「四妹總喜歡在那裡呆站也不知為何。」如瑾想不出緣故。上一次雨夜裡她從南山居回房路遇藍如琦,後來著人留神觀察,發現藍如琦經常去她們當晚相遇的地方,那裡又沒什麼好看的景致,總在那裡做什麼。

  如瑾呼了一口氣,喚人打了一盆冷水來淨面。冰涼的水打在額上臉上,頓覺頭腦清涼了許多。

  「不能這樣心緒不定,尚有許多事要做呢。」如瑾醒覺自己這兩日的心態出了問題。許是東府被壓住的緣故,她的心勁兒鬆了,這一鬆,就憑空生出許多不應該出現的多愁善感,連帶著判斷和行事都受了影響。前路還長,她所求的可不僅僅是壓住東府而已。家族、未來,都等著她守護。

  「再多用些人盯著董姨娘和四妹,總要摸清她們的古怪到底為何,才能心安。」如瑾吩咐碧桃,想了想又道,「劉姨娘和五妹那邊也別放鬆,五妹受了這番委屈,劉姨娘沉默安靜得太奇怪了。如今整個府中事務繁雜,關鍵的人就要盯緊了不能出岔子。」

  「是。」

  *     *     *     *     *

  東府,正院。

  張氏坐在鋪著紫竹簟如意長榻上,赤金首飾璀璨奪目插了一頭,手裡捧著大紅地描金喜鵲登枝茶碗,一下一下拿碗蓋子漂水面的浮沫。每漂一下,就瞪一眼地上垂首而立的三旬婦人,不時冷笑。

  屋裡屋外都靜悄悄的,只有碗蓋子磕碰茶碗的響聲,夾著張氏的冷笑,怎麼聽都是詭異。林媽媽站在張氏身後,也是一臉忿然和鄙夷,跟主子同仇敵愾,死瞪著當地那人。

  婦人雖然垂手恭立,衣著卻並不是僕婦模樣。柳葉紋寶藍十字錦對襟長襖,馬面裙上魚穿蓮葉繡紋精致鮮亮,珠釵綴髮,翡翠耳鐺,面上脂粉單看光澤也非市井人家所用的大路貨,通身氣派並不比張氏遜色多少。

  自從進了屋子,張氏就沒給過好臉色,一句話也沒說,只管在那裡瞪人。足足一柱香的時間過去,那婦人才輕輕歎了一口氣,低聲道:「奴家不知道哪裡得罪了太太,惹得太太這般模樣。其實奴家這次來是給太太送這月的孝敬,另外還有我家老爺從湖廣那邊得的新鮮玩意,特地送來給大姑娘賞玩。幾年來多得太太照拂,胡家上下全都感激太太恩德,日後也請太太多多幫襯。若太太有話不妨直言,這樣讓奴家甚為不安。」

  「哼!」張氏將蓋碗重重摔在桌子上,裡面早已涼透的茶水潑了一桌子,她斜眼看著那胡家娘子,只是冷笑,「這番話說得可真真是好聽,我可當不起你的感激,也不敢再照拂你。什麼孝敬、什麼新鮮玩意,我勸你趁早包了包裹拿回去,免得扔在我這裡白白浪費!」

  胡家娘子又歎口氣:「太太到底因何事生氣,說出來讓奴家知道可好?奴家也好改正。若是我家老爺得罪了您,奴家回去就跟他說,讓他立刻登門來賠罪。」

  「嘖嘖嘖,這般低聲下氣的做什麼,如今的我可還值得你如此?」張氏眉毛挑得高高,如同兩隻就要一飛沖天的黑燕子,「少跟我這裡裝糊塗!打量我不知道呢,你來我這裡之前去了哪裡?你那份孝敬可是先備了雙倍的分量孝敬了別人?在人家那裡吃了閉門羹才來登我的門,拿我這裡當什麼地方!」

  胡家娘子一愣,沉默一會,慢慢抬起了頭,臉上帶著謙卑的笑:「太太別誤會,都是底下的掌櫃辦事不力,自己在那裡胡亂揣測私自行事,耽誤了奴家和太太的情分。奴家已經將那不懂事的掌櫃狠狠罵了一通,還扣了他一整年的工錢和分紅呢,這不立即就來給您賠罪來了。」

  張氏又是冷笑:「來給我賠罪?那怎麼開始不說,等我揭穿了你的把戲才賠罪,拿我當傻子哄麼?」

  胡家娘子眼睛眨了眨,換上一副乞求的神色:「是您剛才的威嚴將奴家嚇住了,奴家一時亂了分寸,忘記自己要說什麼話了。您一向大人大量,千萬千萬別怪罪。以後胡家上下還都得指望太太呢,您要是惱了奴家,回去我家老爺非得把奴家打死不可,您就可憐可憐奴家吧。」

  張氏哼了一聲,卻沒再說什麼,胡家娘子又道:「奴家明白得很,太太是府裡最有分量最有能力的人,如今雖然養病在家不理庶務,但等病好了之後,依然還是威風八面的侯府太太,府裡大事小情全都得您張羅呢。奴家再怎麼不懂事也不會在這上頭錯了主意,捨了您去巴結別人,那不是自己給自己找麻煩,您說是不是?」

  張氏的臉色這才有些和緩,轉目看了一眼胡家娘子,「這還算是明白話。」說著一抬下巴,「坐吧。」

  胡家娘子笑道:「在您跟前奴家怎麼敢坐,何況家裡還有事奴家也不便多留。東西方才都交給您身邊的春梅姑娘了,您閒暇時看看喜不喜歡,若是有不滿意的只管遣人去櫃上知會一聲,奴家立刻給您置辦更好的去。只求您能繼續照看著胡家,可憐我們小本生意,別讓我們丟了這碗飯。」

  張氏曼聲道:「那是當然。」

  胡家娘子看了張氏一眼,若有所思低下了頭,深深福禮:「那奴家可就謝謝您啦。奴家不打擾了,太太萬安,奴家告退。」得了張氏允許,她躬著身子慢慢退出了廳堂。轉身的剎那,臉上恭謙笑容俱都不見。

  林媽媽見她走遠,拿了厚巾帕擦乾淨桌上潑灑的茶水,重新給張氏添了一盞。「太太,這婆娘真是不老實。什麼掌櫃的私下行事,若沒有東家的吩咐,哪個掌櫃敢自作主張朝侯府裡搭關係送禮?碰了釘子才來我們這邊討好,要是西府接了她的禮,說不定她再也不來咱們這邊了呢!」

  張氏聽了心頭煩躁又起,手上一頓,剛填好的茶水又被她潑了一桌子。「管她老實不老實,她要孝敬我就接著,犯不上跟錢過不去。」

  「那……」林媽媽遲疑著問,「針線房如今又不在我們手裡,要是那邊以後不肯用她家的綢緞布料了……」

  「那跟我有什麼關係?難道我收了她一點銀子,就得給她辦天大的事不成?」張氏越想越氣,丟了西府的管家之權,丟的可不僅僅是威風和面子,還有實打實的銀子。

  這胡家綢緞鋪的孝敬只是一項而已,更有西府上上下下各處的流水進項,哪一處沒有胡家這樣的商戶明裡給侯府送貨暗裡給她東府送錢的?如今可是全都丟了!胡家還算好些,不管因為什麼,起碼這個月還給她送孝敬來了,更有那種她前腳丟了權,人家後腳就不再照面的傢伙,怎能不讓她翻腸倒肚的窩心。

  張氏在這裡懊惱,那邊春梅又進來通稟:「太太……姑娘又打丫鬟呢……」

  砰!張氏這回乾脆把茶碗直接扔到了地上,「怎麼這樣不省心!一個丫鬟,她要打就讓她打,打死了我再給她買新的,你來這裡多什麼嘴,沒見我忙著呢?!」

  春梅趕緊低下頭飛快退出去了,退到廊下又聽見屋裡匡啷一聲響,不知又砸了什麼。這種聲音近些日子聽得多,春梅都有些習慣了。廊下候著的小丫鬟見她出來,急急忙忙跑到跟前:「姐姐,太太不管嗎?」

  春梅歎口氣,搖了搖頭。小丫鬟急了:「這怎麼辦,我姐怎麼辦啊!」

  春梅急忙把她拽到一邊:「小聲點,讓太太聽見該拿你出氣了。」

  「春梅姐姐你幫忙想想辦法好不好?姑娘實在是……」小丫鬟紅了眼圈,將春梅拽到身邊用極低的聲音說道,「這些日子我姐身上就沒好過,要是打也就罷了,咱們當奴才的誰沒挨過打,可我姐……她胳膊上腿上全是針眼……」

  春梅呆住:「你說什麼?針眼……姑娘扎的?」

  小丫鬟忍著眼淚點頭:「姑娘關了門扎她,還不讓她哭喊,要是她忍不住了喊出來一聲,姑娘下手就更重。」

  「怎麼、怎麼可能,姑娘怎麼下得去手,」春梅不敢相信,「你姐品露可是她跟前最得力的人啊,就跟林媽媽在太太跟前一樣,尋常有什麼事都不讓別人近前的。」

  小丫鬟扁著嘴:「我娘也這麼說,整夜整夜為這事哭,可我姐還勸她別哭太大聲讓人聽見,傳出去我們全家就完了,姑娘不知道會下什麼手呢……春梅姐姐,我往常和你親厚才跟你說這些的,你在太太跟前也是得臉的人,只求你替我姐想想辦法,再這麼下去我姐就被姑娘折磨死了!」說完又叮囑一句,「你可千萬別告訴人。」

  春梅臉色煞白,顫聲道:「我……我雖在太太跟前伺候,可也說不上什麼話,你知道,一切都是林媽媽管著的。」

  「那怎麼辦?」小丫鬟茫然無措。

  「……別急,我幫你想想辦法就是。」春梅也只好做這種無力的安慰。

  「謝謝春梅姐!我先走了,出來太久姑娘該罵了。」小丫鬟急急忙忙跑走,剩下春梅站在原地愣了半日,差點被日頭曬暈過去。

  *     *     *     *     *

  午後無事,如瑾在秦氏那邊坐著,一邊看母親做針線打發時間,一邊閒聊近日府中的事情。

  秦氏最近很忙很累,但是精神卻比以往好了許多,閒下來的時候反而能有力氣繡東西。此時午後陽光正好,近身的丫鬟在旁邊打著扇子,母女兩人對坐在窗前竹榻之上,面前矮桌放著冰水湃過的酸梅汁,清透澄澈如簪上紅玉。

  如瑾用銀匙子舀了一勺湯汁,遞到母親口邊:「您嘗嘗。」秦氏就著女兒的手喝了,笑了一笑,又低下頭去繼續尚未完成的花間雙蝶圖。銀針穿過繡布有輕微的聲響,如瑾聽在耳中,只覺得此刻時光靜好,唇邊不覺漫上淺淺的笑。

  秦氏繡了一會,拿起只成了一半的繡布左看右看,歎道:「還是不好看,我在女工上沒有天賦,怎麼也練不出來。」

  如瑾道:「已經很好了,比我強了太多。」

  秦氏就說:「你恐怕也是隨了我,針線方面笨手笨腳的,不然像你這個年紀的丫頭,自己的嫁妝都快繡完了。」

  如瑾紅了臉:「母親……」

  秦氏笑著搖搖頭:「不用害羞,也到了給你議親的時候了,等你父親回來我就跟他提提,看有沒有妥當的人家能配你。」

  如瑾低下頭,不知如何接話。孫媽媽在一旁笑道:「太太快別說了,一會姑娘害羞賭氣走了,可讓誰來陪您呢。」

  她卻不知道,如瑾此時的沉默,是忐忑更多餘害羞的。有了前世那樣的經歷,如瑾對於婚姻有著本能的恐懼和抵觸,她打定了主意不再進宮,卻還未曾想好以後要怎樣。女孩子終生待在家裡是不大現實的,但若說起嫁人,會有合適的人麼?

  前世,她亦曾於少女懵懂時節憧憬過書中戲中的琴瑟和鳴,到頭來卻是那樣的結局,這一世,又讓她怎會再有企盼……

  秦氏放下繡活,正要跟如瑾再說幾句,卻有丫鬟隔簾稟報:「太太,外院的陳媽遞進話來,說胡家又托她跟您說情,想見您一面,或者見孫媽媽一面。」

  有了這個事,如瑾趕緊轉移話題,掩飾方才的忐忑和窘迫。「這個胡家也真不曉事,母親是堂堂侯夫人,怎會輕易見她一個商戶娘子?孫媽媽亦是府裡體面人,也不是她想見就能見的。」

  孫媽媽道:「左不過是要送銀子,求咱允她繼續供著針線房的布料。可這事哪是用銀子能求來的,她家料子若好咱們府裡自然會用,若不好,跟誰打點也是白搭。錢嬤嬤代替老太太鎮著呢,哪會容得下這些髒污事。」

  如瑾喝了一口酸梅汁,冰涼的汁液化在口中,臉上紅色也漸漸消退:「之前幾年都是她家,想必給了東邊不少銀子。慢說咱們不稀罕這手段,就算稀罕,也不能在剛接了權力的當口就行這種事。」

  「正是。」秦氏揚聲吩咐通稟的丫鬟:「告訴陳媽別理那人,胡家要是有本事,直接找錢嬤嬤送禮去。打量著我和東邊一樣,她們錯了主意。」

  丫鬟應聲去了,如瑾這邊又舀了一勺梅汁,卻突然想起了什麼,連忙叫住那個丫鬟,「回來!」說罷低聲對秦氏道,「依女兒看,母親不妨見一見她,胡家和東邊打了好幾年交道,現在來投咱們……」

  孫媽媽反應過來:「姑娘是說,可以從胡家那裡挖些東西?」

  「能不能挖出來,就看這胡家娘子是怎樣的人了,也看她究竟有多想保住這份進項。」

  秦氏和孫媽媽思量一會,俱都點頭。

  隔了一日,稟過藍老太太,秦氏就將給府中供應柴米油鹽布匹木料等等一應商鋪的東家娘子都召進了府中,其中也包括胡家娘子。

  錢媽媽也在場,眾位娘子行了禮落座,秦氏身邊孫媽媽就上前兩步,笑著說道:「今日叫各位來不為別的,只為以後府中採買的事情和大家通個氣。我們侯夫人奉老太太之命管理家務,日前將府中一應採買事項都梳理了一遍,不免就查出有商家以次充好,鑽以往二太太事多疏忽的空子,從中取利糊弄我們。以後這種事萬萬不可再發生,謹慎起見,夫人會對所有商鋪來貨一一檢驗,核對帳目,若有不合規矩的事情發生,那麼這家商鋪以後也不必為府裡送貨了,自有更好的頂上。大家可都明白?」

  各家娘子慌不迭起身應是,紛紛訴說自家貨物是多麼貨真價實物美價廉,堂中頓時一團亂哄哄,也聽不清誰在說什麼。

  孫媽媽咳嗽一聲止住眾人聒噪,擺手道:「商家太多,一時也查不完,如今就挑幾個留下先查問帳目,其他人回去自己檢查自家事務可有疏漏,及時補錯的既往不咎。」說著點出了包括胡家娘子在內的三人。

  往侯府裡送貨,誰家沒和管事的有個貓膩?眾位娘子此時都巴不得趕緊回去查漏補缺,除了被點到的三人,其餘人等立時匆匆行禮告退。秦氏便帶著錢媽媽一起查問這三家商鋪的採買細節。一時如瑾也來了,在一旁聽了一會,見那胡家娘子進退有度,答起話來不慌不忙,心下暗暗點頭。

  流水採買之事,只憑堂上問答當然問不出什麼,還要回頭查看以往帳冊和貨物才能見分曉,眼看天色不早,秦氏便讓她們先回家吃飯,明日再來。告辭之時,另外兩人倒還沒什麼,胡家娘子卻說了一大通的奉承話,從秦氏到如瑾,連帶著錢媽媽孫媽媽和堂中侍立的丫鬟們都被她誇了個遍,伶牙俐齒的,直把眾人逗得笑容滿面。

  如瑾見錢媽媽神色輕鬆十分高興的樣子,便笑著說:「胡家太太說起布料錦緞可真是頭頭是道,要不是你這麼說,我們都不知道身上穿的東西竟有那麼些好處。既如此,我那裡正有幾匹新得的衣料子,不如請你幫忙瞧瞧,看做成什麼衣服好看?」

  胡家娘子自是滿口答應,如瑾笑道:「那就請隨我來。只是耽誤你用晚飯了,一會幫我看完料子,就在府裡用過飯再走吧。」

  胡家娘子笑瞇瞇向秦氏和錢媽媽等人告辭作別,跟在如瑾後頭滿口奉承:「為姑娘效勞是奴家求都求不來的福分呢,一頓晚飯不吃又算什麼,奴家就算餓上三天也得給姑娘出好了主意。要說別的不行,看料子可是奴家拿手……」

  走出去好遠,屋中還能聽見她奉承的聲音。孫媽媽就笑罵:「這婦人真是順桿爬的性子,姑娘也是,怎麼就叫了她去看料子,我看照她這樣子,土布也能被她說得千好萬好價值連城。」

  秦氏端茶遣走了另外兩家娘子,笑道:「瑾兒難得有興致,隨她去吧,她院子裡那些個丫鬟也沒幾個會哄人開心的,就讓這胡家娘子哄一哄她也好。」說著又叮囑道,「只是隨後的查帳查貨你要仔細,別因為她會奉承就疏忽了。」

  孫媽媽正色點頭:「太太放心,奴婢公私分得開。再說還有錢媽媽在跟前呢,不會讓人渾水摸魚了去。」

  秦氏就向錢媽媽道:「還要勞煩你多看著點,我精神不好,恐怕不能整日盯著,一切拜托你們了。」

  錢媽媽道:「太太別客氣,這都是奴婢們分內的事。太太若無事奴婢就先告退,不打擾太太休息。」

  秦氏頷首,待她離去,回頭和孫媽媽對視一眼,各自笑了。

  如瑾帶著胡家娘子回到梨雪居,讓丫鬟開了櫃子取出幾匹綢緞,攤開在長榻上。胡家娘子一見料子就驚歎不已,指著其中一匹張大眼睛:「哎呀這可是江南唐家的反絲重錦?這樣好的紋理、這樣鮮亮的顏色,在重錦裡也是數一數二的好東西!」

  如瑾目視碧桃,碧桃便帶了其餘兩個小丫鬟下去做事,屋中只剩了青蘋和胡家娘子。如瑾笑看著她,「胡太太家中就是這個生意,眼界想來很寬,一匹重錦哪裡值得如此驚歎。」

  胡家娘子立刻道:「當不得姑娘一聲『太太』,奴家娘家姓李,您稱呼胡李氏就行了。正是因為奴家做布料生意,才知道這匹料子有多好,尋常重錦哪比得上這個,今日可真真是在姑娘這裡開了眼了。」說著又去誇其餘幾匹。

  如瑾靜靜地聽著,也不答話,笑瞇瞇看著她。屋中就只有胡家娘子絮絮叨叨的聲音,說了一會,她自己也覺出不對味來了,訕訕笑著住了口。

  如瑾索性也不跟她廢話,直接道:「你這張嘴、這通身氣派,倒真是個做生意的,行起事來也滿是銀子味道。想必這麼多年供著我家的布料針線,賺了不少銀子,也送進來不少銀子。只不知你日前要見我母親,是想送什麼?」

  胡家娘子一時有些愣,被如瑾太過直白的言語驚了一下,好在反應快,馬上回過神來,堆了一臉的笑:「姑娘說笑了,奴家也沒想送什麼,就是來跟太太請安混個臉熟,日後好殷勤侍奉。」

  「日後?」如瑾注視她,「你覺得,會有日後麼?你給東府那邊送了多少銀子,以為別人不知道?我家祖母是最討厭這些事的。」

  胡家娘子眼睛轉了轉,似乎明白了什麼,看一眼旁邊侍立的青蘋,湊前兩步低聲道:「姑娘且容奴家說完,奴婢上次來是帶了些心意,小小物件不成敬意,還請姑娘笑納。」說著從袖口裡掏出一個做工精巧的荷包,雙手奉上。

  如瑾一偏臉,青蘋上前接了,直接打開荷包將裡頭一張紙抖了出來。如瑾就著青蘋的手瞧一眼,眉頭微動:「五千兩?看來你這些年真是從侯府賺了不少,捨得下這本錢。」伸手拽過荷包和銀票一起扔到胡家娘子腳下,「這些我不稀罕,我母親更不稀罕。若是告訴祖母,祖母會有什麼想頭我可不知道。」

  胡家娘子臉色一白,頓時發現自己會意錯了:「姑娘……」

  如瑾揚臉:「拿著你的銀票離開我這裡。回去好好想清楚這次查帳為的是什麼,有什麼要交待的提早說出來,我母親也許會網開一面。否則,憑你這張銀票,以後針線房就得換家綢緞鋪子。」

  胡家娘子待要分辯,青蘋將荷包銀票都塞進她懷裡,「請隨我出去。」如瑾轉了身面向窗外,再不看她。胡家娘子目光閃了一閃,福身行禮,恭敬告退。

  晚飯後孫媽媽過來,從青蘋那裡聽了經過,想了想,問道:「姑娘可有把握?」

  如瑾彎唇:「咱們不需要什麼把握,一切在她自己。」

  孫媽媽沉吟道:「也對,大不了我們換一家鋪子,左右沒有損失,可對胡家來說就不同了。看那胡家娘子倒是個機靈人,就不知道是真聰明還是假機靈。」

  如瑾道:「若她不聰明,其他商戶也許會有聰明的,這事上我們不急。」

  *     *     *     *     *

  連接幾日的驗貨查帳,最先一批的三家商戶都有些說不分明的地方,概因查得太過突然來不及遮掩,有的是以次充好、有的是價格過高,最嚴重的算是胡家,幾筆布料帳目空有記錄,沒有貨物。消息藉由錢媽媽傳到藍老太太那裡,老太太不免上火。

  錢嬤嬤就勸:「您還是在這上頭少操心吧,自從上次風寒之後,雖然面上好了,其實您身子什麼狀況自己還不知道麼?老奴看著都心疼。這些從中取利的事情也是司空見慣,小戶人家稍微富裕一些,雇個打雜老媽子還能被人誑了買菜錢,何況咱們這樣的人家呢。查出來,理順了就完了,您生哪門子氣。」

  次日秦氏晨起請安時也勸:「媳婦行這事本為整頓家風,讓府裡更清淨,奴才們更勤謹,您也就更能享福。若是因此牽累您動氣傷身,那媳婦還不如不做。而且這次查出來的也不算大過,比如那胡家的空帳就是底下丫鬟們的衣料子而已,沒傷著主子分毫,讓胡家補上也就算了。」

  「換了這家吧,總得殺隻雞給猴子看。」藍老太太不想放過。

  如瑾上前笑道:「祖母莫生氣,經了這次的事,不用殺雞,猴子們也都老實了,給人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也顯得咱們侯府有氣度。何況這家是嬸娘當家時換上來的,若是這時節遣了人家,叔父回來恐怕臉上不好看。」

  提起小兒子,藍老太太略有動搖,「那就看日後吧,若是再有錯處,可絕對不能姑息!」

  午後接著查帳時,錢媽媽被其他事支開,如瑾帶著胡家娘子進了裡間,開門見山:「今晨祖母要拿你家立威,是我攔下了,但祖母說了還要看日後。什麼是日後,由誰看、怎麼看,自然不是她老人家親自來盯的,你懂麼?」

  胡家娘子本就已經心中惴惴,聽了這話,臉上也顯了惶急之色,但還算能保持鎮定,略略思索之後,覷著如瑾臉色,試探回話:「奴家明白,胡家再也不敢做這樣的事,定然規規矩矩做生意。日後一切全都仰仗夫人和姑娘,姑娘若有什麼吩咐盡管說,胡家上下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也一定替姑娘辦得妥妥當當。」

  「刀山火海不必了。」如瑾笑了笑,「想必你想了這麼多天,也想明白了我所求為何吧?說來我聽聽。」

  胡家娘子這幾日在藍府裡,得空就跟丫鬟婆子們閒聊,隻言片語中也大致推測出了一些眉目,此時將前前後後細節又在腦中過了一遍,最終橫了心,上前兩步。

  「姑娘,這些年給府上辦差,胡家上下都是兢兢業業不敢含糊,若是府上有什麼吩咐,絕對一絲不苟。比如前幾年有一次,二太太送了一些緞子和染料到鋪裡讓幫著染色,雖然胡家不經營染色這塊,但也按吩咐做成了。」胡家娘子聲音又壓低幾分,「說來不怕姑娘笑話,二太太拿來的染料很是獨特,顏色鮮亮,還帶著香氣,奴家見了也是喜歡,偷偷私藏了一些在家裡。」

  如瑾嘴角的笑意越來越淡,十分意外。真是沒想到,一步閒棋,有了這樣的收獲。

  「聽你這麼一說,我倒有了些興趣,想看看是什麼好東西,改日送來些給我瞧瞧。」如瑾注視她,「你也真是膽大,敢藏府裡的東西。」

  胡家娘子端詳如瑾神色,心下大大鬆了口氣,眼睛一垂,笑道:「只因二太太的吩咐太特別,已經織了錦花的緞子還要染色,染料香氣又與眾不同,奴家就留了心。」

  如瑾淡淡道:「你很聰明,知道給自己留後路。去吧。」

  胡家娘子知道自己賭對了,行禮退下,臨走還說:「奴家還記得那些緞子的顏色花樣,改日尋了類似的給姑娘送來過目,但求夫人和姑娘日後照拂。」

  湘竹簾櫳微微晃動,將午後日光剪成細碎的空影,虛虛落於光潔地面上,似是微風拂水漾成的波。如瑾臉上僅存的一點笑意終於完全冷了下去,抬頭看看紗窗外明晃晃的日頭,卻只覺背脊發寒。

  幾年前的事……原來幾年前,東邊就已經有了這樣的心思。可憐她們一直蒙在鼓裡,一直不曾察覺。可憐她要重生一世才能洞悉這陰私種種。

  眼前這一點一點艱辛的前進,只有上天知道,全是由鮮血與屍身換成。

  *     *     *     *     *

  這日晚間,如瑾和往常一樣在燈下展卷鋪紙,教丫鬟認字。

  碧桃和青蘋學了些字,其他幾個近身侍婢看了羨慕得很,私下裡就纏著碧桃兩個教她們,如瑾知道了,索性每日將眾人喚過來一起教,因此如今每日晚飯後屋裡都聚著五六個丫鬟,一起對著白紙上碩大的字體努力死記硬背。

  這是每日裡如瑾最輕鬆的時光,不用幫母親打理家事,不用想那些勾心鬥角,只用濃墨蘸筆寫上簡簡單單幾個最常用的方塊大字,然後就坐在一邊瞅著女孩子們皺眉的樣子作樂。

  「姑娘別只顧笑我們,難道姑娘小時候初學認字不困難嗎?」碧桃一向爽直。

  如瑾笑:「我可沒你這麼笨。」

  其他人都呵呵笑起來,說起來也怪,平日碧桃看著挺機靈,認起字來卻是幾人當中最慢的一個,連最後入門的冬雪都趕上她不少,因此沒少被大家笑。

  正說笑著,突然一個小丫頭風風火火從門外跑進來:「姑娘,侯爺回來了,正在老太太那邊呢,太太已經去了,讓您也快點。」

  眾人全都愣住。如瑾心中卻是一驚。

  前一世裡,她記得父親回來的可沒有這麼快,是到了夏末老太太生辰之前才趕回來的。如今卻是為何,發生了什麼事讓他這麼早返回,而且事先都不著人先回來通知一聲,就這麼趕著進了門?

  「給我換衣服。」如瑾站起來,連忙催促丫鬟們將她晚間穿的家常單衫換下來,穿了日常的衣服,理了理頭髮釵環,帶人匆匆朝南山居而去。

  一路上另有幾盞燈籠先後匯聚而來,乃是藍琨隨著乳母,以及藍如琳藍如琦二人。如瑾帶著幾個弟弟妹妹一同進了南山居院子,沒進門就聽見裡頭傳出父親的聲音。

  如瑾不免眼眶一紅,藉著燈影掩飾連忙眨了眨眼睛,將淚水逼回去。

  沒有人知道這是一次隔了生死的相見。

  前世,自從進了宮,她就再也沒有見過父親,直到最後聽到整個藍家被抄、父親伏誅的消息;直到被人灌了毒酒,兜兜轉轉,渾渾噩噩,她重生之後這麼多天,終於可以與父親相見。

  盡管父母之間有隔閡,盡管父親對她並不是那樣疼愛,可血濃於水,她還是不由得心潮起伏。

  「給父親請安,您一路可好?」

  進了屋子,看見那個記憶中已經模糊的人,如瑾終於沒忍住聲音裡顫抖的哽咽,盈盈跪拜下去。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2 08:25 PM

078幕後惡奴

  襄國侯藍澤將近四十,近年來略有一些發福,但端正穩重的作態卻一如既往。此番回來雖然一身風塵僕僕,侯爺的氣度依然十足十,正坐在那裡含著笑跟藍老太太回話。見到如瑾幾人進來請安,捋了捋鬍子,輕輕咳嗽一聲,抬手讓兒女們起來。

  「不必多禮,數月不見,你們幾個倒是都長高了不少。」

  如瑾三姐妹起身謝過,紛紛在下首椅子上坐了,唯有小少爺藍琨被乳母抱著一提才放到椅上。藍澤立時皺了眉,衝著藍琨眼睛一瞪:「多大了還整日讓乳母抱著,一點男子氣概都沒有。」

  藍琨性子有些隨董姨娘,在人前膽子很小,本來見了藍澤就有些畏縮,這一罵更瑟縮了幾分,腦袋差點要垂到肚子上去。藍老太太就在一旁道:「你才回來,拿小孩子作什麼筏子,剛才問你為什麼這麼早回來,你還沒給我說明白呢。你二弟在哪裡,怎麼不見跟你一起?」

  藍澤就放下藍琨,轉頭繼續跟母親說話:「……京中事務理順得差不多,想回來早點給母親籌備六十壽誕之事,所以沒等二弟,留他在那裡善後收尾,我先回來侍奉母親。二弟他這時候應該也在路上了,過不多久就到家,母親不必擔心。」

  如瑾坐在那裡忍住了心中激動,定下神來細細算了算時日。此時距離叔父藍泯上京不過月餘時間,也就是剛到京城就往回趕的樣子,而且還必須要日夜兼程才行。若說為了籌辦壽誕,根本用不著這麼著急,前一世父親可不是這樣做的。

  想起此生各種因果牽連,想起已經發生了變化的人和事,如瑾十分想知道是什麼讓父親如此著急趕回來。

  難道是叔父藍泯跟父親挑撥了什麼,惹得父親匆匆回家興師問罪?想來想去,似乎唯有這樣一個解釋,如瑾不由暗暗觀察父親對母親的態度。然而看了一會,發現父親對母親雖然比以往略有關注,但卻看不出什麼惱怒之色,一時又覺納罕。

  藍老太太皺眉道:「我的壽辰還有些日子,這麼急著回來做什麼,看你這樣子趕路一定吃了不少苦,趕緊回去換了衣服歇著,明早再來見我。」

  藍澤起身應了,跟母親作揖告辭,就要出門。秦氏也忙站起來道:「那麼媳婦先回去伺候侯爺,婆婆您也早點安歇。」藍老太太點頭,秦氏便帶著兒女跟在了藍澤身後。

  如瑾幾人將父母送回幽玉院,因藍澤要梳洗更衣,不便多留,紛紛告辭離去。臨走時如瑾看了秦氏一眼,秦氏給她一個寬慰的笑。當著父親的面如瑾不好多說什麼,只得先走。剛出門卻發現幾個人提燈沿著迴廊過來,近前卻是劉、董兩個姨娘和跟著藍澤回來的賀姨娘。

  見了如瑾姐弟幾個從正房出來,劉董兩人笑道:「姑娘和少爺慢走,我們和侯爺請個安就出來。」

  朱紗燈籠光暈如霧,照出兩個姨娘刻意裝飾過的容顏,雖都已是三十許人,但平日保養得宜,胭脂釵環的精致妝扮之下都有幾分動人之態,劉姨娘溫柔婉轉,董姨娘纖質楚楚,雙雙站在那裡,也是引人注目的。

  如瑾想起母親今晚鬢邊似是隨手簪上的幾枚細小玉蘭,不經意間流露的清致之美,與兩人的刻意梳妝形成鮮明對比。不由唇角一勾:「兩位姨娘快去,父親正要盥洗更衣。」

  兩人裊娜而去,如瑾看著兩人背影,尤其是董姨娘用煙紫絲絛束起來的纖腰,心中微微冷笑。母親自有清貴風致,不過是從不和人爭什麼罷了,若真在這上頭留了心,又豈是尋常脂粉可比。

  落後幾步的賀姨娘這才走到如瑾面前,聲音輕快:「許久不見,姑娘一切可好?」又跟藍如琦幾人打了招呼,說道,「我去給太太請安,姑娘和少爺先請。從京中帶了些小玩意回來,明日收拾了箱子,我親自送到各院去。」

  如瑾笑道:「有勞姨娘惦記,大老遠的還給我們帶東西。」

  「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姑娘和少爺能看上眼就是我的福氣了。」賀姨娘眼睛瞇成兩彎弦月,笑起來像是早春燕子呢喃,清脆歡快。她是幾個姨娘中年紀最小的一個,才二十多,膝下沒有兒女,平日行事說話偶爾還帶著少女時節的習慣。

  如瑾不由細看了她兩眼,見她一副家常裝扮,不像其他兩人那樣惹眼,遂道,「姨娘一路勞頓,早些回去休息吧,我不耽誤姨娘了,改日再敘。」

  賀姨娘笑著和幾人道別,向前進了秦氏正房。

  如瑾出了院子,和藍如琦等人道別後獨自帶丫鬟回房,走出好遠之後,回頭仍能看見幽玉院明亮的燈火。不知那幾人在母親房中作何形態,說了什麼,又做了什麼,會像以前那樣明目張膽地爭風吃醋麼?

  父親房裡的事,她不便多管,也不便多說,唯有期盼母親能穩住心態,拿出對待東府的精神來和幾個妾室周旋了。經了這許多事,想必母親也不會再和往日一樣了罷。

  只是想起父親莫名其妙的突然歸家,又不免略微不安。

  站在那裡盯著幽玉院的燈火怔了一會,如瑾默默歎息一聲,踩著滿園月輝緩緩走回梨雪居。自從見了幾個姨娘,她因為父親歸家而激動的心情,已經平復了。

  *     *     *     *     *

  次日晨起,還在梳妝時青蘋就稟道:「今日品霞歸家待嫁,一早在外頭等著給姑娘請安。」

  自從得了如瑾和秦氏的允許,品霞深恐時長有變,讓家裡忙忙地和遠房表哥那邊議了親,婚期就定在下月初十。如瑾知道後給她放了假,讓她早些在家準備婚嫁之事,因此她十分感激,臨走時非要進來磕頭。

  如瑾便讓她進屋,待她端正跪地磕了三個頭,才笑著讓她起來。「以後再見時,就該稱你一聲『興旺媳婦』了,再不能叫品霞姑娘。」

  品霞羞得紅透了臉,低著頭跟如瑾道謝。如瑾道:「不用總將謝意掛在嘴上,等你完婚進來,雖然不能再做丫鬟,但也有地方給你安置,你若真要謝我,以後好好做事就是了。」

  品霞忙道:「奴婢一定好好伺候太太和姑娘。」

  如瑾在首飾匣子裡挑髮簪,比了半天選一支玉蘭托潤珠的素銀插在髮上,似是想起了什麼,對品霞道:「你說你表哥在回事處做事?」

  「是,得主子們恩典,他在那裡做一些雜事。」

  如瑾狀似無意道:「讓他留意打聽打聽,看我父親是不是日夜兼程趕回來的,不然往日出門一般都是算好了行程上午到家,怎麼昨日那麼晚,真讓人心疼。若真是日夜兼程,這些日子不免要多做些滋補的飯食,免得父親傷了身子。」

  品霞連忙點頭應了,「奴婢這就去問,問好了就給姑娘回信。」

  如瑾遣她下去,梳妝更衣完畢,早早過去幽玉院給父母請安。過去時藍澤和秦氏也已起了,如瑾進屋時,秦氏正給藍澤整理外袍的領子,藍澤看她的目光很是柔和。如瑾心中稍定,上前福身:「父親、母親安好。」

  秦氏連忙停了手,讓丫鬟自去伺候藍澤,拉著如瑾坐下說話:「今日這樣早。」

  如瑾笑道:「想多陪父親一會,許久不見,十分想念父親。」

  藍澤轉臉過來,語氣溫和:「聽說你前陣子生了一場大病,如今可好利索了麼?」

  他待兒女向來淡淡的,若是說話也多是教導甚至訓斥,一貫會撒嬌討好的藍如琳都不敢跟他玩笑,像這樣的關切自是十分罕見。如瑾訝異之餘,更多是歡喜,這表明母親和父親的關係有所緩和,連忙站起答道:「已經全都好了,讓父親惦記,女兒不安。」

  藍澤道:「需要好好調理,別落下病根,若跟你母親似的常年用藥就不好了。不過你母親如今卻好了許多,看起來不似以前那樣弱不禁風。」

  說著看了一眼秦氏,秦氏低頭,當著女兒有些尷尬。如瑾看父母之間相處的樣子,不似以往井水河水的冷淡,心中感到十分寬慰。

  待到午間下學回來,如瑾先到了幽玉院探望,進去時發現父親並不在屋裡,想起昨夜兩個姨娘的刻意妝扮,如瑾未免朝後院方向看了看。秦氏道:「說是外頭有事,用過早飯就出府了。」

  如瑾暗笑自己草木皆兵,卻又覺得奇怪,便問:「父親可說是什麼事沒有,是不是置辦壽辰的東西?」

  秦氏道:「你祖母壽誕還早,不用這麼急著置辦,我覺著應該不是。但是他也不說,只道是去看朋友。」

  什麼朋友需要歸家第二天就忙忙去看,如瑾心中疑惑。但並不能想出頭緒,便提起另外一事:「昨晚姨娘們過來請安……」

  秦氏神色略冷了一些,「左不過跟以前一樣,打扮好了過來奉承罷了,只可惜她們錯了主意。」

  往日若是藍澤出門很久才回來,歸家第一晚不是在外院書房歇下,就是在某個姨娘那裡,昨夜留在幽玉院已經很不尋常了。如瑾知道這和秦氏對其態度的轉變有關,也與送進京裡的那兩個侍女有關,但卻不好明說這些,只笑道:「她們不知道父親此時掛念著您掌家的事,肯定有許多話要跟您說,怎會理她們。」

  秦氏點頭道:「昨夜你父親確實問起這個,問我怎麼突然就管起事來,我自然說是你祖母的主意,老人家生病之後未免多思多慮,一時興起交待身後事也是有的,他倒理解。」

  如瑾沉吟:「這麼說來,叔父那邊事先沒挑撥什麼?」

  若是之前聽了人家挑撥,以父親的性子應該是不會如此輕易罷休,憑母親幾句解釋就能應付過去的。但藍泯又怎會不搬弄是非,難道說……

  如瑾想起臨行前暗中對素蓮素荷的囑咐,莫非這兩個婢女真有助力,勸解了什麼讓父親沒有偏聽偏信?

  只聽秦氏有些哭笑不得:「這事……我卻也不知道怎麼跟你說。」她面上帶了些尷尬,躊躇半晌才道,「上午素荷過來請安,說……說素蓮暫時回不來,過陣子跟你叔父一起回來。」

  如瑾愣了愣,腦中飛快轉了幾轉,才略略反應過來母親到底在說什麼。

  「這……」如瑾也不由得尷尬起來。涉及父親和叔父身邊人的事情,她真是不好細問。然而,事關東西兩府之高低消長,卻又不能不問,一時間也是紅了臉。

  秦氏輕輕咳了一下,道:「說是你叔父上京的路上,有次跟身邊長隨說起咱們兩邊相爭種種,商議著要怎麼跟你父親告狀,被素蓮無意中聽到了,回去商量了素荷……最後她自告奮勇就去……去你叔父身邊了。」

  秦氏說得有些吞吐,細節之處也不能言明,只能大致讓女兒知道梗概。但如瑾也明白過來了,不禁暗歎這兩個丫鬟真是膽大,竟然自己做了這樣的主張。

  原本送這兩人上京,就是母親為了緩和跟父親的關係,她們在父親跟前說些好話也是情理之中,但讓如瑾意外的是她們竟然能做到這種程度,不僅攏住了父親,還不惜捨身去攏絡叔父。這短短月餘的時間裡,兩個侍女能將事情轉圜到如此地步,讓父親沒對母親產生成見,想必很是費了一番力氣。

  好好的姑娘家,一輩子就這麼……

  如瑾不由道,「素蓮那邊……恐怕藍如璇母女不能相容,您也知道段姨娘在東府是什麼境況。素蓮如此實在是犧牲太大,若是那邊狠毒起來,或許會傷她性命,紅橘之事就知道那邊有多狠心。」

  提起這個,秦氏又想起來一樁事:「你不說我差點忘了,聽說東府那個周大林喝酒喝死了,就在幾天前。」

  如瑾驚訝過後卻也平靜下來,「喝酒喝死,想必也只能哄不知情的人罷了。」

  秦氏點頭,歎口氣:「她們太毒辣了些,所以今日素荷稟報後,我也驚了一大跳,生恐素蓮出事。當年我不過是一時好心救了她娘一命,誰料她忠義至此。當日挑人送上京,也是她自發要報恩替我解圍……」

  如瑾低頭默默半晌,木已成舟,卻也無法。又涉及長輩,她怎好置喙。想起張氏和藍如璇的惡毒,只為素蓮擔心不已,「素荷還好,日後自然能得母親照拂,素蓮在那邊的話若是有閃失,實在讓人不能心安。」

  想了一想,如瑾突然眉頭一揚,「她為了母親捨身,我們自不能虧待她,待她回來只看東邊態度了——若是真不能容她,少不得要去敲打敲打,讓她們母女知道厲害。」

  「……你是說?」

  如瑾道:「胡家送來的東西,輕易就能讓她們一敗塗地。我之所以不用,只不過在等待時機。」

  *     *     *     *     *

  陪著母親又說了一會話,用過午飯,如瑾自回梨雪居歇息。

  一回去就有青蘋來稟:「品霞傳進信來了,聽跟著侯爺的人說,侯爺昨日午間就到城裡了,先去了佟太守家裡盤桓許久,到了晚間才回來。」

  「佟太守?」如瑾一驚。

  難道,父親的突然歸家和佟太守有關?到底是什麼事讓父親家都不回,先要到他那裡駐留半日?想起那日和佟太守一番對話,如瑾心中隱隱驚跳。

  「今日父親出門莫非也是去找佟太守?」

  青蘋搖頭:「這卻不知道,待要跟侯爺出門的人回來才能打聽了。」

  如瑾捏緊了帕子,「讓興旺多多留意這些事,事無巨細都來稟報我知道。」

  青蘋見如瑾臉色嚴肅,忙應了出去跟品霞傳信。如瑾不禁在房中坐立不安,總覺得有什麼不可控制的事情正在發生,像是烏雲一般黑沉沉壓過來,投下幽暗可怕的巨影。

  到了晚間的時候藍澤回府,如瑾不久就得到了消息,他日間果然是去會佟太守了。如瑾不禁更加擔憂。

  晚間用過飯,如瑾藉著要親手給父親烹茶,將父親留在了母親房裡坐著。秦氏在一旁做針線,藍澤靠在榻上捧著一卷書閒看,如瑾執著熱湯輕巧流暢做著烹煎事,不一會茶香便盈滿了整個屋子。

  藍澤放下書來,抬眼看了看女兒,頗為感慨:「多日不見,你長進了許多。」

  如瑾微笑:「女兒本來就懂一些皮毛,只不敢在父親跟前獻醜罷了,今日捨臉試一回,若是烹得不好,父親可別笑話。」

  「噫,說話也比往日討喜了。」藍澤似乎對女兒的轉變十分不解。

  秦氏手中針停了一停,沉默著復又繼續。如瑾道:「是女兒以前不懂事,不知道在父母跟前盡孝承歡,只一味左著性子胡鬧,今後可不會再那般模樣了。」

  說著捧了一盞新茶奉上,熱氣裊裊,香味撲鼻。藍澤看了看茶盅,頷首微笑,很是滿意地接過去,瞇起眼睛品了一口,贊道:「好茶!」

  如瑾一笑,特意選的松林問道圖樣的一套盅子,淨白潤瓷上細細金線勾勒著古樹與行旅,最是對藍澤的脾氣。又奉了一盞給母親,見父親心情很好,如瑾便放下湯壺,輕輕歎了一口氣,說道:「父親喜歡就好,能哄著父親母親開心是女兒最大的福分,女兒一定會惜福。」

  藍澤詫異道:「這麼說起這些來了?」

  如瑾又歎了一口氣:「原是我見了佟家秋水姐姐的樣子,心有所感罷了。我和她性子本就相像,如今看她境況如此,不得不細細思量以往行事,方才悔悟以前全都錯了。」

  藍澤皺起眉頭,揮手遣退了屋中婢女:「佟家的事情你知道?」

  「父親也知道麼?佟家似乎並未張揚此事,一般親友都不曉得呢,父親才回來怎會……」如瑾面露驚訝,只做不知父親出門之事。

  藍澤道:「我見過佟太守了。」

  秦氏不知道底細,見父女倆這樣對話不禁相問,如瑾便將佟秋雁的事情大致說了一遍,秦氏驚道:「怎會這樣!怪不得你連番去佟家。」

  「女兒素與秋水姐常來常往,當日那位貴人闖花園的時候女兒也在場。」如瑾一臉愁容,「事後知道秋雁姐那般遭遇,女兒心裡難過得很。秋水姐不拘小節的莽撞害了秋雁姐、害了佟家,女兒便知自己也得改了性子才好,不然若闖了禍可要帶累父母。」

  秦氏聽了也是感喟,藍澤卻對此不以為然,大手一揮:「內宅短淺見識。怎就是害了佟家,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此番恐怕還是大好機會。」

  如瑾心中一跳。怕什麼來什麼,父親果然有心沾染此事。天家皇族,豈是輕易能夠借勢的!

  「父親的話女兒有些聽不明白。」如瑾試探相問,「佟太守似乎很擔心與長平王扯上關係,女兒常見書上說伴君如伴虎,私下忖度,恐怕跟皇子有牽連也是諸多凶險。佟太守這麼久不宣揚此事,想來也是怕女兒不能站穩腳跟。」

  藍澤呵呵一笑:「你倒還算有些見識,不枉讀了那麼多書,只不過也是管窺一斑罷了。向來大功業都來自大凶險,藍家祖上若不是跟著太祖起事,也不會有我們今日的富貴。如今太平盛世無有烽煙,佟家一個小城太守,想要潑天富貴又要從哪裡下手?」

  說起這些藍澤頗為興起,不禁起身在屋中踱了幾步,大有縱論天下的慷慨之氣,紅光滿面。如瑾只看得心中憂懼。

  什麼潑天富貴,就算有,也是佟家的,父親又在這裡意氣風發什麼?想來,他是跟佟太守有過密議了,恐怕這次匆匆返家也是因了此事。

  越想越提心吊膽,如瑾勉強跟著笑了兩聲,又倒了一杯茶奉上,「女兒自然比不上父親見識深遠,只是看了幾本史書胡亂議論。曾見書上記載前幾代陳朝之時,有魏丞相嫁女於皇子,並暗中推波助瀾左右擁立儲君事,一時風光煊赫,最終卻落得罷官抄家的下場。丞相尚且如此,又何況佟家小小一城太守,何況秋雁姐尚無名分?佟太守若安分也就罷了,若是起了不該有的心思,恐怕他家禍事不遠。」

  藍澤聞言,滿臉意氣漸漸變成了不鬱,皺眉看著女兒:「你怎麼會有這樣想法?佟家素與我家相交深厚,說這樣不吉利的話,難道你盼著人家有禍事。」

  「女兒怎敢盼著他家起禍?」如瑾一見父親如此,就知道方才的話他完全沒有聽進去,心中焦急,勉強耐著性子柔聲勸解,「慢說父親和佟太守以朋論交,就是女兒自己也跟秋水姐姐親厚,自然希望他家安穩長久。只是若佟太守不自量力,恐怕是不能安穩的。正因為親厚之故,女兒才為他們著急。」

  藍澤有些煩躁,擺了擺手:「無需多慮,大人的事你們閨閣女兒不要摻和就是了。再烹盞茶來吧,方才的都涼了。」

  如瑾眼見勸解無用,眉間不覺籠上一層鬱鬱之色,低了頭再次燙盞烹茶,卻幾次不小心將茶水溢出盞外。

  秦氏看在眼裡,為女兒擔心,放下手中針線衝藍澤笑了笑:「侯爺胸有丘壑,自然見識不凡,您說佟家沒事就是沒事。不過,左右是人家的事情,侯爺倒是不必為此勞神費思,且安坐喝女兒的茶就是了。」

  不料藍澤聽到「左右是人家的事情」眉頭就是一凝,沉著臉瞅了秦氏一眼,哼了一聲,「婦人之見。」說罷將盞中有些涼了的茶仰頭飲下,也不等如瑾再烹新茶,站起身來彈了彈袖子,「我去書房坐一會,你早些歇了吧。」之後挑簾而去。

  秦氏愕然看他遠走,臉色漸漸暗了下去。如瑾眉頭越皺越緊,父親如此固執不聽人言,該如何是好?

  母女倆一個默坐榻上,一個對著熱氣騰騰的茶湯蹙眉深思,半晌後聽得秦氏一聲自嘲的輕笑。「不過稍微給些好臉色,就真把我當作任他訓斥的賢妻了。」

  「母親!」如瑾驚醒,只顧思慮佟家的事情,忽略了母親感受。母親那樣的性子,肯低下頭來討父親的好,心裡該是怎樣的委屈。如今父親不管不顧拂袖而去,一點情面不給,卻將母親置於何地。

  正想著如何勸解,秦氏卻朝著女兒笑了笑:「你放心,我不會跟他鬧,我要做最賢惠大度的正室夫人。就為了這管家權,我也得當個好媳婦,讓他看著,讓老太太看著。」

  如瑾望著母親沒有一絲笑意的眼睛,將那雙眸子深處淒涼的堅定看得分明,心中一酸,上前幾步,伸出雙臂輕輕環住了她。

  「母親別傷心,他脾氣不好,咱們不跟他計較。您還有我呢。」

  秦氏抬手拍拍女兒的頭:「是,母親有你,又有什麼好怕的。」

  如瑾突然就想到瀲華宮的那個早晨,也是和母親這樣抱著,那時候母親的身子多瘦啊,她一隻胳膊都能圈過來。現在母親好好的在身邊坐著,她還煩惱什麼呢。父親不聽勸,她再繼續勸就是了,總不會讓藍家跟商氏皇族沾上分毫,總要保著這份家業。

  想到這裡,如瑾直起身子笑了:「母親,我給您重新烹一盞新茶。」

  秦氏點頭,含笑看著女兒行雲流水的動作,眼裡淒涼漸漸消退。過了一會,她主動開言道:「你方才跟你父親說的話,我都聽明白了,你思慮的極是。只是看你父親那個樣子,恐怕是想要淌佟家這趟渾水,他跟佟太守素來走動得勤,只怕他一意孤行。」

  如瑾見秦氏情緒好轉,慢慢將自己讓品霞打聽的消息說了出來:「父親也許早已拿定了主意。上次見到佟太守,我就覺他不是個甘心逆來順受的,想必會有一搏,卻未曾料到他會將主意打到父親身上,可歎父親又雄心勃勃。」

  秦氏道:「我雖然不如你看的書多,但伴君如伴虎這道理也算略略知道。你父親只顧著重振家業,性子又倔、腦子又不靈光,在家就能被幾個小妾唬弄,在外面想必也會被人左右,說什麼塞翁失馬,要是沾了佟家,我看是禍大於福。」

  如瑾擔心的正是這個。身為女兒,她自然知道自己父親是什麼樣子的人。說起為人處世的圓滑機靈還不如叔父藍澤,又怎能去與浸淫宦海的那些人打交道,只怕這次就被佟太守誆得不輕,否則他好好一個侯爺,作甚對人家女兒做妾的事大發感慨,多半是已經起了心思藉此謀算自家前途。

  卻不知,這樣的謀算是何等危險!

  想起前世父親那荒唐的獲罪,不過是因為祭太祖時略有失儀,事後就被有心人扣了重重罪名,直至最後家族傾頹,人頭落地。恐怕記在史冊上,也是分外荒誕的一筆。

  絕對不能讓父親起這種心思,絕對不能!

  如瑾叫了青蘋進來:「跟品霞說,讓她表哥盯緊了外院的事情,父親一舉一動都給我稟報清楚!父親若去見佟太守,想法子弄明白他們在談什麼。」

  *     *     *     *     *

  伺候一連幾日,如瑾並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消息,只因每次父親去和佟太守相談時,必會遣退隨從。如瑾心中擔憂越來越甚,因為父親出府的次數越來越多了,有時是去找佟太守,有時卻不知道見的是什麼人,頗為神秘。

  「姑娘,去外頭走走吧,太陽快落山了,外面也不會太熱,西邊池子裡開了荷花。」青蘋見如瑾總是悶悶不樂,這日飯後便勸她。

  如瑾亦知此事急也急不來,索性去外面轉轉也好,於是帶了丫鬟到園子裡散心。到了荷花初綻的時節,小池塘裡半池碧綠色的蓮葉田田如蓋,紅蓮與白蓮交錯盛開,夕陽餘暉下婉約如靜女。如瑾站在碎石甬路上,看見池子對岸迴廊凸出處一角朱紅色的涼亭。

  當日就是在那裡,她驟然落水,之後生了許多日的病。今生也是從那時開始的,因而再看見那亭子,不免感慨良多。現如今,亭子自然是加固防護得十分妥當,再不會有欄桿鬆散致人落水的事情發生,然而,如今面對的種種事端,又有哪件亞於落水的凶險了?

  如瑾默默看了亭子一會,看著夕陽的光線漸漸從亭蓋上移開,直到那裡成了一片昏暗不清的輪廓。

  「走吧。」沒有看景的心情,再好的荷花也不過草木。

  繞過池塘朝前散了一會,又去花房看了看盆栽的各種花卉,天色就完全暗了下來。前方灰濛濛的地方出現了一盞燈籠,快速朝這邊移過來。

  「可找著姑娘了!」是碧桃。之前她又去各處閒聊走動了,並不在身邊。

  如瑾讓她在前引路,「告訴過你多少回了,行動間穩重一點,別老風風火火的給我丟臉。」

  碧桃喘勻了氣,揮手讓另外幾個小丫鬟退後一些,這下跟在如瑾身邊低聲道:「是奴婢忙著告訴姑娘好消息,所以心急了些。姑娘,流言的事情有眉目了,您猜是怎麼回事?」

  「賣什麼關子,直說吧。」如瑾陷在為父親擔憂的情緒中,聽了這樁本是惱人的事情,反而覺得成了一種調劑。

  碧桃提著燈籠,用極低極低的聲音說道:「小三子挺靈透,這次也找了凌先生那些市井朋友幫忙,人多辦事快,那些人又是三教九流的很熟悉地頭,順籐摸瓜就摸出了眉目……」

  「是怎麼回事,你快說,別讓姑娘著急。」青蘋都忍不住催了。

  碧桃哼了一聲:「說起來真讓人不敢相信,這些不著邊的流言,竟然是從咱們侯府老人那裡傳出來的!不是別人,正是范嬤嬤那老貨。」

  青蘋有點愣:「……哪個范嬤嬤。」

  「還有哪個,以前咱們院子裡的,姑娘的乳母啊。」

  「啊?」

  青蘋吃驚不小,如瑾倒是如常,只微微牽了牽嘴角:「她還是這麼能幹。只是,恐怕不是為了朝我報仇這麼簡單罷。」

  碧桃猛點頭:「姑娘猜得對。她呀,她最近跟香竹的娘來往可密切了。」

  香竹?劉姨娘……如瑾臉色一冷,就知道劉姨娘沉默安靜得太不正常,藍如琳受了那樣的委屈,她怎麼會無動於衷。

  「最近市面上的流言到了什麼程度?」已經許多日過去了,如瑾覺得,行事之人大概也該添些新東西進去了。

  碧桃笑道:「沒什麼,還是那樣子,姑娘別擔心,這不已經查出她們了麼。」

  如瑾站住腳,瞄了她一眼:「你說謊的時候眉毛就會翹高。」

  「……」碧桃下意識抬手去摸自己的眉毛。

  「說。」

  「是……」碧桃縮了縮脖子,低聲道,「這兩日開始傳當日為凌先生投水的小姐……正是咱們侯府的……」

  如瑾慢悠悠道:「所以正好聯繫起我的落水重病,是麼?」

  碧桃沒敢接話,外頭確實有很多人這麼聯繫,而至於侯府小姐落水生病的事情為何連街邊賣菜的都一清二楚,不用想也知道是有心人在背後鼓搗了。

  如瑾沉默著走回了梨雪居,沉默著洗漱更衣,將要就寢時,坐在床邊笑了笑。「我也需得行幾件刻薄事了,不然什麼人都敢欺負到我頭上。」

  *     *     *     *     *

  藍澤幾日不曾在秦氏那邊歇息,晚間多在幾個小妾房中。這一日晚飯後去了劉姨娘那裡,劉姨娘自是殷勤侍奉著喝茶用點心,臨睡前親自替藍澤打水洗腳。

  藍澤靠在軟墊上坐著,稍稍一低頭,就能看見劉姨娘薄衫領口裡若隱若現的桃紅色抹胸,隨著她撩水的動作,那抹顏色就時不時更清晰幾分。藍澤手中本來捧著一卷書,無意中低頭看了一眼,回頭看了幾行字之後又忍不住再看一眼,最後索性扔了書,直接伸手將劉姨娘下巴抬起來。

  劉姨娘臉一紅,別開眼:「侯爺做什麼。」

  藍澤笑道:「不洗了,收拾了吧。」

  劉姨娘自然明白,紅著臉匆匆替藍澤擦乾雙腳,端盆出去交給丫鬟,飛快洗乾淨手後,對鏡整了整頭髮,又在臉上撲了一層淡胭脂色的香粉,低頭看看領口,將領子朝兩邊拽了拽,露出更多的抹胸顏色來,這才回身進了內室。

  丫鬟香竹伺候在外間,見裡面說笑幾聲後就沒了聲音,便悄悄退出去,匆匆跑到前頭小廚房去要熱水。小廚房的婆子見她此時來要水,自然知道為什麼,笑道:「侯爺又在劉姨娘那裡了?回來才幾天,大半日子都過去,到底有舊年的情分在。」

  婆子笑得和善,香竹卻聽出了話裡的意思。所謂舊年情分,不過是說劉姨娘當年是藍澤的婢女罷了。於是笑笑:「您說得對,侯爺待我們姨娘情分深厚,自然與別人不同,羨慕也羨慕不來。」說罷提了一壺熱水走開。

  婆子在後頭不服氣的冷哼幾聲,香竹只當聽不見,白了一眼徑自回後院。說風涼話又有什麼用,曾是婢女又怎樣,誰得寵、誰遇冷,明擺著呢。這樣想著,腳步也輕快了許多,一路小跑就回了自家院子。

  卻不料剛進外頭堂屋,耳邊就聽得藍澤含了怒氣的呵斥:「……你說!說啊!」接著就是劉姨娘嚶嚶的哭聲。香竹嚇了一跳,連忙放下水壺,悄悄走到內間門外屏息聽著。

  「……侯爺,妾身真的不知道啊!侯爺您……」

  劉姨娘含混不清的哭訴被藍澤打斷:「不說是吧?呵!好,好呢!我才走了幾個月,你真是夠本事!今日你不給我說清楚,別怪我不念這許多年的情分!對,我也不用念什麼情分,左右你心裡是沒這情分的……」

  香竹聽著不對,趕緊一掀簾子進屋跪了下去:「侯爺您息怒,姨娘可是整日念著您的,就算做錯事也請您包涵,姨娘最關心的就是您。」

  噗!一團烏漆漆的東西兜頭砸在香竹臉上,砸得她臉上火辣辣的。她卻也不敢喊疼,定睛去看砸過來的東西,卻是一雙還沒做完的灰色布鞋,鞋面很長,一看就是男人的尺寸。

  「睜開你的眼睛仔細認認這東西,還有這個,從鞋裡掏出來的!」藍澤又摔下來一個物件,指著香竹怒道,「她不說,你說!你若也敢跟我嘴硬,先拖出去打死。」

  香竹差點沒被最後一句嚇死,戰戰兢兢去瞅另一件東西,一看之下幾乎魂飛魄散,臉和脖子騰地一下子燒起來,連手背都是紅的。

  「這……這……」她再不敢看那東西一眼。桃紅色的香囊,玉粉色的繡線,繡了兩個赤條條的男女糾纏在一起,白花花晃在眼前,差點沒讓她暈過去。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2 08:27 PM

079污言相向

  「這……這東西從哪裡來的……」香竹唬得話都說不利索了,頓時明白了藍澤發怒的根由。這樣的東西怎麼會……

  香竹偷偷去看主子,不妨卻跟劉姨娘的目光對個正著。「死丫頭你看我幹什麼,還不快跟侯爺解釋清楚,這東西不是我的!」劉姨娘吼她。

  香竹反應過來,立刻爬到藍澤腿邊磕頭:「侯爺您息怒,這醃臢玩意真的不是姨娘的,姨娘是什麼樣的人您不知道嗎,闔府上下最知禮懂事的就是她啊!」

  「不是?」藍澤冷笑,鐵青著臉將床上鋪蓋都掀到了地上,「不是她的,怎會藏在她褥子底下?」

  劉姨娘只穿了貼身小衣,大半個肩膀都露在外面,手中提著一件外衫遮住胸口,橫流的眼淚沖花了晚妝。「侯爺……妾身真的不知道啊!妾身從來沒有見過這個東西……香竹你說,你整日給我收拾床鋪的,你根本沒見過這東西是不是?」

  「是!」香竹慌不迭點頭。

  「她是你的奴才,自然要給你遮掩。」藍澤一腳蹬翻了桌子,青瓷茶盞乒乒乓乓摔了一地。

  劉姨娘和香竹全都嚇得俯在地上磕頭,藍澤素來以端方態度示人,就算生了氣也不過是冷哼幾聲,此時這種暴怒的樣子她們別說見過,就是想都沒想過。

  院子裡另外還有一個小丫鬟和兩個雜役婆子,已經全都被驚醒了,戰戰兢兢跑到屋門口聽動靜,然而誰也不敢進去相勸,只管大眼瞪小眼。

  片刻後又聽屋裡乒乓一陣響,不知又砸了什麼。一個婆子有點害怕,小聲嘟囔:「要不要告訴太太去?侯爺從來沒發過這麼大火,恐怕姨娘受不住啊。」

  「你傻了,這怎麼能讓太太知道,不是給姨娘沒臉麼……」另一個婆子數落她。

  「什麼事不能讓我知道?」

  淡淡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嚇得幾人都是一驚,連忙回頭去看。黑漆漆的院子裡,八盞燈籠兩溜排開,秦氏一身煙紫對襟妝花褙子,釵環齊整,扶著丫鬟的手款步而來,不慌不忙走到廊下。

  「太太!」幾個僕婢慌忙行禮。

  秦氏垂眸掃一眼幾人,又看了看內寢窗上映照出的人影,聲音有些冷:「深更半夜,你們院子裡鬧騰些什麼,吵得董姨娘都不能安眠。董姨娘,是不是?」

  眾丫鬟身後這才慢慢騰騰挪出一個人,怯怯道:「……也不是睡不著,就是聽了動靜不知道是什麼事,一時慌了手腳,所以才去稟報太太的……既然太太來了,妾身這就回去,免得添亂。」說著就要往遠蹭。

  秦氏叫住她:「且別忙走,看樣子侯爺發了很大脾氣,你留下幫忙勸勸。」說罷也不看她,徑自帶人進了屋子。孫媽媽笑著朝董姨娘道:「姨娘,一起進去勸勸侯爺吧?」雖是詢問,那語氣卻是不容董姨娘推脫的。

  董姨娘無法,知道此番是躲不開了,只得磨蹭著跟在孫媽媽身後,隨著秦氏進了屋子。藍澤的火氣還沒發完,匡噹又是一個瓶子扔到了地上,正好摔在剛剛走進內室的秦氏腳下。

  「侯爺這是怎麼了?」秦氏低頭看了看粉碎的瓷片,抬腳繞過去走到藍澤跟前。

  香竹跪在那裡不敢動,見人來了,慌忙將椅背上搭的一件外袍拽下來,給劉姨娘披到身上權作遮擋。然而那外袍也是輕紗的,其實遮不到什麼,秦氏掃了一眼就別過頭去,向藍澤道:「侯爺有什麼事也別著急,且容劉姨娘穿上衣服,不然這麼多下人看著呢,以後讓她怎麼做人?」

  劉姨娘裹著紗衣,狠狠咬住了嘴唇。既知道我會沒法做人,為何要帶著這麼多人進屋?來得這樣及時,來得這樣巧……劉姨娘心頭一震,抬頭盯住秦氏。

  「穿衣服!瞪著太太做什麼!」藍澤突然發作。劉姨娘趕緊低下了頭,跪行幾步,匆匆將床上一團揉皺的衫子胡亂穿上。

  秦氏歎口氣:「也怪我莽撞了,沒想到屋裡是這個情形,不該帶這麼多人來。」說了揮手遣退了丫鬟們,只剩了孫媽媽和董姨娘在屋裡,這才繼續跟藍澤說話,「侯爺,什麼事讓您發這樣大的火氣,嚇得前頭董姨娘睡不著覺,這才把妾身叫來看看。」

  地上跪著的劉姨娘就狠狠盯了董姨娘一眼,董姨娘低頭也不說話,只是一副受了驚嚇的樣子,嬌嬌怯怯的。

  然而藍澤此時卻也沒心情去欣賞她的嬌柔,黑著臉坐到椅上。秦氏便問劉姨娘:「今日事你伺候侯爺,卻鬧成這個樣子,做了什麼你自己說吧,好好認錯,我幫你跟侯爺求個情。」

  劉姨娘一臉羞惱,別了頭不開口。孫媽媽上前幾步,拾起了地上扔著的鞋子和香囊,眉頭一皺,遞到秦氏跟前,「太太您看。」

  秦氏臉色一變:「什麼東西,快扔了!」

  於是孫媽媽將東西又放到地上,董姨娘在一邊看得分明,頓時用帕子捂住了口:「這……劉姐姐,這是你的東西嗎……難怪侯爺生了這麼大氣,你真是……侯爺待我們不薄,你怎可……」幾句話吞吞吐吐的說完,那邊藍澤的臉色又暗了幾分。

  「不是我的!」劉姨娘深恨,跪爬兩步抱住了藍澤的腿,「侯爺您聽妾身說,這東西絕對不是妾身的,一定是有人故意陷害,您要替妾身做主!」

  秦氏便看向董姨娘:「是你叫了我來的,你且說說,你知道些什麼?」

  董姨娘嚇了一跳,頓時也跪了:「侯爺太太明察,妾身可是什麼都不知道!只是住得近,聽見這邊有動靜才去喊太太過來的,妾身是為侯爺擔心,對此事一無所知……劉姐姐,你不認錯就罷了,何苦拉扯旁人。」說著,同樣嚶嚶哭了起來。

  藍澤眉頭深鎖,頓時煩躁:「都閉嘴!哭什麼哭。」

  「侯爺,要麼您且回前院休息?這麼晚了,總不能讓您熬壞了身子,讓素荷服侍您歇了吧。妾身留在這裡替您問問劉姨娘,還有董姨娘幫襯著,您放心,一定給您查清楚。」秦氏柔聲勸道。

  藍澤也是覺得頭大如斗,又顏面盡失,索性一揮袖子:「你且問她!」說罷一腳甩開劉姨娘,黑著臉走了。

  「侯爺慢走。」秦氏福身行禮相送,派了幾個丫鬟伺候藍澤離開,回過身來,淡淡看住了劉姨娘,「有什麼話想說的,你就好好說吧。」

  *     *     *     *     *

  天光初透的時候,南山居雜役婆子早起開門,一眼看見門外跪著個人。

  婆子揉揉眼睛,以為自己睡迷了還在夢中,然而再睜開眼睛看時,確確實實那裡是有一個人。長髮披散,不飾釵環,一身紅裙鮮亮得如同天邊彤雲。

  「又是鬧哪一齣?」婆子心裡嘀咕著。她還沒忘記大姑娘藍如璇門外長跪的事情,最後鬧了好大的動靜,還牽連了人命。這一次,這位又想幹什麼?

  忐忑著上前,婆子朝那人福了福身:「五姑娘,您這是?」

  藍如琳抬起素白的一張臉,「替我通傳,我要見祖母。」

  婆子唬了一跳。藍如琳臉色慘白得像鬼一樣,眼睛紅紅的,神色淒厲,頓時讓她想起了戲台上亂竄亂跳的地獄小鬼,再也不敢看第二眼,匆匆忙忙就跑進去通稟。

  藍老太太還沒睡醒,吉祥出來聽了消息,站在廊下看了看大門外那圖火紅的影子,臉色平靜,「再大的事也大不過老太太的身子,且讓她等著。」

  婆子有點擔心:「萬一有急事呢?要麼姑娘還是秉一聲吧,咱們犯不著為她擔這干係。」

  吉祥笑笑:「要是急事太太早就來了,豈會是她跪在這裡。」

  婆子頓時醒悟,暗悔自己心眼不好使,大太太是五姑娘的嫡母,有什麼事值得她繞過嫡母直接來跪老太太?想必是跟太太有關的事了。這可不是底下奴才能摻和的,婆子朝吉祥笑著道謝,慢悠悠走回大門口回話去了。

  於是藍如琳就在外頭跪了差不多一個時辰,直到老太太睡醒起床,院子裡的人漸漸多了起來,才聽到老太太要見她的消息。她踉蹌著起來,顧不得腿腳酸麻疼痛,進了門一路扶著抄手迴廊的欄桿朝正房走。

  卻正好遇到如瑾從後門那邊進來,見到她,如瑾笑道:「五妹今天真早。腿怎麼了,如何走路一瘸一拐的?」

  藍如琳恨恨看了如瑾一眼,也不說話,繼續拐著腿腳朝門口走,明麗的紅裙沾了灰塵,長髮披散著一直垂到腰下。如瑾一直目送她進屋,嘴角淡淡勾起。

  須臾秦氏陪著藍澤來了,如瑾上前請安,藍澤就要進屋去見老太太,如瑾低聲道:「父親是否等會再去?五妹在裡頭,她一早就在這邊跪著,想必是為劉姨娘求情,您現在進去恐怕讓她沒臉。」

  藍澤皺了眉:「她摻和什麼!她是主子小姐,太太才是嫡母,豈有她為了劉氏跟我唱反調的道理。」說著一臉怒氣走進房中去了。如瑾和秦氏對視一眼,相繼跟上。

  裡頭藍如琳正跪在羅漢床前痛哭流涕,藍老太太一言不發陰沉著臉,見藍澤進去才道:「你屋裡的事自己處理好,別鬧得雞飛狗跳惹人笑話。」又向秦氏道,「把五丫頭管好了,教教她什麼是侯府小姐的體統。」

  「祖母!」藍如琳哭得哽咽,「您開恩救救姨娘吧,她一定是遭人陷害了,只求您給個恩典留下她,容孫女去查清楚事實!」

  藍老太太眉頭一凝,藍澤上前喝道:「回你院子裡去,還有沒有規矩了!」回頭吆喝丫鬟們,「將她帶回去。」

  丫鬟們不敢怠慢,上前半拖半拽的將藍如琳弄走了,出去老遠還能聽見藍如琳的哭喊。藍老太太抬眼,陰著臉注目藍澤和秦氏:「昨夜我睡得不安穩,卻原來是府裡出了這樣的事。」

  「讓母親煩惱是兒子的罪過,兒子一定會……」

  「我不管你一定會怎樣,詳細如何我也不問,只告訴你一句,你若不要臉面,襄國侯府可是要的!」藍老太太厲聲打斷藍澤。

  藍澤連忙低頭:「是……兒子這就將劉氏送回娘家去,再不讓她進府。」

  藍老太太一擺手:「回什麼娘家,讓她自裁。」

  「母親……」藍澤一驚,抬頭看見藍老太太不動如山的神色,終是沒敢分辯。

  藍老太太目光在秦氏身上打了個轉,最後閉了眼睛:「你們下去吧。」

  *     *     *     *     *

  幽玉院正房裡,秦氏沉默著坐在窗邊,耳邊兩滴玉墜子隨著她偶爾的偏頭而輕輕晃動。如瑾站在一邊,秦氏看著窗外,她看著秦氏背影,這樣沉默了片刻,如瑾終於忍不住開口:「您不用愧疚,一切都是女兒做的。要她自裁也是祖母的決定,您無需傷神。」

  秦氏回過頭來,衝女兒輕輕的搖了搖頭:「瑾兒,母親不愧,也不悔,須知污女子清名比直接殺人更惡毒,她污你,現今這是罪有應得。」

  握住了女兒的手,秦氏歎口氣:「我只是覺得……」

  「祖母她心中必會疑母親。」如瑾接過了話,「早晨看她的神色就知道了。她毫不猶豫處置劉姨娘是為了保住父親和侯府的體面,並不等於她認為劉姨娘有錯。所以母親日後行事說話要更加小心,別讓祖母心中忌諱更深。」

  秦氏點頭:「我知道。但我適才顧慮的也不是這個,而是你。」她將如瑾拉到身邊坐下,輕輕撫摸如瑾披下的青絲,「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你察覺和布局的,我什麼都幫不上你,你受了這麼多污蔑陷害,我身為母親卻不能為你分憂。」

  「您怎麼能這樣想。」如瑾柔聲勸她,「比如昨夜您做得就很好,藉著董姨娘的摻和,順勢把她捲進來,既不會讓父親疑心您,也讓董姨娘脫不了嫌疑,這都是您思慮周到的緣故,而且……」

  話未說完,孫媽媽進來了,微微皺著眉。她是去後院盯著劉姨娘的,因為此事不能宣揚,按著老太太的意思是要暗中處置,所以處置之前要將劉姨娘看住。此時見孫媽媽這樣回來,秦氏不禁問道:「怎麼了?」

  孫媽媽告罪:「是奴婢辦事不力。劉姨娘聽說自裁之事後哭鬧不休,董、賀兩個姨娘又在跟前,後來五姑娘也跑去哭,院子裡……」

  如瑾站起來:「我去看看。」

  「瑾兒,你去恐怕不妥,還是我去。」秦氏下榻穿鞋。

  「那麼一起去。」

  如瑾扶了母親,帶著一眾丫鬟婆子走到後院劉姨娘居所,未曾進院就聽見裡頭哭聲震天,夾雜著劉姨娘和藍如琳含糊不清的怒罵。周圍幾條路上都有些下人遠遠聚著看熱鬧,幽玉後院的所有人更是堆在院中。

  秦氏進去,眾人連忙行禮退到一邊,唯有劉姨娘仍在屋裡鬧著,藍如琳被人攔在屋外正在哭喊,見秦氏進來立刻跑過來:「你們這些蛇蠍歹毒的壞人!為了爭寵竟然敢污蔑姨娘,還要殺了她!秦薇、藍如瑾,你們全都不得好死!要是你們敢殺她,我就殺了你們!我一定會給姨娘報仇的!」

  丫鬟們連忙上前將藍如琳擋在五步之外不讓她近前,但她的話清清楚楚喊了出來,在場眾人無不變色。董賀兩位姨娘面面相覷,賀姨娘閉緊了嘴巴,董姨娘縮著身子躲在丫鬟身後。

  如瑾上前兩步,靜靜看著藍如琳,「你還有什麼話,接著說。」

  藍如琳披頭散髮,狀似瘋癲,身上全是方才與婆子們撕扯打滾沾上的灰土,兩只耳墜子丟了一只,另一只似乎在撕扯中傷到了耳垂,周圍一片血跡。

  「藍如瑾,你這個口蜜腹劍的東西!就是你害了嬸娘,害了大姐,如今還要來害我姨娘!你以為把我們全都害死你就能得意了?呸!父親連正眼都不會看你,你那高傲裝給誰看?私底下還不是跟男人不清不楚的,連城裡販夫走卒都知道藍家出了你這個賤人,一輩子你都嫁不出去!」

  如瑾唇邊漸漸漾開一抹虛淡的笑,如霧中花,水裡月,清冷而朦朧。「這就是你要說的話?也沒什麼新鮮的。」

  回過身來,將院中諸人掃視了一圈,最後落在董、賀兩個姨娘身上。「你們聽見她說的話了麼?」

  兩人低頭,不敢不答,各自道:「……聽見了。」

  「聽見了,就去告訴父親知道,現在就去,一字一句學給他聽。孫媽媽,你跟著去。」

  兩個姨娘面面相覷,誰都不敢動彈。如瑾笑道:「不去麼?也好,想必你們亦覺她說得沒錯,那麼我自己去告訴父親好了,或者,直接去告訴祖母。祖母今晨處置了劉姨娘,再處置兩個也不嫌多。」

  董姨娘身邊藍琨的乳母韓媽媽也在,聞言忍不住說道:「三姑娘何苦欺負我們?姨娘怎樣也是您庶母,又沒做錯事,您要處置也得說出道理來。」

  如瑾臉色一沉,身後碧桃立刻上前:「韓媽媽,主子說話有你插嘴的份麼,不知道你是哪裡學來的規矩,真讓人開了眼界。」

  如瑾道:「掌嘴。」

  「是。」碧桃帶了幾個婆子立刻上前,七手八腳將韓媽媽按住,辟辟啪啪就是十多個耳光,頓時打腫了韓媽媽一張老臉。

  「哎唷——我活了這麼大歲數真是沒臉見人了!辛辛苦苦奶大了三少爺卻遭了這個罪。三姑娘真威風,攆了自己乳母,又來動弟弟的乳母,我看咱們侯府以後也不用雇乳母了,不然都得給三姑娘攆出去……以後三少爺也不用襲爵繼承家業,索性讓三姑娘繼承了最妥當!」

  韓媽媽腫著臉哭天搶地,董姨娘聽得分明,臉色就是一變,待要說話,那邊如瑾已經笑了:「哦,原來你準備讓琨弟襲爵來著。父親正當盛年,世子都還沒立,你卻比朝廷還著急。董姨娘,不知道這主意是您教給她的,還是她自己老糊塗胡思亂想的?」

  董姨娘白著臉匆匆上前跪在秦氏腳邊:「太太,妾身絕對沒有這個想頭!您明察,都是這個老貨胡言亂語。韓媽媽你還不住口,惹惱了三姑娘,小心姑娘趕你出府。」

  韓媽媽被打得暈頭轉向,只顧著給自己掙臉面,一時還沒反應過來,猶自在那裡哭喊鬧騰。如瑾看向賀姨娘:「既然董姨娘絆在這裡不得脫身,就勞煩賀姨娘跟父親去說一聲?」

  賀姨娘眼睛眨了眨,看看狼狽的韓媽媽和董姨娘,立刻點頭應了:「姑娘客氣,說什麼勞煩不勞煩的話呢,我這就去。孫媽媽,咱們走吧?」孫媽媽立時上前跟她同行。

  藍如琳在後頭叫嚷:「站住!你敢去!」賀姨娘只瞥她一眼,腳不沾地的走了,氣得藍如琳直罵。

  這邊秦氏叫董姨娘起來:「多大點事,跪什麼。別說侯爺如今就琨兒一個兒子,就算以後其他姬妾再有子嗣,只要我不能得子,琨兒也是理所當然的長子,難免大家會想到這上頭,你這樣思慮也不為過。」

  董姨娘連忙告罪:「妾身不敢。妾身絕對沒有這樣想過。再說三少爺的母親是太太,妾身不過是個姨娘,想這些又有何用。」

  如瑾走到她跟前,伸手將她攙了起來:「您本無錯,卻非要跪在母親跟前,讓人看了以為母親對您有多嚴苛呢。」董姨娘就要分辯,如瑾緊接著道,「姨娘方才有句話說錯了,韓媽媽惹了我是不假,但我已經掌嘴懲罰她了。至於她以後若真的被趕出府去,那也和我無關,我想大概是因為她左右爵位繼承事,犯了朝廷的忌諱,您說是不是?」

  這樣一頂大帽子壓下來,董姨娘臉色已成慘白,看了看韓媽媽,一狠心點了頭:「姑娘說得對,是她為奴不安分,自不量力,居心叵測。」

  「既然您這麼明白事理,就帶她回去好好管教吧。石竹,送董姨娘回房。」如瑾吩咐完畢,徑自走到藍如琳跟前:「五妹,咱們再來說說你。」

  「你這個賤人,不知廉恥、心狠手辣,你有什麼花言巧語!」藍如琳狠狠一口唾沫啐到如瑾臉上。

  「姑娘!」青蘋連忙拿了帕子上前來擦,如瑾擺手止住了她,只當沒有這回事,閒閒笑著看向藍如琳。攔著她的婆子們見她突然做出這種事,慌忙將她拽開如瑾身邊一丈之外。

  「五妹,你一個侯府裡深居簡出的閨閣小姐,口口聲聲說外面販夫走卒在議論我不知廉恥,敢問你是從何得知的這些消息?是你親耳聽販夫走卒說的,還是親口與販夫走卒對質的?」

  「你……」藍如琳噎住。

  如瑾向前一步,「你說我害了嬸娘,害了大姐,敢問我害了她們什麼?她們好端端在東府裡過日子,哪裡損失了一星半點?」

  「你、你讓嬸娘丟了管家權,你讓大姐在亭子裡……」

  「哦,事到如今你還敢提這個,想是在屋裡做針線餘興未盡。」如瑾一句話堵住了她,又道,「什麼叫嬸娘丟了管家權?原來你對祖母的決定是這樣以為的麼?今日院子裡這麼多人,想必祖母很快就會知道你的話。」

  藍如琳愣住。如瑾又道:「你說母親為了爭寵污蔑劉姨娘,不知污蔑了她什麼,說出來讓大家聽聽?」

  「你……」這種事藍如琳如何說得出口,說出來,恐怕眾人關注的就不再是秦氏爭寵不爭寵,而是那雙鞋子到底是誰的了。

  如瑾臉色一冷:「懲罰劉姨娘是祖母的決定,是父親的首肯,根本原因在於她做錯了事,與母親何干?而且,母親本來想著等祖母氣消之後去跟前求情,你這樣不管不顧的鬧出來,若是祖母怒氣更甚,豈非害了劉姨娘?」

  藍如琳重重冷哼一聲:「說得好聽,秦薇會好心替姨娘求情,你哄誰呢!」

  「住嘴!」

  門口猛然一聲厲喝,藍澤帶著賀姨娘腳步匆匆進了院子,滿院僕婢慌忙行禮。秦氏也朝藍澤福了一福:「驚動侯爺了,是妾身做事不力,未能好好約束妾室和五丫頭。」

  如瑾轉過身來,朝著藍澤行禮告罪:「是女兒勸不住五妹,恐怕事情鬧大了丟了侯府臉面,不得已才請父親過來震懾。」

  藍澤一眼看見如瑾臉上未曾乾涸的唾液,氣得手指發抖,「這可是五丫頭吐的?」

  如瑾沒言聲,默默掏出帕子擦乾臉頰,藍澤也就知道了答案,上前就給了藍如琳一個耳光:「不敬嫡母、辱罵姐妹、口出穢言,體統全無,這許多年的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說著一迭連聲叫下人,「堵了她的嘴給我關到屋子裡去,沒有我的吩咐,誰也不許放她出門!」

  婆子們不敢怠慢,連忙掏帕子堵了藍如琳的哭鬧,兩個力氣大的一人抬頭一人抬腿,扛著她就朝曉妝院方向奔去。如瑾默默看著藍如琳的狼狽,臉上被唾過的地方還有涼意。啐一口又能如何,到最後,這樣的發洩也不過是更給自己找麻煩罷了。

  院子裡這才算清淨下來,跪了一地的丫鬟婆子,誰都不敢吱聲。這裡一靜,屋中劉姨娘的哭聲就顯露出來。

  藍澤臉色更黑,看一眼滿院子的下人,生怕裡頭劉姨娘嚷出什麼來丟了他的臉,立刻大手一揮:「都給我出去!」

  眾人自是不敢違逆,爬起來紛紛用最快的速度退出了院子,只剩下秦氏如瑾母女與貼身僕婢,還有賀姨娘。藍澤衝如瑾和賀姨娘道:「你們也出去。」這才帶了秦氏走進屋裡。

  如瑾恭送父母進屋,站起身來朝賀姨娘笑了一笑:「多謝姨娘幫襯。」

  賀姨娘心中一凜,趕緊笑容滿面地說:「姑娘不必客氣,為太太和姑娘分憂本就是我分內之事。」

  如瑾與她並肩出了院子,賀姨娘就要告辭回前頭自己房裡去,如瑾以手遮陽抬頭看了看天:「經了這麼一鬧未免讓人心中煩悶,姨娘若無要緊事,不如陪我走走散心?」

  賀姨娘笑道:「只要姑娘不嫌我話多吵鬧,我自然願意得很。」

  天空晴好如藍琉璃,日光穿過高大的梧桐木,點點碎金灑在地上,點綴芳草萋萋。兩人漫無目的到處亂走著,沿途僕婢紛紛退避行禮,萬分恭謹。賀姨娘就道:「姑娘方才氣勢非凡,消息傳得快,下人們都怕了。」

  如瑾偏頭看她:「你未曾見過我如此模樣,是不是?」

  賀姨娘不知如何作答,只笑了笑。如瑾便道:「想必你這次回來,已經發現我變了吧。」

  賀姨娘略微躊躇,謹慎接口:「姑娘以前出塵若仙,如今似神,凜然難犯。」

  「姨娘不必這樣小心,我別無他意。只是想讓姨娘知道,我這番轉變,也是經了一些事的無可奈何。」恰好走到西邊池塘附近,如瑾坐到亭廊扶椅上,側著身子看向對面小亭,伸手指了指,「姨娘可知道那是什麼地方?」

  賀姨娘朝那邊一看,想了一想,「聽說姑娘曾在那裡落水。」

  如瑾點頭:「就是那裡。並不是意外。」

  賀姨娘一驚。如瑾接著道:「亭欄無端鬆脫,我落水重病,病中藥物卻被人做了手腳以致高燒遲遲不退,母親在莊子上被人匆匆召回,報信的人卻說我性命堪憂,驚得母親也差點有了危險,她素年的身子你是知道的。」

  賀姨娘呼吸急促,已經想通了關竅。

  「姨娘,這還不算狠的。三月三春宴四方亭裡,有人安排了小廝進去,又誆騙我進亭更衣,那小廝身上還帶著男子寫給我的信箋,當日賓客家的姑娘都在亭子附近玩耍,若真出了什麼事,你該知道我會落到何種境地。虧得我事先察覺,躲過一劫,然而此後依然步步維艱,到如今我一應用具吃食都要留心,稍不注意就會為人所謀。」如瑾長長舒了口氣,「所以姨娘,我今日成了這個樣子,都是迫不得已。」

  賀姨娘臉上驚疑不定,捏緊了手中香帕。兩人的丫鬟都退開在幾丈之外,屏息侍立著。當如瑾停住了口,周圍就只是一片寂靜,唯有遠處蟬鳴一聲接一聲嘶嘶作響於枝頭。

  沉默良久,賀姨娘才十分小心地開口:「姑娘跟我說這些……」

  她停住不言,淨瓷一樣白潤的臉上有著忐忑的神色,一雙烏潤的杏眼怔怔看著如瑾。如瑾露出一個寬慰的微笑:「姨娘不用為難,我說這些,並不是讓你悄悄透露給父親,這些事憑據無根,說與誰聽誰都是不信的。」

  「那麼姑娘?」

  「姨娘,你只需想,我為何不和劉姨娘說這些,為何不和董姨娘說這些?」如瑾溫和的回應她的注視,「只因為姨娘之中你心地最是純善,對我和母親並無惡意,不像她們各個心懷鬼胎,就算有些小心思,也只不過是盼著父親多關切你一點,盼著自己能在府裡安然度日罷了。」

  賀姨娘臉色有些紅,剛要解釋幾句,卻聽如瑾一聲低低歎息,似是午後荷塘上的微風,還未曾拂動蓮葉半分,就被灼熱的日頭融掉了。

  「姨娘,想必你也明白,想要在府裡安然度日,只有父親的關切也許還不夠,沒有子嗣,你終究是不能立足深穩。就像我母親沒有兒子,這麼多年,侯夫人當得也並不牢靠。而此事,正是我今日要和你說的。」

  賀姨娘這下當真是驚訝了,如瑾一個姑娘,跟人討論生育子嗣之事本就奇異,何況兩人又是庶母與嫡女的關係,她仔細看看如瑾神色,卻並未在她臉上看到任何羞赧,只是一片坦然。

  「姑娘想要說什麼?」

  如瑾從袖中掏出一角錦緞來,是她自從到手後就日日攏在袖子裡只待時機的東西。「姨娘可認識這個?」

  「這是……」賀姨娘拿過緞子看了兩眼,立時篤定道,「這很像我一件衣服的料子。」

  「正是那件帶著香氣的亮錦褙子,往常見你穿過,我還有些印象。」如瑾緩緩道,「不久前因為查了針線房貨商的虧空,那貨商為了脫罪討好,供出了當年舊事,說是有人特意送了帶香氣的染料讓他們染錦緞,後來這錦緞便成了幾位姨娘和我母親的衣服。母親嫌香氣重未曾穿過,幾位姨娘可都是經常上身的。那香味經年不散,想必如今還有,姨娘自可悄悄找懂行的人問問看,那香氣到底是什麼。」

  賀姨娘先是愣怔,轉瞬間想起如瑾方才所說的子嗣之事,頓時一驚,「姑娘你是說……是說……」

  「姨娘進府年頭不短了,身體康健卻一直無由所出。」

  如瑾未曾明言,賀姨娘卻全都明白了,只是還是不敢相信,臉上驚疑之色越來越深,緊緊捏著帕子,指尖都掐得泛白。

  突然她蹭的一下站了起來:「姑娘且坐,恕我不能相陪了。」言罷帶人匆匆而去。

  如瑾看著她走遠,緩緩靠在朱欄椅背上,對著逐漸沉下去的餘暉緩緩瞇起了眼睛。

  「姑娘,您把那件事跟賀姨娘說了?」碧桃近前輕聲問。

  「說了。」如瑾淡淡道,「以後的事就看她如何了,她若有本事,我就省了許多力氣。她若沒本事,只當幫她一把罷了。」

  碧桃深深點頭:「身邊這麼多不省心的,真是該找個幫手了,姑娘思慮極對。」

  如瑾閉著眼睛沒有說話。她並不害怕敵人太多,也不怕日日與人周旋,她只是怕一些尚未清晰的事情,怕出了什麼變故以致自己有心無力。若能多一個幫手,快一些平滅身邊層出不窮的陷阱,她也許會有更多的經歷去應付其他的事……

  比如,父親連日來到底在謀劃什麼,要怎麼才能阻止他?

  *     *     *     *     *

  這一晚藍老太太的晚飯是由秦氏伺候的,飯前飯後,秦氏說了許多劉姨娘的好話,請求婆婆能夠網開一面勿再傷生。藍老太太先是無動於衷,待到後來見秦氏求得十分誠懇,這才發話說:「你房裡的事你自己決定吧,若要留她,那麼就找個地方禁足安置下來,不許她再出來見人就罷了。」

  秦氏道謝退出,臨出門前老太太又緩緩說了一句:「你們妻妾的事情我不管,只是不要傷了侯爺和府裡的體面。」

  秦氏凜然稱是,回去後叫來如瑾說了當時情景,如瑾道:「無妨,祖母疑心與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即便疑您,還是給了您體面,這就是她對您和諸位姨娘的態度了。而且,外頭流言傳得那樣厲害,您在此時處置劉姨娘,祖母未必不會聯想。」

  秦氏道:「看你祖母方才的神色,我去替劉氏求情是對的,她對此事似是很滿意。」

  「自然。白日鬧了那麼大的事,若是再悄悄處死劉姨娘,恐怕就不是壓事,而是更讓旁人揣測懷疑了,所以即便您不去求,恐怕祖母也會收回成命。」

  秦氏想了一想,果然是這個道理,搖頭笑道:「你的腦袋到底是怎麼長的,如何能想出這些東西。」

  笑了一會,卻又皺起眉頭,「瑾兒,還有一件事需要你幫我參詳——今日在後院,劉氏急怒之間,對著你父親說出當年她滑胎的事情來,說是我做下的。你父親自然是罵她胡說,但過後會不會心中生疑……」

  如瑾只是一笑:「左右又與您無關,您怕這個做什麼。過了這麼多年也不好查了,父親疑也是白疑。」

  秦氏又要說話,如瑾道:「我知道您顧慮什麼,雖與您無關,但若父親起了疑心也是對您有妨礙。母親且別憂煩,現下正有一個由頭可以添這個漏子,只要父親但凡露出一點疑心,您自把這事透露給他不就成了。」

  秦氏頓時也醒悟過來,「對,我倒把這個忘了。」

  如瑾歎道:「父親這麼多年被叔父哄著,講什麼兄弟情分,我看只怕是他一廂情願罷了,單從素蓮之事就可看出叔父對他情分不深,說不定還有什麼想頭。」

  「兄弟離心,妯娌暗害,這哪裡還像個家。」秦氏感歎。

  「錢因雙戈喪盡古今人品,富貴人家,原本就是難有真情的地方。如今我們所求的,也只不過是母女至親幾人的安穩罷了。」

  如瑾涼涼一歎,心中卻又蒙上了一層陰影。父親頻頻出府與人商談的事情,到底會不會破壞她一心所求的安穩長樂呢?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2 08:28 PM

080東府攤牌

  這一夜如瑾睡得不好,從幽玉院回來本就晚,待到收拾妥當躺下已經快過了亥時。在極其睏倦的時候不能就寢的話,過了那個睏勁,頭腦反而精神了,於是只得默默對著床帳子發愣。

  白日的畫面走馬燈似的在腦子裡轉悠,藍如琳、劉姨娘、董姨娘、賀姨娘,還有滿滿一院子的僕婢,以及祖母和父親俱都沉著的臉……自從東府消停了之後,家裡是許久沒有這麼熱鬧過了。

  這是自己一手極力促成的局面,最終進展順利,得償所願,可如瑾心裡卻有一種空落落的感覺,尤其是,在這樣靜謐漆黑的夜裡,獨自在帳中默數自己呼吸的時候,這種感覺就越來越強烈。

  她不得不承認,她不喜歡做這樣的事,也不喜歡這樣的自己。

  前世的時候,她喜歡雪、喜歡梅、喜歡晨霧如煙、喜歡月華似水、喜歡靜靜捧著卷冊細讀、喜歡悠閒對著初綻的芳華品一盞茶……可是這一世,似乎已經沒有這樣的時間與心情了。大部分精力都用在揣摩人心以及爭鬥設局之上,就算踏月對花,也是白白浪費了風景。

  如瑾無聲歎了一口氣,卻不敢將氣息綿延太長。恐怕歎息一久,自己又要生出前些時候那些無益的多愁善感。在這樣事事未曾妥當的時節裡,任何動搖心志的情緒都不能任之漫延。

  好了,就這樣吧。她默默對自己說著,然後緩緩閉上了眼睛。

  *     *     *     *     *

  兩日之後,安置劉姨娘的屋子被下人們整理布置出來了,是在園子西北角最偏僻的所在,再往北就是院牆,院牆之外則是府外的地界了。

  那裡植了一片松林,是早年建府的時候按陰陽先生的吩咐布置的,單純為了府第風水,卻是與整個園子的景致並不相容,平日也就少有人去。劉姨娘將要居住的地方,就是松林後頭一個明暗兩間的小房子,是以前堆放園中雜物的所在,近些年不大用了,一直空閒著,此次便收拾了出來。

  藍澤本想要劉姨娘回娘家去,能走多遠是多遠,免得讓他見到心煩,老太太則擔心人出了府也就將污事帶出了府,以後萬一傳揚開來於侯府臉上無光,是想讓劉姨娘乾脆消失的心思。秦氏兩邊遷就著,最後也只能將人安置在府裡最不起眼的所在,關她一輩子,以後就當府裡沒這個人罷了。

  然而一切收拾妥當之後,劉姨娘卻死活不肯搬過去,直將屋中收拾行李的一應僕婢全都趕了出去。「你們這些沒良心的,平日我可虧待過你們?如今見我遭了難不說給主子想辦法,反而要幫著別人將我挪出去!實話告訴你們說,我就算死在這裡也不會搬去庫房住!」

  她院中一個婆子低聲嘟囔:「……姨娘您別罵我們了,這都是太太的吩咐,我們當下人的豈敢不聽。再說……再說那邊也不是庫房,我去看過,都已經收拾好了,真是能住人的地方……」

  「滾!」婆子話沒說完,劉姨娘一面鏡子就砸了過去。近來幾日她屋子裡的東西是遭了秧,藍澤那晚砸了一通之後,這兩天又被她自己發脾氣砸了不少,連素日鍾愛的五斗妝台上種種精巧擺設都未能幸免。

  「你們這群黑心的東西,跟她們一樣全都黑了肚腸,看著侯爺對我好就想盡辦法害我,我真是命苦……」劉姨娘撲到床上哭了起來。

  消息傳到秦氏那裡,秦氏就要帶了人去看。如瑾正在跟前,便攔住了母親,「什麼樣的人也值得您親自去。」

  孫媽媽道:「還是奴婢去看看,她若不肯,就著人綁了她一路穿園子抬過去。好好的體面不要,也由不得別人不給她臉了。」

  如瑾想了一想,秀眉輕挑:「媽媽不必如此費勁,她若是不服,就算綁了過去也不會消停,難道還要整日派十個八個的人專門去盯著她不成。」

  「姑娘的意思是?」

  「媽媽替我轉些話給她聽。」

  如瑾低聲囑咐幾句,孫媽媽眼睛一亮,挑起暖玉色的湘竹簾子匆匆帶人走了。如瑾撫著衣襟上煙青絲線結成的雙魚盤扣,喃喃低語:「若不讓她明白自己有多愚蠢,她永遠會這麼自作聰明的鬧下去。」

  那邊孫媽媽來到劉姨娘院中,香竹和其他三個僕婢正在院子裡扎手站著,臉上都是為難之色。屋裡傳出劉姨娘嚶嚶的哭泣,後門左右有些看熱鬧的婆子在探頭探腦,一見孫媽媽過來,全都縮脖子躲了開去。

  孫媽媽獨自進了房門,立時一個香露瓶子就砸了過來。「你來做什麼,催我快去嗎?我死也不去,我要見侯爺!」劉姨娘哭得眼睛紅腫,嗓子都啞了。

  孫媽媽反手關了房門,撫一撫鬢角,冷笑了一聲:「姨娘想要見侯爺,是要告訴他你和范嬤嬤勾連之事麼?」

  「……」劉姨娘頓時一臉震驚,忘了哭鬧。

  「姨娘既然說是有人陷害你,那我就告訴你一句話,因果報應,天理循環,你陷害污蔑別人,老天爺自然看得見,這次就是你自食惡果了。」

  孫媽媽盯著她:「你認為自己被害得很慘、很委屈?那你有沒有想過,若是你和范老婆子得逞,姑娘會有多慘?無辜的凌先生又會有多慘?如今不過是罰你在園子裡閉門思過,有吃有喝死不了,你還鬧騰什麼?」

  劉姨娘臉色不斷變幻,震驚、恍然,最後成了怨毒的恨。「原來是你們害我……我做這些,還不是因為你們害五姑娘,還不是你們先挑起的!」

  「五姑娘自己上躥下跳地找事,跟別人何干?」孫媽媽冷哼,「有其母必有其女,五姑娘年紀小本事不夠,你也只比她多吃幾年鹹鹽罷了,都是自作聰明的蠢貨。范嬤嬤已經被太太趕出城回老家去了,再也別指望能進侯府,你若再不老實,北角松林邊的小屋子也不配住。」

  「你們別得意,你們不會有好下場,總有人會讓你們……」

  「姨娘是指方婆子?」孫媽媽一句話就將劉姨娘震在當地,「可惜,方婆子已經主動投了太太,若不是她獻上姨娘的攢花點金珠釵一支,成了這次的證物,也許侯爺還會對姨娘心存憐憫……噢,對了,還沒告訴姨娘,正是從范嬤嬤堂弟那裡搜出了姨娘的珠釵,他雖然聞風跑了,但留在家裡的鞋子尺寸可和姨娘床上的一般大小。」

  「你……你……方婆子這個老東西,拿了我那麼多錢……」劉姨娘頓時想起了事發的那一天,就是方婆子來訪,在她屋裡密議了好一會……定是那個時候,定是這老東西趁她不備,將醃臢東西放進了她的床鋪。

  「姨娘,誰心裡沒桿秤?討好你還是討好太太,只要不是傻子都掂量的出來吧。」

  劉姨娘驚怒攻心,眼睛一翻就要暈過去,孫媽媽道,「侯爺不在跟前,姨娘不用裝暈了,好好的收拾東西搬過去是正經,不然萬一哪天您和范嬤嬤編造流言的事情鬧出來,恐怕任太太再怎麼求情,老太太也不會留下您的命了,還得連累五姑娘。」

  孫媽媽打開房門走出去,打眼看看院中不明緣故的香竹幾人,道:「香竹與姨娘最是貼心,自然要跟去伺候姨娘終生。其他三人若不願去就到管事媽媽那裡掛名,等著分派別的差事。」

  香竹臉色一白,其他三人不禁喜上眉梢,恭恭敬敬朝孫媽媽行了大禮。孫媽媽將帶來的人都留下:「你們幫手給姨娘收拾東西,務必在日頭落山之前搬過去。」

  「是!」眾人齊齊應了。

  屋內,劉姨娘再無半點哭聲,就連眾人進去收拾都沒再阻攔,只癱在椅上呆呆地坐著,最後任人將她半攙半拽的弄到了松林小屋。

  自此,只有香竹一人與她相伴,屋子十丈之外就有管林子的婆子看守,又添了兩個婆子過去名為伺候實為看管,劉姨娘整日不得走出松林半步,一應吃穿用具都由人送過去。香竹的父母也是府裡下人,陸續被打發到莊子上做活去了。

  外面街頭巷尾的流言,在凌慎之那些市井朋友的幫助下也漸漸壓了下去。那些人中頗有好狠鬥勇之徒,整日在街上閒晃著,聽誰議論凌先生就過去一頓胖揍,嚇住了不少人。隨後關於富家小姐有孕和平民丫頭退親的真相也被有心人揭開,原本就是和凌先生無關的。范嬤嬤聰明地利用確實發生的事添油加醋,雖然比憑空的流言更可信,但若事實一旦揭開,編出來的東西也就站不住腳了。

  藍如琳被藍澤禁足在院中,尋死覓活鬧了幾次,只換來藍澤更重的責備,連房門都不讓她出了,沒過多久就匆匆給她尋了一門親事,乃是馮主簿家的一個親戚,剛剛點了外省縣令,家中獨子比藍如琳大了四歲,正好議親。

  雖然門第不般配,以藍如琳庶女的身份來說也是太委屈了,且是越過了做姐姐的如瑾和藍如琦先訂親,禮法上也有些說不通,但藍澤對藍如琳實在頭疼,又覺得她的性子嫁給高等門第會惹禍,經人一提便定下了。藍老太太對此沒說什麼,只說既然妹妹訂了,也著緊給如瑾和藍如琦尋著。

  藍澤當場應了不假,回到房裡,秦氏和他商量的時候,他卻說:「且不忙,等一陣子再說,母親那邊你先敷衍著。」

  「侯爺,瑾兒和琦兒都到了年紀,不好再拖了罷。等一陣子是等多久呢……」

  「不急,最多兩月。」

  藍澤沒頭沒腦的話讓秦氏十分費解,隔日如瑾獨自與她在房中時,就悄悄將此事和如瑾稍微透了一些。如瑾頓時一驚。

  「父親最近出去的次數倒是少了,但我覺得更加不安,劉姨娘出了那樣的事他也只發了兩次火,過後還是興致很高的樣子,像是有天大的喜事似的。」如瑾焦躁地將手中茶碗轉得飛快,蹙眉思慮,「他說等兩個月,到底在等什麼……真是,我們在外院的人手太少了,只憑幾個人能打探的消息有限,父親做了什麼我們完全不能知道。」

  經過了內宅這麼多的事,每次雖然凶險但也安然度過了,可這回……如瑾第一次覺得有些力不從心。她重生之後的時間還是太短了,沒有容她從內宅騰出手布置外宅的工夫。

  父親到底在等什麼,難道他所做的事情還跟自己親事有關麼?如瑾暗暗心驚。

  猶記前世,她名聲雖然被污,卻也用不著非上京不可,但父親就是一意孤行地送她去選秀,最後才落得那般光景。這一世,父親又在籌謀什麼?

  *     *     *     *     *

  似乎這個夏天出奇得熱,剛進七月,大清早也有暑熱漫進屋子來,悶得人再也睡不著。因為擔心著父親,如瑾這些日子一直沒能安睡,常常在半夜被噩夢驚起,然後只能睜著眼直到天亮。

  這個早晨她難得迷濛著睡了一會,卻很快就被熱醒。「拿碗蓮子湯來,要冰過的。」她坐起來喚婢女。

  值夜的青蘋已經起了,正在外間收拾,聞聲立刻走了進來,看見如瑾一頭一臉的汗,連忙拿帕子給她擦去。「姑娘,還是別用涼東西了吧,雖然天熱,但您脾胃一向虛弱,奴婢給您拿碗溫的來可好?」

  如瑾只穿了一件淡月白色薄綢寢衣,雖然極其輕薄,但也被汗水浸透了,黏在身上只覺難受。「打水給我沐浴。」看了看一臉擔憂的青蘋,最後還是聽了她的勸,「溫的就溫的,去拿吧。」

  青蘋笑著去了,幾個近身伺候的丫鬟打了熱水進來,將水兌好,請如瑾到屏風後去沐浴。待到溫熱的香湯浸潤了身子,如瑾這才感覺到舒坦,將頭靠在浴桶邊沿微閉了眼,任由丫鬟替她輕輕擦洗。

  「姑娘,植造房郭婆子一早遣人悄悄來報,說昨日有幾個婆子到錢嬤嬤跟前告狀去了,無意中被她知道消息,趕緊來告訴姑娘。」碧桃進屋遣退了其他丫鬟,貼在如瑾耳邊道。

  如瑾眉頭一皺,剛剛將夜裡噩夢引起的不快平復下去,泡在水中覺得舒適了些,就又有這種烏七八糟的事情來打擾。「告什麼狀?」語氣中帶了些許不耐煩。

  碧桃拿起澡帕輕輕替如瑾擦洗,一邊小心翼翼說給她聽:「郭婆子只是聽聞了風聲,但沒打聽出大概,讓您和太太晨起去請安時小心些就是。」

  「有什麼可小心的,不過是些長舌婦罷了,我們行正走直,難道怕她們惡意中傷?」如瑾閉著眼睛靠了一會,水溫有些涼了,索性不再洗,起身穿了衣服,「我倒想知道是什麼人告的什麼狀!」

  梳洗完畢去見秦氏,藍澤在那邊,兩人也是剛起不久。因為劉姨娘之事,藍澤和秦氏之間略有冷淡的關係也就重新恢復他剛回府的狀態,有一半日子都歇在幽玉院正房。給父母請了安之後,如瑾略略思忖,便狀似無意朝秦氏道:「怎麼今日看母親似乎瘦了呢?想是最近管家勞累?」

  藍澤便也端詳了一下秦氏,之後道:「似乎是瘦了些。」

  如瑾笑言:「父親不知道,母親管家以來夙興夜寐,只為府裡一應事情操心,既要緊趕著熟悉府裡各項事務,又要查補以前因嬸娘事忙而造成的疏忽,這些日子極其辛苦。您也知道,嬸娘以前管著兩個府的事情,難免有精神不濟的時候,底下人就散漫了一些,現如今母親都要一樣一樣管起來。說起來,也難免得罪人。」

  藍澤正用晨起的點心,聞言隨口朝秦氏道:「你注意著身體,有什麼事讓底下人去做。」

  秦氏執起竹林晚照方口壺給他添了茶,謝過他的關心,然後說,「侯爺不知道這些人,似乎偷奸耍滑慣了的,只要主子不留神就要做些不妥當的事情,妾身怎能事事都交給她們。」

  本是隨口一說,如瑾聽了卻暗道,正合了今日之事了,有了這句話在前,若是父親在聽到什麼不好的言語恐怕就會掂量掂量。

  一時兩人用完點心,董、賀兩位和藍如琦又來請了安,藍澤便帶著妻女朝南山居去。陪著老太太說了一會子閒話,藍老太太便突然提起了話題,朝秦氏看了一眼。

  「這幾日恍惚聽著誰抱怨來著,說是給底下人的吃穿用物都不齊全,且比以往次了一等,你留心著些,若是真有其事,一定要補上。咱們侯府堂堂的名聲在外,若是讓人知道對底下人嚴苛,未免讓人議論,傷了幾代人的體面。」

  這是很重的話了。

  自從秦氏管家以來,因為錢嬤嬤婆媳幫襯著,也就等於老太太間接掌控侯府,有什麼事秦氏和錢嬤嬤達成一致就等於順了婆婆的意,因此許多天過去了,老太太從沒在家事上親口說過什麼。

  這次當著藍澤的面提起來,又言及侯府體面,不得不讓人打起十二分精神。

  秦氏連忙站了起來,行禮告罪:「讓婆婆操心是媳婦辦事不力了,媳婦這就去查問是哪裡短了東西,若是有人故意克扣一定要她們給個交待。」

  藍老太太點了點頭,語重心長:「你前些日子查辦各處採買的商戶,做得很妥當,這次也要好好用心,誰敢中飽私囊或者弄權苛待底下人,我都不能容她。」

  「是。」

  如瑾眉頭一動,這是祖母藉著奴才說母親呢。也不知昨日那些告狀的人說了什麼,竟讓祖母疑心是母親在弄權公報私仇。和婉一笑,如瑾朝藍老太太道:「祖母所言極是,您就是不說,母親近日也念叨著要查辦一下這事呢,只是還沒抽出精神來,所以還沒跟您說起。」

  秦氏看看女兒,雖然不明白如瑾為何這樣說,但知道她所慮必是不錯的,便也跟著點頭:「正是,如今得了婆婆吩咐,媳婦更要用心盡力了。您放心,一定不讓底下人再有怨言的。」

  藍老太太頷首,又閒聊一會別的,遣眾人散去了。

  回去的路上,藍澤走在前頭,如瑾在後面扶著秦氏閒話:「母親不知道,昨日是有人跟祖母訴苦了去,所以才有了今晨這番話,我也是無意中知道此事,否則還要納悶祖母怎麼突然說起這事來。」

  秦氏愕然:「原來是這樣,怪道你祖母如此言語。只是日常底下人的吃穿用度都是錢媽媽主管,想必是她事忙忽略了什麼,我去問問便是。」

  如瑾說話未曾刻意壓低聲音,前頭藍澤也聽到了,此時就回頭皺了皺眉:「這些奴才越發不像話,什麼事都去煩擾老太太,難道當你和大管事們都是擺設不成。依我看恐怕訴苦是假,告狀是真。這府裡也真該管管了!」

  如瑾暗自一笑。果然晨起那番話沒有白說,父親向來以洞察世事自詡,此時已經想當然的以為是奴才因不能偷奸耍滑而心生怨憤了。

  輕輕拽了拽母親衣袖,秦氏會意,朝藍澤道:「都是妾身前些年身子弱不能管家的緣故,讓底下奴才們不成體統了,如今侯爺只管放心,妾身自當盡力。」

  藍澤在幽玉院用了早飯就朝外院去了,今日不用上學,如瑾留在母親房裡。說起晨起之事,如瑾道:「幸是上次賞春廳走水後咱們勸祖母留下了郭婆子,她念著咱們的恩,心就向著咱們,知道通風報信。」

  秦氏歎道:「雖然通了氣給我們,但終究不知道是誰說了什麼話,我們要應對也有些困難。」

  如瑾將垂落的髮絲撫到而後,笑道:「郭婆子既然能來通風報信,定是得了確切消息的,否則不敢亂傳話。依我看,她想必知道告狀的人都是誰,之前沒說大概是不想多惹是非。母親若是盯著她問,她大約就不會隱瞞了。」

  想了一想,又道,「而且能在祖母跟前說上話的,肯定不是底下普通的僕婢,都得有些身份臉面,查起來亦不難。」

  秦氏醒過神來:「對,香綺你這就去問去查。」

  孫媽媽應聲而去,如瑾收了笑,緩緩道:「母親這次一定要拿人立個威,不然以後這種事會沒完沒了。殺一儆百,僭越告狀的風氣絕對不能起來。」

  暑熱難消,未到晌午屋子裡就放了冰。因為秦氏體弱不敢多用,只在角落置了一塊。如瑾陪著母親做針線閒話家常,實在熱了,就去屋角那裡過過冰氣,然後再回來坐下。這樣幾次之後,孫媽媽去而復返。

  「太太、姑娘,郭婆子果然悄悄說了,是園子裡幾個管事去告的狀,當時要拉她一起,她推說突然中暑回家養病去了,現在還在家裡歇著呢。」

  秦氏問:「園子裡大大小小的管事也多,是哪幾個?」

  孫媽媽到門口看了看,見丫鬟們都在外間遠處立著,這才繼續說:「一共五個,其他幾人也就罷了,一個是針線房曹管事,這是多次明著跟咱們作對的,不用想也少不了她。還有三個原是上次查商戶的時候查出她們勾結虧空的事情,想必私下有怨言。但有一個卻奇怪,不是別人,正是庫房裡剛提上來不久的副管事褚婆子。」

  秦氏疑惑:「她?她平日好好的,做事勤謹人又安分,怎會摻和這事。」

  「是呢,奴婢也想著她平日安分守己的,這次為何突然冒出來,特意去查了查,也沒查出什麼不妥來。」

  如瑾撫摸著長榻上櫻桃木矮桌精致的花紋,沉聲道:「連這種暗棋都啟用了,可見東邊又要蠢蠢欲動。平靜了這麼些日子,算一算,也到了她們耐不住的時候。」

  「瑾兒,這褚婆子是怎麼回事?」

  「母親不用管了,此事我來處理。」

  如瑾下地穿了淡青底初蕊玉蘭繡鞋,向秦氏福身告辭就回了梨雪居,叫來寒芳。「抱著你的牛角梳匣子,帶上一罐梳頭水,隨我去東府。」

  碧桃驚訝:「姑娘,這是要去……不是說要留著梳子和梳頭水麼,以防她們一計不成再生一計。」

  「不耐煩與她們周旋了。一次接一次的實在煩人,索性跟她說個明白,真刀真槍對起來,她又能耐我何。以前算計不了我,難道如今失了勢就能長本事?」如瑾一揮袖子抬腳便走,卻沒有直接去東府,而是到庫房叫了褚婆子一起。

  「三姑娘叫奴婢有何事?」褚婆子滿臉堆笑。

  如瑾叫了內院行走的小車過來,登車坐穩,只叫褚婆子跟隨。沿著園子邊緣寬闊的車道行不多時,就來到了東西兩府連通的小偏門,再往前不遠就是張氏的院子。

  褚婆子這一路上臉色很是忐忑,討好了幾句未得回應,中間想裝鬧肚子溜走,如瑾直接讓人將她拎了回來。「鬧肚子也得給我忍著,日後有的是時候讓你養病。」

  如瑾臉色清寒,褚婆子不敢再耍花樣,只得一路跟進了東府。臨到張氏院門口,如瑾下了車回頭瞅她一眼:「你如此提心吊膽,是為昨日的事擔心呢,還是為梳子的事?」

  褚婆子臉色大變,尤其聽見梳子二字之後,上下嘴唇磕碰得直哆嗦,一聲不敢言語。「看來你是知道的。」如瑾面色更寒。

  張氏已經迎了出來,雖是在家養病,一身衣衫卻都鮮亮,髮髻也光滑齊整,不知是整日如此還是聽了她來特意整飾。「三丫頭怎麼突然過來,也不派人說一聲,嬸娘好給你準備點心茶水。」

  如瑾見她又恢復了往日溫和慈祥的模樣,就知她已經轉過了心思,準備東山再起了。只是,她不想給她機會。目光在周圍丫鬟婆子身上一掃,如瑾掛了淡淡的笑:「嬸娘借一步說話。」

  之後也不等張氏相讓,自己走進了院子,徑直進了正房堂中。寒芳拉著褚婆子跟在如瑾身後,張氏一見之下臉色陡變,仔細盯了如瑾兩眼,走進屋後立即遣退了所有丫鬟,只留了林媽媽。

  如瑾一揚臉,寒芳將懷中梳匣放到了桌上,又將淨瓷小罐的蓋子打開,露出裡頭清澈澄透的梳頭水。

  如瑾不待相請就坐在了正中錦椅上,反將張氏晾在屋子當中像個客人似的站著。曲水月圓雙股釵垂下細細銀色流蘇,冰魄雪光,映照她面色清寒。

  張氏張口欲言,如瑾抬手止住了她:「嬸娘不必自辯,你若說不認識這兩件東西,不認識這兩個奴才,我也不勉強你認。只是跟嬸娘通個氣,此事已經由祖母知道,只是錢嬤嬤顧慮她老人家身體,未曾盡數稟報罷了。」

  張氏眉毛高高飛起,目光閃爍。如瑾不等她接話又繼續道,「昨日管事們所行之事還請嬸娘親自擺平,並且記住以後安分守己不要妄動手腳,否則——」

  如瑾放緩了語速,一字一字說給她聽清,「否則祖母所知道的,就不再只是白礬傷我身體,而是白礬加朱砂的陰毒之事了。」

  張氏張大了嘴,臉色瞬間青白,直直等著如瑾,似是見了鬼。

  如瑾唇角彎成弦月弧度:「朱砂彩梳、白礬浸水,日日混合深入肌理,日後我就是個廢人!嬸娘心思之精細真讓人難望項背。」

  眼見張氏冷汗顆顆滴落,如瑾微微前傾身子,又細細補了一句,「只是不知嬸娘這番心思,是否能幫助大姐姐得選宮嬪,耀你門楣。」

  噗通!張氏腿一軟,重重跌坐在地上,鬢髮之上金釵滑落,精心梳理的圓月髻就鬆了半邊下來,另一邊卻被刨花水黏在一起,彷彿月亮被天狗啃了一半。林媽媽趕緊上去攙扶,但拽了幾把都沒能將主子拽起,原是張氏已經完全脫了力。

  如瑾冷笑一聲,轉向早在一邊瑟瑟發抖跪倒的褚婆子。「你以為我不認識你麼?紅橘原是你相中的兒媳婦,你跟她家已經議了親,只等年歲一滿放出來就叫你一聲婆婆。」

  「你、你你你滿口胡言說些什麼……還不快住嘴,我叫人將你打出去!」張氏癱坐在地上,手指哆嗦指著如瑾。

  「好,嬸娘若想讓更多人聽見,不妨多叫幾個人進來,侄女一定如您所願。」

  如瑾盈盈起身,款步走到張氏跟前,居高臨下看著她髮髻散亂的狼狽模樣。「我已經說了,這些事,我不逼著嬸娘認,只要您心中有數就行了。日後您若能與我們井水不犯河水,這些上不的台面的事情也就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您明白侄女的意思麼?」

  說著又看了看林媽媽:「還要感謝媽媽,若不是您,我還不知道劉姨娘是被嬸娘指使。」

  「你胡說!」林媽媽臉色大變,立刻跪在了張氏跟前,「太太別聽她瞎說,我絕對忠心耿耿!」

  如瑾淡淡看了她們一眼,揚臉走出了房門。「嬸娘不必相送,侄女改日再來請安。別忘了,昨日的事情您要盡快出手,我替母親先謝過了。」

  寒芳跟在後頭快步走出,只剩了張氏、林媽媽、褚婆子三人或坐或跪的愣在地上,一個個都是臉色鐵青與慘白相交,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張氏眼皮一翻,重重倒在了林媽媽懷中。

  「太太!太太您怎麼了!您醒醒啊……」

  如瑾走到院門口的時候,聽到屋中林媽媽聲嘶力竭的呼喊,滿院子丫鬟婆子都匆匆聚到了堂屋門前。「太太暈過去了,快去請大夫,快過去——」

  等你醒了,還有一份大禮等著呢,叔父大人就要回來了。如瑾提裙登車,徑自回府。

  *     *     *     *     *

  「姑娘今天真是痛快!」一進梨雪居內室,碧桃臉上的喜色就再也不必掩飾,拍著巴掌只在那裡笑,都顧不得給如瑾更衣倒茶。還是青蘋按部就班做完了一切,扶著如瑾坐在榻上歇了。

  碧桃側身坐到腳踏上,喜色難禁。「要是能親眼看見二太太的樣子就好了,可惜我只在廊下候著沒進屋……不過也痛快極了,聽著姑娘在屋裡說的那些話,要不是顧著院中人多,奴婢當時就要跳起來。」

  青蘋將如瑾換下的衣服塞到她懷裡:「快去打發小丫頭洗衣服吧,只知道說嘴,誰都知道你痛快高興,都寫在臉上呢。」

  「你不高興麼?」碧桃抱了衣服也不出去,繼續坐著說,「尤其是說林媽媽那句,真是絕了,不是姑娘,誰也想不出來這種話來離間她們,依著二太太的性子,想必以後林媽媽有的難受了……」說著又拍了一次巴掌,「要說起來呀,咱們還得感謝范嬤嬤那個堂弟,為了銀錢什麼都敢往出捅,自家姐姐也不顧了,只一個勁兒的幫襯咱們,連劉姨娘私下跟范嬤嬤說的話都被他偷聽告訴進來。」

  她在這裡說得高興,青蘋卻注意到如瑾臉上並無喜色,反而微微蹙著眉頭,只盯著紗窗子不知道在想什麼。她連忙拽了拽碧桃衣袖,朝如瑾努嘴,碧桃這才反應過來,連忙掩口。

  「奴婢去交待小丫頭幹活。」碧桃抱了衣服低頭出去了。

  青蘋將熱茶遞到如瑾手上,拿了素紗團扇在如瑾身邊輕輕扇風,一下一下的,輕柔而和緩。如瑾沉默著坐了許久,偏頭看看她,淡淡笑道:「你也下去休息罷,我一個人靜靜。」

  青蘋柔順起身,將團扇擺在如瑾手邊的矮桌上,「姑娘若是有事只管吩咐,奴婢在外間候著。」說罷福身退了下去。

  如瑾看著她掀開簾子出去,拿起團扇,輕聲歎了口氣,靠在身後柔軟的迎枕上,闔了眼睛。

  日光透過輕軟的天青色紗窗照進來,在長榻上留了虛虛淡淡的光暈。沒有紗窗的地方,陽光透不進來,就將窗欞的影子打在矮桌上,像是不懂繪畫的小孩子胡亂劃下的橫豎線條似的。如瑾嗅到角落博山爐裡散發出的寒梅淡香,這香氣進了口鼻胸腹,卻並沒有將原本的苦澀沖淡,反而越發襯了先前的苦。

  為什麼不能如碧桃一樣歡喜高興呢?為什麼將一切抖落開來,看到張氏面如死灰的樣子,自己心中反而升不起一絲報復的快感呢?

  如瑾只是感覺到無盡的疲憊,像是被很重很重的大石頭壓了一整夜似的,渾身筋骨都是酸痛的,一直酸到心裡和頭腦裡。

  她此刻,只想好好睡一覺。

  *     *     *     *     *

  三日之後,秦氏在藍老太太跟前交付了中規中矩的查問結果——底下人吃食用度減少確有其事,原是底下一個管事故意克扣,然後又惡人告狀的來抹黑秦氏。

  這結果由不得老太太不信,因為另外幾個告狀的管事也先後用各種方法跟南山居透了消息,說是受了小人矇蔽,對不起大太太云云,其中一個管事還就此辭了差事,自願在底下做一個小小的雜役婆子,此人便是褚婆子。

  孫媽媽打發丫鬟過去東府給張氏送東西,順便帶了一句話:「感謝二太太為我家太太的分內事如此盡心盡力,雖然交卸了管家權還是這樣兢兢業業,實在讓奴婢佩服。」

  聽聞張氏當晚就又暈了一回,自此真的生了病,東府裡日日都有大夫來來回回的行走著。

  如瑾聽到了消息,心中依然沒有什麼快感。肩上的負擔似乎是輕了些,可是心裡的沉重反而增加了似的……只因為,藍澤最近興致又高了不少,聽品霞表哥興旺打探回來的消息,說是經常在外院書房裡捧著書卷意氣風發的長吟。

  興旺略微認些字,如瑾讓他留意了書卷的名字,都是一些史書。

  這不禁讓如瑾更加擔憂,父親如此留意權謀之事,難道真的要參與其中?以他的手段又怎麼能夠讓人放心……只可惜興旺不過是個小雜役,打聽來這些已經是很吃力了,還略微引起了外院管事的猜疑,要再想讓他做什麼基本是徒勞無功。

  天氣一日熱似一日,如瑾的情緒也越發不能穩定。她覺得,這段日子似乎是重生以來最累的一段時光,就連當日和張氏母女對壘的時候也沒有這樣心力交瘁。

  而偏偏,導致她這樣的人,還是她的親生父親……

  著人去問了一次佟秋水,也是沒有什麼眉目,佟太守這種事也不會跟女兒說起。礙於佟太守的暗中盤算,如瑾也不好再去佟府打探,只能日日在自家心焦。

  這樣一直到了六月中旬的時候,藍泯回府了。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2 08:29 PM

081聖旨降臨

  張氏連日來臥病在床,整個人瘦了許多,又因著寢食不安的緣故,臉色蒼白,眼窩青黑,看上去有些嚇人。這日晨起,卻顧不得什麼了,張氏一睜眼睛就讓人扶著她起來梳洗,原是早已聽了趕前回來送信的下人回稟,知道藍泯的歸期。

  丫鬟們不敢怠慢,幫著林媽媽將張氏從床上拽起來,扶到妝台邊坐了。「怎麼不對鏡子?」張氏見梳頭的丫鬟只悶頭給她篦髮,不像往日那樣要放兩面銅鏡在跟前讓她自己瞧著,不禁皺眉。

  丫鬟停了手沒敢吭聲,林媽媽小心翼翼地笑道:「太太閉目養神吧,一會老爺回來好跟他說話,鏡子就先不照了行不行?」

  張氏臉色一沉:「我還沒精神不濟到這個份上,鏡子拿來!」

  林媽媽也不敢再說,只得朝梳頭丫鬟點了點頭,丫鬟連忙將兩面鎏金鏤花的大銅鏡一左一右放在張氏面前,這才接著拿了篦子細細給她篦髮。

  張氏卻在那裡愣住了,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鏡子裡的人影,滿臉難以置信。「……我、我怎麼變成這個樣子……這是誰,這人是誰!」張氏激動起來,面上顯出不正常的潮紅,一把抓過鏡子貼到自己跟前。

  「太太息怒!」林媽媽帶著丫鬟們跪了一地。

  「怪不得你不讓我照鏡子……原來我現在和鬼一樣,連自己都會被嚇倒……呵呵……」

  張氏淒然笑了幾聲,一鬆手,銅鏡滑落在地,幸有錦毯鋪在地上,倒是沒有摔壞,張氏卻一抬手,又將另一面鏡子從妝台揮落。

  「太太,太太您別著急,等梳完了頭,奴婢親自給您撲粉,一定能讓您和以前一樣好看的,不過是些睡眠不好留下的黑青,用粉一蓋就遮住了,等您睡幾個好覺,自然就好了呀!」

  「睡幾個好覺……我什麼時候才能睡得安穩,家裡這麼不省心,一個個不頂用的奴才,不是蠢得要死,就是要背主求榮,我怎麼能睡好。」

  林媽媽不敢言聲了。自從如瑾說了那番話,這些日子她一直覺得張氏看她的眼光怪怪的,雖然表了幾次忠心,張氏也親口說相信她,但有好幾次張氏睡在床上,她在一旁打扇相陪的時候,偶爾一晃神,回過頭來就會看到張氏睜著眼睛直愣愣看著她。那種感覺……真是讓她驚悚到心裡,每每想起都是頭皮發麻。

  是以,此時張氏說的是寒芳,聽在林媽媽耳裡卻怎麼都覺得是在敲打自己。

  「太太,老爺回府了,先往西邊去給老太太請安去了。」小丫鬟一聲通報讓林媽媽如逢大赦,連忙堆了笑勸道:「太太快梳妝吧,老爺想是一會就回來了。」

  張氏一個激靈:「對,快給我梳頭打扮,你們都在幹什麼,全都跪著誰來給我梳洗,還不趕緊起來!快點!」

  林媽媽帶著人慌不迭起身,梳頭的梳頭、調胭脂的調胭脂、選配首飾的、準備衣服的,一個個都開始忙亂。梳頭丫鬟飛速篦好頭髮,蘸了帶著香氣的刨花水匆匆梳了一個張氏最喜歡的圓月髻。林媽媽上前,將一整套赤金翡翠頭面都給張氏戴上,忙忙的伺候她盥洗完,親自一下一下往她蒼白加青黑的臉上撲粉。

  撲了一層,又撲一層,著重在眼窩周圍打了好幾個圈,又用調好的胭脂輕輕塗在臉頰上,這才將張氏打扮得稍微能夠直視了。林媽媽端詳半天,低頭小心拾起地上銅鏡,擺到張氏跟前:「太太您看看,這樣可好?病色都給遮住了,您不還是美麗溫婉的太太麼,奴婢早就說那一點青黑不算什麼。」

  張氏對著銅鏡左看右看,也覺得比較滿意,她本來眉毛顏色深,也就不用眉黛,便伸手拿了口脂盒子,蘸一點往口上塗抹。玫瑰色的鮮亮點綴了雪白的粉臉,銅鏡裡的影子似乎頓時有了生氣。

  臉上收拾妥當,又折騰著換了好幾套衣服,聽得下人一連聲的通報老爺回來了,張氏這才罷休,讓林媽媽扶著迎出門去。

  藍泯已經進了院子,身後跟著兩個小廝並兩個丫鬟,腳步匆匆往裡走。張氏趕緊下了台階上前,帶領滿院丫鬟婆子向他行禮:「老爺一路風塵顛簸,辛苦了,快進屋去更衣休息,容妾身給您奉茶。」

  藍泯是板著臉進來的,此時見了張氏也沒言語,瞅她一眼就徑直進了屋子,似是一點都不想理她似的。兩個小廝朝張氏請了安自行退去了外院,只有那兩個丫鬟跟主子進了門。

  張氏早知藍泯回來會不高興,丟了西府管家權怎麼也是她的錯,已經備下了說辭要跟藍泯好好解釋。但眼見藍泯當著眾人給她如此沒臉,心中還是十分不是滋味,愣了片刻才起身跟在藍泯後頭。

  林媽媽暗暗拽張氏的衣袖子,拼命朝藍泯身後一個丫鬟呶嘴讓她看。張氏滿心都在藍泯身上,經了林媽媽提醒,這才朝丫鬟看了一眼。這一看不要緊,立時就是臉色大變。

  主僕兩個面面相覷,俱都驚疑。林媽媽如臨大敵,揮手讓院中丫鬟都候在屋外,自己攙了張氏進屋。

  藍泯卻不在外間,到了裡間,張氏才看見他正由兩個丫鬟服侍著更衣。兩個丫鬟動作十分嫻熟,似是做慣了似的,又兼都是身量苗條姿容俏麗的年輕姑娘,每一個動作都是輕柔舒緩,雙雙立在藍泯身邊,看得張氏一陣咬牙。

  「老爺辛苦了。」張氏忍著胸中激怒,親手給藍泯倒了一碗茶奉上。

  藍泯換了衣服坐到涼榻之上,一個丫鬟給他往身後墊靠枕,一個蹲下身子就給他脫了鞋,藍泯盤膝上榻,這才接過張氏手中的茶。

  接茶時不經意間掃過張氏的面容,藍泯愕然盯了兩眼,緊接著眉頭就是一皺:「你撲這麼重的粉做什麼,白得嚇人。」然後順著臉往下一看,脖子那裡和臉明顯不是一個顏色,是林媽媽一時著急只顧著臉,忘記了脖子上也要撲粉修飾。

  藍泯不自主就去看身邊兩個丫鬟,然後默默垂了眼喝茶。

  張氏頓時窘迫非常,當著下人的面被這樣說道,真是莫大的羞辱。尤其那兩個年輕丫鬟個個素面朝天,仗著年輕什麼脂粉都沒施,更加對比得她不像樣子。藍泯這一眼兩眼的看來看去,不就是對比著兩方的妍媸之別麼?

  張氏病了這麼多天,身子發虛,羞惱之下差點暈過去,身子晃了兩晃,幸虧林媽媽在身後扶住。

  「老爺,這兩個丫頭不知是誰,妾身看著有些面生。」張氏終於沒忍住,開口問了出來。

  藍泯還沒說話,一個丫鬟率先朝張氏福身行禮:「請二太太安,奴婢是素蓮,跟著老爺一起上京的,太太可還記得?」語調溫柔,滿面含笑,十足十的恭謹妥當。

  張氏扶著林媽媽的手坐到了藍泯對面,勉強擠出一點笑來:「原來是素蓮,怪道我覺著有些眼熟。你是侯爺身邊的丫鬟吧,怎麼過來東府了,是侯爺有話要交待老爺和我麼?」

  素蓮臉色就紅了起來,微微低了頭,往藍泯那邊輕輕瞄了一下,又羞赧得別開眼,直把張氏看得暗暗咬牙。藍泯咳嗽了一聲:「她如今是跟在我身邊的,大哥將她送給咱們了。」

  張氏腦中嗡的一聲。

  自從進屋她就看出不對勁,一直忍著,故意點出西府藍澤,只盼著事情千萬不是那樣才好,誰知藍泯就這麼大咧咧的承認了,直接將她那點微弱的期盼敲了個粉碎。

  「老爺……這、這恐怕不妥當罷?素蓮是嫂子給侯爺送去的人,您這樣要了來,萬一侯爺心裡存了芥蒂……」

  藍泯不耐煩地揮揮手:「大哥一早就知道,一個丫鬟而已,值不得什麼。」

  張氏一口氣憋在胸口,眼前金星直冒。勉強穩住了身子,又去看另外一個丫鬟:「這又是誰?」

  「奴婢爹爹在京中鋪子當差,能伺候老爺和太太是奴婢的福分,給太太請安了。」丫鬟端端正正行了禮。

  好,好,上一次京,竟然弄了兩個近身侍婢回來。張氏胸中氣血翻湧,趕緊喝了一口熱茶壓下去。

  那邊藍泯已經開始問話,想是不願多提這兩個丫鬟:「怎麼我離家幾日,西府那邊你就丟了差事,自己還弄成這樣一副模樣,聽說你是惹母親生氣了?」

  張氏心裡咯登一下,沒想到質問會來得這麼快,也顧不得兩個千嬌百媚的丫鬟了,連忙換了一副笑臉柔聲說道:「是妾身最近身子實在不好,總是停不下藥,無法只得跟婆婆請辭了差事,先一心將病養好了再說別的,不然不但家裡管不好,也沒有精力伺候老爺您了。」

  藍泯抬眼瞅了瞅她,看到那一臉的雪白實在刺目,又連忙將目光移開:「聽說是因為賞春廳失火?」

  「不是。」張氏連忙解釋,「賞春廳失火也是嫂子的事情,她不是接了植造房麼,婆婆怎會因此遷怒於妾身,真的只是因為妾身總是生病,婆婆這才疼惜妾身的。」

  「嫂子那裡不也是常年鬧病,怎麼她就接了權。」

  「嫂子近來已經好了許多,婆婆就讓她先管著了。其實也不是讓她管,還指派了錢嬤嬤婆媳幫襯呢,也就等於是婆婆親自在管。」

  聽到如此,藍泯神色稍稍和緩了一些,停了一會說道:「如此就好,只要不是你惹了母親生氣。」

  張氏一滯,笑道:「怎麼會?就算妾身惹了婆婆,也還有老爺的面子和情分在呢,婆婆怎會因此就厭棄了妾身。」說罷又收了笑用帕子掩住眼角,語帶懊悔,「都是妾身的身體不爭氣,給老爺丟臉了。」

  「無妨。既然身子不好,你就好好歇著。說這麼半天話你也累了,我先去書房歇一會。」藍泯說罷就要起身離開,張氏一愣,連忙叫住了他,「老爺且慢,妾身有話要問老爺。」

  「什麼?」藍泯伸開腳,素蓮上前給他穿鞋。

  張氏就朝素蓮兩人看了看,又看藍泯。藍泯微微皺了眉,揮手道:「你們先出去。」

  素蓮兩人應聲而出,張氏親自蹲過去給他穿鞋,一邊柔聲問道:「璇兒的事不知如何了,老爺這次上京可有見過那個內侍?」

  「嗯,見過,他說自會幫咱們籌謀,只要璇兒出眾,應該問題不大。」

  「璇兒是什麼樣的人才,老爺您還不知道麼,樣貌像您,處事也像您,絕對錯不了的。」張氏總算聽了一個能讓她稍微高興的消息,想了一想,又試探問道,「老爺此事可和別人說過?」

  藍泯起身踩實了鞋,「這種機密事我怎會告訴別人呢。」

  「那……怎麼西府知道此事了呢,是不是……素蓮那丫頭?她本就是嫂子的人,未免要向著那邊,老爺切要留意她啊。」

  藍泯先是詫異,聽到素蓮兩字就又皺了眉,「你別亂猜疑,這事她根本不知道,如何告訴西府去?想是別人走漏了風聲,你身邊這麼多人也該好好查問,別只顧盯著別人。再說大哥知道又如何,璇兒若當選,也是光耀整個侯府。」說罷大步離開。

  張氏保持著蹲在地上的姿勢,臉色極是難看,僵著身子愣怔了半日。

  「太太您……您起來吧……」林媽媽不敢碰她。

  「賤人!狐狸精!」張氏咬牙暗恨,「走時候好好的,回來就怎麼都看我不順眼,都是被狐媚迷暈了心竅!好啊,西府真是本事大了,竟然給我打了這個埋伏,竟然往我跟前塞人!」

  她忽地一下子站了起來,似是要衝出去找人理論似的,但因身體虛弱,又蹲著猛然站起,一時間氣血就沖上了頭,眼前一黑,直直倒了下去。

  「太太!」林媽媽眼疾手快扶住,勉強拖著張氏躺倒榻上。

  「狐狸精……賤婢……」

  張氏虛弱的喃喃之聲飄蕩在屋裡,雪白雪白的臉被日頭照著,反射青白色的淡光。整個人就那麼萎頓在一大堆軟墊迎枕之中,眼睛緊緊閉著,似是沒有了生氣。

  「太太您喝口熱茶?」林媽媽試探著。

  張氏不理,只閉著眼睛直直躺著,半晌艱澀開口:「往日回來,都要在這裡讓我揉腿,更衣梳洗什麼不是我親手伺候……如今得了兩個年輕漂亮的,直接將我扔到一邊,我真有那麼老麼?這麼多年給他生兒育女,我……」

  兩行眼淚順著她的眼角流下來,落在迎枕上一片沾濕。然後,任由林媽媽再怎麼勸慰,她也不說話了。

  藍如璇聞訊趕來,見張氏閉目靜靜躺在那裡,以為她睡著了,就低聲叮囑林媽媽道:「好好看住了母親,別讓她再行什麼事惹了西頭,死瑾丫頭抓著咱們的把柄,千萬不能擅自妄動,先忍著,只待日後時機。」

  「待什麼日後,這樣下去還哪有日後了?」張氏突然直著身子坐了起來,直愣愣盯著藍如璇,「你一定要當選,一定要進宮做娘娘,那時才是我們揚眉吐氣的時候,那時才能把她們踩在腳下。聽見沒有?聽見沒有?」

  *     *     *     *     *

  如瑾帶著人從秦氏那邊出來,眼見天色還早,日後偏西之後暑熱也不那麼嚴重了,就帶著人繞一段路,想去幽玉院西北角看那幾株新移種的地湧蓮。因為移植的時節不太對,品種又嬌貴,不知道能否長成,如瑾這些日子為了散心,也時常過去看看。

  走到後院夾道的時候,隱隱看見一個丫鬟的身影從前頭不遠處掠過去,腳步匆匆忙忙,似是有什麼天大的要緊事,也沒看見如瑾一行人。碧桃眨眨眼睛,盯著遠去的背影看了又看,「似乎是石竹?太快了,看不清。」

  如瑾眉頭一動:「蔻兒跟去看看。」

  身後跟隨的蔻兒立刻撒開腿朝那方向追過去。她年紀小,在園子裡走動的時候又短,認識她的人還不多,這樣追去也不會惹來什麼閒話,頂多被年長的僕婢們罵一聲不穩重罷了。

  如瑾便帶了人繼續去看那幾株地湧蓮。到了跟前,見一株頂上已經花苞半開,金色嫩瓣包著裡面淡淡的一點盈粉,長勢很好。如瑾忍不住上前碰了碰花瓣,只覺觸手柔嫩。

  「姑娘怎麼喜歡這花呢,一根桿子似的杵著,只頂上一朵花,看著忒不協調。」碧桃嘟囔。

  如瑾笑了笑,指著那朵半開的花苞給她看:「等全綻開之後,中間那淡粉的顏色就是蓮台形狀,和畫上菩薩們坐的一模一樣,這本是佛花。」

  「噢,那麼老太太一定喜歡。」

  「是。她老人家壽辰快到,若是到時這幾株都能開花才是最好。」

  主僕眾人圍著幾株蓮花看了半日,蔻兒一臉紅潤地飛跑回來,在碧桃耳邊悄悄說了什麼。碧桃眉毛挑高:「你可看清了?」

  蔻兒直點頭,碧桃這才低聲告訴如瑾:「是石竹,抱著一個小包裹,跑掉了幾點散碎銀子被蔻兒撿到,是給韓媽媽家裡送錢去了。」

  韓媽媽缺錢?府裡對乳母照顧頗多,她當著三少爺藍琨的乳母,哪裡就會缺錢,還要石竹這麼匆匆忙忙的送過去。「盯著點韓媽媽家裡,這樣著急要錢,有什麼事,估計這兩日也能盯出來了。」

  碧桃點頭:「嗯,這老貨上次被我們打了之後就一直在家呢,連三少爺身邊都沒回去,聽說是董姨娘不讓她回。」

  「董姨娘是聰明的,怕因她惹事。」

  快到了晚飯時間,如瑾不再在園裡耽擱,朝梨雪居方向走去。半路上遇見一個管事婆子,大老遠的就停在路邊行禮,笑瞇瞇地跟如瑾噓寒問暖奉承,如瑾朝她點了點頭,走出老遠之後回頭還能看見她留在原地躬身。

  「自從褚婆子丟了差事,園子裡這些管事算是老實許多了,果然是要殺一儆百,讓她們知道厲害。」碧桃拍手稱快。

  如瑾道:「慎言,這些日子你高興的時候太多了,別讓人說了閒話去,雖然順心,也不能太過眉飛色舞。你穩住了,才能管住底下人。」

  碧桃趕緊噤聲,告了一聲罪。

  這一個晚上,到了半夜的時候突然開始下雨,滴滴答答的聲音將如瑾從夢中驚醒。她睡的淺,側耳聽了一聽,是雨點打在石磚地上。青蘋正輕手輕腳的關窗子,只留了半扇開著,免得風吹進來讓人受涼。

  如瑾坐了起來,把關完窗回身的青蘋嚇了一跳。「……姑娘醒了?要水麼?」說著迅速點了燭火。

  暈黃的光線照亮整個屋子,映出幽篁屏風上俊逸的山石線條,也將如瑾披散的烏髮籠了一層淡淡的柔光。「拿來吧,睡得嗓子乾乾的。」

  青蘋就遞了一盞溫茶近前,如瑾喝了,移過迎枕靠在後頭,拿起床頭閒放的詩集。青蘋低聲勸著:「姑娘還是睡吧,這些日子總是睡不好,臉色都不大好了。」

  如瑾搖了搖頭。夜半驚醒之後不能安眠,已經漸漸成了習慣,索性便不睡了,睜眼等天亮總不如找點事情消遣。隨手翻開詩集冊子,入目的一頁卻是一首宮詞。

  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

  如瑾將這頁快速翻了過去。適才並沒有做夢,從睡下就是安安穩穩的,本事好事,可她卻有一種空落落的感覺在心裡,十分不安,還不如往日噩夢纏身的時候。如今見了這首宮詞,越發勾起以往不快的回憶。

  青蘋又點了一盞燈,移到跟前以防如瑾傷了眼睛,然後回外間拿了自己未曾做完的針線,坐到床邊小杌子上低頭縫製。

  如瑾本想打發她去睡,自己無眠不想牽連了旁人,然而側頭看見她低垂著脖頸安靜認真的樣子,卻又將話嚥了回去。這樣也好,漆黑夜裡默然相伴,對著一燈如豆,也是恬靜而溫暖的事情,無端讓心中隱隱的不安消散了許多。

  外面小雨淅淅瀝瀝,潮濕的風透過半扇紗窗吹進來,捲起紗帳蹁躚。

  於是主僕二人就這樣一直對坐,一個看書發呆,一個飛針走線,到了天光微亮的時候,雨停了,青蘋手裡繡製的一雙睡襪也完成了最後一針。

  如瑾拿過來瞧瞧,花樣雖然不精巧,但勝在針腳細密,一絲不苟。「這麼大熱天做睡襪太早了吧,離入冬還早著呢。」

  青蘋含笑道:「不早了,過了夏天就要入秋,春秋時節其實比冬日還要容易受涼,早早多給姑娘備下幾雙,免得到時還要忙亂著現做。」

  如瑾感於她細致妥貼,笑著將襪子遞還給她,起身下床。滿院子丫鬟婆子也都陸續起來做活,寒芳依舊進來伺候梳頭,用了新換的牛角梳,蘸了冬雪親手配置的洗頭水,一下一下梳理如瑾烏黑潤澤的頭髮。

  梳完頭,她沒像往日那樣立刻退走,而是跪下去給如瑾磕了一個頭:「奴婢多謝姑娘大恩,谷媽媽已經在庫房裡當差了,那裡管東西是最適合養老的,要是沒姑娘幫助,這樣清閒的差事無論如何輪不到她。谷媽媽正在做針線送給姑娘當謝禮,做好了就給您送來親自謝恩。」

  如瑾淡淡一笑,打發她去了。自從跟張氏攤了牌,寒芳也就沒有了退路,不怕她會出什麼岔子,如瑾就請秦氏將谷媽媽安排了。這樣的事情對她來說已是小事,感恩不感恩的,她亦不在意。

  因為起得太早,收拾停當後還沒到往日請安的時辰,如瑾在院子裡隨意走了走,隱隱地卻聽見院子外頭有些聲音,似是許多人在奔走的樣子。

  「怎麼回事?」如瑾側耳聽了一會,確定自己沒有聽錯。

  蔻兒腿腳快,搶先跑出去打探,隔了一會又跑回來,一臉茫然:「姑娘,說是前頭傳旨呢,大家都去看熱鬧。」

  「什麼?」碧桃沒聽清,追著她又問了一遍。

  「傳旨,說是京裡來了人傳聖旨哪,侯爺和老太太、太太都在外院接旨。」

  如瑾腳步一浮,立刻就栽了下去。

  「姑娘!小心著些……」青蘋碧桃幾人手忙腳亂的拉住了,抬頭間只見如瑾臉上已經沒了血色。

  青蘋急了:「一定是昨夜沒睡好的緣故,都怪我,不該任著姑娘坐到天亮。」

  「姑娘又半宿沒睡?最近這也太勞神了。」碧桃值夜的時候也多次遇到過這種情況,連忙叫小丫鬟抬了椅子過來,就地扶著如瑾坐了。

  明晃晃的日頭從東方天際升起來,照破半天雲霞,空氣中還帶著昨夜雨水的濕氣,本是一天中最清爽涼快的時候,如瑾坐在那裡,一陣一陣的汗卻漫了上來,只覺胸口發悶,難以呼吸。

  蔻兒再不提什麼傳旨的事情,趕緊退到一邊要去給如瑾拿軟墊,剛跑幾步又被叫住。

  「你仔細說說,到底是怎麼回事。」如瑾盯著她問。

  蔻兒嚇了一跳,被如瑾從未在她跟前展現的嚴厲之色驚住了,結結巴巴地說:「奴婢、奴婢不知道……就是問了幾個往前跑的姐姐,都說是前頭有人快馬來傳旨,府裡已經開了大門迎接聖旨。」

  「什麼聖旨?」

  「奴婢不知道……」

  如瑾站起來,急步就朝前院走,唬得碧桃等人連忙追在後頭叫,「姑娘等等,您這是要去做什麼?早晨的點心還沒吃呢。」

  如瑾哪裡還顧得上什麼點心,只想著立刻沖到前院去看個究竟。蔻兒的話幾乎把她驚暈過去,如果真是有人前來傳旨,那會是什麼旨意?前世瀲華宮那道明晃晃的顏色在她心裡埋藏了這麼久,如今乍然被揭開,就是鑽心刺費的尖刀。

  真有旨意麼,會是什麼?前世這個時節可從沒有過聖旨到家!

  不自覺的就聯繫起了近日裡父親暗中的行動,難道父親真的不管不顧惹下了天大的禍端,以至於抄家滅族的旨意提前這麼早就下來了?

  如瑾心急如焚,先是疾走,後來乾脆跑了起來,一路飛奔,直把路上其他的丫鬟婆子們看得發愣。閨閣小姐滿園子亂跑,那可是只有以前的五姑娘會做的事情,三姑娘什麼時候也學會了?有人就忍不住腹誹,難道是誰得意誰就會染上這種毛病?

  如瑾顧不得旁人詫異驚訝的目光,一路穿過園子,跑過南山居,直到內外院落相連的一片空地。遙遙還能聽見有尖細的嗓音在前院裡說著什麼,待她跑到院子後門附近,那聲音卻消失了,只有祖母和父親等人的聲音響亮地說著。

  「謝主隆恩……」

  謝主隆恩?謝主隆恩!

  果然是在傳旨……如瑾扶著後門外垂柳粗糲的枝幹,頓住腳步,再也不敢向前一步。到底是什麼旨意,宮裡頭那位無上的至尊又要做什麼……

  「姑娘,姑娘你也要來看傳旨嗎?」碧桃幾個氣喘吁吁圍在身邊。後門外還堆著其他處的丫鬟婆子,都是跑來看熱鬧又不敢進去的,只在這裡等消息。見到如瑾等人這般模樣,都是咂舌不已。

  啪!輕輕一聲脆響。如瑾新近養起來的指甲折斷在樹幹上,掀起了半片與血肉相連的甲蓋,有鮮紅色的血液從指尖透出來。

  「姑娘你怎麼了……」碧桃青蘋幾人紛紛掏出帕子給如瑾包紮。

  如瑾臉色蒼白,感覺不到指上的疼痛,任由她們動作,一雙眼睛只緊緊盯著後門,等待從裡面走出的人能夠解答她滿心的疑惑和驚懼。

  「祖母、母親!」終於,藍老太太被秦氏扶著,從後門裡走出,朝內宅行來。兩人俱都是按品級大妝的誥命行頭,只有在正式場合才會穿著的命婦朝服。如瑾抽出手就朝兩人疾步趕去,指尖剛包好的帕子就掉了下來。

  「瑾兒,你怎麼來了?」秦氏詫異,一眼看到女兒手上滴出的鮮血,面上一驚,「你的手怎麼了!」

  如瑾顧不得手指,看到祖母和母親一臉喜色,連忙問道:「是有聖旨麼,不知是什麼旨意?」

  藍老太太見她如此,有些納罕,上下打量她一眼,只道:「先將手包上再說話,你氣息還沒喘勻,是不是一路跑來的?頭髮都跑散了,哪裡還有小姐的體統。」

  雖然是責備的話,但是襯著一臉喜色,也聽不出什麼不滿之意,反而顯得有些疼寵在裡頭。如瑾愣了愣,仔細看了祖母和母親半晌,整個人頓時鬆了下去,差點倒在丫鬟懷裡。

  還好,還好,看來不是什麼抄家滅族的惡事,反而像是好事?如瑾一直提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這才感覺到手指上鑽心的疼痛。

  十指連心,半片指甲都被掀開了,怎能不痛。秦氏看著心疼不已,連忙叫丫鬟扶著如瑾回去上藥。藍老太太道:「我那裡離得近,去我那上藥包紮罷。」

  如瑾正要詢問聖旨的事,就跟著進了南山居,到屋裡讓丫鬟取藥包好的傷口,藍老太太換了家常衣服坐下喝茶,這才含笑說道:「是京裡來了褒獎的旨意,你父親平叛有功,聖上特旨嘉許,賜了良田百傾,黃金一千,並恩准你父親親自入朝謝恩,隔幾日便要動身了。」

  平叛有功?

  如瑾驚愕非常。父親一個在家閒居的閒散侯爺,不入朝堂、不上戰場,平的哪門子叛亂,又哪裡來的功勳?這些日子他雖然總是出去行事,但也只在青州城裡轉悠,連城門都沒出過,何談平亂有功?

  「祖母,是平叛的褒獎麼?父親又不是軍中守將……」如瑾恐怕祖母是聽錯了。

  藍老太太呵呵笑起來,朝秦氏道:「看看,說給誰誰都不信吧?原本我也不信的,跪在那裡接旨,還以為是宣旨的公公念錯了呢。」

  她眼角的笑紋越來越深,飲了一口茶,這才跟如瑾說:「但看你父親那樣子是沒錯的,一定是確有其事,細節處我卻也不知道呢,現今你父親在外頭接待傳旨的天使,待回來之後才能與我們婦道人家細說。」

  說著說著,老人家就是十分感懷,悠悠看著窗外,似是想起了舊事,「我們藍家是有多少年沒這樣榮耀過了,自從老祖宗跟著咱們大燕太祖得了功業,之後幾代子孫就再也沒什麼能人,到了老侯爺那一代還……唉,此事不提也罷。如今總算是咱們苦盡甘來,不但家業逐漸興旺起來,還有了實打實的功勳。賞下的田地和銀錢雖然不算多,但這可是聖旨賞下的,與自己賺出來的卻又不同,是無比的榮耀。」

  如瑾聽罷只是默然,勉強陪著祖母笑了一笑,看看母親臉上也是滿滿的歡喜,心中不由暗暗歎息。所謂功業,所謂恩賞,比那天邊的雲霧也厚重不了多少,風一吹就會散,日光一照就會消失,過眼煙雲說得正是此理。

  曾經在宮裡陪伴著最最至尊的人,曾經親眼看著恩寵從無到有,再由盛轉衰,最後整個家族一敗塗地,如瑾此時的心態,又怎能因為一道褒獎的聖旨就歡喜欣慰?反而是越發的擔心了。

  平叛,既然有叛,涉及的就是朝堂上最最敏感的話題,沾惹到這種事情裡比什麼都危險。今日有功,說不定明日就轉了禍,可歎祖母一生也曾經歷起伏,心思也是靈透,卻終究悟不出其中的道理。

  *     *     *     *     *

  傳旨的消息到了東府,張氏躺在病床上立時就坐了起來,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

  「快!快給我梳洗更衣,我要見老爺!」她忙忙的下了床,支使得滿屋子丫鬟團團轉,片刻後就收拾停當,由人攙著急匆匆去了藍泯歇息的東府前院。

  稟告消息的小廝正在屋外候著,見了張氏進來慌忙行禮。張氏看了看緊合的房門,以及屋中影影綽綽低垂的簾帳,眉頭就是一皺:「老爺還沒起?」

  小廝回道:「已經起了,正在梳洗,聽了聖旨的事情說這就去西府恭賀。」

  張氏忍著心中不快,走到廊下,林媽媽向內通報:「老爺,太太來了。」

  藍泯在內說了一句「進來」,張氏這才扶著人走了進去。屋子裡濃重的薰香氣息撲鼻而來,嗆得張氏頓時咳了幾聲。幾個小丫鬟走來走去的端水傳東西,隔著珠簾,能看到內室裡藍泯坐在軟椅上的身影,旁邊一個俏生生的丫鬟正在給他梳頭。

  張氏臉色立即沉了下去,適才忙忙衝過來的興頭全都消散了,悶不做聲走進內室,坐到榻上。梳頭的丫鬟正是素蓮,福身給張氏行了禮,回過頭去又接著給藍泯梳頭。隔著輕紗的屏風,張氏隱約看見床上散亂的被褥,以及未來得及收拾的衣衫,半幅女人長裙垂在床邊,顏色那樣鮮亮,像是故意嘲笑她似的。

  素蓮梳完了頭,張氏立刻盯了她一眼:「你先出去,我跟老爺有話說。」

  素蓮並不應聲,低頭看了看藍泯,見藍泯點頭才躬身退了出去,看在張氏眼裡又是一陣上火。

  「老爺,西府那邊得了褒獎,還要上京謝恩,恐怕日後恩澤不斷,這家業就要興隆起來了。」張氏想起正事,顧不得計較素蓮,忍了氣開言。

  藍泯臉上本有些喜色,聽了這話眉頭卻微微一皺:「原本是高興的事,若是你不辭了西府管家權,這聖恩我們也能分些。」

  張氏一滯,不提防藍泯提起這個,只覺憋得難受,卻不得不接口勸說:「雖然話是這樣說,不過您認真想想,就算是我繼續管著西府,侯爺得了這個褒獎,也畢竟是侯爺自己的,落不到咱們頭上。賞下來的田地和黃金又值什麼,花一陣子也就沒了。」

  藍泯道:「這次賞的不值什麼,但這個勢頭下去,日後恩寵多了,有進項的地方也就多了……」

  「老爺,此時不是想這個的時候。」張氏真想跳起來罵他一頓,林媽媽在旁拽了拽她衣袖,這才讓她醒過來忍住了氣,「老爺,再多的進項,再多的銀錢,那也是西府的,就算我管著那邊能從中撈些出來,終究還是皮毛零頭罷了,老爺也是老侯爺堂堂正正的嫡子,怎能只盯著這樣一點蠅頭小利?」

  「蠅頭小利?那你說說什麼是大利。」藍泯聽見嫡子這事就有些不耐。

  「老爺,如今最要緊的不是巴著西府要銀錢,而是藉這個機會想想咱們自己,與其一輩子仰人鼻息靠人吃飯,不如咱們自家硬起來,是不是?」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2 08:30 PM

082遠走他鄉

  「咱們自家硬起來?」藍泯重複了一遍,用的是嘲諷的口吻,也不知是在嘲諷張氏的不知天高地厚,還是在嘲諷自己身為嫡子卻不是老大的尷尬。重複完了,還輕嗤了一聲。

  「老爺您聽妾身說完行不行?」張氏耐著性子,盡量放柔了語氣,「妾身知道您的難處,在家不能襲爵,在外無有機會為官,一身本領都埋沒了,只能在一些銀錢庶務上施展些手腳,然而終究是大材小用,連妾身看著都替您難受,怎麼不知道您自己心裡頭的苦呢?」

  張氏的話就像突然襲來的一支利箭,一下子扎進了藍泯的心裡,將他心底深處埋藏了許久,連自己都不敢承認和深想的念頭扎了出來,頓時大為窘迫。

  藍泯待要惱怒,抬眼看見髮妻一臉的哀傷和關切之色,卻又忍了下去。張氏此時沒施脂粉,一臉病容,但反而比上次厚粉撲面的時候耐看了一些,藍泯這一看,剛剛升起的薄怒就成了些許的感動。

  「說這些做什麼。」藍泯道。

  張氏立刻覺察出藍泯聲音中細微的變化,知道他聽進去了,於是又將語調放得更柔:「老爺,此時正是您可以借勢的大好時機呀。侯爺那邊有功受獎,還要上京去謝恩,這是許多年沒有過的風光事了,別說散落在外的勳貴,就是京裡那些也輕易沒這個福分的。所謂聞風而動,想必有許多官宦公卿會前來附和結交,您不趁著這時候給自己鋪平了路,又更待何時?」

  藍泯被說得意動,看著張氏的目光就柔和了幾分,微微沉吟:「那這個路要怎麼鋪才好?」

  「老爺,妾身愚見,第一條是銀錢之路,正好趁著這次將咱們家的商鋪田莊都做得更大些。另一條就是老爺的前程,若是能有機會得個官職最好,若不能,也要多多結交些大小官吏,日後好辦事。」

  「嗯,你所慮不錯。」藍泯笑了笑,「娶妻娶賢,你還真是老爺我的賢內助。」

  張氏不自主的就在心裡補出了後半句,娶妾娶豔。想起素蓮兩個,心中就是一酸。然而面上卻不敢露出來,趁著藍泯心情好,趕緊把最要緊的說了出來。

  「老爺,無論是賺錢還是為官,其實都在其次,都不如身為勳貴體面風光,您現今做不了襄國侯,但也不是沒有其他機會。」

  「你指的是?」

  「璇兒啊。老爺,如今太平年景,封侯封伯靠的是什麼?軍功是靠不上了,都得指望跟皇家結親呢。宮裡頭貴妃往上,娘家就有封爵的希望,嫁給皇子藩王之類也是有指望的,璇兒就是咱們這支日後飛黃騰達的倚靠了。」

  藍泯眼睛一亮,「我這次上京,那位內侍也說,看過咱們璇兒畫像之後,他覺得大有把握。」

  「是呢,所以老爺您趕緊去西府賀喜吧!」

  藍泯起身理了理衣衫,笑看了張氏一眼,滿臉喜色出了屋子,臨走時還囑咐了一句「你好好在家養病」。

  張氏被這一句弄得坐在原地愣了半晌,眼圈不由自主就紅了。自從藍泯從京裡回來,一次這樣的話都沒跟她說過,甚至是盡量連面都不照的,整日不是宿在段姨娘那邊,就是在前院睡,那自然是有近身侍婢相陪的。此時因了她的苦心積慮的出謀劃策,竟然說出了一句關切之語,張氏感動之餘,免不得也重重歎了口氣。若是她不能做這些謀劃,是不是藍泯早就厭棄她了呢?

  林媽媽在一旁看得分明,多少體會出一些主子的心情,小心勸道:「太太不必傷心,老爺離不開您,被那些狂蜂浪蝶瞇了眼不過是一時新鮮罷了,過後還不得丟開手,妥妥的回到您身邊來。別人都是一時,只有您是最長久的,等她們被丟到一旁的時候,您是想怎麼拿捏就怎麼拿捏,所以這時候咱不跟她們置氣,養好了身子最要緊。」

  「對,你說的很對,我就讓她們先得意著。」張氏被這一番話打消了心中哀怨,冷冷一笑,「等我的璇兒成了娘娘,她們這些東西給我舔鞋底都不配!」

  *     *     *     *     *

  明亮天光照進屋子,白玉鸚哥在房簷下尖著嗓子叫嚷「老太太安好」,夾著遠近樹上各種雀鳥婉轉啼鳴,南山居的院子裡雖然無人大聲說話,但也是熱熱鬧鬧的。

  藍老太太含笑端坐,八寶金簪明晃晃閃在花白髮間,一臉喜慶,聽著外頭鳥啼鶯囀,便道:「這些雀兒也知道喜事臨門,一個個叫得歡暢呢。」

  有丫鬟笑盈盈近前稟報:「您要添的菜都已經做好送來了,東間擺好了碗碟,專等您過去。」

  「不忙不忙。」老太太擺手,「且等你們侯爺回來,一家子吃喝說笑才熱鬧。」

  「可不是,這不兒子就來跟您湊熱鬧來了,也給大哥恭喜。」外間響起中年男人洪亮的聲音,寶珠垂地簾一挑,藍泯一身鸚鵡綠淨面杭綢直裰,笑瞇瞇走了進來,俐落上前給老太太請了安,又朝秦氏問好。

  「你來得倒是快。」老太太笑呵呵讓他坐。

  「這樣的好消息兒子怎能不快來恭賀,真是莫大的榮耀啊,咱們家總算揚眉吐氣了。」藍泯一句話說到老太太心坎裡,老太太臉上的喜氣又添了幾分。

  母子兩個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起了話,藍泯慣會奉承,老太太心情大好,一時熱鬧極了。屋子裡丫鬟婆子們都笑著湊趣,秦氏如瑾母女也含笑聽著。

  一時藍泯又問:「怎麼大哥還不回來,我這裡還等著跟他恭賀呢。」

  「在前頭招待天使呢,估計也快回來了罷。」老太太話音未落,那邊襄國侯藍澤已經進了屋,一臉紅光意氣風發。

  「大哥功勳卓著,光宗耀祖,弟弟給你道喜啦!」藍泯上前就躬身作了個大揖。

  「好說好說。」藍澤志得意滿,坐下來一口氣飲盡了杯中香茶。

  藍泯眼珠一轉,笑著問道:「大哥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不聲不響竟然立下了這樣的大功勞,連皇上都驚動了,我們家裡人卻還蒙在鼓裡呢。不行不行,今日大哥一定要說清楚到底怎麼回事。」

  「是呢,適才天使在前我也不能深問,你這平亂之功是怎麼回事,趕緊說與我聽。」藍老太太也催。

  心神不寧坐了這半日,終於說到正題上,如瑾屏住氣息仔細看著父親。

  藍澤呵呵一笑:「談不上平亂,是聖旨上太過褒獎了,只是幫著皇上識破了反賊陰謀,讓叛逆們不能得逞罷了。只因我上報及時,免去了一場兵禍,反賊未待行動就已經悉數被擒拿,這才有了獎賞的旨意下來,也是皇上體恤我忠君愛國的拳拳之心。」

  說得十分自謙,卻掩蓋不住滿滿將要溢出的得意。如瑾心中一緊,這樣說來是密告之功了?若是這樣得來的功勞,可真算不得什麼光彩……

  「是哪裡的反賊,可是青州城裡的,怎麼一點動靜都沒聽過呢?」藍老太太詫異。

  藍泯在外行走卻知道一些事,略微一聯想,也是驚訝萬分:「大哥,莫非……莫非是前些日子賜死的晉王?」

  藍澤眉眼飛揚:「正是。」

  「啊!真的嗎!原來這事是大哥的功勞?」藍泯聽到了答案,卻是更加震驚,頓了半晌才反應過來,喃喃說道,「……我從京裡回來的路上就聽到這個消息了,不過是聽聽就算,誰想到竟然跟大哥有關係!這可是莫大的功業啊!」

  如瑾幾乎喘不過氣來,緊緊按住了晨起受傷的手指,讓那鑽心的疼痛狠狠侵襲而來,才勉強保持住了心底一份清明。

  晉王謀反之事!竟然牽扯進了這裡!

  晉王,除了當今皇帝,先帝留在世上的兒子就這一個了,如今竟然因為父親的密告而被皇帝賜死……這天家兄弟之間的恩怨是非,對錯難辨,動輒屍山血海,怎能、怎敢捲進這樣的漩渦!

  如瑾緊緊盯著父親意氣風發的笑臉,恨不得這個生父立刻消失在世上。

  原來這些天神神秘秘的頻繁外出,這些天他滿心期待等待的消息,竟是這樣危險至極的事情,危險到一個不小心就會粉身碎骨、家業傾頹。他一味的想著建功立業、想著重振家族,卻連骨肉至親的安危都不顧了麼?

  他……他竟然如此……

  如瑾猛然想到前世那場荒唐的獲罪抄家,難道……難道也是因為父親某個愚蠢的舉動才導致的麼?只可惜她那時不知底細,什麼都阻止不了……

  而且,前一世時直到她死,晉王都還好好地活在藩王府中,如今卻……如瑾忽然覺得背脊發涼。自從重生之後,有多少事已經偏離了原有的軌跡,又有多少人已經不是前世的模樣?父親這一番動作,恐怕與佟太守有著莫大的關係,而佟太守家中以及他自身的變化,追根溯源,又何嘗不是因了她的改變……

  對於如瑾來說,這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她心心念念不能重蹈前世覆轍,然而在一一避開前世那些陷阱的時候,她以為她成功了,可有些事情已經因了她的變化而變化,又生成了新的危機。

  這讓她感到很不安。

  「瑾兒你怎麼了,臉色這樣不好。」坐在旁邊的秦氏突然發現女兒臉色白得嚇人。

  「沒什麼……許是被父親的功勳驚著了,這真是天大的……喜事。」如瑾朝母親虛弱一笑,勉強吐出「喜事」二字。

  秦氏覺得女兒有些不太對勁,但滿堂喜慶之下又不能掃了老太太的興致,只得低聲說道:「要是不舒服,你回去歇歇?跟你祖母說是手疼得厲害就行了。」

  「無妨,母親不用擔心,可能是昨晚沒睡好的緣故,沒什麼的。」如瑾穩了穩心神,將腦海裡紛亂的思緒趕走,深吸幾口氣,覺得稍微好了一些。

  藍澤母子三人說得熱鬧高興,沒注意到如瑾這邊。藍澤正在那裡跟老太太道喜:「……還要恭喜母親。這次雖然恩准我上京謝恩,但期限卻沒定得太嚴,傳旨的內侍說了,皇上親口提起,說似乎是老侯的忌辰快到了,允我給父親祭掃完畢再上京去,也讓他老人家高興高興。是以我這裡想著,這個期限,正好不耽誤您的壽誕。」

  老太太立刻眼圈發紅,關注的卻不是自己壽誕:「竟有這種事?皇上還知道咱們老侯爺的忌辰?真是……莫大的恩典。」

  藍泯連忙相勸:「母親您可別哭,這是好事,說明皇上念著咱們這些勳貴後人呢。」

  藍澤深以為然,點頭道:「那麼就這樣定了,先給母親大辦壽誕,之後咱們給父親祭掃後就全家上京。」

  「全家上京?」藍泯驚喜,沒想到自己還沒開口,大哥藍澤已經先提起了讓他一起上京的事。

  「是啊,正好讓孩子們也見見京城風光,盤桓一段日子再回來。」

  老太太想了想,點頭允了:「倒是也好,我也許多年沒有去過京城了,那裡還有親戚在,隔了這麼多年沒見,想去看看。」

  如瑾愣住。進京謝個恩而已,全家都跟去算是怎麼回事,這個褒獎得來的本就不光彩,難道還要大肆招搖著惹人猜忌議論?

  「父親,這恐怕……祖母的身體經不住長途顛簸,上京這樣遠……」如瑾話沒說完,藍老太太就道:「沒事的,我這兩天硬朗不少了,總在家裡悶著也不行,多出去走走才好。」她是一臉期待欣喜,容不得別人駁斥了。

  「好了,就這樣,二弟你一會就隨我出去置辦壽誕的東西。」藍澤說完又朝秦氏道,「這些日子你抓緊收拾東西,把夏秋的衣衫用物都製備好,算算時候,恐怕要在京裡過中秋。」

  藍老太太吩咐擺飯,一家子在南山居高高興興用完早飯,藍澤帶著藍泯出門去了,藍老太太在這邊又高興地絮叨了一會,秦氏陪著閒聊,見如瑾臉色實在不好,就藉著要收拾東西的理由跟婆婆告辭。

  「快去吧,早些收拾好,別耽誤了行程。」藍老太太滿口答應,催著她快走。

  秦氏帶著如瑾離開南山居,忍不住問道:「瑾兒你到底怎麼了,今晨開始你的神色就不對,還有這手……」

  如瑾搖搖頭:「我沒事,您不用擔心,只是不小心弄傷了手有些忍不住疼,回去養養就好了。倒是母親您,要是有機會就勸著父親些,全家上京這事怎麼想都覺不妥。」

  「為何?」秦氏不甚明白。

  「母親您細想,咱們家多少年都是默默無聞的過來了,驟然得個褒獎就這麼興師動眾的全家上京,豈不是讓人笑話咱們沒見過世面。」深層次的原因如瑾不好對母親細說,只能略略提起體面上的事了。

  秦氏想了一想,也覺得有些不妥,點頭應了,卻又歎口氣:「你父親的脾氣你也知道,不是能聽進勸的人,上次我不過稍微說了一句他就拂袖而去,是以我這次再勸什麼,恐怕也不會有太大成效。」

  如瑾默然,知道母親所言不虛,「您試探著說上一兩句,若是他不樂意就不要深說了,免得又惹了他。」

  「別說這些了,趕緊跟我來歇一會,手疼得厲害是麼?今日不要去上學了。」到了幽玉院,秦氏領著如瑾進去,又吩咐人去藍老先生那裡告假。

  如瑾也是沒心思過去讀書,跟著秦氏到內間裡坐了,滿腹憂慮,卻又不好跟秦氏多談,陪著母親閒話一上午總是心不在焉,用過午飯就回梨雪居去了。

  這邊晚間藍澤回來,秦氏說起上京的事,剛提了一句,藍澤笑道:「什麼笑話不笑話、體面不體面的,那都是虛名,恩賞才是實打實。再者,我這番帶你們上京卻不只是為了風光,還有別事。」

  「何事?」

  「你上次說起幾個丫頭的婚事,我讓你等等,如今就是這個時候了。這番上京帶了她們去,見世面是小,議親是真。」藍澤換了在家的衣服,翹著腿在床頭歪靠了,愜意道,「以前咱們家兒女議親都難,小戶人家我們看不上,高等門第又嫌咱們空有爵名,如今卻是不同,有了實實在在的功業,咱這爵名也就坐實了,誰還敢小看咱們?京裡權貴眾多,此番前去定能給幾個兒女定上好親事。」

  秦氏想起藍如琳來,「那五丫頭……」

  「她不行,性子太不穩重,嫁去高門徒惹麻煩,嫁進縣令家裡還能將就,人家好歹不敢薄待她。且那家的兒子我見過,相貌堂堂,且是個精通事務的,日後興許前程不錯,也不算辱沒她。」

  「那這次上京要不要帶她?婚期是在明年,上京一趟再回來卻也不耽誤。」

  「不用了,讓她安心在家待嫁。訂了親的人還出遠門,讓婆家說我們教女不嚴。」提起藍如琳,藍澤就會順勢想到劉姨娘,心裡總有些不快,也就不願多提了。

  秦氏心裡惦記著如瑾,「要將瑾兒許配什麼樣的人家,侯爺心裡可有打算了?」

  「不急,京中好人家那麼多,去了再看不遲。」藍澤喝完了一杯茶,打個呵欠,站起身來,「時候不早,歇了吧。」說完出門走了。

  秦氏倒不在意他去哪裡歇,此時心裡滿滿都是如瑾的婚事,思來想去總覺得藍澤做事有些沒譜。孫媽媽勸道:「侯爺不動聲色立了這樣的功業,想必在大事上還是有些盤算的。姑娘又是他嫡親的閨女,婚事上侯爺定會上心,您就別擔心了。」

  秦氏歎口氣:「我就是怕他太上心了。」

  夫妻相處了這麼些年,雖然大多時候關係都很冷淡,但秦氏對自家夫君還是了解的,藍澤心心念念的一直都是重振門楣的遠大抱負,什麼時候也沒放下過,是以才賺下這次的聖恩褒獎。而他帶著兒女上京,一心要議親於高門,替兒女打算的心怕是很少,要結交權貴才是真。若是為了攏絡權門公卿而委屈了女兒……

  秦氏暗暗打定主意,倘若藍澤真尋了好親事便罷,若是拿如瑾去換前程,她無論如何也不會應允。

  *     *     *     *     *

  如瑾又是一夜未眠。

  上夜的丫鬟被她遣去外間,自從熄了燭火,她就獨自在窗前榻上坐著,對著外頭烏沉沉的夜色出神。月初時節新月黯淡,天空裡點點星子隨意閃著,星輝落到地上就被簷前燈籠的光暈沖散了。外頭值夜的婆子似乎是打了瞌睡,低低的呼嚕聲間歇在夏蟲鳴叫的空隙裡,如瑾聽得一清二楚。

  這聲音卻沒讓她煩惱,反而略覺安心。她孤身坐得久了,有種自己要沉進濃黑夜色裡的恍惚,而這一點點噪音似的呼嚕,卻時時提醒著她身邊還有人間煙火,她還不能就此化作虛無。

  更鼓聲聲,銅漏輕響,就這樣睜著眼睛直到天亮,青蘋帶著丫鬟們進來將她喚起的時候,她略動了一動,才發現自己整個身子都有些僵了。

  「姑娘怎地呆坐了一宿?」青蘋心疼地吩咐人給她打熱水泡澡,見她面色木然,卻又不敢多勸多問。

  浸在滾熱的水中,如瑾才稍稍有了些活在世上的知覺。昨夜她臨窗獨坐,腦海裡全是前世一幕幕的情景,從府裡到宮裡,從活著到死去,瀲華宮裡的血色彌漫了整個思緒,然後,加上父親日間志得意滿的笑容,她覺得自己又陷入了一個巨大的陰影裡,怎樣也無法逃脫。

  碧桃從外面回來了,近前低聲稟報:「韓媽媽那邊盯出動靜來了,是外院一個小廝跟她要錢,具體為了什麼還不知道,奴婢著人去接近那小廝了。」

  如瑾正靠在桶沿上養神,聽了這個,卻也沒提起什麼精神,只淡淡道:「繼續盯著就是,查出什麼也不要聲張,現下沒時間料理她們。」

  經了昨日一事,她才恍然發現,內宅一切陰私算計都不過是蠅營狗苟的小伎倆罷了,真正的危機是在外面,在她伸手觸不到的地方,那裡是男人們呼風喚雨的戰場,與女人無關,也不讓女人插手,然而任何一個微小的變動卻可以影響女人的一生。

  她在這裡扳倒一個個婦人,又有什麼用呢?父親一動,聖旨一下,她以往所努力的一切似乎都成了笑話,她那樣費勁心力的想要自主人生,想要讓母親和家族脫離危險,卻抵不過父親一個簡單的密告。

  *     *     *     *     *

  接下來的日子裡,家中還算平靜,因為有了這樣天大的喜訊,闔府上下都高高興興的,似乎以前的任何不快都被大家忘在腦後,只一心籌辦著藍老太太的壽宴和藍澤上京之事。連多日臥病的張氏都漸漸好了起來,也開始跟著藍泯往西府這邊來請安奉承,遇見秦氏和如瑾也是刻意討好。

  秦氏這些日子很忙,要打點全家上京的行李,又要招待絡繹不絕前來拜訪的官宦太太們,以前不怎麼走動的人家都特特帶了禮物前來,甚至還有首府那邊的官太太藉故路過青州來「順道」探訪的,都因藍澤受賞的消息傳開之故。

  唯一心有憂慮的是如瑾。她試探多次,最終還是沒能阻攔住父親帶家人上京的決定,行程已經定下了,六月二十是老太太壽辰,二十九是老侯爺忌日,祭掃過後七月初一就啟程上京。

  一直到了六月二十這一天,壽辰正日,早飯後沒過多久陸續就有賓客登門,南山居堂屋裡滿滿坐了一屋子太太小姐,大半都是如瑾從未見過的,一個個笑容滿面朝藍老太太道喜賀壽,上趕著巴結討好。

  如瑾在下首陪坐了一會,佟太太領著秋水來了,先朝上行禮祝賀,又跟秦氏張氏問了安,便挨著秦氏坐下說話。如瑾細看她們母女,發現兩人又瘦了不少,幸好臉上都塗過脂粉,憔悴之色並不明顯。如瑾和秋水各自陪在母親身邊,離得近,低聲說了一會話。

  那邊突然有位翠藍錦襖的太太朝佟太太說話:「好久不見您了,沒想在這裡遇見,怎麼不見您家大姑娘?聽說訂了親,可是已經嫁到婆家去了?」

  佟太太臉色一變,勉強笑道:「勞您記掛。」卻沒回答她的問題。

  如瑾努力回想一下,似乎剛才聽人介紹過,這位藍衣太太是隔壁城裡的太守夫人,說是在青州走親戚恰好遇到藍府壽宴,就來道喜恭賀。佟秋水往那邊橫了一眼,低聲對如瑾道,「她家跟我家向來不睦,原是早年我父親跟他家太守因事起過摩擦,姐姐的婆家和她家也有來往,想是早就知道我姐姐退親的事情了,卻又在這裡故意羞辱。」

  藍衣太太又道:「咱們也算故交,記掛您家女兒也是應該的。您那個親家我認識,改日要是見到,我跟他家老太太說說,讓她們對您家大姑娘好一些。」

  佟太太已經有些怒氣,當著滿堂貴眷卻又不好發作,只裝作沒聽見,轉頭跟秦氏說話去了。那位太太揚眉笑了一笑,似是很得意。秦氏知道底細,連忙和客人們說起別的,拿話岔了過去。

  如瑾就問秋水:「你父親還沒讓外人知道秋雁姐的事麼?」

  秋水搖搖頭:「父親說,起碼等著那位回京,我姐姐能在王府裡落腳再說,就算不能有名分,也得住進府裡才算。這樣在外面漂著,萬一哪天那位丟開了手……」

  如瑾詫異:「還沒有回京麼?他離開青州也有好一段日子了。說起來,那位到底來這裡做什麼,那種身份可是不能輕易出京城的。」

  「聽父親說,那位是跟著哥哥在邊鎮代天巡視呢。前些日子姐姐也送信回來報了平安,說最近似乎就要啟程回京了,父親如今只盼著姐姐能順利跟隨抵京。」

  巡視邊鎮?也沒有巡到青州來的道理,青州雖然地界偏僻,但距離真正的御外邊鎮還是有段距離的。如瑾詫異不已,秋水也是搖頭:「這卻不是你我能知道的緣故了,似乎父親是知道的,但涉及公務之事,他從來不會同家裡人說。」

  如瑾便想到父親和佟太守多次密議之事,「我父親近日來常去你家,似是有事,也不知是什麼事情總要麻煩佟太守。」

  秋水道:「侯爺倒是常來,聽說是在前院跟家父品茶消遣。」

  如瑾便知道,秋水是不了解底細的,想從她這裡探聽出眉目也是沒指望,若真是佟太守參與了機密之事,肯定也不會跟內宅女眷說什麼。

  午間十分壽宴大開,內院裡滿滿坐了好幾大桌的客人,會心堂花廳裡鑼鼓鳴響,大戲唱得熱鬧。外院那裡也開了一場戲,是藍澤和藍泯招待男賓,皆是青州和附近州縣的官宦,滿場恭賀之聲,酒罈子空了一個又一個。

  這是藍府許多年不曾有過的場景,起碼如瑾的記憶中從來沒有見過。藍老太太笑得合不攏嘴,連接喝了有三四盅酒,秦氏和張氏勸著才依依不捨放了盅子。戲台上伶人賣了勁地唱念做打,每折戲末尾都有丫鬟端著笸籮往台上撒銅錢,一把一把揚起再落下,堂上就只聽見辟哩啪啦連聲脆響。

  如瑾坐在廳上陪了一會,周圍越是熱鬧,她心裡就越是不安。佟秋水在她身邊,低聲相問:「你是怎麼了,家裡這樣的喜事,你卻整日心不在焉的,我看你似是不大高興。」

  「許是我杞人憂天,可這樣的虛華,只讓我感覺不踏實。」如瑾低低歎了一聲,「不瞞你說,我父親這種功勳很是敏感危險,日後不知會怎樣,總之我是不能像別人那樣高興起來的。」

  佟秋水聽了這話有些意外,看如瑾半晌,才道:「你就為這種事擔心?左右你家還是喜事,我家呢,連我姐姐現今在哪裡都摸不準。」

  如瑾默然。佟秋水都這樣說,恐怕世上沒有人會明白她的恐懼了。難道,真的是她太過敏感,憂慮過甚?

  壽宴開到很晚,午宴連上了晚宴,一直到天色擦黑的掌燈時方才散去。如瑾在堂上陪坐了一天覺得身子都坐僵了,席面一散,送走了佟秋水就帶著丫鬟早早回房休息。

  泡了個熱水澡將疲憊趕走,換上柔軟的寢衣準備就寢,碧桃卻匆匆帶進了一個口信。

  「姑娘,外頭朋友給小三子送信,凌先生昨日已經離開青州了,讓人轉告姑娘,多謝姑娘以往幫襯。」

  如瑾愣住,從懨懨欲睡的狀態醒轉,「怎麼突然走了?」

  問完卻也有些醒覺,城裡流言傳了這麼久,前前後後好幾個月,雖是壓下去了,但終究與其名聲有累,街頭巷尾怕是總有許多異樣目光,她身在府內無甚感覺,凌慎之卻是日日要與人打交道的。

  果然碧桃說道:「凌先生沒說別的,但那送信的朋友私下跟小三子提起,會芝堂幾個月來病人少了許多,凌先生想必是不肯帶累師傅,藉故出門遠遊,說是出去歷練一番。蔣先生苦留不住,恐怕他這一出去,再回來就不知會是何時了。」

  碧桃退下,如瑾看著窗前蘭桂高幾的方向除了一會神。當日她從半開半合的幔帳之中抬眼,就在那裡看見他一襲青衫的背影。

  僅僅只是一個背影,寥寥幾句對談,她卻感受到他溫和而乾淨的氣質,那是整日與藥材醫書為伴的人才有的,獨特的清韻。

  那樣一個人,因了一次不經意的出診,隨後便背了不堪的污名。他被她牽連,卻還是幫著她奔走施計,替她化解了危機。雖是幫她就等於幫他自己,但此時他能遠走他鄉,當時又何嘗不能一走了之呢。說起來,他本不必給她做那些事。

  想起看診那日,他溫和而精細的對於藥量和火候的叮囑,如瑾想,恐怕後來他做的那些事,也是與當日一樣,只是出於一個醫者最淳樸的憐憫和慈悲罷。

  她為當日自己硬拖他下水而感到羞愧,可惜此時人已離城走遠,她連一句「抱歉」也無有機會再說。

  繼佟秋雁之後,這又是一個被她牽累的人,又是一個她無法補償的過錯……

  對著窗前他曾經停駐的地方,如瑾輕輕歎了一口氣。

  *     *     *     *     *

  壽宴、祭掃,短短十天一晃便過,轉眼就到了闔家上京的日子。

  這一早日頭尚未升起,天際剛有些微明的時候,襄國侯府正門大開,裡面一溜寬敞精致的四輪馬車緩緩駛出,迎著晨曦踏上青州城裡最寬闊整潔的官路。

  前面的車已經轉過了街角,後面的卻還沒有駛出侯府大門,長長的車隊煞是威風體面,甫一走上鬧市區域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天色尚早,街面上行人不多,早起的小販和店家正在收拾攤鋪,見了這樣軒昂的一隊車馬俱都是呆呆注目,好多人張大了嘴巴使勁往前伸脖子,想看看這車隊的末尾到底在什麼地方。

  受了這樣的注視,一眾車夫也覺十分有光,掄起胳膊將馬鞭甩的啪啪作響。跟車的男女僕役衣著都是光鮮,雖是侯府裡最下等的奴才,但那通身氣派也不是街面平頭百姓可以比的,別人越是注視車隊,他們越是挺胸疊肚,下巴高抬。

  如瑾陪著母親同坐一輛車,旁邊還有藍如琦。馬車駛出侯府大門的時候,如瑾掀開車簾回頭看了一眼。高大巍峨的三間朱漆正門,門頂匾上燙金大字,都是新近重新油粉過的,連門口兩枚石獅子都披了紅綵,盈盈喜氣恭送主人上京面聖。

  馬蹄聲聲,車駕離著大門越來越遠,如瑾心中突然生出一種空落落的恐懼,彷彿那扇大門以及整個家宅都要離她而去,再也無法得見似的。她緊緊地攥著車簾,差一點就要探出頭去將那門扇看個夠,秦氏攔住了她。

  「瑾兒你在做什麼?」

  如瑾猛然回神,這才省起自己的舉止太不檢點了,車窗錦簾已經被掀起半邊,對於深宅女眷來說,這是十分輕浮的行為。

  「……沒什麼,看那兩隻獅子披紅好看,一時看住了。」如瑾端起隨車小木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掩飾自己牽強的解釋。

  藍如琦坐在靠車門的角落,仍是一身淺藕荷色的素面綾裙,像靜靜開在牆角的柔嫩小花,聞言低低的說道:「門口石獅子掛綵了麼?可惜我沒能看一看。」

  秦氏笑道:「你們女兒家出門的機會少,恐怕那石獅子統共也沒見過幾次,難怪看它掛綵覺得新鮮。」

  如瑾隨著笑笑,看見藍如琦仍有些蒼白的臉色,便道:「四妹身子似乎還沒好全?這次上京路遠顛簸,人多車多又不能快走,約莫總要在路上耽擱一個月左右,不知你吃不吃得消。」

  藍如琦連忙說:「不妨事的,我不要緊。」

  秦氏就說:「你到底是什麼病呢,請了那許多大夫來也沒說出個所以然,後來自己又好了,這些日子實在事忙,我沒太多工夫照看你。等到了京裡要是還不好,就找京城的大夫看看,說不定那裡名醫多能檢查出底細。」

  藍如琦低了頭,捏著衣帶子揉搓:「也沒什麼,最近感覺好多了,不用那麼麻煩。」

  秦氏歎道:「要是往日時候,能請蔣先生來看看,說不定早就看出毛病來了,如今……」說道此處醒悟自己失言,外頭流言之事怎能說給藍如琦聽,於是住了口。

  藍如琦卻變了臉色,咬了唇,將頭更深地低了下去

  如瑾覺得很是奇怪,不解為何提起蔣先生她會有這樣的作態,莫非她也知道流言的事情?可往日卻並沒有查出她於此有什麼牽連。想起前幾日關於董姨娘的盯查,關聯的也是另一樁,與會芝堂是沒關係的。這位庶妹到底是怎麼了。

  思量間,車身微微一晃,然後停了下來。外頭有跟車的僕人稟報:「太太姑娘稍待,前面佟太守來送行,正跟侯爺說話呢。」

  如瑾眉頭微微一皺,「哪裡都有這位太守大人,他跟咱們家最近太親近了些。」這樣頻繁而殷勤的接觸,若說他與褒賞之事沒有牽連,如瑾是絕對不信的。

  她能理解此人為女兒為家族籌謀的苦心,但是,卻無法原諒他將自己的父親扯進漩渦裡。如瑾特別想知道佟太守和父親到底做了什麼,可惜她一個閨中女兒,如今根本沒有辦法參與到這些事情裡去。

  車窗外有紛雜的腳步聲和低低的說話聲傳來,有隨從朝裡稟報:「太太,佟二小姐來見三姑娘。」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2 08:32 PM

083客棧血光

  跟車的男僕們都背轉了身子,如瑾將車簾掀開一角望出去,看見帶著輕紗兜帽的佟秋水,一身素衣,亭亭而立。

  「瑾妹妹,此去京城何時歸來?路上當心。」

  「入冬之前應該便能回來了,謝謝你來相送,等我回來,咱們一起去城外山上看紅葉。」

  佟秋水點了點頭,躊躇一瞬,終究還是說道:「此次上京若能遇到我家姐姐,替我看看她是否安好,回來時說與我聽,好不好?」

  如瑾自忖與佟秋雁相見機會渺茫,但見她親自開口,還是應了下來:「若能相見,定會告知你。」

  前面佟太守朝這邊招手,佟秋水退後兩步:「不耽誤你們了,一路保重。」

  車隊重新啟程,順著大開的青州城門緩緩駛了出去,一路走上寬闊官道。如瑾看到佟秋水在後方遙遙揮手,自己這裡卻不能伸手到車外,只得一直注視著那道纖細的身影消失在遠方,最終放下錦簾。

  秦氏便道:「佟家二小姐如今懂事了不少,說話不像以前那樣孩子氣。經了她姐姐的事,也可憐這孩子了。她家和我家素來親厚,京裡要是真能遇見她家大姑娘,咱們多照應些。」

  「她如今是王府內眷,恐怕輕易見不了外客。」如瑾輕輕歎了口氣。

  車輪轆轆,半里長的隊伍在官道上緩緩向前,除了跟車的男女僕役、家丁護院,因為路途遙遠又有內眷,藍泯還特意請了一家鏢局跟著護送。行車途中沉悶無聊,除了閒聊和小憩無事可做,一直行到了午間時分,隊伍才在一家村落外的大車客棧停駐。

  如瑾姐妹扶著秦氏下車,見這客棧房舍實在粗陋,秦氏便招呼丫鬟先去收拾房間。如瑾無意中一轉頭,看見前頭父親也下了車,卻沒立刻離開,而是回身伸手到車內,又接下了一個人來。

  玫瑰比甲黃綾裙,滿頭烏髮挽成一個垂鬟分霄髻,一束青絲側搭在胸前,身姿窈窕,行動妖嬈。如瑾定睛一看,卻是小彭氏。藍澤拉著小彭氏的手將她扶下車來,小彭氏似乎是害羞,左右看看,抽回手低下了頭。

  這場面有些過於刺眼了,如瑾轉眸看向秦氏,果見母親也注意到了那邊,只看一眼就別過了頭。如瑾不由暗暗責怪父親,小彭氏一個沒有名分的侍婢,父親讓她同坐一車也就罷了,怎就當著這麼多人行這種事。雖是院中諸人各自忙亂,但能看見的也不在少數,一向注重形象的父親此舉實在是不妥。

  須臾房間收拾妥當,如瑾陪著秦氏用過簡單飯食,帶人回了自己房間,路上又看見小彭氏,正拿著一個包裹往藍澤所住的房間裡走,想是要伺候藍澤換衣梳洗。

  暑天午間炎熱,車隊就停在了這家客棧一直到日頭偏西,地上熱氣退了一些的時候才又啟程趕路,然後直到天黑許久之後才到另一家大車客棧歇了。如此一連幾日皆是如此,早晚趕路,午間歇息,到了這一日已經出了本府地界,行至與相鄰省府的交接處。

  夜間歇在客棧的時候,如瑾覺得十分睏倦,連續幾天悶在車中顛簸,天氣又熱,實在是難受的很。躺在床上,鋪的是自家帶來的被褥席枕,但仍能隱隱嗅到床榻間經年的異味。

  「才走了不到十天已經把人累死了,聽說還要走二十多天,吃不好睡不好的,住這麼醃臢的地方,到了京城人也散架了。」碧桃和青蘋歇在屋裡另一張床上,唉聲歎氣的抱怨。

  青蘋就說:「已經不錯了,好歹有張床,底下丫鬟們可都在外頭車上窩著呢。」

  趕路途中多有不便,房間多院子大的大車客棧畢竟是少數,許多時候住的都是這樣的普通小店,馬車只能停在院外,而為數不多的房間被主子們一分,也就輪不到下人了,非近身伺候的僕役們只能在馬車上將就一宿,嫌車裡氣悶的就在露天支個帳子打地鋪。

  碧桃又抱怨了幾句,跟青蘋絮絮叨叨地說著,如瑾心思卻不在這上頭,一直想著這幾日所見的父親和小彭氏多次過於親暱的舉止。

  未免太扎眼了些。如瑾這才省起自己近日來忽略了小彭氏,因著她常在外院書房服侍,又沒名分,也不像幾個姨娘那樣需日日去幽玉院請安。如瑾這些日子一直沒怎麼見過她,又是擔心父親,又是盯著東府和姨娘們,便沒在她身上留心。

  如今看來,卻是要留意一下這個人了。能讓父親如此關注的侍婢,若是心善還好,若是像劉姨娘和張氏那樣,可不得不防。

  這樣想著、躺著,越發覺得屋中實在太熱,床上氣味又薰得慌,於是如瑾披衣起來推門出去,青蘋碧桃忙起身跟著。「姑娘去哪?」

  「隨便走走。」如瑾站到院子裡,抬頭就看見了漫天星斗。

  這是一家孤立在官道附近的客棧,專為遠途行旅而建,前後幾十里都沒有村鎮,房舍簡陋,院牆也矮得只有半人高,住著是太不舒服了些,但站在院中看景卻是毫無阻礙,放眼一望,四周整片荒野盡收眼底,星幕低垂,遠山橫亙,無端能讓人生出天高地闊的豪情。

  如瑾從未見過這樣的景致。前世今生,不是深閨就是深宮,出門遠行不過是這次加上前世那次上京入宮,但那時是跟著整個省府秀女們一起的,身邊有護衛官兵和宮裡的內官,夜裡不能隨意出門,是以也未曾得見如此夜景。

  野地裡看星星最為璀璨,如瑾有一種伸出手就能觸到星辰的錯覺,亮閃閃的星光冷輝近在咫尺,彷彿暑熱也都消退了。

  「姑娘回去吧?這店家吝嗇,院子裡連個燈籠都不點,黑漆漆的怪嚇人。」碧桃嘟囔著。

  如瑾搖搖頭,興致勃勃看那星斗和荒野。夏日草長有蟲鳴,院子遠近啾啾之聲不絕於耳,野趣盎然。整日處在深宅之中與人謀心,此時見這樣天寬地廣的景致,越看越覺胸襟開闊,連日來蓄積在心中的憂慮和憋悶似乎都散了。

  這樣靜靜站在夜色裡,看著星斗一點一點偏西而去,耳邊蟲鳴漸漸熱鬧起來,且有些聒噪地由遠及近。如瑾失笑:「野地裡草蟲這樣多,夜深了反而越發起勁。」

  青蘋偏頭細聽,有些疑惑:「野地也不應該是這樣,奴婢小時經常夜裡出去玩,可從沒聽過這麼吵鬧的蟲子,而且聽起來怪怪的。」

  碧桃道:「這裡離青州遠了,許是有當地的怪蟲子你不知道呢。」

  主僕幾人這樣說著,蟲鳴的聒噪卻突然停了,又恢復了先前的偶爾唧啾。「好怪。」青蘋道。

  這下連如瑾也覺得怪異了,忍不住凝神細聽,卻只有微微的風聲。星野四合,黑暗無邊,在這樣茫茫的荒野之中,原本閒適看景的心情,也因了方才一番古怪聒噪又驟然停止的蟲鳴,而變得微微不安。

  「姑娘我們回去吧……」碧桃想起小丫頭們閒來無事亂說的鬼魂之事,有點害怕。

  如瑾未及作答,只聽外頭車隊附近驟然響起一聲暴喝。「什麼人!」

  緊接著是幾聲悶響,靜夜裡異常清晰,像是什麼連番倒地。如瑾一愣,剛要下意識問一句「怎麼了」,院外鏘啷幾聲鐵器碰撞後,就是好幾個人大聲呼喊——

  「起來!有強盜!」

  「天哪殺人了……別睡了快跑……」

  「……抄傢伙抄傢伙!快點!」

  碧桃大驚失聲:「有強盜……咱們快躲進屋裡去!」說著就要拽如瑾和青蘋往回走,手卻哆嗦著,腳也不聽使喚,半天沒邁開一步。青蘋也是嚇得說不出話來。都是十幾歲的年輕丫頭,整日裡深宅住著,哪裡經過這種陣仗。

  如瑾受驚之下後退兩步,眼見著外頭火把漸次亮起來,呼喝聲、刀兵碰撞聲、慘叫聲、喊殺聲,人影幢幢,轉瞬間亂成一團。許多底下的丫鬟婆子睡在外頭,此時全都大吵大嚷起來,哭聲叫聲十分淒慘。

  「這裡是襄國侯府的車駕,膽敢劫掠侯爵,官兵來時你們全都要死,都是抄家滅族的大罪!」

  「我武威揚!朋友們哪條道上的,威揚鏢局楊三刀在此,煩請過路的朋友給個面子!」

  藍府護院頭領和鏢局領隊先後喊起來,亮出身份,震懾盜匪。然而兩人連番喊了幾次之後不但沒有任何作用,護院頭領還在幾個賊人圍攻之下被砍了兩刀,要不是有人來救,幾乎就要被砍死。

  院中幾個屋內亮了燈,襄國侯藍澤推開窗子朝外問:「怎麼會有強盜?治世之下盜匪怎會出沒,這裡地方官是誰來著,怎麼當的官!」

  「哎唷侯爺快躲起來,等退了賊再說,這時候顧不得什麼地方官了。」有個管事從外頭跑進來,一身鮮血,見藍澤臨窗而望還大聲呼喝,連忙跑過去關窗阻攔。他的動作倒是十分靈敏,顯見身上的血不是他自己受傷所致,而是別人濺上去的,由此可見外面情況多糟糕。

  「快,讓母親將屋裡燈熄了躲起來!」如瑾率先回過神,一把將碧桃推向秦氏房間那邊,而自己匆匆跑去藍澤那裡叫道,「父親快滅了燭火,這時候不能點燈,以免強盜……」

  嗖!

  鳴鏑尖銳,一柄利箭猝然飛來,狠狠扎在藍澤身側窗框之上,半支箭都沒了進去。只要再往左偏一點,被洞穿的就是藍澤的頭顱!

  如瑾大驚,「父親快躲!」

  那管事嚇得一跤跌在地上,腦袋撞上簷前石階,頓時暈了過去。如瑾正好跑到他跟前,被他一絆,猝不及防也跌在地上。

  藍澤呆呆看著窗框上半截箭羽,竟是直楞楞站著忘記了躲開,一動不動在原地站著。此時窗戶大開,屋中燈火亮堂,他站在窗前,儼然成了人家最好的靶子。

  「點子在這裡!」

  不知誰扯著嗓子喊了一聲,嗖嗖嗖幾支響箭急速襲來,叮叮噹噹釘在藍澤身邊窗框上,有的還射進了屋子。

  「看準了再射!」

  又是一陣箭雨,如飛鳥投林,全都扎向藍澤這邊。「父親!趴下!趴下!」如瑾倒地尚未來得及起身,見此情景急得眼睛都紅了,拼命大喊。

  噗!一支箭不偏不倚正中藍澤左肩,去勢之強將其一下射倒在地,卻也恰好躲過另外幾支利箭。

  「父親!」如瑾跌跌撞撞站起身來,一腳踢開了藍澤房門衝進去。

  藍澤瞪著眼睛直挺挺躺在地上,似乎還未從中箭的震驚中回過神來。「父親父親……」如瑾驚得踉蹌撲過去,看著藍澤肩頭沒進去多半支的利箭手足無措。

  「……瑾、瑾兒?」藍澤偏頭瞪了如瑾一瞬,彷彿才確定眼前的人是自己女兒。

  這一偏頭,恰好牽動肩頭傷處,利箭扎進去的地方頓時浸出一片鮮血,瞬間染紅半邊衣衫。「……啊……疼!」藍澤終於被巨大的疼痛喚醒,從震驚的麻木狀態回神。

  「疼……瑾兒……快救我……救我!疼!」豆大汗滴從他額頭冒出來,滴滴答答流落在地,藍澤疼得打滾,卻只滾了一下就又直挺挺躺著,因為打滾牽扯的傷口更疼。

  「救命……來人啊,救我……」

  「父親!」

  如瑾呆呆看著藍澤愣了片刻,猛然省起跟車的鏢局武師裡似乎有懂醫術的,趕緊站起來,「父親您忍一下,我馬上叫人!」

  院子外頭喊殺聲一片,驚恐的慘叫和絕望的哭喊不絕於耳,在狂亂搖動的火把照耀下,這些聲音越發毛骨悚然。院子裡已經有人衝進來,黑衣黑褲、黑巾蒙面,正跟攔阻的護院和武師們凶狠廝殺。

  「快去屋裡解決點子!弓箭射不到了,衝進去!衝進去!快!」

  強盜的呼喊伴隨著更為凶猛的衝擊,院子裡頓時也成了血流成河的凶地,周圍房間中都傳出嚶嚶的哭聲和驚嚇的叫嚷。

  一個鏢局武師和人纏鬥正酣,冷不防後面一支利箭穿胸而過,將他直接釘在了地上,與他纏鬥的強盜二話不說,上去一刀砍下了他的腦袋。染血的頭顱骨碌碌滾到藍澤門前,被剛要出門叫人的如瑾撞個正著。

  「……啊!」半聲驚呼,如瑾踉蹌兩步扶住了門框才勉強站住,定睛之時跟那頭顱尚未閤上的眼睛對住,如瑾愣了一瞬,渾身血液都冰了。

  她不是沒見過死人,連自己也曾經死過,可、可這樣血淋淋的場景,盡管她兩世為人也是第一次見到。眼見著那頭顱猶自如生的神態,猙獰而恐怖地瞪著眼睛,頭髮染著鮮血糊在臉上……

  如瑾「哇」的一聲吐了出來,再不敢看那邊一眼,聽著屋內父親痛苦的呻吟,再看看院子裡鮮血四濺的慘烈,如瑾咬一咬牙,跌跌撞撞衝出門去,盡量避開纏鬥的雙方,貼著牆角朝外走,一邊走一邊瞪大眼睛,用力在混亂的人群中尋找印象中那名懂得醫術的鏢師。

  然而本就只是見過一兩眼而已,身為護送人女眷的她又沒有必要亦沒有理由與鏢師接觸,本就對那人相貌記得不是很牢固,若在平時還可以勉強辨認一下,此等混亂場面人影紛亂,到處都是鮮血和刀兵,鏢局人穿的衣服又皆是一樣,哪容得她細細找人,一時間根本找不到。

  院子裡衝進來的強盜越來越多,眼見著護院和鏢師們都要頂不住了,已經有兩個蒙面人逼近了藍澤房門。

  「姑娘!姑娘快過來……」一個沒有燈火的房間閃開了半邊門扇,碧桃的聲音在門口焦急呼喚,還有青蘋的言語隱隱傳來。「太太您別出去,外頭太亂了,您……」

  如瑾猛然想起母親。定是她不放心自己要出來尋找。

  「母親快回去,別擔心我,我這就過來。」如瑾貓著腰穿過幾對纏鬥的人,勉強跑到秦氏房門口叮囑。秦氏一見她過來哪裡肯再讓她走,擠開門抓著如瑾袖子就往裡拽。「瑾兒,這樣大亂的你亂跑什麼,快進來!」

  「……母親,父親受傷了,要趕緊給他找大夫。」如瑾一邊往回扯袖子,一邊努力藉著火把的光亮在混亂的人群中尋那鏢師。

  猛然就有人喊起來:「這裡似乎是女眷,衝不過去的兄弟都過來這邊!」

  如瑾一驚,立時反身進屋關死了門。雜沓的腳步聲沖過來,夾著強盜怪聲呼喊,轉眼間房門就被砸得砰砰作響。

  「快,母親躲到床下去,孫媽媽、碧桃你們幾個堵門!用桌子櫃子頂上,一定不能讓人衝進來!」如瑾拽起秦氏,藉著窗外火光的照亮將母親往床邊拽。

  「瑾兒你躲,母親去頂門,你是女孩家,絕對不能讓強盜看見啊。」秦氏反手抓住女兒的胳膊,將她往床底下塞。這個屋子裡面家具少得可憐,一床一桌一櫃另有幾把椅子,連個面盆架都沒有,哪裡都藏不住人。

  那邊青蘋幾個丫鬟剛把桌子搬到門口頂上,外面一股大力踹開了門,連帶著門扇和桌子全都踹飛了起來。

  兩個火把被人扔進來,滾在地上熊熊燒著,一剎那將屋子照得亮堂堂,如瑾等人頓時全都暴露在強盜跟前。

  「果然是女眷!」四五個蒙面漢子衝進來,手中刀劍染血,一個個瞪眼打量如瑾諸人。碧桃離強盜最近,嚇得腿一軟摔在地上。孫媽媽哆嗦著拽過幾個丫鬟擋在秦氏和如瑾跟前。

  「這裡是……是襄國侯府的人,你們、你們是哪裡的強盜,竟敢……」

  「廢話少說!」其中一個強盜抬刀指上秦氏如瑾,「這是你們太太和小姐?」

  秦氏往前一步將女兒擋在身後,「你們是什麼賊人,難道不懂王法麼?搶劫侯爵是什麼罪名你們也敢做,等官兵來了你們都要死無葬身之地,不但你們,就連你們的家人……」

  「去去去!誰聽這些囉嗦!」那強盜不耐煩打斷秦氏的話,晃了晃腦袋,「什麼王法官兵的,這荒郊野外等官兵來了什麼都晚了,殺光了人、搶光了金銀,爺爺拍馬就走,誰有本事讓爺死無葬身之地?」

  帶血鋼刀狠狠一揮,「兄弟們上!殺了這勞什子侯爵太太侯小姐,這屋裡錢財都是你們的!」

  「哈!」幾個蒙面人高呼,揮刀而上。

  刀劈劍砍對向一屋子女人,先前進來躲避的幾個院外丫鬟未待逃開,頓時被砍翻在地,鮮血飛濺。她們本以為從院外躲進院裡已經安全,誰曾想這麼快就遭了秧。

  「啊——」其餘人大半暈了過去。

  只有孫媽媽青蘋還抖著身子擋在秦氏跟前,秦氏擋住了如瑾,而那邊碧桃癱軟在地動彈不得,嚇得面無血色已經不能言語。

  「瑾兒、瑾兒你快從後窗跑,床頭那邊有個小窗子通向後院,你快走!快走!」秦氏一把將如瑾推開,自己上前和孫媽媽青蘋一塊攔阻強盜。

  須臾之間,幾柄大刀已經劈到了三人頭上,幾個手無寸鐵的內宅女人怎麼擋得住凶狠強盜,眼看著就要命喪當場。

  「住手!你們這群反賊!」

  電光火石間,一聲厲喝乍然響起。

  明晃晃鋼刀停在秦氏頭上三寸處,為首的強盜眉頭一立,凶惡盯住並未逃去後窗的如瑾。在他眼中,衣衫鬢髮都已凌亂的少女孤身站在那裡,像是暴風雨中的一株再柔弱不過的小花,明明那樣單薄纖細,彷彿再幾個雨點就能將其壓垮,卻突然有了一種神奇的、讓人意想不到的堅韌生出來。

  少女眸底映著火把熊熊光焰,卻透著比數九寒天三尺冰還要厲害的冷氣,被她那樣緊緊盯著,為首強盜手裡的刀就再也劈不下去。

  他這裡一停,其餘幾人也停了手。

  院子內外還在激烈的呼喊著、慘叫著,這屋裡一方小小的天地卻突然呈現一種詭異的寧靜。

  「你說什麼?」為首強盜語氣陰森森的,瞪著如瑾森然發問。

  這突然的變故讓如瑾更加確定了心中所想,她方才不過是絕望之中突然福至心靈,拼著命試探一下罷了,沒想到真的有了奇效。

  如瑾穩住心神,看看仍在強盜刀下的母親三人,知道自己必須鎮定,必須要堅持著不亂才行。

  她慢慢轉過眼睛,對上強盜凶神惡煞一般的目光,卻仍是毫不退縮,不驚不懼,坦然與之對視。

  「你方才說的是什麼?」強盜又問了一遍,持刀的手從秦氏頭頂收回,卻換了一個更加危險的出招之勢。他盯著如瑾,刀鋒卻指向秦氏胸膛,只要一息就能給秦氏開膛破肚,並以迅雷之勢衝向秦氏身後的如瑾。

  而決定他行動的,似乎就是如瑾的回答。

  如瑾看見了他的動作,她不懂刀劍之術,卻也憑著直覺隱約感覺到了強盜姿勢裡的危險氣息。屋中所有強盜都狠狠瞪著她,青蘋孫媽媽也看過來,秦氏叫道:「快走!瑾兒你快走!」

  如瑾沒有走,反而向前兩步,離著母親和強盜的鋼刀更近了些。

  「我說,你們這群反賊,真以為藏頭露尾的裝成強盜,別人就認不出你們了麼?」她一字一字說得清晰,盡量放慢語速。看起來是鎮定自若,其實是在拖延時間,等待院中能有護院或鏢師衝進來解圍。她對接下來的事情一點把握都沒有。

  這樣喝破對方身份,似乎還運氣極好地猜對了,可是對方是會知難而退,還是會更加喪心病狂地殺人滅口?她不知道。

  「哈哈哈!」為首的強盜猛然大笑起來,似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他轉過臉去跟同伴笑道,「看這個侯府小姐被咱們爺們嚇瘋了,竟然說咱是反賊,哈哈哈!喂,小丫頭,」他又叫如瑾,「你總之是死到臨頭,難道以為給爺幾個扣上反叛的罪名,爺就能罪上加罪?只可惜爺說了,官兵根本抓不到咱們,再大的罪名也沒用!」

  「既然不怕被人說是反賊,你又為何停手不殺了?」如瑾緊盯著他反問。

  她勾起了嘴角,盡管知道自己笑不出來,但最起碼讓人誤以為她在笑就行了。盡量讓語氣顯得輕鬆,她要從氣勢上壓倒對方。

  「這位自稱爺的,你虛張聲勢這一番話又能頂什麼用?這樣別人就不會拿你當反賊了麼?好啊,官兵抓不到你,你本事,那麼你就將我們幾個一個一個的砍了,然後隨便拿點金銀裝成搶劫,帶著弟兄們揚長而去就好了。是好漢你立刻動手,我藍如瑾脖子伸在這裡,要是皺一個眉頭我就對不起祖宗!只是若你哪天穩坐家中,突然有朝廷欽差從天而降拿了你的性命,到時可別怪我沒提醒過你,別以為人家不知道你是晉王府的餘孽!」

  「晉王」二字一出口,為首蒙面強盜的眉頭立刻擰成一條線,眼神頓時凶惡千百倍。如瑾立刻明白自己賭對了!

  「這位爺動手啊,殺我,殺這屋裡所有的人,院裡院外您可別漏了一個。」趁熱打鐵,如瑾又向前走了兩步,「您可要記得不能留一個活口,若有一人氣息尚存,或者現在已經有逃出去報信的,那您可就糟糕了——我一個內宅閨閣之人都能識破您身份,侯府上下其餘人等就是傻子?到時報上朝廷,被賜死的恐怕就不是晉王一個了,您這條命、您家人的命,還能保住幾條?」

  為首強盜的額頭隱隱反射了火光,如瑾看得分明,那是他額上滲出了汗。如瑾心如擂鼓,在胸膛中砰砰地急速跳著。她頂著一條路將人逼到死角,面上那樣鎮定自若,連對方都被唬住,卻只有她自己知道,此番卻是一場凶險至極的豪賭,若是對方心念稍偏,恐怕這一屋子女眷就要立刻血濺三尺!

  幾個持刀強盜也是緊緊盯著她,眼神飄忽,眉頭緊鎖,尤以為首那個最甚。

  秦氏、孫媽媽、青蘋,連帶著癱軟在牆角裡的碧桃,全都被如瑾的話震驚在當場,誰也沒想到這伙凶狠的強盜竟然是這樣背景。

  一時間,屋子又恢復了方才那樣的詭異,所有人都在盤算、猶豫、驚訝,誰都沒有聽見,院子裡的喊殺聲正在以迅猛的速度減弱著、減弱著,直至消失……

  「哈哈哈哈!」為首強盜又是一陣大笑,但這次的笑聲底氣虛弱,連秦氏幾人都聽得出來了,更何況如瑾。只聽強盜狂笑過後大聲道:「小丫頭年紀不大鬼心思挺多,只可惜爺爺告訴你,你猜錯了!爺就先殺了你,然後將你頭上珠寶身上羅裙都拿出去換錢,捲了你家所有金銀,下輩子吃香喝辣享受大富貴去!」

  如瑾看著他,也發出一陣笑聲:「這位爺,您強盜當得太不像話了,恐怕是第一次手生?劫匪強盜我也聽說過一些,還真不知道有您這樣對著內宅女眷喊打喊殺的。誰不是殺了男丁劫走女眷,帶不走的也不會輕易放過,您要我的珠寶羅裙卻只為換錢?外面鏢師還在,行走天下見得多,您去問問他們,您是不是壞了強盜的規矩?」

  一番嘲笑讓那強盜眉頭擰了幾擰,目光閃幾閃,最終眼睛一瞇揮刀而上。「管你什麼強盜反賊,先殺了你再說!」

  雪亮刀光映著火光兜頭而下,眼看就要砍上秦氏頭頂。

  如瑾大驚,暗道一聲完了,這蒙面人被逼得惱羞成怒,她逼迫太緊了!這樣的逼迫有兩種可能,一是對方知難而退順勢遁走,留不下證據,日後也不能拿他們如何,行事穩妥的人都會做這種選擇。而另一種,就是不管不顧將人全都殺了滅口,再偽裝成強盜打劫,至於會不會走漏風聲被朝廷察覺,都等殺完了以後再說。

  這其中的分寸全在雙方心思角力間的尺度把握,以及對方心性。如瑾賭得太凶,而對方的心志明顯不能承受這樣的壓迫,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殺了再說。這是如瑾最害怕的結果。

  「母親!」她揉身撲上想為秦氏擋住刀鋒,然而刀勢太快,眨眼間已經來不及了!

  母親……如瑾面如死灰。難道這一家的命,真的就要全都喪生在這荒野小店,難道她重生這一世只是一個笑話?

  火光搖曳,地上兩個火把跳動的火焰被如瑾撲來的疾風帶起,呼的一下捲燃了垂地的床帳。熊熊火光之中,如瑾看見那柄雪亮的刀鋒貼上母親髮髻……

  嗖!

  鳴鏑尖銳破空聲!

  眨眼之間,奇蹟般的,強盜手中的鋼刀竟然直飛出去,匡啷一聲撞在牆上,又乒乒乓乓的落地。而那揮刀的強盜卻捂著手慘叫一聲,鮮血噗的一下濺了秦氏滿臉。

  「瑾兒……」一直堅強挺立著為女兒遮擋強人的秦氏,終於在大驚與巨變之下受不住這連番的變幻,身子一軟,緩緩倒了下去。

  「太太!」孫媽媽伸手去扶,卻也是驚懼之下處於脫力的邊緣,抱著秦氏一起坐到了沾滿血污的地上。

  如瑾此時幾乎顧不得去看母親,只怔怔的看著揮刀強盜鮮血淋漓的右手。那裡一支通體烏黑的利箭穿掌而過,正正插在他的手心,就是這支箭,在最最危機的關頭打飛了鋼刀,救下了命在須臾的秦氏。

  如瑾猛然轉過頭,朝著利箭飛來的方向看去。

  屋門之外,滿院子混亂的人群不知去到何處,雜亂舞動的火把也不見了,喊殺聲和慘叫聲早已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持槍肅立的幾排鐵甲軍士,整整齊齊排列的火把隊伍,以及人群之中,火光之下,那騎在烏駒背上持弓而立的銀甲男子。

  是他……

  院子裡的血跡一直從階下漫延到門檻,與屋中幾灘紫紅色的鮮血相接,彷彿連成一片,成了一地熊熊燃燒的火海,灼燒著人的眼睛。如瑾終於聞到了空氣裡濃重的血腥氣,是她在緊張的對峙中未曾留意到的。

  而今一旦嗅到,瞬間就被那氣息衝進了鼻端、腦海,一直到胸腹之中,那樣的腥味,夾雜著鋼刀鐵刃的氣息,衝得她幾欲作嘔。然而那個持弓的男子,卻靜靜端坐在血腥氣最重的庭院當中,玄色披風像是黑鷹收起的羽翼,座下烏駒與他一樣靜立泰然,似乎還有一些愜意在裡頭,彷彿飄蕩在身週的不是血氣,而是再芬芳不過的花香。

  如瑾想,一定是她恍惚中的錯覺,不然,處在這樣慘烈廝殺過後的地方,腳下殘肢斷臂,怎會有愜意。

  然而,向上,對上那個男子熠熠閃光的眸子,在火光中依然比天空星辰還要明亮的眸子,如瑾卻又推翻了自己的想法。那人……也許就是會在血腥場裡愜意的異類罷……

  「商……」她還是想不起他的名字。

  她已經刻意將他忘了,卻未曾想到,還能在這樣的境況之下再次相遇。

  這真是匪夷所思。

  為什麼,這樣的荒郊野外,這樣的夜半更深,他會出現在這裡,帶著盔甲鮮明的軍士,如神一樣從天而降消滅了所有作孽的鬼怪?

  「啊!啊啊啊!」

  屋中剩餘的幾個強盜突然炸開,似是明白了自己已處絕境,血紅了眼睛揮刀衝向屋外甲兵,帶著與敵人對歸於盡的絕望和瘋狂。

  如瑾一驚,方才的震撼來得太過突然,她幾乎忘記了屋內還有強盜存在。幾人突然爆發的瘋狂衝擊嚇了她一大跳。他們去勢異常凶猛,又是抱著必死的瘋狂,鋼刀利刃反射寒光,而院中那個男子馬前不過才有兩排軍士而已,能擋出如此瘋癲的衝襲麼……

  電光火石間,兩排軍士竟然一動不動,彷彿根本未曾察覺面前有利刃襲來似的,如瑾更是大驚,幾乎就要喊出聲來。

  卻見,馬上男子反手身後,不見怎麼動作就抽出了四支烏箭,緩緩抬臂平舉,緩緩彎弓搭箭,動作慢得讓人捏一把冷汗。強盜們已經衝到第一排軍士跟前,不過一息之間,手上利刃就要朝軍士頭顱砍下,而那些軍士真的從始至終一動不動。

  「……快躲……」如瑾終於忍不住出聲提醒。

  嗖!

  未待她話音落下,一聲銳響驟然劃破空氣,四個強盜就那樣保持著揮刀的姿勢,全都僵在了原地。

  從如瑾的方向看去,四個人的背後都透出了一柄鋒利的箭頭,烏黑黝亮,在火把照耀下閃著烏沉沉的光。而馬上男子的手中已經沒有了利箭,只餘弓弦微微晃動著,發出嗡嗡的輕響。

  眨眼之間,四箭齊發,分中四人!

  如瑾愕然看著那銀甲烏袍的年輕男子,彷彿是第一次見到這個人。

  他……曾那樣輕浮無禮、荒唐至極的傢伙,怎會有這樣的本事……

  就在如瑾愣怔的時候,那男子又是一回手,從背上箭囊飛速取出利箭,毫不猶豫張弓射出,一道烏沉的光芒就對著如瑾急急襲來。

  噗!輕響。

  如瑾直到順著聲音回頭,看到傷了手腕的為首強盜喉嚨中箭翻到地上,不發半聲就絕氣死去,才驚覺剛才那箭並不是射向自己。那樣的速度,那樣的猝不及防,她是無論如何都躲不開的。

  馬上男子微微抬了抬下巴,嘴角似乎是牽了起來,如瑾以為他要說什麼,卻見他又一偏頭,轉向一邊的隨從去了。

  「襄國侯傷勢已經處理完畢,現下正在昏迷中,已無生命危險。」隨從用清晰的聲音稟報,如瑾在屋中也聽得分明。

  父親!她回頭看了看母親,見母親被孫媽媽摟在懷裡,毫髮無傷,只是臉色有些蒼白,也就放了心,道一聲「我去看父親」,就匆匆出門朝藍澤的房間而去。

  「喂,三小姐,本王幫了你這麼大忙,一聲謝謝都不說?」

  馬上男子懶懶開口。如瑾腳步一頓,站在火光通明的屋簷下,轉頭看向他。

  「多謝七王爺。」她鄭重福身一禮,然後起身繼續匆匆向前。

  「這麼沒誠意。」長平王低聲嘟囔一句,如瑾只做未聽見,徑直進了父親房門。

  他救了她、救了母親、救了父親,救了藍府上下許許多多的人,她心中感激不盡,可對上他那雙眼睛,聽到他不甚莊重的聲音,他那樣孟浪輕浮的模樣就頓時讓她不知如何應對。

  如果說方才射箭救人的他是神,此時開口和她說話的他就是……就是最浪蕩最無賴的紈絝。一息之間的轉變讓她猝不及防,有些不知所措。

  唯有恭謹一禮,表達心中感激,卻不敢失了閨閣小姐的身份。似是心底有什麼人在不斷的告訴她,只要稍微鬆懈一些,恐怕那個人會說出更無賴的話來。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2 08:33 PM

084藍泯父女

  如瑾知道自己這樣非常失禮,但如此情形之下卻也顧不得了,只能先拋下心頭一絲尷尬進了父親房間。房間的門扇已經被踹飛在一邊,窗子也碎落成了一堆木條散在地上,屋中桌椅翻倒狼藉一片,幾灘紫黑殷紅的血跡觸目驚心,尚有幾條長長的血印子通到門口,想是屋中有人傷亡,被人拖在地上拽了出去,也不知此前這裡發生了如何慘烈的爭鬥。

  如瑾煙青色的繡鞋早已滿是土污,此時踏著血痕走進屋子裡,鞋底和鞋幫上就染了紫褐的血痕。「父親。」走至床前,如瑾看到父親面如白紙昏迷在鋪上,衣襟扯開了半幅,左肩包著厚厚的白布,透出殷紅血跡。

  那受傷的地方距離心口如此之近,只差一點,也許人就沒了。如瑾伸出手去想要觸碰那個傷口,臨到近前卻醒過神來,連忙收回了手。

  「我父親他……真的沒有生命危險了麼?」床前伺候著一個醫者模樣的人,正在收拾藥箱子,如瑾不放心的問他。

  那大夫停手拱了拱拳:「侯爺性命無礙,只是傷口太深,需要好生養著,王爺已經指派小人跟前伺候著,小人定會全力照料。」

  「多謝先生。」如瑾深福一禮,大夫連忙側身避開,口中只道「使不得」。

  如瑾轉身,透過破敗的窗子,看見母親那邊的房間裡火光已經滅了,院中其他幾處混亂中起了火的地方也都妥當,是長平王帶來的軍士迅速滅火的功勞,如瑾的目光不由自主又落到院子正中那道身影上。

  略一遲疑,如瑾還是低頭稍微整了整衣衫,走出門去,徑直走到烏駒跟前。

  「王爺大恩,小女銘記在心,他日定當竭誠以報。」她重新斂衽為禮,提裙跪了下去,以見王大禮朝上磕頭。

  一個頭下去,馬上長平王笑了笑:「三小姐不必多禮,請起。」

  如瑾起身又福了一禮,「父親如今昏迷不醒,藍府其他家眷恐怕是受驚非常,不能見禮,請王爺莫怪,小女在此替家人向您道歉,亦感謝您相救大恩。」

  「三小姐何故前倨後恭?」長平王一句話之後,語氣中又帶了慣常戲謔之意。

  如瑾頓了一頓,垂首道:「適才情急慌亂,心中掛念父親,失禮之處請王爺海涵。」

  長平王朗聲笑了起來,在這大亂之後的死寂之中顯得尤為突兀,他卻不以為意,笑了許久才得停下,揮揮手道:「你去吧,看來你家能站著說話的,此時也只你一個了。」

  如瑾被他一通無故的笑聲擾得莫名,若在以前,定要開口問一問他到底笑些什麼,然而此時方受了人家大恩,震驚和感激之情盈滿肺腑,失禮的話卻問不出口了。如瑾欠身,退了開去。

  轉頭走了幾步,忽然聽到長平王又道,「忘記問了,你是如何識破他們身份的?」

  如瑾停步,心念電閃間,還是說了實話:「誤打誤撞,生死關頭急病亂投醫罷了。」

  「投得倒是巧。」

  長平王言語間意味不明,如瑾不好接話,只繼續走了開去。

  此時才發現院中有多混亂,滿地傷亡未曾來得及清理,許許多多的屍體和重傷者交錯著滾在一起,夾著被砍下的頭顱殘肢,血流遍地,修羅場一般。

  如瑾心頭一堵差點又吐了出來,勉強捂嘴極力忍住,朝四處打量家人。父親在屋中昏迷,母親由孫媽媽等人陪著,而包括祖母和叔父在內的其他人卻並不在視線之內。

  長平王帶來的軍士正由一些尚且能夠行動的僕役幫著,將侯府和鏢局中人與強盜們的屍體分離開來,若有尚存氣息的自己人就抬到一邊,由隨軍的幾個醫者照料包紮,若是活著的強盜,多重的傷也就不管了,直接扔到一邊捆起來,兩個軍官模樣的人正在就地審問。

  受了驚嚇的女僕和部分男僕們縮在院牆角落,哭卻不敢大哭,大半盯著滿地血跡和屍體,呆呆愣愣的,幾乎癡傻。一個受了輕傷的內宅管事還算頭腦清醒,正帶了兩個婆子挨個房間詢問主子們是否受驚。

  如瑾看了不禁暗暗點頭,能在此等情況下保持這樣的清醒十分不易,走上前去,她衝那管事問道:「葛媽媽,大家如何了?」

  葛婆子是內宅裡管理人事的一個副手,此時衣衫凌亂染著血跡,鬢髮也不齊整,但禮數還十分恭謹,見到如瑾前來趕緊行禮:「當不得三姑娘一聲媽媽,您稱奴婢葛氏就好,叫葛婆子也好。回姑娘的話,老太太受了驚似乎不大好,剛才奴婢過去見她老人家正在床頭躲避。」

  如瑾不免一驚,適才情急生死關頭,她顧著父親和母親,卻忘了這位年事甚高最需要照顧的親人。深深自責之下,她趕緊朝藍老太太的房間匆匆走去,一面吩咐葛婆子:「你再去看看其他人。」

  「是。」葛婆子帶人去了,如瑾快步進了祖母房間。

  「老太太,已經沒事了,沒事了,官兵來了呢,把強盜都打跑了,您別怕好不好?」

  「老太太您看看奴婢,奴婢是吉祥,是您貼身的丫鬟吉祥啊……您不認識奴婢了麼?」

  吉祥如意兩個丫鬟正圍在床邊,柔聲勸著。如瑾舉目一看,屋中倒是一切妥當,桌椅板凳都在原地,看來未曾被賊人撞進來。然而床帳子卻是緊緊合著,這樣大熱的天合得密不透風,兩個丫鬟蹲跪在床邊卻不掀帳子。

  「祖母她怎麼了?」如瑾詫異之下,緊走幾步上前相問,伸手想掀開床帳看看。

  吉祥卻連忙攔住了她:「姑娘別,老太太不讓人掀帳,不然就會大吵大鬧……」

  如瑾吃驚,這是驚嚇過度的緣故了。「快去外頭找隨軍的醫官來瞧瞧。」沒有照顧受驚者的經歷,如瑾不敢亂動,忙叫吉祥去找人幫忙。

  須臾一位大夫進來,放下一個瓶子:「這裡有一些安神藥散,給老夫人服了哄她睡下,待醒了再看。」

  「祖母她不讓人近前……」

  「無妨,先服藥再說,此時不可讓老夫人持續處於驚慌之下,時候長了恐傷心神,以後不好醫治。」

  此時開方煎藥都不方便,也只得如此。如瑾接了藥瓶,看看緊合的帳子,朝吉祥如意點了點頭。於是三人掀帳,不顧老太太的驚叫,半哄半強迫的將藥散倒進老人家口中,又拿了茶水與她沖下去,一番動作惹得藍老太太驚恐異常地大叫不已,拼命掙扎,絲毫不認識人了。

  「先生,這怎麼辦?」如瑾一邊和丫鬟用力按著祖母,一邊急切詢問。

  大夫搖頭:「藥性要一會才能發作,暫且哄著老人家,待藥性上來讓她睡著就好。」

  如瑾只得跟吉祥如意用力按住,片刻之間已經滿身是汗,如瑾一個不防,還被老太太揮手之時的指甲傷了臉頰,火辣辣得疼。

  「姑娘您臉上流血了!」吉祥驚呼。

  「先管祖母。」如瑾皺眉,用力阻止老太太掙扎,放柔聲音哄著她。

  漸漸的,老人家掙扎的力氣小了下去,緩緩癱在了床上。如瑾這才鬆了一口氣,感覺手臂都酸脹的不聽使喚了,卻顧不得什麼,將大夫叫過來給老太太把脈,聽說無事,這才稍稍放了心。

  「兩位姐姐,祖母勞煩你們了,恐怕這幾天都要好好照料著,不能有疏忽。」大夫走後如瑾低聲和吉祥如意說話。兩個丫鬟忙忙行禮答應,如瑾又看了看昏睡的老太太,道,「我去看看其他人,祖母靠你們了。」

  出了門去其他房間,抬頭卻看見院子裡長平王跟前正站著一個人,躬著身子點頭哈腰的,身形極為熟悉。如瑾定睛一看,卻是叔父藍泯。

  離得有些遠,院中又有其他僕役說話的些許嘈雜,如瑾聽不得那邊那說什麼,只見長平王騎在馬上身形挺拔,似對藍泯的點頭哈腰不甚在意,偶爾動動嘴說一句半句,那藍泯的樣子就更為恭敬,身子幾乎要彎到地上去。

  如瑾見了不禁心頭火起。方才大亂的時候見不到這個叔父,尚且情有可原,但此時事情了了,他毫髮無傷的樣子想是無有什麼大礙,卻不來探看受驚的老太太,反而跑到王爺跟前獻殷勤。

  「去叫二老爺過來,就說老太太驚著了需要人照顧。」如瑾叫住一個路過的僕役。

  僕役匆匆應了,跑過去低聲說了幾句,卻又轉身跑了回來。「三姑娘,二老爺說先跟長平王謝了大恩再來伺候,長平王神兵天降,恩情如山如海,不能怠慢。」

  如瑾臉色一沉,盯了藍泯卑躬屈膝的身影看了看,轉頭走開。此等醜態,他甘之如飴,就讓他自行露丑去。

  又到父母房間裡看了看,藍澤依然昏迷,秦氏受了一些驚嚇,生死關頭還能挺著護衛女兒,此時鬆懈下來人就脫了力,坐在床上站不起來,正由孫媽媽安慰伺候著。

  「你們幫我好好照顧母親。」如瑾吩咐碧桃青蘋。

  「姑娘你沒事麼?」碧桃回過勁來,還有些發顫,但是能勉強說話了。

  如瑾搖頭說沒事,正要接著囑咐幾句,院子那邊卻聽見一陣叫嚷。「怎麼回事,不是已經沒事了麼,誰又吵鬧,驚了老太太怎麼辦。」如瑾皺眉踏出屋子,只見一道嬌黃色的身影在火光中匆匆奔著,後面有兩個丫鬟追趕。

  「大姑娘您快回來,院子裡男子太多不方便,您有事吩咐奴婢們就行了呀!」是品露的聲音。

  那身影正是藍如璇,頭也不回的衝向藍澤房間那邊,口中只道:「伯父受了重傷我怎能安穩坐在房中,事態緊急,還顧得什麼男女大防,看望伯父要緊!」

  聲音雖然焦急,卻比平日裡更為嬌柔婉轉,甚至能聽出幾分媚態來,一向端莊自詡的她可從來未曾這樣。

  如瑾微微蹙眉,看看長平王馬前彎身的藍泯,再看看這位疾奔的長姐,心中陡生一陣厭惡。這是什麼時候,竟然還要起這種心思,投機鑽營也未免太出格了些。

  果然不出她所料,藍如璇那邊疾奔,藍泯立刻轉頭呵斥:「亂跑什麼,王爺跟前這樣大呼小叫的,成何體統!璇兒,還不快來見過王爺!」說著又朝長平王施禮,「王爺莫怪,是小女如璇一時情急,驚了您的駕,萬請您看在小女年幼無知的份上不要怪罪。」

  藍如璇被父親呵斥,猛然站住了腳,眼波流轉,轉過身來微微偏了頭,盈盈打量院子中央一人一馬。

  「還不過來見禮賠罪!」藍泯怒道。

  藍如璇長睫眨動,迷茫的直視著長平王,微微抿著唇,輕移腳步走上前去。「父親,這是……王爺?哪位王爺,好年輕。」她站在馬前仰起臉來,語調中有了五姑娘藍如琳往日那種嬌憨的態度,流露小女兒情態。幾束火把掛在屋簷下烈烈燒著,正好映在她瀲灩的眼波裡。

  如瑾這個方向看去,馬上長平王一直保持著微抬下巴的倨傲,居高臨下俯視著,眉頭似乎是動了一動。

  「芙蓉如面,柳如眉,往常本王只在書上見過詩句,如今算是見到真人了,原來世上真有如此女子。」

  長平王懶散開了口,似是覺察到了這邊簷下的如瑾,微微側頭朝她牽了牽嘴角。

  他的目光浮光掠影般從如瑾身上掃過,只一瞬,又轉向了馬前父女倆。前傾身子,他斜睨著將藍如璇上上下下打量個遍,又道:「只是這位美人鬢髮鬆散,衣襟微敞,驚亂之下成了雨打的芙蓉,風吹的柳葉,更比詩詞中描繪的又多了幾分風韻,本王看來真真是人比花更嬌,即便花神降臨也需拜服在你腳下了。」

  一番話說得藍泯面露喜色,卻又趕緊壓了下去,連忙呵斥女兒:「是長平王爺,還不快些見禮!」

  藍如璇臉紅如霞,夜色中隔得老遠,如瑾都清晰看到了她面上紅暈。

  她似是回過神來,羞赧的低下了頭,口中語氣又帶了幾分嫵媚氣,只喃喃道:「不知是長平王駕臨,小女子失禮了,請王爺多多包涵。」

  深深一個福禮行了下去,她微微抬頭看了馬上玄袍銀甲的年輕男子一眼,臉色更紅,輕聲道,「適才在房間中聽得外面喊殺吵鬧,小女子以為此身就要葬送此處了,已經備了鋒利簪子,只要賊人闖進去,小女就橫了心引頸自裁,絕不讓賊人沾染半分……卻不料如有神降,王爺竟然突至擒賊,小女隔窗看見王爺軍威,心悅折服,感歎不已,正猜測著到底是哪位勇將前來,卻不想竟是位尊貴的王爺……王爺文韜武略,實讓小女子大感震撼。」

  長平王揚聲一陣朗笑,馬鞭一指藍泯:「襄國侯有這樣能說會道的親弟親侄,真是讓本王頗為意外啊。」

  藍如璇恭謹道:「小女向來嘴拙,這……只是肺腑之言罷了。」

  「好個肺腑之言!」長平王又是一陣笑。

  馬蹄陣陣由遠及近,車聲粼粼,隔了矮小的院牆看去,一條火龍朝著這邊急速而來。長平王丟下藍泯父女,轉頭朝那邊看了一看,抬手叫了那邊審問犯人的軍官過來。

  「六哥來了,可審出什麼結果沒有?」

  軍官抱拳行禮:「賊子嘴硬,此地侯府女眷在,不便動刑。」

  「無妨,留著活口帶回去,有的是時候慢慢審。」長平王又看看那條火龍,嘴角帶笑,「何況那是六哥的事了,他一到,你將人交給他的侍衛即可,咱們不操這心。」

  「是!」軍官行禮退下自去盯著犯人,那邊火龍蜿蜒近前團團列陣,一輛四匹馬拉扯的精美大車行至院前。

  一個侍衛躬身跪在車門前,錦簾啟處,玉帶王服的男子踩了侍衛的背走下車來,彈彈衣襟,由人引著走進院中。

  長平王下馬抱拳:「此處血跡未曾清理乾淨,六哥來得快了些。」

  滿院軍士伏跪行禮,唬得侯府下人們也都紛紛跪了下去。如瑾於簷下默默跪倒,抬眼去看被長平王稱作「六哥」的人,也是一張年輕俊朗的面孔,有著天家血脈特有的寬額高眉,卻沒有長平王那樣深刻的輪廓稜角,看上去更溫和一些。如瑾心道,這就是宮中媛貴嬪所生的六皇子了,與七皇子一樣是郡王的頭銜,號曰永安。她前世深居宮中,偶爾見過幾次皇子也都是在闔宮家宴上,遠遠的看過那麼一次兩次,這樣近距離接觸六王亦是首次。

  六皇子開口,聲音醇厚,果然語氣也像相貌那樣溫和:「七弟身子不好,卻率先帶人浴血涉險,我身為哥哥的怎能不快點趕來。若不是車駕拖著,我恨不得也穿了甲,痛快策馬來幫你。」

  「這樣幾個小賊,談得上什麼浴血涉險,六哥要是前來相助就是太看不起我了。」長平王一笑,揮手遙遙指著角落裡捆綁著的強盜活口,「抓了幾個活的,我手下人笨,審不出來,還得六哥費心了。」

  六皇子一身紫袍,金線滾邊,貴氣怡然,笑道:「七弟又要偷懶。」

  長平王鬆了鬆披風帶子,「本來就是跟六哥出來玩,誰想連番遇到這些麻煩事,未免攪人興致。我抓賊樂得痛快,審賊此等憋悶事可不想沾。」

  六皇子哈哈一笑,算是接了這活,他身後侍衛中就走出一個人,自到牆角那邊接管賊犯去了。

  長平王一低頭,笑道:「六哥鞋上沾血了,院子裡不乾淨,六哥一向講究,這次是委屈咯。」

  六皇子擺擺手:「出門在外還講究那些作甚。」

  兩兄弟笑呵呵說著話,那邊卻聽得藍泯一聲高呼:「小人何其有幸,竟然一夜之間連番見到兩位王爺!感謝永安王前來解救藍家上下於水火之中,小人給您叩頭謝恩!」

  砰砰幾個響頭磕下去,回頭又去催促藍如璇:「還不快給永安王爺磕頭!」

  藍如璇跪在地上,嫩黃色裙裾如盛放花朵一樣在地上鋪開,而她就成了花中的蕊。聽了父親吩咐,她朝永安王看了一眼,盈盈彎身伏拜在地,聲如鶯囀,口中稱道:「小女給王爺見禮,多謝兩位王爺大恩大德。」

  六皇子一愣,看向長平王:「這是……」

  長平王目光只在藍如璇身上逡巡,「是襄國侯的兄弟和侄女。」

  六皇子點點頭,叫藍泯父女兩人起來,「你們也受了驚嚇,不必多禮。襄國侯為國有功,功臣蒙難,本王自然不能袖手旁觀。」回頭注意到兄弟的目光,六皇子了然笑道,「恭喜七弟又得佳人,只是這左一個右一個,回京之後你可自己想好說辭,父皇若是怪罪,為兄可幫不了你。」

  「七哥誤會,不是那麼回事。」長平王瞇眼一笑,矢口否認。

  六皇子卻道:「有什麼好藏的,咱們兄弟說些體己話,跟我裝個什麼君子。」

  如瑾跪在火光微弱的暗影裡,靜靜聽著兩個皇子說些不著邊際的話,不免皺眉看向藍泯父女,被人家這樣說道,真是丟臉丟到家了,偏偏那兩人還面帶喜色的聽著,不爭不辯,儼然一副誤會了才好的模樣。

  如瑾暗罵一句,忍著惱意別開眼,冷不防卻對上長平王淡淡看過來的目光,雖只一瞬,卻讓如瑾驚了一下,連忙恭謹著重新低頭跪好。

  六皇子揮手叫起了滿院子跪著的人,詢問幾句襄國侯的情形,又到屋子裡親眼看了看,出來吩咐侍衛們料理院中死傷,然後朝藍泯道:「襄國侯昏迷不能理事,你家可還有主事的人?」

  藍泯堆笑:「回六王爺的話,家母也受了驚不能做主,長嫂體弱,現下只有小人尚能料理了,不過小人定會盡心照顧闔家上下,請王爺不必憂心。」

  「嗯。那你就好好照看著,不知襄國侯何時能甦醒,恐怕還要在此盤桓幾日方能啟程。」六皇子說罷離開,登車放了簾子,再不出來。

  藍泯一直躬身目送,直到六皇子進了車裡才直起身子,看見長平王又恭恭敬敬的行禮道:「王爺也請去歇歇,累了這樣久了,小人心裡甚為不安。」說著又瞅藍如璇,「給王爺行個禮退下吧,也別去你伯父那裡吵他了,有王爺跟前醫官照顧著一定錯不了,你且回屋去。」

  藍如璇盈盈施禮:「小女告退,請王爺早些休息。」然後站直了身子,朝長平王彎唇微笑,轉身行去。

  長平王淡淡點頭,任她離去。不料她走了幾步卻又返身回來,近前輕聲道:「王爺,小女……小女有一個不情之請,不知王爺能否答允。」

  「哦?」長平王微微挑眉。

  藍如璇低下頭,吞吞吐吐的開口:「王爺降臨之前小女已經存了死志,是以王爺解救了藍家,救了小女,對小女來說恩同再造……小女一介閨閣女流,沒有什麼本事可以答謝王爺大恩,若是送上金銀珠寶,一則王爺不稀罕,二則金銀也是藍家的東西,並非小女自身之物……因此小女雖然滿心感激,卻無以為報,思來想去,也只有……只有親手為王爺烹一盞茶,希望王爺喝了小女的茶,能體會小女報恩之拳拳心意……」

  如瑾在一旁聽得眉角直跳。這算什麼,這樣自薦的心思昭然若揭,真是把侯府的臉面都丟盡了,哪有閨閣小姐說出這種話的。

  長平王笑看著藍如璇,眼神不明,「烹茶?」

  「小女知道這有些唐突失禮,但是此番一別,也許再也不能相見,王爺大恩恐怕小女無有機會再報,未免一生遺憾,還請王爺諒解小女唐突冒犯。」藍如璇覷著長平王的臉色,含羞帶怯解釋著。

  如瑾實在是聽不下去了,匆匆走過去朝長平王告罪一禮,轉向藍如璇道:「大姐姐,報恩之事藍府上下自會放在心上,叔父尚且在這裡,待我父親醒了也會有所表示,這等事情我們做晚輩若是插手未免僭越冒犯長輩,且對王爺有不敬之嫌。祖母受驚昏睡,大姐姐還是同我一起照料她去吧。」

  說著拉起藍如璇要走,藍如璇卻掙脫開去,臉上閃過一絲惱意:「你怎地這樣不知禮,伯父謝恩是伯父的,我們謝恩是我們的,你也受了王爺大恩,卻說出這樣忘恩負義的話來,未免讓王爺誤會我們藍家女兒沒有學過聖賢之禮。」

  如瑾氣結,看她一臉堅決和急切,顯見是不會聽勸的,索性丟手不管。「那麼大姐姐就親自報恩吧!」朝長平王施禮告辭,如瑾轉身走開,自去探望府中其他人,再也不理會這雙投機鑽營的父女。

  只聽得身後長平王笑道:「那就烹來給本王嘗嘗。」

  「多謝王爺成全。」隨之是藍如璇喜氣盈盈的聲音,一連聲的催促丫鬟準備器具。

  如瑾不由暗歎父親一番苦心,看來真是奏了效,只不知這樣不知深淺的急切會不會讓父親感到滿意。

  當初要帶著全家上京,秦氏就特意問過是否還要帶東府的人,藍澤當即就道,「帶,怎麼不帶,未嫁的女兒我有兩個,兒子卻實在太小,東府那邊藍琅年紀不小了,正好帶去京裡看看是否有貴門小姐未曾婚配的,結親正好。」還連連感歎幸虧當年藍琅原配生病早逝,不然如今還沒有這機會。

  於是,藍泯帶著兩個適齡兒女一同跟著上了路,果然藍如璇這裡就搭上了長平王。闔家危難之中不說先照顧家人,反而急急巴結天家皇族,如瑾暗道,不知父親醒來知曉侄女置自己安危於不顧之後,會不會後悔當初的決定。

  那邊長平王帶著藍如璇出院去了,似是要到外頭自家馬車裡烹茶,避開這裡的血腥氣。藍泯樂得喜氣洋洋,指使下人們幹活時都掩不住喜色,讓不少下人側目。如瑾只當這父女倆是死人,不去管他們,自帶著幾個尚且能言能動的管事查看各房,又清點府中死傷之數。

  除了藍老太太和藍澤秦氏,尚有藍琅、藍如琦和幾個姨娘躲在房中,如瑾一一去看了,藍琅一直面如土色躲在床底下,強盜進屋時躲過一劫,但是嚇得怕了,此時任人怎麼勸都不出來,還是兩個力氣大的僕役趴下去死拽著將他弄了出來,如瑾又朝適才的醫官要了安神的藥散,給藍琅服了,派兩個人看著他睡覺。

  藍如琦倒是還好,屋中沒進去強盜,聽丫鬟說,出事的時候她一直在窗後盯著外頭動靜。如瑾很詫異,沒想到這個不聲不響的四妹膽子倒是不小,此時看著她依然如受驚小鹿般的眼神,就有一種怪怪的感覺。她知道董姨娘的懦弱大半是假的,而藍如琦,恐怕也並非表面看上去那樣脆弱罷……

  突然就想起前世威遠伯家的事情來。如瑾一直不知道,威遠伯在藍家傾覆的過程中出了力,那麼嫁了他家次子做繼室的藍如琦,在其中到底是個怎樣的境況?

  「三姐姐你不怕麼?我很怕,好多血、好多死人……」

  藍如琦默默坐在桌前,見如瑾一直看她,突然帶著哭腔冒出一句話來。

  丫鬟薔兒叫了一聲「阿彌陀佛」,說道:「姑娘你總算開口了,這半日呆呆的不聲不響,奴婢快被你嚇死了。」

  如此說來,藍如琦並不是有膽色,而是被嚇傻了?如瑾不好判斷,卻也覺得藍如琦怯怯的十分可憐,家中巨變,血色滿眼,這樣的境地下如瑾卻再也不能去想那些虛無縹緲的事情了。

  「四妹別怕,我再多叫幾個人來陪你,你好好的過去躺下睡一覺,等醒了就一切都好了,好不好?」如瑾拉住她的手,柔聲勸著。

  「三姐你陪我一起。」藍如琦緊緊抓著她的手不肯放開。

  「我還要去看看幾個姨娘,還有祖母,受了驚還沒醒著。你好好的讓丫鬟服侍著睡下,我看過大伙就來看你。」如瑾將她帶到床邊,薔兒連忙重新鋪好枕頭被褥。

  藍如琦小鹿般的眼睛裡閃著淚光:「三姐姐你說話要算話,一會一定要來看我好不好?」

  「嗯,一定。」如瑾鄭重點頭應了,藍如琦這才鬆開了她。

  如瑾叫了幾個尚能走路的丫鬟婆子進來給她壯膽,又囑咐了薔兒半日,看著藍如琦蓋上被子躺下了,這才返身離去。

  藍如琦一直含著眼淚默默看著她,直到她走到門口還低低的叫著:「三姐姐一會一定要來。」

  如瑾被她看得心酸,答應著,親手給她關了房門,暗悔自己方才想偏了,竟然草木皆兵疑心起她來。將腦中亂七八糟的想法甩開,歎口氣走了幾步,卻又猛然站住。

  回頭緊緊盯著藍如琦緊閉的房門,如瑾心中疑惑陡生。為何,為何藍如琦只顧著說自己害怕,卻連一句親人安危都不問,連她說起祖母受驚的時候都沒問上一聲?還有董姨娘,別人倒罷了,藍如琦為何連生母也不管不問?

  雖說姨娘不算母親,但在藍府裡秦氏向來不在意庶女親近自己生母,也不像別家正室那樣將庶女庶子自小養在身邊,生恐她們和生母太親近。藍如琦幾個從小就是跟著姨娘長大的,其中情分自不必說,藍如琳當日能為了劉姨娘長跪南山居、大鬧幽玉後院,自能說明一切。

  可藍如琦,為何對董姨娘的安危隻字不問?

  她不擔心麼?她真的被嚇傻了麼?能思路清晰地連番叮囑如瑾回頭再去看她,為何想不起自己生母?還是……

  如瑾突然想到藍如琦開口說話的時候,正是她盯著她看了又看的當口,難道,藍如琦在故意裝害怕以消除她的疑心?

  不想讓如瑾發現她的本質膽量麼?想繼續維持自己懦弱膽怯的模樣麼?如瑾深深皺眉,如果裝模作樣到這種程度,雖然心機讓人忌憚,但也太過可悲了一些。

  思量間行至兩位姨娘房中,董賀兩位住在一起,如瑾一進屋,發現小彭氏也在這裡,原來藍澤今夜未曾讓人伺候,她就來姨娘這裡做個伴,不想正好躲過一劫,不然強盜闖進藍澤房中的時候,恐怕她也會遭殃。

  幾個人臉色都是極差,和如瑾說話聲音都還有些抖,尤其小彭氏臉色蒼白的就像失血過多的藍澤一樣,情況看著十分不好。雖然不喜她,但如瑾還是請了醫官過來,不料小彭氏驚叫著跑進了床帳子裡,說是男女大防不能不守。

  醫官未免尷尬,如瑾皺眉:「這等情況還講什麼男女大防,性命要緊,連我都在院子裡走來走去的,僕役軍士那麼多,要真講究這些,我以後也不用再出來見人了,乾脆拿繩子吊死最好。」

  小彭氏一個沒有名分的侍婢,如瑾說起話來不像對姨娘那樣客氣,惱怒之下未曾留得情面,小彭氏躲在帳子裡哭道:「三姑娘,是奴婢錯了,奴婢不是有意說您……但奴婢真的沒事,就是受了驚而已,用不著請大夫……」

  她磨磨唧唧的不肯出來,如瑾便請了醫官回去,再不管她,叮囑了兩位姨娘幾句,返身出去在老太太、藍澤和秦氏房中來回探看著。秦氏歇了許久,身上有了力氣,讓人扶著過去藍澤那邊陪著,見女兒奔波不免心疼:「你且歇會,我在這裡照看著你父親,你累了半夜快去歇一會,眼看天就亮了。」

  如瑾隔窗看看遠方天際,搖頭苦笑:「已經天亮了。」

  晨曦破開雲霧,在東方遠山後隱隱透出微光來,片刻間照亮了整個荒野。黑壓壓的軍士槍戟閃著寒光,在客棧翻倒的院牆外整肅而立,拱衛著中央兩架明黃幡幔的鎏金馬車。代天出巡,儀制只比帝王親臨低了一格而已,連綿的旌旗在晨風中招展舞動,光彩輝煌,與院中血色一般刺目。

  秦氏低低歎息一聲:「你父親脾氣太倔了,若是昨日聽人勸,在前頭鎮子裡好好的住下,不趕著走這幾十里路,不住在這種荒郊野外的,哪裡會遇見這種事。鎮子裡好歹有些許官兵,有人來襲也會多招架些時候。」又道,「那些人真是和晉王有關的麼,瑾兒你是怎麼知道的?」

  如瑾從窗前轉過身來,看見母親盯著父親傷口的憂容。夫妻同心,就算多年情分冷淡,看著父親這樣昏沉沉躺在床上,恐怕母親也是心如刀割。知道勸解無用,如瑾只得盡量引著話題,讓母親少些擔憂的心。

  「我也是亂猜,誰想誤打誤撞真猜對了。」

  秦氏道:「你又如何能猜到?我也一樣盯著院中強盜半日,以為是哪裡來的土匪亡命,卻想不到這上頭。」

  如瑾搖搖頭:「亡命匪徒要的是錢財女人,不會專盯著父親射箭毆殺,更不會只殺人不沾女眷,最要緊的是強盜再凶也不會輕易襲擊官宦,何況是侯爵。他們先是一門心思殺父親,衝不進去又來圍殺我們,生生要結果了父親的至親,可見就是和父親有血海深仇。」

  秦氏聽的點頭,明白過來,不免垂淚:「你父親向來以君子自居,輕易不與人翻臉的,哪裡有什麼仇人。要說有,也就是晉王一事的因果了。你一直說他這功勞不妥當,如今果然應驗。要不是王爺突然趕到,我們一家恐怕都要死在這場功勞上。」

  如瑾聽到此處卻突然想起,長平王和永安王怎會貿然降臨,像是從天下掉下來,從地上冒出來似的。這樣荒郊野外的地方,深更半夜,若不是特意趕來,說是巧遇,恐怕誰都不能相信。難道晉王一事還跟這兩位皇子有著莫大的關係?如此可真是更加複雜了。只可惜父親一直不屑於跟內宅婦人解釋這些細節,他到底是如何發現晉王謀反,晉王又是怎樣謀反的,如瑾一直沒有打聽出來。

  賜死一個晉王,就招來這樣凶險的刺殺,跟來的僕役們死傷一半,鏢局武師拼死十之八九,只剩下零星幾人,連頭領楊三刀都掉了一隻胳膊,如今還裹著斷臂在那裡昏迷不醒。晉王不過是一個早已失勢的藩王而已,都導致如此禍患,如果再跟當今皇子有什麼牽扯,那以後藍家的路該怎麼走下去?她們這上上下下的主子奴才們到底還能活多久?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2 08:33 PM

085治脾靈藥

  然而這些話卻不能跟母親細說,如瑾心有憂慮,口中說的卻是:「母親也不必太過擔心了,隨軍的醫官說父親性命無礙,我們細心照料著就好,如今賊人或殺或捉,兩位王爺自會處理,定不會再有這樣的凶險。」

  「一次凶險已經差點要了全家性命,再有可就真是作孽了。」秦氏眼裡盈著淚。

  藍澤與昏睡中不時呻吟,想是傷口疼得厲害,額頭上總是有汗,秦氏拿著帕子在一旁不停擦著,眉頭深鎖。

  朝陽破空,金色日光照著院中一地血色,空氣中瀰漫著濃重的腥氣。傷亡都已清理出來,傷者自去院外包紮休息,喪命的人已經由軍士們快速在客棧不遠處的野地裡掩埋了。他們行動極是迅速,是皇城裡出來的禁軍,非地方官兵能比,然而這番乾脆迅捷卻讓藍府許多倖存的下人痛不欲生,因為被掩埋的屍體之中不乏他們的親朋,高高興興跟著上京,誰知會一夜之間喪在這背井離鄉的荒野。

  然而王爺的命令無人敢違逆,天氣炎熱,屍體又確實不能久存,藍府僕役們只得帶著悲戚的神色各自做事,明明晴空萬里,院子上空卻像罩著幾層烏雲似的,人人皆是哀痛與壓抑。

  是以,當藍如璇帶著丫鬟眉眼帶笑地從院外歸來的時候,許多僕役都對她側目怒視,有一個性子直的還重重吐了口唾沫在地上,雖未對著藍如璇,但在場眾人心裡都明白。如瑾站在窗前,看見藍如璇笑盈盈的臉色明顯僵了一下,眼底的興奮也換成了惱火,含怒看向那個僕役。

  「不好好做事,你帶著一臉怒氣給誰看?是不是看著老太太和侯爺都昏睡不醒,你就想作反了?」藍如璇眼見眾人眼角都瞟她,頓感失了顏面,忍不住凝了秀眉呵斥那吐口水的僕役。

  院中下人們大多嫌惡地皺了眉,別開頭去。那個僕役不但沒走開,反而直直看著藍如璇,冷哼了一聲:「大姑娘原來也知道老太太和侯爺昏睡不醒?您一臉喜滋滋的,奴才還以為您有天大的喜事呢!」

  「你……」藍如璇氣結,當著許多下人自感十分丟臉,抬起指頭皺眉指著那僕役,「品露,給我掌他的嘴!」

  她身後品露怯怯看了看周圍都是面有怒色的僕役們,低了頭,輕聲在藍如璇耳邊勸道:「姑娘,咱們回屋去吧,您別跟這種不懂事的奴才一般見識。王爺他們還在外頭呢……」

  藍如璇猛然醒悟,恨恨看了看那僕役,「改日我得閒,讓外院呂管事攆了你出府,府裡容不下你這樣不懂事的奴才!」說著抬腳就走。

  那個僕役白了她一眼,繼續拿鏟子鏟地上深深浸透的血污。如瑾細看那僕役,發現是個三十多歲的漢子,身量不高,濃眉大眼的,臉上帶著悲憤的神色。如瑾讓丫鬟叫了他過來,隔窗問道:「你叫什麼名字,為何要與大姐姐頂嘴?」

  僕役看了如瑾一眼,也沒行禮,只低了頭道:「小的何剛,心有所感,脫口而出,要是冒犯了主子,主子們自將我趕出府就便罷。」

  如瑾道:「說話還有些文氣,讀過書?」

  何剛頓了一下,只道,「些許認幾個字。」

  「你剛才所說不錯,大姐姐今日是輕狂了些,只是滿院子的下人卻只有你敢說,也算是個性情耿直的難得之人。」如瑾話一出口,何剛立刻愣了,又抬頭看了一眼如瑾,卻也沒說什麼。

  如瑾便道:「只是性情耿直是好,有時卻不用顯露出來,免得惹禍上身。此番我自會去呂管事那裡保下你,但以後該怎樣為人處世你自己思量。心中誠直不能丟,內剛而外柔,才是長久之道。」

  何剛沉默片刻,彎下身去朝如瑾深深施了一禮:「多謝姑娘。」

  待他走後,秦氏自床邊走過來,和女兒一起看著藍如璇房間的方向,亦是掩飾不住心中的嫌惡。「你父親非要帶著她們上京,如今怎樣,出了事,她們一家誰來他床前伺候過半刻?一個姑娘家,年紀也不小了,竟然不顧廉恥跑到王爺的車駕裡去。日後傳出去咱們藍家的臉面還往哪裡放,誰會信她真是在裡頭烹茶?」

  如瑾冷笑:「她們本就是這樣的人,母親不值得生氣。此番幸好張氏避著咱們未曾跟來,不然還不知要盤算出什麼樣的事。她們家一心想巴結權貴,如今見了堂堂王爺,豈有不醜態畢露的,連下人都看不過眼。」

  秦氏道:「待到你祖母和父親醒了,知道他們這樣,定會厭棄了他們。」

  「看藍如璇那樣子,似是靠上大船了,還用理會祖母和父親是否厭棄麼?」

  「罷了,不管她們,此時只求你父親和你祖母能夠安然無恙了。」秦氏看見如瑾一身血跡泥污,歎口氣,「你去洗洗,換件乾淨衣服再來。」

  如瑾轉頭看看依然昏迷的父親,點點頭朝秦氏道:「那我一會來替您。」

  回到房裡讓人打了水草草梳洗,將髒了的衣服換下來,回去藍澤房裡時,秦氏一眼看見她臉上的血痕:「怎麼沒洗乾淨臉呢,來我給你擦擦……啊,這是傷?瑾兒你什麼時候受的傷,快找醫官看看。」

  如瑾輕撫右臉頰上尚感火辣的傷口,搖頭道:「沒事,適才給祖母餵藥時被她指甲劃的,找點藥上了就可以,用不著再勞煩醫官,畢竟是禁軍的人,我們不好亂用。」

  秦氏忙叫丫鬟找了些隨身帶著的傷藥出來,拿帕子洗洗按在如瑾傷口上,「疼不疼?」

  「不疼。您也去梳洗換衣吧,父親這裡我看著。」

  秦氏很快換了衣服又過來,拉著如瑾心疼不已,「女孩子傷了臉可要好好養著,以後千萬別留了痕跡,這是一輩子的事。」

  母女倆在藍澤床邊說話相伴,一會有醫官來換藥,略微說了些外頭審盜匪的狀況,說是這家客棧的店家早就被強盜殺了,屍體丟在後院地窖裡,已經被禁軍找了出來。秦氏這才知道原來昨晚見到的店家伙計都是強人所扮,後怕不已。

  如瑾就問那醫官:「盜匪可承認是晉王餘孽了?」

  醫官只是搖頭:「這些底細小人不能知曉,還需請問兩位王爺。」

  如瑾也明白這樣敏感的事宜恐怕不是下頭醫官能了解的,也就不再多問,那醫官卻又說:「六王爺吩咐在此紮營幾日,待侯爺好轉時再同侯爺一起上京,路上也好作伴,免得再遇強盜。」

  「還要上京?」如瑾不禁皺眉,「我父親身受重傷,此地距離青州較近,上京倒不如回家。」

  醫官就低頭不語了,給藍澤換好藥,告辭離去。如瑾不由心中惴惴,她本以為有了此事,父親上京的行程也自然而然的可以取消了,卻不料六王做出這樣的決定來。

  果然早飯後就有六王的隨從過來院裡知會,說襄國侯貴體受傷,兩位王爺於心不忍,將在此處等著侯爺一起上京。出來相迎的藍泯自是滿口答應,滿臉歡喜,恭恭敬敬送了隨從去了。這種事自然不必與閨閣小姐商量,如瑾沒有辦法阻攔,未免憂懷。

  私下無人的時候碧桃就說:「姑娘,奴婢覺著……能跟王爺們一起行路挺好的,有兵將在一旁跟著,肯定不會再出昨夜那樣的事了。」

  這點如瑾卻也必須承認,與禁軍同行自是安全無虞,若是藍家人獨自回青州,路上會不會再遇災禍確實不能保證。

  可是……

  恐怕這一同行,襄國侯府和兩位王爺的糾葛也就更深了,日後時好時壞實在難以說清。與天家相干的事情,如瑾總是不能放心釋懷。每次看到在客棧院外不遠處駐紮的皇子和禁軍,她都覺得有些壓抑。

  早飯過後不久,地方上的官吏官兵們戰戰兢兢地趕來了,在自家地頭出了這樣的事,地方官和守軍頭領都已經做好了丟掉烏紗的準備,火急火燎帶著手下匆匆奔過來,不斷在兩個王爺車駕前求饒告罪,只盼著不要丟了性命才好。六皇子安撫了幾句,只說一切等聖上定奪,並未透露晉王之事,打發幾人下去了。幾個官員哪裡敢走,帶著手下遠遠駐守在禁軍外圍,只道是要保護皇子平安。

  六皇子不去理會他們,或在車裡歇息,或帶人策馬到周圍轉轉散心,只等著襄國侯藍澤這邊傷勢早日好轉。七皇子長平王卻與他不同,大半時間都待在自己車裡,中間還鬧了兩日風寒,醫官去看過,說是勞累過度的緣故,身體底子弱,稍微受些折騰就禁不住,需得好好調養。

  這日傍晚,六皇子在南邊林子裡騎馬溜了一圈,回來進了長平王的車中。寬敞的馬車裡頭空間頗大,桌椅床榻齊備,皆是精美貴重的用具擺設。長平王穿著一身家常玄錦薄衫,背靠金地青蛟紋雲錦彈花引枕,正歪在榻上閉門養神。

  榻前檀木矮桌邊跪坐一名雲髻高聳的年輕侍女,體態優美,素手輕揚,正持著點漆清心茶具煮水烹茶。車廂裡瀰漫著新茶清氣,六皇子一進去,就覺一股香氣撲鼻。

  「七弟好享受!我正擔心你身子呢,怕你總在車裡悶壞了,誰知你自有樂處在,倒是為兄的多慮了。」六皇子開著溫和的玩笑,踩著西域進貢的華美金絲毯徑直走到榻前,一撩衣擺,在檀木錦凳上自行坐了。

  長平王睜開眼睛坐起了身子,朝著六皇子拱手一禮,笑道:「鎮日閒坐無聊,總要自己找些樂子。」一指那烹茶的侍女,「她煮茶本事不錯,六哥也嘗嘗。」

  侍女便彎唇一笑,輕輕拿起一枚嬰兒拳頭大小的精致小碗,倒了一點新茶在裡頭,恭敬遞到六皇子面前。

  六皇子接了,放在唇邊細細抿了一口,閉目半晌,連連贊歎:「果然是好。」說著睜眼笑看長平王,「七弟福氣不錯,前幾日襄國侯藍府的小姐親自來為你烹茶,我還以為已是妙事,不想原來你日日都有香茶可飲。」

  「六哥笑話我呢。那日藍府小姐說的可是為你我二人烹茶,是你不肯屈就罷了。」

  六皇子笑笑,「那麼七弟覺得,藍家小姐和此婢相比,誰的手藝更好些?」

  長平王凝眉想了一想,似乎是在回味,片刻後才道:「相差無幾,都是妙品。」

  六皇子頓時忍不住放聲而笑,「只可惜那是侯府千金,父皇最近對襄國侯頗為矚目,卻不是你想領走就可隨意領走的了。」

  長平王笑而不語,拿起一盞熱茶瞇眼品著。烹茶的侍女深深低下頭去,手中點湯持盞的動作快了幾分。

  閒聊一會之後六皇子起身離開,臨別時囑咐弟弟別只顧著喝茶,別忘了晚間還有一頓藥。長平王笑著謝過,送他出去了,回過身來看看那烹茶的侍女,淡淡道:「你有些心思不寧?」

  侍女手中茶湯潑了些許出來,連忙放下執壺用帕擦了桌上水跡,伏身拜倒:「奴婢未曾心緒不寧。」

  長平王揮袖,重新躺回榻上,對她的否認只做未聞,繼續道:「可是六哥提起了藍家小姐的緣故?」

  侍女身子微抖,額頭觸在廂底金毯之上,「奴婢不敢。奴婢……奴婢與藍家小姐身份懸殊,天差地別,是以……不敢妄想。」

  「你知道就好。」長平王說了幾個字之後,從榻邊書案上隨手抽了一本卷冊出來,凝神閱卷,再不言語。

  伏跪的侍女等了半日不見動靜,忍不住悄悄抬眼觀瞧,一見這情景,眼神黯了幾分,沉默半晌,終是輕手輕腳直起了身子。

  待要收拾茶具,長平王注目書卷之餘卻道,「下去。」

  侍女再不敢亂動,欠身說句「奴婢告退」,輕輕退出車門之外。

  下了車,侍女方才直起了一起躬著的身子,來回走動兩步活動著跪得酸麻的腿腳。天邊夕陽漸沉,天空有成群結隊的鳥兒飛過,一一衝進遠方霧靄般朦朧的樹林之中。看一看這荒野四周的天高地廣,再看一看身後雕轅畫壁的鎏金馬車,年輕侍女的目光最終落在不遠處那所破敗的客棧裡。

  須臾,她一雙映著晚霞的盈盈眼波裡,光芒也如夕陽西下的天空一樣,漸漸暗了下去。

  *     *     *     *     *

  在中箭之後的第五日傍晚,襄國侯藍澤終於徹底清醒過來,睜開眼睛的時候不再亂喊亂叫,也不再瞪著秦氏驚恐地叫「強盜」,被人餵了小半碗燕窩粥下去,眼神漸漸清明起來。

  「父親,您可認得出我了?」如瑾坐在床邊緊張地詢問。

  藍澤躺在床上披頭散髮,臉色蒼白,聽見問話,虛弱的朝女兒點頭:「瑾兒。」不料這一點頭卻牽動了肩上傷口,頓時疼得咧嘴。

  「侯爺您別動,大夫讓好好躺著,不能牽碰傷處。」秦氏哽咽著叮囑。

  幾日來她衣不解帶陪在床邊,時候越久,心中越是擔憂,此時看見藍澤終於醒了,喜極而泣,淚濕了眼眶。就算是這許多年來夫妻之間並不和睦,她心底亦對藍澤怨憤頗深,但畢竟是共同生活了十多年的伴侶,如今藍澤虛弱衰敗地躺著,秦氏又怎能心如鐵石,不焦不慮?

  「若是你父親能平平安安的和以前一樣,就算是一直被他冷落,一直與他生氣,我也願意。」藍澤昏迷不醒的時候,秦氏心中急痛,甚至和女兒說過這樣的話。

  如瑾心中亦是哀痛,眼見著父親在床上一日日的瘦弱下去,總是不見起色,她對父親的怨怪也漸漸轉成了焦慮憂心。秦氏那樣說,她心中何嘗又不是同樣的想法。只要父親能夠康復,她再也不怪他冒進魯莽了,只要父親活著,一家子能平平安安的生活在一起,她不再奢求別的。

  此時眼見著藍澤醒轉,如瑾和秦氏一樣也是喜極落淚,連忙叫人去請醫官來查看情況,又連番催促丫鬟們趕緊去做滋補的飯食。一時醫官到了,診了脈、看了傷口,只道病情已經穩定,繼續好好將養就行了。秦氏和如瑾大大鬆了一口氣,封賞那醫官好大的紅包送了他出去。

  須臾藍泯帶著藍琅藍如璇過來,衝著藍澤說了好半天話,說什麼當夜的強盜如何凶殘,這幾日他們如何憂心、夜不能寐云云,聽得如瑾心中起膩。

  「叔父,父親他剛剛醒轉精神不濟,您還是別讓他勞神了罷。」

  藍泯這才打住話頭,默坐著看如瑾餵藍澤喝藥。一碗藥下去,藍澤有些累了,閉上眼睛似是要睡覺。如瑾就朝藍泯道:「叔父和大哥大姐請回去休息,這裡有我們照顧就行了,您要是有空不如去照看祖母。」

  老太太這幾日一直神情恍惚,癡癡呆呆的,見了誰都不認識。大夫說是驚嚇過度,需要日子好好養著別再受其他驚嚇,慢慢的才能好。藍泯去看過幾次,每次都進屋站一會就走了,因為老太太也不認得他,說不上話。

  此時聽如瑾提起,藍泯知道她是暗諷他不在母親跟前伺候,臉上笑容僵了一下,「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打擾大哥了,嫂子和瑾丫頭悉心照料便罷。」說著,帶上藍琅和藍如璇起身就走。

  藍如璇跟著他走了幾步,臨到門口卻突然轉過身來走到藍澤床邊,如瑾心生警惕:「大姐姐何事?」

  藍如璇笑得溫柔:「我父親想是太過擔心伯父的身體,卻把大事忘了。伯父,您先別睡,有件事需要告訴您知道。六王爺和七王爺正在不遠處駐軍相陪呢,您快點養傷好去拜見,別失了禮數才好。」

  如瑾變色,直呼其名:「藍如璇,父親如今這樣你卻要惹他勞神,你安的什麼心。」

  床上藍澤卻猛然張開了眼睛,急切朝這邊轉頭,卻又扯動傷口疼得叫起來。「哎唷……你說……說什麼,王爺在這裡?」一句話斷斷續續說完,額上冷汗冒了一頭,也不知是疼的還是驚的。

  如瑾心疼不已,一把將藍如璇推開:「出去!再聒噪別怪我翻臉。」

  藍如璇在如瑾推搡下朝外走著,臉上卻在笑,一點也不惱,口中還道:「伯父,那晚就是王爺駕臨才救了您,如今王爺為了您刻意停了回京的行程,等著您一起上京呢,您要早點好起來才……」

  砰!如瑾重重甩上房門,將藍如璇父女三人阻在門外,趕緊回頭來看父親。

  藍澤粗重的喘氣,雙目圓睜瞪著秦氏,「王爺在這裡你怎麼……不早說!真是婦人……快扶我起來去拜見王……」

  「父親,您快好好歇著!」如瑾打斷藍澤,急急勸解,「王爺是讓您好好養傷,您現今這樣不顧身子擅自行動,弄得傷情延誤豈不更是耽誤王爺行程!您要是覺得失禮,趕緊好好休息把傷養好,能自己下地的時候再去鄭重參拜,如今讓我們扶了您去,算是怎麼回事,您站又站不穩,坐又坐不住,難道在王爺跟前要躺著麼,那才是真的失禮。」

  一番話說得藍澤愣住,想了一想,似乎確實是這麼回事,且肩頭傷處疼得又厲害,於是也就不再強撐,重重躺回枕上。卻還是不放心,又讓如瑾將當晚和這幾日的事情詳細說給他聽。

  如瑾怕他勞神,簡略說了大概,再三說兩位王爺讓他養傷的苦心,這才將他算是真正勸住了,重新閉了眼睛睡覺,口中還直嘟囔「我得睡覺,我得養足了精神早點下床」。

  他是真的累了,嘟囔幾句就沉沉昏睡過去,呼吸漸漸平穩。如瑾咬緊了牙,隔窗盯著藍如璇的房間,眼神冰冷。

  秦氏也是異常氣憤,給藍澤掖了被子,走遠一些低聲恨道:「她不安好心,你父親才好一點她就這樣,十足不讓你父親好呢!」

  「她是自以為傍上高枝了,才再不拿我們當回事,才敢當面撕破臉。」如瑾緩慢而低聲地說著,看著窗外漸漸烏沉的夜,招手叫了碧桃,「去找醫官要些清熱去火治窩食的藥,就說我心急上火傷了脾胃。」

  碧桃應聲而去,秦氏疑惑:「你最近脾胃不好了麼?」

  如瑾看見藍如璇的房間裡點起了燈,冷冷一笑:「我是給她治治脾胃!」

  祖母癡怔不清醒、父親不能勞神,如瑾暫時動不得東府那幫人,卻也要小懲大誡,讓她們不能再如此亂蹦亂跳的到處惹事。

  這晚上晚飯過後,還未到就寢的時候,藍泯父女兩個就輪番不停地開始跑淨房。客棧本就簡陋,淨房也是髒污得很,經藍府下人刻意收拾了也未曾好多少,這樣連番跑去,不累死也被難聞的氣味薰死了。最後兩人乾脆不去淨房,各自傳了恭桶進屋,每隔一會就有丫鬟捏著鼻子端恭桶出來。

  闔府上下都是納罕,不知這二位到底是吃壞了什麼,就有僕役私底下幸災樂禍,說,「黑心腸不講情義的東西,連神明都看不過眼,不然怎麼吃的飯食茶水都一樣,全府裡偏偏他們鬧起肚子來,活該!」

  還有人說:「今晚可別從他們房間跟前過了,那氣味,隔半里都能薰著,也不知他們晚上怎麼睡覺。哎,不知外頭王爺聞得見不,那日大姑娘剛給人家煮香茶,這回茶香可都被臭味沖散了吧。」

  碧桃忍著笑將底下人嚼舌頭的話轉述給如瑾聽,如瑾道:「他們這次是得意太過,連隱藏醜態裝好人的功夫都懶得做了,所謂原形畢露,下人們都看不過眼。」

  碧桃哼了一聲:「正該讓大家都知道他們的面目。可惜醫官給的藥散味道太重,奴婢怕被察覺沒敢多放,不然一定要他們瀉個痛快!」

  「這也夠他們受了。看樣子,沒個三五天是恢復不過來。」如瑾想了想,吩咐道,「適才醫官給他們開的藥,你找妥當人去煎,藥量減半,拖上一拖。」

  「哎!」碧桃興沖沖去了。

  果然,藍泯父女二人一直在屋裡躺了六日方才能夠出門,但走路還是輕飄飄的虛浮得很,兩人全都面黃肌瘦,走在院裡就跟飄蕩的遊魂一樣。如瑾從藍老太太房裡出來,正好迎頭碰見藍如璇讓丫鬟扶著活動腿腳。

  藍如璇一見如瑾,臉色立刻冷了下去,走過來低聲恨恨道:「這……是不是你……」

  如瑾用帕子掩了口鼻退開幾步,蹙眉道:「姐姐說什麼?我未曾聽清,不如姐姐再說一遍?」

  藍如璇沉著臉就要近前,如瑾連忙擺手攔住她,上下打量一眼,「姐姐可別過來,也不知你身上薰的什麼香,我聞著有些噁心。」

  「你……」藍如璇臉色黑了,咬牙切齒,直直瞅了如瑾半晌才順過氣開口,「是不是你?讓我們這些日子……」

  「姐姐什麼意思?我聽不太懂。」

  藍如璇惱怒,卻還不忘院子裡有僕婦們在做事,強忍著壓低了嗓子:「那天我從伯父房裡出來,晚間就開始……你還裝得這樣無辜?」

  如瑾臉色漸冷,嘴角牽起來:「姐姐的意思是我報復你?可不知你到底做了什麼值得我報復?說出來也讓我明白明白。」她聲音漸高,已經有不少僕婦朝兩人這邊望來。

  藍如璇臉色漲紅,打眼瞅了瞅四周,終是冷哼一聲轉身走了。如瑾在後頭高聲叮囑:「姐姐好好將養著,安分守己在屋中歇著,身子自然就好了。」

  「這次是我疏忽,你等著……」藍如璇喃喃咬牙,腳步虛浮走回房間,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如瑾站在原地,冷冷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內,轉身走進藍澤房中。

  晚間,長平王閒閒坐在車內,一邊看書,一邊聽隨從低聲稟報客棧院子裡的動靜。聽到這一節,他翻書的手停了下來,抬眉笑了笑:「倒是有趣。」

  車門板壁響起輕輕的敲擊聲,柔婉的少女聲音在外詢問:「王爺,點心做好送來了,奴婢服侍您用一些?」

  長平王眼神一冷,看向地上跪著的隨從。

  隨從一頭冷汗,連忙磕頭下去,低聲稟道:「奴才進來時阿朋在外守著。」

  「你知道怎麼做。」長平王淡淡幾個字。

  隨從身子一震,叩首退下:「奴才明白。」

  車門打開,隨從跳下車去,將車門邊駐守的小廝阿朋叫到一邊,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瓶,歎口氣,「睡前服下。」

  阿朋一見那瓶子臉都白了,腿一軟跪在隨從腳下:「賀蘭哥!我……她是王爺新收的寵姬我才放過去的……」

  隨從賀蘭皺眉:「什麼寵姬寵妾,你真是白跟了我這麼久。如今我也保不住你了,這藥服後無痛,你就當是睡覺好了。」只是,睡下,就再也醒不來。

  阿朋面如死灰,他亦曾見過被這樣處死的人,卻沒想到自己也成了其中一個。「賀蘭哥……」

  「不用說了,去吧。」

  賀蘭轉身走回車旁,登車前回頭看去,見阿朋已經踉蹌著走向自己營帳了。那尚未長成的瘦小身影,讓他眼中一酸,卻又立即忍了下去。是他疏忽,沒有帶好這個孩子。

  打開車門重回廂內,長平王正含笑捏起一塊點心,一旁畫著晚妝的侍女持著巾帕伺候,紗袖輕展,素手上丹蔻顏色紅得妖豔,賀蘭只看了一眼,就覺得眼睛又酸了起來。

  長平王笑看他一眼,並不言語,賀蘭垂首跪倒:「已經辦妥。是奴才的罪過,奴才領罰。」

  「二十軍棍。」

  「是。」賀蘭磕了一個頭,膝行退出門外。

  捧帕的侍女眉頭微微皺起,露出受了驚嚇的神情,「王爺您……不知他犯了何罪,奴婢雖然跟著您的時候短,但也聽說軍棍十分要命,幾棍子下去人就完了,二十軍棍豈不是……」

  長平王笑道:「那是普通人,有些底子的都能挺住。」

  「可……可是也疼呀。」

  長平王捏著點心的手停在半空,手指一鬆,桃花瓣形狀的細餅就摔在了綠玉盤裡。

  侍女一愣,慌忙跪下,伸手將巾帕奉上,低頭告罪:「是奴婢失言,奴婢不該過問王爺公事。」

  長平王拿過帕子擦淨了手,隨手將巾帕甩在她頭上,「去吧。」

  侍女輕手輕腳退了下去,直到退出車門,才敢將頭上頂著的巾帕拿下來,慌亂之間卻帶散了精心梳好的髮髻,

  夜鴉在頭頂上呱的一聲,驚得她剛剛放下的心又跳了起來。

  抬頭看看無邊夜幕,月亮又大又圓,明晃晃的照得原野一片霜白,遠處山巒都顯露了松柏輪廓,不再是模模糊糊一道虛影。而近處,那所破敗的客棧院落也更加清晰,連院子裡值夜的僕婦靠牆打盹的模樣都映入了侍女眼簾。

  她站在那裡想了許久,最終抬起腳,朝著那所矮牆矮屋的小院慢慢走去。月亮將她的影子拉得好長,拖在地上一點一點蔓延過雜草碎石,隨著她朝院子緩緩靠近。

  軍營裡的士兵是不會管她的,到了小院跟前,卻有藍府值夜的僕人攔住了她。

  「請問您是?」見她從王駕軍營中走出來,衣著打扮光鮮亮麗,僕人摸不清她的底細,不敢莽撞,躬身深深見禮。

  「去悄悄通報你家三姑娘,就說,舊人來訪。」侍女的聲音柔和似水,卻是冬日將要結冰的寒水。

  僕人一個激靈,顧不得細想,連忙匆匆來到如瑾窗下報給值守的婆子。

  如瑾已經換了寢衣,在祖母和父親兩處累了一天,身上疲憊得緊,正要上床休息,聽見通報愣了一愣。軍營走出,孤身少女?

  如瑾立刻想起應該是誰。可這樣晚了,她為何要獨自來訪,難道是出了什麼事?

  「快請進來。」如瑾急急披了一件外衣走到窗前,月光之下看到熟悉的身影款步走過來,心頭各種滋味一起湧上。

  「秋雁姐!」女子一進屋,如瑾就忙忙拉她到桌前坐下,一聲呼喚之後眼睛就濕了。

  那女子正是跟了長平王離家的佟秋雁,青州佟太守的長女,如瑾知交佟秋水的姐姐。

  「三小姐。」佟秋雁喚了一聲如瑾,垂眸而坐,半晌無言。

  如瑾亦是不知從何說起,對著她默坐了半日,終於勉強開口:「秋雁姐姐,你……好不好?我家中遭事,這些日子雖是有心,卻分不開身去看你。」

  卻還有半句話沒有說出來,藍如璇做成那樣,如瑾是不好跟長平王開口詢問佟秋雁的。

  佟秋雁淡淡笑著搖了搖頭:「三小姐無需解釋,府上出了事,我近在咫尺的原是早就該來看你。只是……只是我輕易脫不得身。」

  如瑾聽了這話心中黯然,「我明白你的處境。秋雁姐姐,別喚我三小姐了,沒的生分。如今他鄉再遇實是緣分,請你像秋水姐一樣,喚我瑾妹吧。」

  「瑾妹妹。」佟秋雁沒有推辭。

  如瑾給她倒了一碗茶放到跟前:「路上倉促,有些好茶葉放在車上箱內一時翻不出來,姐姐暫且將就著喝了潤潤吧。」

  佟秋雁謝過,卻沒有喝,捧起來放在鼻端聞了一聞,似有所感,片刻才道:「你這裡沒有好茶,大小姐身邊卻是有的。那日在王爺車內,熱湯一熨,香氣四溢,比王爺日常喝的也相差無幾。」

  如瑾臉色尷尬,一時不好接話,佟秋雁輕輕笑了笑:「你為何這種神色,大小姐得王爺青眼相看,難道你不替自家姐姐高興麼?」

  如瑾抬眸,細細看著她,「秋雁姐姐,以往的你不是這樣的,這種有些尖刻的話,向來是秋水姐在說,你在後面打圓場。這些日子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讓你變成……」後面的話如瑾說不下去了,遭逢大變而性情轉移,即便佟秋雁不說,她也能感受的到。

  「不要說我了。」佟秋雁輕輕擺了擺手,「我不能出來太久,這次來,是要和你說說大小姐藍如璇。」

  「她?」如瑾略一思忖,「那晚她去長平王車上烹茶,你也在場?」

  佟秋雁笑了笑,「何止在場,我們還說話敘舊了。她似是不知道我的事,見到我十分驚訝。回來之後,她沒有對你說起麼?」

  如瑾搖頭,佟秋雁道:「想來也是了。你們姐妹關係並不好,我雖然只去過你家幾次,但也看出來了。」

  如瑾為她的敏感而吃驚。藍如璇在人前向來是厚待姐妹的,沒什麼人會覺得她不好,而佟秋雁幾次做客就窺出端倪,真是難得的細致。

  「姐姐今夜來,是想告訴我什麼?」

  佟秋雁撫著指上丹蔻,凝眉道:「是想告訴你,最好不要讓藍如璇再接近王爺了。」

  如瑾無奈一笑:「多謝姐姐提醒。只是我那日阻止不及,如今恐怕已是晚了罷。藍如璇的相貌性情,秋雁姐你也知道,長平王是什麼樣的人,雖然他救了藍家上下我不好再作置喙,但這兩個人……」

  佟秋雁道:「兩人相見,且在車中對談許久,你覺得已經無法阻止了麼?」

  「恐怕正是如此。」如瑾直言不諱。佟秋雁是怎麼到這裡來的,活生生就是一個例子,藍如璇又是慣會體察人心,善於討好奉承的。即便她如今著了如瑾的道,在屋中休養輕易不得出來,但日後若是長平王有意想起……

  佟秋雁語氣有些硬:「不管怎樣,你千萬別讓她再接近王爺,她那夜在車中,言語中多次提起藍府中事,言下對侯爺不是很好。」

  「這我也知道,她若是得勢,恐怕就不僅僅是言語間貶低我們了,恐怕還要親自出手。」

  佟秋雁道:「是以一定要想辦法阻止,不然日後她若真的……恐怕對侯爺不利。」

  如瑾點頭:「多謝姐姐漏夜前來作此提醒,如瑾感激不盡。」

  「我不需要你感激,曾經相識一場,我也只能幫上這麼一點了。」

  如瑾細細想了一會,說道:「姐姐也無需太為我們擔心,其實仔細想來,藍如璇雖然只是侯府的侄女,但到底和我父親沾了關係,長平王爺若是有意,也要顧及……」

  說道此處驟然驚醒,驚覺自己戳到了人家痛處,連忙賠罪,佟秋雁卻道:「無妨,你說這些都是實情。我家原本地位低微,與你家是不能相比的。所以我來提醒你,也是想讓你從內裡用些力,只要藍如璇這邊不便主動,王爺那裡也是有阻礙的。」

  如瑾點頭:「這就要看我父親的意思了。」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2 08:34 PM

086滑胎風波

  次日清晨天剛濛濛亮,如瑾在房中尚未起身,院子裡已經有些嘈雜,不像往日此時那樣安靜。如瑾凝神細聽,卻聽見父親藍澤的聲音。

  「……你們鏢局此次出力不小,所有傷亡本侯盡會安置,絕對不會虧待你們。」

  如瑾猛然坐了起來,呼喚丫鬟,「快去看看是不是父親在院子裡。」一邊說一邊飛快穿衣。碧桃跑到窗前朝外看了一眼,立刻驚喜道:「是侯爺!姑娘,侯爺能自己走路了!」

  如瑾趕緊穿好衣服隔窗去看,果然看見父親站在院中正與鏢局首領說話,雖然肩上還纏著厚厚的白布,但說話行動已經沒有大礙。不一會鏢局的人退出院外去了,如瑾也已經快速梳洗完畢,忙忙走到院中。

  「父親,您可以行動了麼?若是不舒服可不要逞強。」如瑾又是擔心又是高興。這兩日父親已經能由人扶著在屋中稍微活動,她卻沒想到他能這麼快出屋。

  藍澤氣色看起來不錯,臉上血色還少,但興致很好,見到如瑾出來笑呵呵的說:「起來這麼早?我沒事了,待兩位王爺起身就過去請安。」

  如瑾打發丫鬟去催廚房的婆子們趕快準備早飯,陪著父親說了一會話,院中其他人也都起身出來了,紛紛和藍澤噓寒問暖。待到用過早飯,藍澤不顧大家勸阻,執意去給兩個王爺請安,回來的時候十分高興地宣告:「今天收拾東西,明日我們就啟程,跟著兩位王爺的車駕一同進京。」

  藍泯立刻恭維:「這可是無上的榮耀,大哥,此番咱們雖然受了驚嚇,但經過此事朝廷必然更有嘉獎啊!」

  藍澤笑而不語,秦氏擔憂道:「侯爺剛剛好轉,是否再休息幾日才妥當?傷勢太重,不能掉以輕心。」

  藍澤皺眉:「難道還能再因為咱們耽誤兩位王爺不成?我沒事!」不容人置喙,行程就這麼定下了。

  藍泯眉開眼笑,直誇藍澤以大局為重,將藍澤說得有些飄飄然。秦氏見不像話,待藍泯走後,私下裡將藍泯和藍如璇這些日子的荒唐透露給藍澤聽,誰想藍澤不但不生氣,反而數落秦氏沒有見識。

  「璇丫頭若能得長平王爺青眼相看,那咱們家就算搭上靠山了,她身份不同佟家丫頭,如今聖上對我又看重,璇丫頭若能進王府,最起碼也是個側妃的位置等著她,正妃也有戲。」

  秦氏被他噎住,勸了一會不但無果,反而惹他生了氣,最後只得說,「聽說長平王慣是喜歡招惹女子的,璇丫頭不一定能進王府,說不定只是他一時興起,侯爺也別高興太早。」

  藍澤聽了自是不高興,數落幾句將秦氏打發下去了。秦氏到如瑾那裡歎氣,如瑾道:「母親憂愁什麼,父親認人不清,還拿東府當親人,咱們替他擦亮眼睛就行了。」

  秦氏疑惑:「你是說?」

  「當日胡家娘子送來的東西,也該用上了。」如瑾冷了臉,看向姨娘所住的房間。

  晚間賀姨娘來訪,在如瑾房中坐了許久,深夜方回。到了次日啟程的時候,因為秦氏勸誡令藍澤不喜,藍澤不讓她與自己同車伺候,如瑾轉目看了看賀姨娘,賀姨娘笑著走上前去:「侯爺傷勢需要人仔細照料著,讓妾身和您一起可好?」

  藍澤沒有阻攔,於是賀姨娘登車,和小彭氏一起在藍澤車中伺候著,全家上下離了客棧,跟在兩王車駕之後尾隨而行。地方官和守軍一直跟在整個隊伍後面,連續幾天,護送著一行人出了自己管轄的地界才敢回去。

  這一路上不斷有官員沿途迎送,參拜兩王之後都要來藍澤車前拜望一回,因此藍澤雖然傷中趕路十分痛苦,但也被這些人哄得興致高昂,一路上見誰都是笑呵呵的。

  秦氏坐在車裡,一邊擔憂藍澤的身體,一邊看著藍泯來氣。這一日又有地方官來拜,藍泯又和往日一樣,站在藍澤車外一邊奉承哥哥,一邊和來訪的官員相談甚歡,秦氏惱道:「真是恬不知恥,權貴要巴結,地方小官也要結交,他比你父親還要熱絡。」

  如瑾笑道:「且讓他去,日後總有他們摔下來的時候。」

  因為跟著王駕行路緩慢,一眾人走了十幾天,距離京城卻還有十天的路。這一晚在一個府城驛館歇下,接受了地方官的拜見之後天色已經全然黑了,如瑾陪著秦氏進房更衣歇息,秦氏洗澡換衣之後不免感歎:「還是驛館裡住著安生,飯食床鋪都乾淨,車馬僕役也有地方安置,沐浴也是方便。」

  如瑾道:「父親想事情太左,之前要不是他一意孤行非要自己找客棧住宿,怎麼會出那樣血腥的事情。只顧著搏個不驚動地方的賢名,什麼都不顧了。」

  秦氏勉強笑了一笑,「我看他這些日子被官員跪拜的很是愜意,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如瑾知道母親這些日子心情不好,對父親也從當初的掛念痛惜漸漸變得心灰意冷,連忙把話說到別處去以作寬慰,母女倆正在這裡說著,突然丫鬟進來稟報:「太太,暖玉那裡出事了!」

  暖玉是小彭氏的名字,秦氏一驚:「什麼事?」

  孫媽媽緊跟著也匆匆走了進來,貼著秦氏耳邊說:「奴婢剛從那邊路過,聽說似乎是滑胎了,底下見紅,正在那裡哭。」

  秦氏錯愕:「滑胎?她……她什麼時候有的胎……」

  如瑾在一旁聽得分明,接口道:「母親沒看出來麼,該是我們從青州出來時就有了,所以父親才會對她那樣看重,這一路上頗多照顧。」

  秦氏緊緊皺了眉:「……你是說,你父親他知道?他知道……卻不肯告知我。」

  孫媽媽知她想起舊事,勸道:「許是姑娘亂猜的,侯爺不一定是防著您。現下還是別想這些了,該去看看小彭氏到底如何。」

  秦氏站起身來朝外走,一邊走一邊問:「侯爺回來了麼,可知道此事了?」

  「侯爺還在外面與本地各位大人們用膳,尚未回來,可要去知會他麼?」

  「暫且不必,我先去看看再說。」秦氏匆匆帶人趕去姨娘們所住的房間,未待進屋就聽見屋內有女子大哭。簷下圍了好幾個丫鬟婆子,院門口也有人探頭。

  「都去做事,在這裡看什麼熱鬧!」秦氏蹙眉。僕婦們一見太太來了,連忙低了頭各自散去。

  賀姨娘匆匆迎出來,一臉凝重:「太太……」

  「怎麼了?」秦氏往屋裡走,一進門就聞見撲鼻的血腥氣味,不禁皺了眉頭。

  如瑾跟在後頭進門,隔著半捲的竹簾看見榻上蜷縮著一個人,身子弓得像是蝦子,不住痛哭,正是侍婢小彭氏。

  董姨娘正在榻邊陪著,見到秦氏和如瑾進來,趕緊瑟縮著退到一旁,小聲叫了一聲「太太」,然後就不言語了。

  賀姨娘上前輕輕碰了碰小彭氏:「太太來了,你感覺如何就跟太太說,讓太太幫你請大夫。」

  小彭氏卻猛然從榻上坐了起來,一張俏麗的面孔上滿是淚痕,蒼白憔悴,眼睛卻瞪得溜圓,直愣愣看向秦氏。

  秦氏不禁皺眉,見小彭氏不說話就去問賀姨娘:「她是怎……」話未說完就看見小彭氏坐著的榻上一片殷紅血跡,有些吃驚,眉頭皺得更深。

  賀姨娘歎口氣:「是……是滑胎了,剛剛清理完。她傷心太過有些神志不清,不讓人近前,也不肯蓋被子,只一味的哭,沒法子才請了太太過來。」

  秦氏看了看榻下散落的棉被,朝小彭氏說道:「你怎麼不懂事,這時候身子最弱,要好好養著才是,雖然是夏日也容易著涼的,快蓋上。」

  賀姨娘也道:「是啊,雖是滑胎,和坐月子也差不多了,體虛傷神,哪經得住你這麼折騰,還一味的哭,這時候最容易傷眼睛。」說著就上前撿起被子,要給小彭氏蓋在身上。

  「不用你們假好心!走開!走開!」小彭氏尖聲叫起來。

  秦氏道:「你亂喊什麼,這裡不是家裡,地方狹窄大家住得近,你這樣叫驚了老太太怎麼辦,她本來這些日子就不好呢。快住了嘴好好躺著,我讓人去請大夫。」

  小彭氏盯著秦氏咬牙切齒:「不要你請的大夫,你請人要來害我麼?害了我的孩兒還不夠,你還想殺了我滅口是不是?侯爺不在跟前,你趕緊把我殺了吧,不然一會讓人知道可不好。」

  「你胡說什麼?」秦氏吃了一驚。

  賀姨娘連忙走到門口朝外看看,果然有些丫鬟婆子在遠處探頭探腦,想必都聽見了小彭氏的話。回身她就呵斥小彭氏:「你瘋了!滿口亂說污蔑太太,你自己丟了孩子怎麼怪起別人來?你的孩子就是侯爺太太的孩子,難道太太不難受麼,說這種話也不誅心。」

  「誅心?呵呵……」小彭氏突然笑起來,「誅心的可不是我!我是沒有名分沒有地位,一個伺候人的婢子罷了,可我的孩子是無辜的,那是侯爺的血脈,你們怎麼下的去手,怎麼會!啊?你們說,說啊!」

  她指著秦氏和賀姨娘連聲質問,董姨娘在一旁似乎受了驚嚇,臉色煞白,蹬蹬蹬跑出了屋子,「我去看看侯爺回來沒,這樣混帳話可不能讓侯爺聽見……」

  董姨娘說著跑出去了,她行動得快,誰也沒來得及阻攔。孫媽媽臉色一變:「快攔住她,她是要去給侯爺報信!」

  秦氏近身丫鬟就要去追,如瑾出聲阻止:「由她去。父親早點回來也好,傷勢沒好全,該早點歇著。」

  孫媽媽一愣,不知如瑾為何說出這樣的話,以為她未曾明白,急忙解釋道:「得先安撫了小彭氏再讓侯爺回來,不然她亂鬧亂說的讓侯爺知道……」

  「父親早晚也會知道,就讓他親耳聽聽。」

  孫媽媽這才醒覺如瑾臉色一直很鎮定,躊躇一下,終於沒叫丫鬟再去。隔著紗窗,如瑾冷冷瞅著董姨娘消失在院門外的背影,低聲道,「她倒是愛湊熱鬧。」

  小彭氏仍舊在那裡尖叫,披頭散髮的蜷縮在榻上,狀似瘋癲,尖尖的手指直直指著秦氏,「是你,就是你,是你早晨那盞六安茶害的,你明知道我事先都會嘗一口冷熱再給侯爺喝,你明知道,所以才下了墮胎的藥在茶裡……」

  孫媽媽忍不住斥責:「你胡說什麼,早膳後的茶連同太太和兩位姨娘在內,還有侯爺,這麼多人都要喝的東西,怎麼會有藥摻在裡頭!」

  小彭氏喊道:「墮胎藥對別人又不會有害,只有我是壞了胎的,她就是沖著我來的!」

  兩人在這裡爭執,突然外頭就響起藍澤的聲音,含著怒氣:「怎麼回事,暖玉說的可是真的?」

  話音未落,藍澤就怒沖沖大步走了進來,因為肩頭有傷姿勢很是僵硬,走得急了似乎也帶動了傷口,進屋時不免皺眉嘶了一聲。董姨娘跟在後頭立刻焦急的說:「侯爺慢點,小心傷著。」

  小彭氏一見藍澤進來,先前狀似癲狂的歇斯底里沒有了,捂著臉轉向一邊,嚶嚶的哭著,肩膀一聳一聳的十分可憐,口中只道:「奴婢對不起侯爺,奴婢沒臉見您了,侯爺請去吧……」

  「暖玉。」藍澤一臉急痛,大步到她跟前,用未受傷的手扳過她的身子,讓她朝向自己,「你別哭,怎麼回事,孩子怎麼就沒了,你說給我聽。」

  小彭氏用袖子擋著臉,只露出一雙飽含淚水的眼睛,哽咽著看向藍澤,秀麗的眉頭皺在一起,一味只是哭。藍澤將她摟在懷裡,臉色沉重。

  這樣作態讓一屋子人臉色尷尬,兩個姨娘還有些許失落。秦氏冷著臉,別開了眼睛。

  藍澤卻突然回過頭來,直瞅著秦氏:「剛才暖玉說什麼墮胎藥,怎麼回事?」

  秦氏氣結,也轉目瞪著藍澤:「妾身毫不知情!侯爺這樣問,難道是信了她的胡言亂語,要懷疑妾身麼?」

  藍澤怒道:「你這是什麼態度!既然你說自己無辜,那就好好解釋,跟我亂吼什麼?」

  秦氏深深吸了一口氣,又氣又傷心,恐怕一開口就要變了聲音,緊緊咬了牙不再說話。藍澤更是生氣,朝向小彭氏:「你說,到底是怎麼回事,那茶裡真有墮胎藥?」

  如瑾搶在小彭氏前頭率先開口:「父親,此時小彭氏身子虛弱,要緊的是請了大夫進來看診調理身子,其他的事先放放再說不遲。」

  藍澤這才注意到如瑾:「你怎麼也在這裡,這種事小孩子摻和什麼……」

  「侯爺,三姑娘說得有理。」賀姨娘上前柔聲勸道,「先不管茶水到底如何,反正太太也在這裡,您要問的話什麼時候都不遲,但彭妹妹的身體卻耽誤不得了,滑胎對女人傷害最大,若是調理不及時,以後再難懷胎都是有的,您要是真疼她就先請了大夫再說別的。」

  藍澤這才忍了火,又一疊連聲的催促丫鬟:「快去請大夫,都杵在這裡幹什麼!」

  賀姨娘朝自己丫鬟使個眼色,那丫鬟忙忙答應著去了,不過片刻就帶了一個大夫等在門外,連藍澤都頗為驚訝:「怎地這樣快?」

  賀姨娘道:「侯爺忘了,這是驛館,平日就有大夫在這裡的。」

  藍澤醒悟,忙道「快傳進來」,一屋子女眷趕緊走到屏風後暫避,丫鬟引了驛館大夫進門。那驛館大夫看起來五十左右,舉止穩重,說話恭謹,藍澤見了很是滿意,等他見了禮就催著他看診。

  大夫卻有些為難地朝上看了看,又低下頭去,口中說道:「請病人平躺或端坐,才好診脈。」

  藍澤這才醒起自己還將小彭氏摟在懷裡,也是頗為尷尬,咳了一聲放開了手,走到一邊太師椅上坐了,任大夫診脈。

  小彭氏也知身子耽誤不得,停了哭泣,老老實實坐著讓大夫看診。大夫低頭診完了左手又診右手,半晌才收了脈枕躬身回稟:「請侯爺知道,貴眷身體底子好,此番雖是滑胎傷損了些,但只要好好調養著一定能很快恢復。小人這裡開一帖方子,每日按時服用便是。」

  藍澤臉色稍緩,點點頭,讓丫鬟封賞了,就要打發大夫下去。小彭氏卻突然道:「侯爺,且讓這位先生等一等。」

  藍澤疑惑,小彭氏欲言又止,朝屏風那邊瞅了一眼,藍澤會意,上前坐到榻上。小彭氏就附耳低聲:「剛才說起的藥物之事,侯爺若是不信,早晨的茶水還剩了一些在車裡,奴婢還沒來得及收拾,現下正好是個證物了,侯爺不妨讓這位大夫瞧瞧。」

  藍澤一愣,繼而點頭應允:「你說得對。」起身便叫了那大夫出外間。

  屏風後眾人走出來,秦氏和兩個姨娘臉色都不太好。屏風是厚紗的,能隱約看見另一邊的情形,適才在後頭她們也都見到了藍澤和小彭氏貼耳私語的場面,各自心有所感。小彭氏不理會眾人,只繼續掩住了臉低聲抽泣。

  賀姨娘率先打破了沉默,數落小彭氏:「你失了孩子傷心,大家都能體諒你的心情,但你污蔑太太卻又是怎麼想的,這些年來你雖然沒有名分,但也不是太太壓著你,原是老太太不喜歡你的身份,太太對你可算不錯,你怎就污起太太來?」

  小彭氏只哭著不理會,也不做解釋,只是一副悲憤委屈的神色。董姨娘在人後低低的開口:「也許是她怪太太送了素荷在侯爺身邊罷。」

  「你胡說!」小彭氏這才出聲,瞅了瞅外間的方向,卻又住了口。

  沒過多久藍澤又走進屋裡來,手中端著一盞翠堤春曉玉白茶壺,臉色陰沉,重重將壺摔在桌上,盯著秦氏不語。

  秦氏看看那壺,正是早晨沏茶用的,心裡明白了幾分,冷冷問道:「侯爺這是何意?」

  「何意?」藍澤擰起眉毛,「這茶是你讓人沏了給大家喝的,說什麼飯後化食,現下在裡頭發現了墮胎的藥物,你作何解釋?」

  秦氏揚起臉:「我作何解釋?侯爺是說我故意害她的胎麼?可我又怎知她懷了身子,侯爺,您苦苦瞞著不讓我知道,現在出了事卻來怪我,我卻不知道天下還有這樣的道理!」

  藍澤一巴掌拍在桌上,將茶壺震得歪斜,裡面殘存的茶水汩汩流出來,滴滴答答落到地上。「我就是怕會如此才沒聲張,誰想到千防萬防還是出了事!」

  小彭氏抽泣著哀聲哭道:「當年師姐的孩子就是莫名沒了,如今我也保不住侯爺的孩子,難道我們就是這樣的命不成……」

  提起大彭氏,藍澤臉色又沉了幾分。秦氏怒到極點:「茶水是我讓人備的,也是我請大家喝的,但藥的事情我一點不知,侯爺要是硬安在我頭上,我無話可說!」

  「你無話可說?」藍澤眉毛一擰又要發作,賀姨娘開口道:「侯爺且息怒,這事太蹊蹺了,還是慢慢查清了再說。容妾身問彭妹妹一句,這茶是晨起在客棧用飯時沏的,大家也都喝了,可怎麼現在還留著不少,難道不該早就倒掉清理了麼?從客棧裡帶出來,一直留到現在,這其中卻不是太太經手的……」

  小彭氏臉色一變:「姨娘是什麼意思,難道是說我故意往裡下藥?難道我為了污蔑太太,連自己的孩子都不要了麼!」

  賀姨娘忙道:「我可沒說這個,我只是說,茶壺離了太太的手時間那樣長,中間被人拿過也未可知,怎就能怪太太。」

  小彭氏道:「原是我看侯爺喜歡這茶才拿了到車上,備著侯爺路上喝的,中間一直就在車裡,從沒經過別人的手。」

  賀姨娘用手沾了沾桌上灑落的茶水,疑惑道:「這裡真會有墮胎藥物?晨起時我也喝了,卻沒覺得有異味,我不信這裡會摻了東西。」

  藍澤怒道:「大夫就在外頭,親自查出了這裡有藥物!」

  「妾身不信,妾身去問問再說。」賀姨娘起身就朝外走,不顧藍澤的呵斥,徑直走到外頭去找那驛館大夫了。

  屋裡眾人面面相覷,藍澤怒火難消,只盯著秦氏。秦氏一臉不屑之色,解釋都懶得解釋,只覺得心灰意冷。旁人不敢亂說話,屋中一時靜了下來,只有小彭氏低低的抽泣。

  外頭卻突然一聲驚叫,是賀姨娘的聲音:「……你說什麼!你說的是真的嗎!胡說……我不信……」

  藍澤被這聲音點起了火,瞪了秦氏:「怎樣?還要嘴硬麼?」

  不料蹬蹬腳步聲響,卻是賀姨娘衝了進來,撲到藍澤腳邊哭叫:「侯爺!侯爺給妾身做主啊……侯爺……妾身不是故意的,妾身不知道……」

  她這樣把一屋子人都驚了一跳,藍澤愕然:「你做什麼,跟你有什麼關係?」

  「妾身不知道這衣服有問題,妾身這麼多年一直穿著,根本不曉得裡頭有什麼……所以那日見彭妹妹沒有換洗衣服才給她穿了幾天,妾身不是故意的,妾身不知道這樣會害了彭妹妹的孩子啊……」

  她沒頭沒腦一番話,除了秦氏如瑾孫媽媽三人臉色各異,其餘人都莫名其妙,藍澤是完全聽不懂的,皺了眉讓人去外頭問是怎麼了。須臾就有丫鬟傳了話進來:「姨娘到大夫跟前沒說兩句話,大夫就說姨娘身上的香氣古怪,姨娘卻說自己未曾用香料,是衣服自帶香氣。後來大夫仔細一聞,說是衣服的香氣裡有極其隱秘的麝香成分,經常穿在身上會致人不孕,若是有孕,穿了就容易滑胎。」

  「什麼!」別人還未說話,董姨娘率先叫了起來,臉色一白,搖搖欲墜,怔怔道,「這……這衣服我也有……侯爺、侯爺,妾身這幾年未曾得孕……」

  賀姨娘也哭:「侯爺,妾身伺候了您好幾年無有所出,原來是這衣服的緣故!妾身不懂事,只以為它異香奇特,就常常穿在身上,誰知……」

  藍澤臉色極是難看,「這、這衣服是哪裡來的?」

  董姨娘顫聲道:「是前幾年府中製備的,我們都有,只是衣料花色不同。」

  許久未曾開言的如瑾說話了:「……原來這些年我未曾再有弟弟妹妹,是這衣服的緣故?母親也有一件的,似是當年叔父在外得的新奇料子,嬸娘說是珍貴,特意做了幾件衣服送來。」

  一句話戳中了藍澤最在意的子嗣之事,臉色不由變了幾變,不知想到了什麼。

  孫媽媽及時道:「奴婢記得當年二太太說是衣料很少,給太太和姨娘們做完就不剩下了,因此連她們東府都沒的穿,先盡著咱們西府,那時候老太太還誇二太太懂事大方來著。」

  藍澤手掌緊緊握著圈椅扶手,愣在那裡半晌不言。小彭氏先前也是發愣,卻突然醒過神來:「侯爺,這……這是兩回事……不管衣服怎樣,今晨的茶水裡的的確確是有墮胎藥的,妾身雖是穿過那衣服幾日,但滑胎卻是今夜……」

  藍澤猛然醒悟,從混亂的思緒中回神,又看住了秦氏。

  秦氏氣得臉色發白,「侯爺,早晨那茶水我也是喝了的!」

  小彭氏淒淒慘慘說道:「墮胎藥對常人關礙不大。」

  如瑾冷冷一彎唇角,從秦氏身後走到了小彭氏榻前,淡淡看著小彭氏,朝藍澤說話:「父親,容女兒問幾句話,母親有沒有做過害人之事也就清楚了。」

  藍澤沒答言,如瑾就當他默許了,直接問道:「你說你將茶水帶上車後,就再也沒有別人經手過?」

  小彭氏被如瑾看得有些發毛,但還是很肯定的點頭,「自然。」

  「那麼要是在茶水中放藥,定是在茶水上車之前了。那之前是早飯的時候,眾目睽睽之下母親自然不好動手,要摻東西,必在茶水端來之前。你說是不是?」

  小彭氏直覺有些不妙,卻又想不明白哪裡有問題,如瑾問得緊,只得點了點頭,又補充道,「茶水是太太親手端來的……」

  如瑾再問:「你喝了這茶水,晚間就開始肚痛。所以你滑胎是因為這茶?」

  「難道不是麼!」

  如瑾笑了:「你緊張什麼。你若覺得是,別人再說什麼也無用。只不過我想說的是,你替父親試探茶水冷熱,只嘗了一小口就導致滑胎,那麼我母親當時喝了整整一盞,卻絲毫無事,你還要說是這茶害了你麼?」

  「墮胎藥不會太過損害常人身體,太太喝了怎比我,她是沒有……」小彭氏猛然停住,看著如瑾的笑臉,腦中轟然一聲,似乎明白了什麼。

  如瑾睨她一眼再不理會,轉過身朝向秦氏:「母親,您還不肯說出來麼?」

  秦氏臉色微微一紅,別開眼睛,卻不肯說話。孫媽媽才道:「侯爺,太太也是有孕在身的。」

  「啊?」董賀兩人異口同聲叫了出來,滿臉不敢相信。賀姨娘反應快連忙收了驚訝之色,說道,「恭喜太太。侯爺,這下太太可是清白的了,她本就懷孕,自己難道還給自己下藥麼?太太喝了整整一碗茶,大家都是看在眼裡的。」

  「不可能!」小彭氏失聲。

  如瑾道:「父親,大夫現就在外面沒走,自可請進來給母親診脈。是非黑白,立時可辨。」

  藍澤猶自沉浸在秦氏懷孕的震驚當中,聽了如瑾的話只是呆愣地點了點頭,如瑾就叫丫鬟去請大夫,又跟著兩個姨娘避到了屏風後。驛館大夫很快看完了診,恭賀道:「侯爺大喜,侯夫人已經有了兩月身孕了。只是夫人身體弱些,需要好好調理著,小的這就下去開固胎的方子。」

  大夫匆匆出去,如瑾從屏風後走出來,將秦氏扶到椅上坐了。藍澤怔怔問秦氏:「……既是如此,你一開始為何不說……」

  秦氏別了頭,臉上怒色仍然未消,淡淡道:「我自然清白,只是想看看侯爺疑我到什麼程度。」

  藍澤臉色尷尬,正室有孕本是天大的喜事,然而經了這一場鬧騰,卻也不知道是該喜還是該愧,心裡羞惱交加,轉頭就盯上了小彭氏:「都是你不知輕重,滿口裡污蔑太太,不分青紅皂白將事情弄得一團亂!」

  「侯爺,奴婢……」小彭氏尚未從秦氏有孕的消息中轉過神,突然受了藍澤的疾言厲色,一時結結巴巴說不出話。

  賀姨娘上前道:「侯爺息怒,太太有孕是大喜事,您該高興才是。如今太太是清白了,那茶水在飯時可是沒有藥物的,彭妹妹之後拿上了車,期間想是發生了什麼,容後再細查吧,如今太太受了驚嚇,先讓太太調理休息為好。」

  秦氏神色冷冷的坐在那裡,藍澤看了只覺尷尬,順水推舟就道:「你且先回去歇歇,讓大夫開了保胎藥喝著。」又招呼如瑾好好送母親回去。

  秦氏沉默著福身一禮,轉身走出了房間。如瑾看看呆愣的小彭氏,又和賀姨娘對視一眼,邁步跟上母親。

  屋中賀姨娘就對小彭氏道:「妹妹別在這裡呆坐了,剛落了胎身子虛弱,你又哭了這半天,身體再好也是受不住的,趕緊過西間去休息吧,讓丫鬟們好生伺候著。」說著就扶小彭氏起來。

  小彭氏突然撲到藍澤腳邊跪下:「侯爺,不管怎樣,奴婢的孩子確實是被人害沒了呀,奴婢……那是侯爺您的骨血,您要替奴婢和那可憐的孩兒做主……」

  藍澤心中思緒凌亂,被連番的變故弄得頭大,此時再見小彭氏的啼哭就覺得煩惱。賀姨娘見他眉頭又擰了起來,連忙招呼丫鬟們將小彭氏連拖帶勸地弄到了西間去。

  屋裡清淨下來,賀姨娘幽幽歎了一口氣:「唉,可憐見的,好好的孩子就這麼沒了,難怪她傷心。墮胎藥的事情也是奇怪,既然不是太太,那又會是誰呢,能神不知鬼不覺的將藥下在侯爺車裡……」

  董姨娘半晌不做聲,此時盯了賀姨娘身上的衣服,低低開口道:「這衣服……真的有……」

  賀姨娘臉色又變了頹然:「也許,她墮胎跟這衣服也有關係罷……那夜客棧盜匪損壞了不少東西,她的行李箱子也沒了,我見她沒衣服替換就借她穿了好幾天,都怪我多事……」

  董姨娘慘然一笑:「我們又怎知道這衣服有問題,還只覺得香氣好聞,經常歡歡喜喜穿著。」

  「好了,不說這些了。今日得知太太喜訊,我們該為侯爺高興才是。」賀姨娘擦了擦眼角,朝藍澤道,「您也累一天了,妾身伺候您過去休息可好?」

  藍澤滿腹心事地讓她拽著回了房間,沉著臉讓她伺候著梳洗更衣,待到鋪好了床躺下,賀姨娘要走時藍澤突然拽住了她,卻又不看她,只拿眼睛直直瞅著床帳子頂部,瞅了半日才悶聲開口:「你的衣服,真是二老爺尋的料子,二太太特意送來的?」

  賀姨娘毫不遲疑答得飛快:「正是,每年每季添新衣府中都有記檔,侯爺回去翻了冊子就知道。」

  藍澤又默默發了一會呆,鬆開了手,「你去吧。」

  賀姨娘行禮告退,輕手輕腳走出了房間。出門來到廊下的時候,簷角燈籠在夜風裡飄著,賀姨娘仰頭看了一會,眼角漸漸滑下水光。她擦擦眼睛,朝著藍泯等人歇息的院落盯了一眼,默不作聲走回了和董姨娘同住的房間。

  如瑾將秦氏送回屋裡,陪著她坐著閒話許久,用家常瑣事吸引她的注意,引著她漸漸消了氣,這才起身告辭。

  黃銅澆製的燭台線條簡單,無有紋飾,和驛館裡其他物件擺設一樣樸素,在燭光下閃著溫和的光。秦氏卻一直盯著它看了許久,直到如瑾告辭才移開了眼睛,看住自己的女兒。

  「你是從什麼時候知道的?」秦氏問。

  如瑾臉色一紅,有些尷尬,笑了笑答道:「是離家沒幾天的時候,您總是臉色不好,我擔心,就私下問了問孫媽媽。」

  孫媽媽在一旁連忙告罪:「奴婢是怕姑娘憂煩,這才告訴她真相的,太太恕罪,除了姑娘奴婢和什麼人都沒說過。」

  秦氏無奈搖搖頭:「罷了,既然已經人盡皆知,我也就不藏著了。」

  如瑾道:「您本就不該藏著,這樣高興的事情合該讓大家都知道才是,如今您好好養著,待來日給我添個弟弟或妹妹作伴。」

  秦氏嗔了她一眼,將她打發出去了。如瑾笑著和母親作別,又叮囑了孫媽媽好生照料,帶著丫鬟自回房間去。

  收拾妥當將要就寢時,有賀姨娘的丫鬟來訪:「姨娘擔心太太和姑娘,打發奴婢過來看看。」

  如瑾笑著問她:「太太那邊你去過了?」

  「去過了,太太已經睡了,奴婢就來看看姑娘。」

  如瑾將她叫進了內室,眼前無人,丫鬟才低聲道:「姨娘讓奴婢告訴姑娘,侯爺親口叮問了衣服是否是東府特意送的,顯見已經起了疑心。姨娘說,姑娘放心,她有機會還會跟侯爺提上一兩句。」

  如瑾點頭:「讓姨娘費心了。」

  丫鬟道:「姑娘別這樣說,若不是姑娘,姨娘現在還蒙在鼓裡呢。姨娘說,如今東府要是攀上了高枝得了意,日後還不知道會行出怎樣的事來,是以一定要盡快將他們拉下來才好,這不是幫姑娘,是幫姨娘自己。」

  如瑾道:「東府心黑,我們本就應該同氣連枝。只是其他人都各懷心思,唯有賀姨娘是明白人。你回去轉告姨娘,日後若有什麼難處只管開口,我們都是一體。」

  丫鬟點頭應了,如瑾又道,「請姨娘幫忙繼續盯著小彭氏,她此番雖是未能成事,難保會生出其他心思,需要時時防備著。」

  丫鬟記下,告辭而去。如瑾上了床安歇,將晚間事情又從頭到尾想了一遍,確定並無遺漏,這才放心。

  碧桃和青蘋陪侍在外間,兩人擠在一張床上,天氣熱睡不著。聽著裡頭如瑾呼吸均勻睡著了,碧桃低聲和青蘋說話。

  「小彭氏今日算是栽到家了,活該,這種心思不正的人就該好好倒霉一回。若不是親眼所見,誰能想到她竟然有這種心思,拿自己肚裡的孩子去害別人。」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2 08:35 PM

087王爺恩賞

  青蘋雖然從始至終都知道首尾,今夜也親眼見了小彭氏的言行,卻仍是不敢相信世上會有這樣的事,直到現在還覺得有些恍惚。聽了碧桃在那裡解恨,許久才道:「她真是拿自己的孩子……雖然月份淺胎兒未成形,但也是條性命,長在自己身上,她怎麼就……」

  碧桃翻個白眼,「你是不知道她。以前在戲班子的時候,她就很能做些歹毒事情。先前有個師姐比她身段功底好,悟性高,大師傅偏心了些,結果沒過多久那師姐就被炭火燙傷了臉,留下好深的疤痕再也上不了台。誰都知道是她幹的,可師傅也沒辦法了,要是懲罰了她,底下越發沒個接班的,最後只得不了了之,連查都沒查。我記得清楚,那年她才十二歲。」

  「那麼小?」青蘋吃了一驚。那樣小的年紀心腸就那麼毒,如今做下這樣的事,也不算稀奇了。

  「可不是。」碧桃道,「後來到了侯府,我們幾個戲班子出身的都互相幫襯著,就只有她一心往上爬,從來不管我們。所以那天賀姨娘一說她有些奇怪,我就覺得她沒安好心,果然姑娘稍微留心就盯出了她。嘁!打得好算盤,自己見了紅還裝沒事,要不是姑娘警醒先布置下,今晚她這一齣,太太可就要倒霉。知道自己保不住孩子了,就順水推舟嫁禍給太太,想得美呢。」

  外頭傳來驛館打更的聲音,偶爾還有快馬得得蹄聲來了又去,是往來傳信的官差,雖然後院裡聽得不甚清晰,但總是不安靜的。青蘋翻個身,越發睡不著。

  碧桃仍在絮絮說著:「說起來,她落胎何嘗不是因了自己心腸歹毒,老天看不過眼的緣故。否則為何同樣是經了盜匪,為何太太往日身子那樣弱,受的驚嚇比她更大,腹中孩子都沒事,她身體好好的卻驚了胎氣見了紅。見紅就見吧,還藏著掖著不讓人知道,要是早些看大夫說不定沒事,她非要暗地裡謀害太太!」

  青蘋歎口氣:「你說,她為何要起這樣的心思……只不過一個侍婢,比你我強不到哪裡去,跟太太差著十萬八千里……害了太太又有她什麼好麼?」

  「她那種人,生來就是算計別人的,害人還要什麼理由。」碧桃對此不以為意。

  青蘋半晌沒做聲。

  「喂,你睡著了?」碧桃碰了碰她。

  「沒有。」青蘋又翻個身,低低說道,「我只是在想,侯門大戶裡頭怎麼會有這樣多的是非。我統共才來了一年不到的時候,前前後後,從姑娘到太太,這中間就有多少事。」

  碧桃扯著髮辮梢把玩,聞言輕輕哼了一聲:「姑娘往日裡不是說過麼,越是富貴人家越能藏得住髒污,反而不如貧寒人家乾淨直白。」

  青蘋默默點了點頭,想起自己以前在家的日子,雖然窮得一連幾日揭不開鍋,但一家人卻親親熱熱,互相盡讓,比起侯府裡各位主子們之間的情分不知深厚多少。就是鄉野四鄰誰和誰有了矛盾,頂多也是糾結大家的親戚互相打上一場架,也有打得頭破血流的時候,但都是明面上能看得見的傷……哪裡像侯府這些人,臉上都是和和氣氣的笑,暗地裡卻不知多毒多狠。她進府著短短不到一年的時間,算是徹底見識過了。

  青蘋突然有些想家。她自己孤身一人在這裡,簽了賣身死契,離那些雖然窮困卻乾淨的日子越來越遠,生是侯府的奴婢,死是侯府的鬼魂,一輩子都不會再有跟親人團聚的日子,她覺得很孤單。而且,也有些害怕。

  「你有想家的時候麼,想過以後要怎樣麼?」她問碧桃。她羨慕碧桃心直口快乾脆俐落的做派,雖然有時莽撞,卻一直又主見。她自己沒主意的時候,就想聽聽碧桃的說法。

  不料碧桃卻道:「我哪裡有家,打從記事起就在戲班子裡了,那個整天讓我幹粗活的戲班子我可不想。以後麼……以後跟著姑娘唄,當下人的想什麼都是白扯,不如不想。」說到這裡,碧桃突然記起如瑾說過要給她找個好歸宿,於是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青蘋頓時醒悟過來,「是啊,當下人要聽主子的,什麼也不用多想。」姑娘去哪裡她就跟到哪裡好了,想那些沒用的作甚。於是,因為小彭氏之事而產生的對於未來朦朧的隱憂,也漸漸散了,閉上眼睛躺著躺著,就慢慢進入了夢鄉。

  月光照進來,夜越來越深,白日的暑熱一點點消退。偶爾經過的快馬與花圃中的蟲鳴交雜著,形成官家驛館獨有的天成之音,越是喧鬧,越是寂靜。塞滿了整個偏院的車馬,或者明亮或者漆黑的一間一間的屋子,外圍重重疊疊的禁軍與地方官兵,這方方正正的驛館籠在夏日潔白的月裡,靜臥如遠方山巒。

  次日晨起,依舊是早早的用膳收拾了,藍府上下跟著王駕朝京城繼續前行。秦氏有孕的消息已經人盡皆知,下人們伺候得更為謹慎殷勤了些,一大早候在秦氏房前賀喜不說,上車前又安置了許多軟墊靠枕在秦氏車上,伺候得十分小心。

  下人們殷勤如此,本該最是高興的藍澤卻被襯托了出來,反而顯得不是很上心,只晨起見面時淡淡和秦氏說了幾句話就各自登車,一直到午間歇息的時候也未曾再有其他關懷。

  如瑾陪著母親坐在車裡,因為藍如琦怕擾著秦氏,跟了董姨娘那邊同坐,車裡再沒有旁人,如瑾就勸解道:「父親想是心中有愧,不知如何面對您罷了,待過些日子事情淡了也就好了,您別往心裡去。」

  秦氏笑了笑:「你放心,他向來如此我也習慣了,不會為他傷心。」

  「母親……」秦氏越是這樣,如瑾越知道她心裡放不下。

  她略微能理解母親的苦處,若是一直冷淡著也就罷了,偏偏母親為了掌權要與父親修好,然而夫妻之間又豈是單純的互相利用的關係,這麼多年過下來,哪裡會一點情意也無?要修好,就要接近,不管真情假意,冷了多年的心也就漸漸捂熱了。

  然而,一樁樁的事下來,剛剛捂熱的心一次次遇冷,忽冷忽熱之間,是心中最苦的時候。如瑾貼在母親身邊,將手放在她尚未顯懷的腹部輕輕捂著,「母親,您有我呢,還有這個孩子,不用為別的人別的事煩惱。」

  秦氏將手蓋住了如瑾的手,微微閉了眼睛,靠在身後鴛鴦絨萬字曲水引枕上。

  如瑾看了母親一眼,嘴唇動了動,終究還是什麼都沒說,也側身靠在了引枕上,陪母親靜靜度過這車中百無聊賴的時光。

  有一句話,自從她得知母親懷孕就一直藏在心裡,卻一直不敢問出來。孫媽媽只說母親身子弱,胎未坐穩時不好聲張,以免萬一不能保住讓人空歡喜一場。她卻想問一問,母親刻意瞞著,是不是也有心灰意冷緣故,不想與父親共同享受這份喜悅。

  然而卻是無論如何不能問的,恐怕一問就要勾起母親更多的感傷,唯今她只有好好勸解著母親寬心,精心照料著讓母親將這一胎平安生下來,不管是弟弟還是妹妹,都是她至親的人。家中事情越多,她越發覺得孤單,眼看著一個個所謂的親人做出各種惡事,彷彿偌大的家中就只剩了母親與她相伴,其餘人都是靠不住的,連父親亦是。若是再添上一個小生命,如瑾想,就是這家中另一份溫暖罷。

  到了傍晚的時候行至另一處驛館,接近京城,驛站漸漸多了起來,聽說接下來的日子都能住在驛館之中,這對於有孕的秦氏來說無疑是好事。大家下了車,早有地方官員前來迎接,照例又是一番見禮參拜。如瑾隨著內眷們遠遠站在後頭,等著前方禮畢方才進入驛館院內。

  藍如璇的步子放得很慢,一直往遠處看著。如瑾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遙遙的,能看見華紫傘蓋下一身玄色衣袍的那個人,氣度天成,隔得遠也似能感受他與生俱來的貴氣。

  「大姐姐,還想過去烹茶?這次想好由頭了麼?」走過藍如璇身邊,如瑾淡淡一笑。

  藍如璇臉色一紅,回頭狠狠盯了如瑾一眼,不甘心地跟著眾人進了院。碧桃在如瑾身後低低嘲笑:「這些天大姑娘著急得很呢,定是以為跟著王駕行路能日日與王爺見面,誰想到一路走過來,人家王爺的車駕隔著咱們老遠,中間還有軍隊擋著,也就上下車的時候能遠遠看上一眼,卻是遠水解不了近渴。」

  如瑾被她逗得撐不住笑:「哪裡來這些刁滑的話,快閉了嘴進去收拾罷。」

  碧桃笑嘻嘻應了,跑進房間裡整理用物去了。如瑾站在廊下看著眾人各自安置妥當,這才走上台階準備回房,卻不料院門那裡叔父藍泯走了進來,臉色不是很好。

  因為驛館地方狹小,兩位王爺又占了大院子,餘下的偏院也就沒那麼多地方分隔男女,藍澤藍泯都是跟著大家一起同居一院。是以藍泯進院並不稀奇,稀奇的是這個時辰。

  若是以往,遇上官員相迎必會備有酒宴,兩個王爺是否出席完全看心情,藍澤卻是場場必到,也是結交官吏維護人緣的法子。這時候,藍泯必會跟著哥哥出席,每場都不落。今晚他卻獨自回來,如瑾訝然之後立刻明白了七八分。

  「叔父怎地未同父親一起,今日回來的甚早。」如瑾迎上去,笑向藍泯打招呼。

  藍泯收了臉上鬱悶之色,乾笑兩聲:「今日有些累,我就早點回來歇著了。」

  如瑾只做不知,笑道:「是麼,那叔父快請進屋歇息去,養好了精神,明日再陪父親飲宴不遲。」

  藍泯「嗯」了一聲匆匆回房,如瑾笑了笑,去藍老太太那邊探望一番,這才回房休息。老太太仍舊有些呆愣,比往日好的地方只是稍微認得人而已,說話仍不俐落,年紀大了,要恢復需要很長時間。

  進屋梳洗更衣,用了外頭送進來的飯食之後,如瑾準備到母親那裡陪坐一會就回來休息,不料一個內宅管事婆子卻抱著一個精巧的紫檀木鏤雕花鳥匣子走了進來,行禮稟道:「三姑娘,長平王爺賞賜了禮物進來,這是姑娘的。」說著將那小匣子放在了堂中黃楊四方小桌上。

  「長平王賞賜?」如瑾莫名其妙。

  好端端的,無故賞賜東西過來做什麼。同行了這麼多日子,除了第一次見面藍如璇到人家車裡烹茶之外,長平王和藍府內眷之間並沒有其它接觸。這突然的賞賜……

  如瑾看看那匣子,十分精巧別致,不是日常所見四四方方的模樣,而是做成了一枕瑤琴形狀,線條流暢,約有半臂長,一端還仿著真琴的模樣做了幾個凸起,彷彿安上弦就能彈奏樂曲似的。

  「什麼名目的賞賜,是闔府皆有麼?」如瑾看了半晌,抬頭問那婆子。

  「說是地方官員獻上的奉禮,王爺隨手就賞了咱們府裡,聽說侯爺與二老爺那邊各是一方湖硯,太太和幾位姑娘都是首飾用物。」

  如瑾點了點頭,打發婆子下去了,坐在桌邊。碧桃湊過來:「好精巧的盒子,單是盒子就值許多錢吧!」

  如瑾伸手打開金製的扳扣,將匣蓋揭了起來。「哇!姑娘,好漂亮!」碧桃瞪圓了眼睛。

  紫檀木的匣子,碧青色的素錦鋪底,匣中靜靜躺著一枚赤金攢花雙股流蘇簪。燭火照耀之下瑩潤光芒流淌,幾枚丹朱色的寶石點綴其上,襯得那簪上花與蝶幾乎要飛起來。如瑾將簪子迎著燭光舉起來,兩道細細的流蘇就輕輕晃動著,反射盈光如碧波流動。

  「真好看,不愧是貢給王爺的東西,那些當官的平日沒少撈錢呢。」碧桃大發感慨,指著簪子道,「姑娘您看,這是十足十的赤金呢,再看這寶石,我都沒在咱們侯府見過,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想必價值連城。花樣也精巧,手工也細致,放在外頭鋪子裡不知道要賣多少錢。」

  如瑾細細看了一會,卻是臉色一沉,甩手將簪子扔進了匣中。

  「姑娘?」碧桃不明所以。

  如瑾坐在椅上沉默半晌,吩咐道,「去打聽藍如璇和四妹那邊得的是什麼,快去!」

  碧桃嚇了一跳,忙忙去了,青蘋在一旁瞅著那簪子盯了一會,「咦」了一聲,遲疑道:「姑娘,您看這簪托的花樣可是……可是一對鴛鴦?」

  如瑾微微蹙眉:「如何不是。」

  重重花蝶疊交出精美的紋樣,花團錦簇之下,簪托卻是一對交頸相偎的鴛鴦,纏綿之態,看了一眼就再也不敢看第二眼。

  送給內眷的東西卻用這樣的花紋,長平王到底是怎麼想的!如瑾不由想起最初兩次見面時他的輕浮隨意,暗暗著惱。

  青蘋臉上微紅,也是明白男子送女子鴛鴦髮簪的意思,知曉了如瑾生怒的原因,想了一想,勸解道:「說不定是無心疏忽,不是官吏貢奉的東西麼,許是王爺未曾好好看過就賞了下來。」

  如瑾思忖一會,歎口氣:「但願如此。」

  不一會碧桃回來了,她和各處小丫鬟混得都熟,打聽事情頗為方便,進來稟道:「大姑娘那裡是一只玉鐲子,四姑娘那裡也是,奴婢詳細問了問顏色花樣,竟是一樣的,想來是一對拆開了賞的。太太那邊是一柄玉如意,東府大少爺也是一方硯台。」

  如瑾眉頭蹙得更深,所以說,就只是她這裡是一枚髮簪?

  碧桃又道:「奴婢特意問過,除了姑娘和太太的東西是用匣子盛著,其他幾人的都是統一用托盤端過去的。」

  這又是何意?如瑾想不明白,隱隱覺得這樣的特殊不是什麼好事。

  「其他人的東西都是什麼花樣?」

  碧桃道:「鐲子沒有花樣,就是聽說玉質很好。幾放硯台是山水人物之類的雕刻,太太的玉如意刻著一座送子觀音。」

  「送子觀音?」如瑾詫異,「這麼說,王爺也知道母親有孕了。」

  「想是聽咱們府裡底下人說的吧,住得這樣近,兩邊下人們也有來往。」

  這種內宅的事情藍澤當然不會特意告訴王爺,想來想去,也只有這一個解釋了。

  可是,母親的觀音如意送得這樣巧,自己的鴛鴦髮簪卻是對方無意疏忽麼?如瑾怎麼想都覺得不安。若說無意,為何只有她們母女與眾不同,還特特用匣子盛了。若說有意,那……鴛鴦花紋的簪托到底是什麼意思?

  如瑾看著那精致的紫檀匣子,半晌不說話。

  青蘋道:「姑娘莫要煩惱,您和太太身份不同別人,是侯爺的至親,賞賜特殊些也是必然。至於那花紋,王爺一個大男人哪裡會注意這種細微處,想是疏忽了,並非有意冒犯您。」

  如瑾沉默不語。無意便罷了,若是有意冒犯,那人向來就是如此不檢點,難道她還能為此找他理論不成,也只有默默忍了。

  「算了,東西好好收起來,王爺的賞賜別弄壞了就是。」坐了半日,如瑾索性不再想了,將匣子丟給侍女收著。他畢竟是她家救命恩人,她於情於理都不能生這種閒氣,就當是對方無意的疏忽罷了。起身進了內室,熄燈安寢。

  第二日早晨一起來,如瑾就看見藍如璇腕上戴了一個瑩翠通透的玉鐲子,是往日不曾見過的。碧桃低聲說:「大概就是這個了,是長平王爺賞的。」

  如瑾只看了一眼就沒再理會,藍如璇卻徑直走了過來搭話,「三妹妹,聽說王爺賞你的是支髮簪?怎麼不戴呢。」她往如瑾頭上打量,只見到如瑾簪了一枚素淡的珠釵,是日常見過的舊物。

  說話間藍如璇故意抬起手臂撫了撫鬢髮,衣袖滑落半邊,露出雪腕上那枚澄透的翠玉鐲子,在晨光輝映下越發通透光潔。

  如瑾淡淡一笑:「大姐姐許多日不曾與我好好說話,今日特意走來,卻是問這個。」

  藍如璇眉頭一挑:「這不是好好說麼?怎麼,三妹妹的簪子不肯戴出來,莫非是質地不好?」

  她特意提到質地,自是對玉鐲的品質十分滿意。如瑾又看一眼那鐲子,的確是盈翠溫潤,碧汪汪的無有雜色,是難得的好玉。如瑾道:「大姐姐怎會有此等想法,王爺賞賜的東西質地不好?姐姐太小看皇家了罷。我不戴出來,只是覺得貴重想好好收存,不忍褻瀆恩賜之物。」

  藍如璇笑容微滯,褻瀆二字聽在耳中只覺扎得慌,偏偏藍如琦從那邊走來,如瑾叫住她笑道:「四妹也未曾戴上王爺的賞賜,不知為何?」

  藍如琦小鹿般的眸子看看兩個姐姐,繼而眼波一轉,低聲道:「是怕胡亂戴著弄壞了,未免對王爺不恭,是以好好珍藏在箱籠中。」

  如瑾頷首而笑,偏頭看住藍如璇。藍如璇紅唇仍然彎著,笑得卻有些勉強了,下巴一抬,「我素日行動有分寸,什麼東西都不會弄壞,好東西自然不用束之高閣。」

  如瑾看一眼藍如琦,又道:「大姐姐可知道四妹也是得了鐲子?」

  「自然知道。只可惜我這鐲子玉質已達極致,不知四妹那枚又是何等模樣?」

  藍如琦怯怯看著她,小聲道:「和姐姐的一樣。」

  藍如璇眼神猛然厲了起來,「……怎會」

  「怎麼不會,鐲子本是一對,哪有一只的道理。」如瑾隨口接話,那邊秦氏收拾妥當出了房門,如瑾便不再理會這邊,迎上前去攙扶了母親。

  藍如璇站在原地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彎起的唇角終於垂了下去,狠狠瞪了一眼藍如琦,轉身走回自己房間。如瑾隱隱聽見她在裡頭呵斥丫鬟,似是嫌丫鬟收拾東西的動作太慢。

  「璇丫頭越發不穩重了。」藍澤從房裡出來,隱約聽到一些,不禁皺眉。

  如瑾沒接話,自讓父親尋思去。他已經起了疑心,昨日遣回藍泯不讓其隨同赴宴,也是生了戒心,接下來若是再起了厭惡之心……如瑾冷冷看了一眼藍如璇的房門,也不知她們還能得意多久。

  片刻之後全家都收拾停當,出了院子登車啟程,整個車隊又浩浩蕩蕩向著京城進發。京中地處偏北,越往前走,反而不如前幾日那樣炎熱了,早晚還有了些微的涼意。於是秦氏坐在車中也舒坦了不少,只要不在正午日頭當空的時候行車,車廂中就不再悶熱的難受。

  這日坐了一會秦氏困倦,倚著引枕迷糊睡去,如瑾也陪在一旁打盹。官道上行人紛紛躲在遠處避讓這支車隊,四周並無嘈雜,清靜得很,只有車輪轆轆碾在塵土路面上的聲音,夾雜著馬蹄聲聲,以及車夫偶爾揚起的鞭響。

  這些聲響越發催人入眠,如瑾靠在枕上,迷迷糊糊睡得正香,耳中卻聽得一聲隱隱的駭叫,驚得她睜開了眼睛。

  「什麼聲音?」秦氏那邊也醒了,茫然發問。

  如瑾這才知道自己不是在做夢,側耳聽了聽,外頭車輪馬蹄依舊,並無有異樣的騷動,只覺納罕。

  「莫不是聽錯了……」秦氏聽了半日也沒發覺什麼,側身又睡了過去。

  如瑾凝神聽了半日,又悄悄掀開車簾一角朝外看了看,確實沒有異常,這才放下心來,靠著車壁默默坐著,散漫地想些事情。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卻又是一聲驚叫,這次聽得真了,是從車後頭傳過來的。秦氏也睜了眼睛,不免皺眉,「是誰在亂叫,哪個不懂事的丫鬟吵鬧,失了體統。」

  如瑾卻不是這樣想,現今已經在路上行了許多天,再不是剛出府時看外面什麼都新鮮的時候,丫鬟們早就不再胡亂玩鬧了,整日窩在車裡大多都在睡覺。何況剛才這兩聲驚叫十分駭人,後半段又似是生生停住的,不像是玩鬧時互相推搡的嬉戲叫喊。

  午間在路邊就地休息的時候,碧桃幾個丫鬟過來這邊伺候,如瑾悄悄問她:「之前可曾聽見有人驚叫?」

  碧桃朝後看了看,點頭道:「聽見了,奴婢們的車跟在大姑娘車後,聽得真切。」

  「是她車裡的?」

  「是。」

  如瑾默默靠了引枕,細細思量。片刻,朝碧桃笑了笑,「你又有事做了。」

  碧桃立刻雙眼放光:「但憑姑娘吩咐!」

  車隊停留一會,眾人用了飯食又休息片刻,正要再次啟程的時候,卻有藍澤身邊的小廝匆匆跑到秦氏車前來,磕個頭稟告:「侯爺吩咐,請幾位姑娘和大少爺去前頭謝恩。」

  「謝恩?謝什麼恩?」秦氏問了一句,卻又立刻想起來,忙問道,「可是去當面謝長平王爺的賞賜?」

  小廝道:「是。侯爺正在王爺跟前說話,請姑娘和少爺快去。」

  秦氏不禁皺眉:「王爺那邊軍士頗多,大少爺還好,可姑娘們怎好過去,侯爺未免太冒失了。」

  小廝面露難色,低頭道:「其實……其實也不是侯爺的意思,只是與王爺說話的時候提起昨日的賞,侯爺說大家很喜歡王爺賞的東西,王爺一時高興,就允許少爺和姑娘們當面去謝賞。」

  如瑾在一旁聽了只覺哭笑不得,這是什麼毛病,難道還是父子相傳了?皇帝恩賜父親千里迢迢上京謝恩,如今這長平王又恩賜她們去謝恩,這對天家父子行事未免……

  小廝有些著急,覷著秦氏神色:「太太?」

  如瑾道:「好了,讓去就去,莫要駁了王爺的面子,讓父親在那邊臉上也不好看。」說著就讓那小廝去後頭叫藍琅等人。小廝看秦氏沒有反對之意,高高興興行個禮去了。

  秦氏拿了風帽給如瑾,「多讓幾個婆子跟著,離那些軍士遠些。」

  如瑾戴了帽子下車,用輕紗將面目都遮了,安慰母親不用擔心,便等著藍琅等人過來。須臾藍琅並藍如璇藍如琦都到了,幾人點了一些隨侍正要往前去,先前報信那小廝又帶了一輛小車並一匹馬過來。

  「王爺說了,從這邊到那邊路途頗遠,顧念幾位小姐腳力有限,特許坐車過去,並大少爺也可以騎馬而行。」

  如瑾朝前看了看,遠處旌旗招招,目測總也有將近一里之遙,若真要走過去還真是辛苦。登車之時卻又覺得別扭,只覺長平王此人頗為怪誕,哪有備了車召人家去謝恩的,這算是怎麼回事。

  如瑾和姐妹坐在車裡,藍琅騎馬在側,十餘名僕婦跟車隨行,片刻後車馬穿過拱衛的軍士們,來到長平王車駕之前。藍澤正在車外站著,微微欠身向裡面說話,一見幾人到了,連忙伸出未受傷的手臂將幾人召過去。

  朗朗笑聲由車上傳來,「不過幾個小東西而已,卻還要當面來謝,倒叫本王深愧所賜之物太輕了。」

  襄國侯藍澤笑道:「王爺賞賜貴重無比,豈有禮輕之說,不讓孩子們當面謝過又怎能對得起王爺眷顧之心?」

  如瑾只聽得哭笑不得,不是長平王本人透露的意思要她們來謝禮麼,卻又說這種場面客套話作甚。跟在兄姐身後走至車前,隔了風帽輕紗朝上望去,只見鎏金瑞獸車駕裡簾帷大開,長平王一身玄袍斜靠於金地青紋引枕之上,輕袍緩帶,支肘含笑。

  隔著紗巾,如瑾卻覺得他那雙深如夜空的眼睛正看向自己,光華熠熠,意味不明。如瑾不由心頭突的一跳,連忙垂首下去,隨著兄長姐妹一起朝上行禮,口稱「多謝王爺厚賞」云云。

  長平王一抬手:「不必多禮,請起。」

  幾人起身站到藍澤身後,長平王的目光在幾人身上逡巡一遭,笑道:「怎麼只有藍大小姐戴了本王的賞?」

  話未說盡,大家卻都明白了。藍如璇面上不由一喜,襝衽為禮,不覺將戴了玉鐲的皓腕又露出幾許,笑盈盈說道:「昨日一見鐲子就歡喜不已,從未見過這樣好的玉,又是王爺特賞,是以要日日戴在身上,才不辜負王爺美意。」

  如瑾聽得眼皮直跳。這話說得太不檢點了,日日戴在身上,豈有如此不顧臉面的。

  側目去看父親,果見父親也微微皺了皺眉頭,如瑾暗道他這下可是當面見著藍如璇是如何荒唐了,往日母親與他說,他只當是母親意有偏頗。

  長平王聽了藍如璇的話,未置可否,依舊含笑倚坐著。藍澤輕輕咳嗽一聲,清了清嗓子開口道:「王爺賞賜貴重,孩子們想是怕弄壞了,不敢隨意帶出來。」說著又佯怒看向幾人,數落道,「你們雖然心思是好的,但前來謝賞,總也應該戴上給王爺看看,知道嗎?」

  藍琅連忙道:「伯父教訓的是,是侄兒幾個疏忽了,但請王爺莫怪罪。」

  長平王揮揮手,「一點小事,本王是那麼沒有度量的人?」

  藍琅賠笑:「自然不是。」

  長平王卻又看住如瑾:「你覺得呢?」

  如瑾一愣,沒想到他點到自己頭上,看來想默默行禮退下是不成了,於是只得開口:「王爺賞賜小女子不敢亂動,已經著下人妥貼放在箱籠裡,適才過來得急未曾捧來,王爺寬宏大量,自然不會怪罪。」

  一番話不討巧也不死板,只是中規中矩的回答,長平王聽了倒也沒說什麼,轉頭又跟藍澤聊起了別的。

  藍如璇卻暗暗橫了如瑾一眼。她恭維奉承未得長平王贊譽,反過來長平王卻單獨點問如瑾,再加上彼此禮物的差異,怎能讓她不吃心。

  如瑾感受到她的敵意,只做不知,靜靜站在那裡。

  長平王與藍澤說話之間,卻淡淡往這邊掃了一眼,沒過多久結束了談話,讓藍澤帶眾人回去了,只說別耽誤了行程。

  於是車隊又浩蕩啟程,逶迤蜿蜒沿著官道朝前行去。

  晚間宿在驛館裡,藍澤白日興致好下車騎了一會馬,似乎是累著了,這夜就未曾出席地方官吏備下的晚宴,早早回到房中歇息。外間飯食備好送了進來,秦氏正要吩咐分送到各房裡去,如瑾攔道:「正好今日父親難得在跟前,我們全家好些日子沒在一起吃晚飯了,不如都擺到堂屋裡去,叫了大家一同用飯豈不是好。」

  秦氏也覺得好,就讓人將飯擺在了正房堂屋裡,須臾擺好,安放好凳椅碗箸,便打發丫鬟去各房請人。藍澤無可無不可,在哪裡吃都是別人服侍他,因此同意了,直往堂屋這邊來,坐在了中間正位。

  藍泯很快也到了。這幾日藍澤似乎冷落了他,他費解之餘卻也想著臨行時妻子的囑咐,想盡辦法要跟藍澤修好,一聽要一起吃飯,豈有不來了,還忙忙地催著自己兒女趕緊過來。於是片刻後藍琅、藍如璇、藍如琦也都到了,如瑾扶了母親坐下,眾人紛紛落座開席。藍老太太自從受驚後不能忍受身邊人多,因此這等場合是絕不出來的,已經著人去給她送了飯。

  藍澤身後是賀姨娘在服侍,其餘人等身後都是貼身丫鬟,幫著傳遞盤碗,布菜添湯。雖是一起吃飯,但藍府自來的規矩,飯時不言,大家也無甚交談,靜靜用飯便是。

  吃到一半的時候,廚房又送了一份熱湯進來,一個小丫鬟用紅木托盤盛了端進來。丫鬟個頭不高,年紀很小,湯碗卻是有些大了,盛滿了湯也沉得很,她端著的時候就有些歪歪斜斜的不妥當。

  近了跟前,她端著托盤挨個走到眾人身後,各位貼身服侍的丫鬟就拿了湯匙去湯碗裡舀了盛在小碗中,給主子擺在面前。半圈下來到了藍如璇這裡,服侍的是品露,拿過湯匙剛舀了一勺還未曾倒淨,那端湯碗的小丫鬟卻撐不住了,手臂一鬆,托盤傾翻,整碗的熱湯嘩啦一下子全都潑灑在品露身上,燙得她「啊」的一聲尖叫起來。

  匡啷幾聲響,托盤連帶著湯碗,還有品露手中的小碗小勺全都摔在地上。小丫鬟驚得臉都白了,撲通一下跪在地上就是磕頭告罪,品露卻被滾燙的湯水燙得發抖,雖是賠罪跪下了,卻疼得嘶嘶直吸氣,忍不住連連用手去拽衣袖衣襟,好讓衣服上的熱湯離皮膚遠些。

  小丫鬟哭著請求主子寬恕:「……奴婢不是有意的,奴婢知道錯了,求侯爺太太饒了奴婢吧!」然後突然看到一旁跪著的品露,小丫鬟嘴一扁又哭出來,「品露姐姐你千萬別怪我,我真不是故意的,你……你沒燙壞吧……」

  說著,小丫鬟戰戰兢兢一伸手,一下子掀開了品露的袖子。

  「哎!你幹什麼!」品露嚇得一驚,慌忙將掀開半邊的袖子往下蓋,小丫鬟卻張大了嘴,當場呆愣在那裡。

  「品露姐……你、你胳膊上……」

  這樣鬧騰,桌上吃飯的眾人早都皺眉看了過來,藍澤正要開口呵斥兩個丫鬟,卻冷不防看見了品露裸在外面未來得及遮掩的手臂。

  「……什麼東西!」藍澤驚了一跳,連灑湯的事情都忘了。

  品露連羞帶惱的將袖子放下來遮住了胳膊,慌亂之中不忘抬頭覷了一眼藍如璇。藍如璇臉色已經鐵青,瞪著她罵道:「還不快出去,笨手笨腳的在這裡擾了大家用飯。」

  「是!」品露趴下磕個頭,慌慌張張就要往出走。

  「等等。」

  如瑾緩緩從椅上站起身來,門口侍立的丫鬟立刻攔住了品露。品露急切不得出,無奈又回頭去看藍如璇。

  藍如璇皺眉:「三妹妹,她是我的丫頭,回去我自會管教,就不勞煩三妹妹了。」

  如瑾只看著品露,看著她極力遮掩的手臂,曼聲道:「這不是管教不管教的事情了,品露,你手臂上是什麼,老實說出來,不然府裡可容不下你。」

  品露身子一抖,後退幾步貼住了牆,十分害怕。

  藍如璇怒而起身:「三妹妹請慎言,我的丫鬟我自會料理,你這般咄咄逼人做什麼?」

  「大姐姐錯了,我並非逼她,也不是與姐姐你過不去。」如瑾掃視桌上眾人,鄭重說道,「她手臂上瘢痕點點,像是什麼極為怪異的病症,若是不解釋清楚,少不得請個大夫進來看看了。否則要是什麼怪病染給了別人,我們全家上下可怎麼辦?」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2 08:35 PM

088腹痛怪病

  一句話說的其他人也都害怕起來,方才品露手臂上的模樣眾人也都是看見了,血紅色的點子密密麻麻布滿半條手臂,看起來還有些腫。剛那小丫鬟只是不小心撩起了她半截衣袖,看那樣子,若是再往起撩,上臂處應該也是有的。

  兩個距離品露比較近的丫鬟不由朝旁邊退了退,看向她的目光都帶著害怕和厭惡。品露撲通一下連忙跪倒在地,朝著如瑾拼命磕頭:「不是病症!三姑娘,奴婢不是得了病,是……是胎記,對對,就是小時候就有的胎記……」

  如瑾輕輕一笑,碧桃上前道:「你也太能編瞎話了,什麼小時候的胎記,以前怎麼沒聽你說過,再說誰家胎記長成這樣?何況,下人們能進府伺候的,事先都是經由大夫和管事們查看過的,身上沒有病症和怪異東西才能近主子的身,若是你從小就有的胎記,這樣可怖嚇人的怪樣子,進府時早被管事嬤嬤趕出去了,還能讓你在大姑娘跟前伺候這麼久?」

  如瑾揚臉朝門口伺候的婆子吩咐:「去找驛館大夫來。」

  婆子應聲而去,這邊品露嚇壞了,連連告饒:「三姑娘!奴婢真的沒病,求您開恩!」如瑾不理她,只看著藍如璇,品露又朝藍如璇求告,「姑娘救救奴婢……」

  藍如璇臉色變了幾變,狠狠瞪了品露一眼:「哭叫什麼,還嫌不夠亂!」

  品露嚇得噤聲不敢叫了,含著眼淚縮在門邊跪著。藍如璇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朝座上幾位長輩告罪:「是我太疏忽了,最近沒注意這丫頭。但想來她也不是得了什麼染人的怪病,不然她日日在我身邊伺候,我早就被染上了,還請伯父伯母和父親不要擔心。」

  藍泯也被品露手臂上的瘢痕嚇得不輕,此時聽到女兒這樣說才反應過來,連忙也跟著道:「璇兒說得有理,大哥大嫂放寬心,且等大夫來了一切就能明了。」

  藍如璇道:「一家子吃飯,何必為了一個婢子擾了興致,我這就帶她下去,等大夫來了過去我那邊給她看診就是了,若真是不妥當的病症,從今日起就讓她離了我,再不出現在大家面前。」

  藍泯連連點頭:「正是,你快帶了這丫頭走開,別讓她耽誤主子們吃飯。大哥大嫂,咱們別理了,安心用飯便是。」

  藍澤正為剛才那一眼感到渾身不舒服,不想再看見品露,聞言立刻應了:「快將她帶下去,沒的在這裡攪亂興致。」

  藍如璇臉色一鬆,立刻走到品露跟前斥她:「還不快起來跟我走,杵在這裡繼續惹大家生氣麼?」

  品露忙忙爬起來,跟在藍如璇身後就要出去。

  如瑾面色沉靜站在原地,並不阻攔,任由她們主僕二人離去。碧桃低了頭抿著嘴,低聲數著「一、二……」

  才數到三,藍如璇一隻腳剛剛邁過門檻,先頭出去那婆子領著大夫到了,還沒進屋就朝裡喊著回稟:「侯爺,驛館大夫來了。」

  大夫跟著婆子走到廊下立住腳步,低頭躬身站著,卻將要出門的藍如璇擋在門口。

  「大姐姐,還不快進來暫避?」如瑾輕輕一笑,又去呵斥那婆子,「怎地不先通稟一聲就將大夫帶進來,滿院子女眷,你怎麼當的差。」

  婆子連忙跪在門口告罪:「是奴婢疏忽了,光想著趕緊讓品露姑娘看診,怕她衝撞主子們,奴婢該死……」

  「好了,也是你一片忠心,起來吧。」如瑾叫她起身,朝藍如璇道,「既然大夫來了,姐姐也不必下去了,回來大家好好吃飯。讓大夫就在廊下給品露看看,得了結果也好及時知會,好讓大家放心。」

  藍如璇就要說話,如瑾朝藍澤道:「父親,您看可好?」

  「那就這樣。」藍澤不想再多理會此事,身後賀姨娘連忙添了幾樣菜到他碗裡,於是藍澤重新舉箸,繼續用飯。

  於是藍泯趕緊呵斥女兒:「還不快回來坐下陪長輩用飯,為一個婢子鬧成這樣。我看就算她沒病也不用再伺候你了,趕緊配個小廝送出內院去。」

  藍如璇臉色變幻,一時想不出用什麼理由搪塞,繼續站在門口顯得太突兀了,只得慢慢挪回來。那邊婆子已經拉了品露到廊下去,避開門口以免主子們看見心煩,就地讓大夫給品露看起診來。

  藍如璇心神不屬回到桌前坐下,另有丫鬟替代了品露給她布菜添湯,然而她雖然吃著,但眼睛卻總是朝門外品露那邊瞟,只是被門窗阻隔著也看不見,未免更顯得坐立不安。

  如瑾看在眼裡,也不說話,默默坐著用飯。須臾飯畢,丫鬟們捧了漱盅巾帕伺候,又將桌上碗碟盡數撤了下去,藍澤開口說了第一句話,這才算是結束食不能言的狀態。

  於是就有先前那婆子進來回稟:「回主子們,大夫已經走了,品露姑娘的病症查出來了。」

  藍澤忙問:「到底是什麼?」

  如瑾餘光一掃,看見藍如璇緊緊捏了帕子,人雖是端端正正的做著,但髮上金釵的流蘇卻是亂晃不停。

  婆子飛快覷了藍如璇一眼,低了頭如實回稟:「大夫說,那些瘢痕是針眼。」

  「針眼?」藍澤尚未反應過來,擰眉想了一想,「那是什麼病?」

  其餘人倒是都比他強些,已經明白過來,秦氏臉色難看至極,解釋道:「侯爺,那不是病,那是被針扎的。」

  「嘶——」藍澤大為吃驚,終於琢磨過來,忍不住連連喝問,「怎麼回事!誰扎的!叫那婢子進來說話!」

  婆子將品露帶了進來,品露撲通一下就跪倒在地,瑟瑟著身子不敢開口。

  藍澤已是大怒,瞪著她道:「你照實說,你胳膊上針眼到底是怎麼回事,說出來本侯給你做主!我們藍家世代書香,以德治下,從來沒出過這樣苛責奴僕的事情,真是荒謬至極!你只管說,不管是哪個管事懲治你,本侯都攆了她去!」

  品露眼淚流了滿臉,吞吞吐吐不能成言,忍不住去看藍如璇臉色。

  眾目睽睽之下她這一眼自是沒逃過眾人眼睛,藍澤側目就去看藍如璇,藍如璇立時喝道:「伯父給你做主,你還有什麼不能說的?你是我的丫頭,出了這樣的事卻不告訴我,難道是懲治你的人來頭甚大,將你嚇怕了?今日伯父在這裡,你只管照實回稟,就算是內宅裡最大的管事嬤嬤也大不過伯父去。」

  品露愣了一瞬,繼而目光閃爍,似乎是在盤算什麼。如瑾臉色一沉,到了這般境地,藍如璇竟然還想嫁禍於人,真是好快的機變。

  方要開口,卻聽那邊坐在最下首的藍如琦怯怯出聲:「真嚇人,竟然下這麼狠的手,將胳膊都扎腫了……品露日日在大姐姐身邊,姐姐竟也沒發現她身上的傷?」

  藍如璇眉毛一立:「她傷在袖子裡掩著,我難道會去掀奴才的衣服麼。」

  「可看她這樣子,不應該只是傷在手臂一處罷,要麼叫個嬤嬤帶她下去驗驗,看還有哪裡有傷。」

  如瑾垂眸。藍如琦果然靈透,這麼一會的工夫已然看出了眉目。

  品露跪在那裡,聽了藍如琦的話身子就是一抖,不由自主又去看藍如璇。藍如璇瞪她:「總看著我做什麼,現在是伯父給你做主,有什麼話自跟伯父去稟。你要知道,此時干係不小,只要你開口,恐怕就要牽連某位管事嬤嬤,你一定要小心回話。」

  品露遲疑,似是十分害怕,卻又眼珠子轉來轉去不知在琢磨什麼。如瑾側目看一眼藍如璇,抬手扶了扶髮間珠釵,也跟著開了口:

  「品露,大姐姐說的沒錯,你要小心回話。雖然你主子是大姐姐,但今日有侯爺給你做主,你也不必有什麼顧忌,更不用怕事後會有人報復你的家人,侯爺既然開口,自會保你一家平安,堂堂襄國侯爺豈會連幾個奴才都保不住?因此,該怎麼說話你自己想清楚。」

  品露剛剛想好的念頭就被這一番話堵了回去,看看藍澤,再看看藍如璇,目光閃爍,拿不定主意。如瑾慢條斯理又道:「你只管說,咱們大家也想聽聽,到底是哪個內宅管事那麼大本事,竟能把手伸到姑娘房裡,拿大姐姐的貼身侍婢作筏子。」

  碧桃在一邊接口:「要是傷在手臂還好,奴婢們跟內宅嬤嬤們也常見面,哪位嬤嬤偶爾趁人不備下手也是有的,但若身上其他地方還有傷,恐怕就不是嬤嬤能做到的了。隨便掀開袖子扎人跟脫了衣服扎人可不一樣,得有隱秘地方才能下手。我們近身婢子整日跟在姑娘們身邊,哪個管事會有這樣大的本事將人帶走行事?」

  「主子說話哪有你插嘴的地方。」如瑾輕輕斥了一聲,卻眼見著父親藍澤臉上出現若有所思的神情。

  藍如璇臉色一變,急急朝品露道:「你怎麼半日不言聲,難道不是管事嬤嬤們動的手麼?難道是……」她目光一閃,逼問道,「難道是你有什麼隱疾痛苦異常,所以……」

  品露愣怔半日,似乎終於抓住了救命稻草,聽完此話連忙朝藍澤磕頭:「侯爺,是奴婢自己扎的,是奴婢自己!奴婢近來常常腹痛難忍,又不能聲張,怕主子們以為奴婢有惡疾遣奴婢出去,所以奴婢忍耐不住時就拿針扎自己緩解腹痛……」

  好一對患難與共的主僕!

  如瑾心下驚異不已,萬沒想到此二人竟然當眾串出這樣的供來。這樣荒唐的解釋真是蹩腳至極,也虧藍如璇想得出來,更難得是品露竟就這樣認了。

  身側碧桃張口欲言,如瑾向上看看父親神色,微微搖頭止住了她。

  該說的都已說了,該讓人看見的也都看見了,她們拿得出荒唐的解釋,信不信卻是由別人,大家心裡都有個眉目,自己這邊逼得太緊,反而落於刻意,讓父親生出旁的疑心來。

  秦氏欲待要說話,一眼看見如瑾阻止碧桃,稍微思量也明白了一些,於是閉口不言。那邊藍如琦默默打量著兩個姐姐,特意看了藍如璇一會,抿了唇也不說話。

  二老爺藍泯的神情早已由愕然轉了焦急,想是猜出了事情大概,不住拿眼往哥哥藍澤那邊瞟,生怕藍澤為此生氣,正想著拿什麼話來圓場,他身邊大少爺藍琅卻愣愣的開了口,盯著品露難以置信:「你、你竟然把自己扎成那樣……胳膊都扎腫了,那你的腹痛該是有多嚴重啊……」

  如瑾就聽見身側碧桃嗆了一下,偏頭看去,見這丫頭緊緊板著臉,皺緊眉頭一臉嚴肅,便知道方才是她差點沒忍住笑,此時正在那裡裝相。嗔怪的看了她一眼,如瑾繼續端坐。

  藍泯已經開始罵兒子藍琅:「自然是痛得相當厲害才會如此,你什麼都不懂別亂說話!」又朝品露道,「你這腹痛多久了,可看過大夫沒有?」

  品露吶吶而言:「……有些日子了,奴婢怕、怕被主子趕走,不敢聲張,一直沒看大夫。」

  四姑娘藍如琦突然說道:「今日在路上,恍惚聽見大姐姐車裡有人慘呼幾聲,想必就是品露你在發病了?」

  品露臉色一白,似是想到了什麼可怕的事情,連忙點頭:「正是……是奴婢突然腹痛。」

  藍如璇疑惑道:「什麼時候的事?我在車上大多時候都睡著,卻是沒聽到。」

  藍琅在那裡回想一瞬,接口說:「……好像是上午,我似乎也聽到一兩聲。」藍泯狠狠盯了兒子一眼,將他嚇得一縮脖子不敢再言。

  襄國侯藍澤眉頭緊鎖,轉目看向先前請大夫的婆子:「方才驛館先生不是給她看過,除了針傷,還說她有其他病症沒有?」

  婆子忙道:「大夫給品露姑娘診過脈,說姑娘身體無恙,只是外傷,大夫下去配置外敷藥去了。」

  藍澤臉色沉了下去,品露連忙哭道:「奴婢真的腹痛難忍,想必是驛館大夫看的匆忙沒診出來。」

  「一個沒診出來,那就多看幾個,路上不方便,等到了京城有的是大夫,就一一請來給你看,倒要看看你為何腹痛!」藍澤語氣十分不好。

  藍如璇起身賠笑:「不過一個婢子,既然有怪病就攆了她出去便好,哪裡需要勞動伯父給她請大夫,她面子也未免太大了些。伯父且寬心,侄女這就帶她回去,再不讓她到跟前伺候,等去了京城安頓下來,盡快將她遣出去完事。」

  藍泯也道:「璇兒說的是,大哥何必為一個奴才動氣,鬧了這大半日,傳出去叫人笑話。大哥想是也累了,不如早點回去歇著。」

  藍澤沉著臉不語,如瑾起身勸道:「父親且請去歇著罷,明日還要趕路呢,您傷勢未曾好全,不要動肝火才是。」

  賀姨娘便上前輕輕扶住藍澤,軟語勸慰:「侯爺,妾身送您回房?」

  藍澤掃視屋中眾人,默了一瞬,重重哼一聲,帶著賀姨娘走了。藍如璇頓時鬆了一口氣,忙忙招呼品露:「丟人的婢子,還不跟我下去!」

  藍泯朝秦氏拱手:「嫂子且歇著,我這就帶孩子們離開,不擾您了。」

  秦氏道:「二弟慢走。」

  藍泯帶了藍琅藍如璇快步出屋離去,屋裡一時只剩下秦氏這房的人。先前打翻托盤的小丫鬟還瑟瑟跪在角落裡,如瑾揮手叫她起來:「去吧,沒你的事了。」

  小丫鬟磕頭說了一聲「謝姑娘開恩」,站起身飛快退了出去。丫鬟們端茶上來,藍如琦坐著抿了幾口,抬起眼睛低聲說道:「母親、三姐姐,品露她真是自己扎自己麼,那傷口太過嚇人,自己怎會下這樣的手。」

  如瑾只道:「所以大哥說得對,她該是腹痛難忍至極。」

  藍如琦眼睛眨了眨,沒再說話,陪坐一會就告辭離去。如瑾這才扶著母親進了內室,落座遣退了其他人,秦氏問道:「今日的事又是你安排的?」

  如瑾抿嘴:「母親看出來了。」

  秦氏歎口氣:「你又不同我說。」

  「母親,您現在可是雙身子,留著點精力照顧小傢伙吧,在這些雞毛蒜皮上費什麼心思。」如瑾笑著給秦氏揉肩膀,「您只管好好養著,瑣事有我呢。」

  秦氏無法,只得由女兒做主,卻又不由想起品露手臂上斑斑點點的紅痕,皺眉歎道:「也真是下的去手,好好的丫頭給扎成那樣,讓她娘老子看見了,得有多心疼。」

  如瑾道:「您說的沒錯,她娘夜夜在家裡哭呢,偏生品露怕極了主子,不讓聲張。」

  孫媽媽端著一盞紅棗羹進來,放到秦氏跟前晾著,接口說道:「看方才大姑娘那樣子,換了誰,誰也不敢聲張,還得幫著她圓謊,不然回去還不得被她揭層皮下來。這種陰私事,侯爺哪裡知道厲害,再怎麼做主也是不頂用的。」

  又道,「幸好咱們姑娘警醒,當場逼回了她們的算盤,不然品露滿口亂咬起來,不知又要牽連哪位管事媽媽,侯爺盛怒之下,誰被咬誰倒霉。」

  秦氏用銀匙慢慢攪著那羹湯,才吃過飯也用不下去,只一點點攪動晾著,歎道:「品露也是可憐了,挨了這樣的苦不但沒處訴,還得自己認下來。」

  「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品露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孫媽媽道,「她平日幫著那邊可沒少做壞事,二太太跟前是林媽媽,大姑娘跟前就是她了,現今這個報應也是罪有應得。這回她肯定丟了差事了,大姑娘那樣狠毒的人,以後哪裡還會體恤照顧她,周大林現成的例子放著呢,她要是不丟了命就是好的。」

  秦氏點頭:「倒也是,她沒少摻和著害咱們。」

  如瑾親自替母親解了髮髻,用梳子輕輕給她通頭,勸道:「母親別為這些費神了,坐一會消了食就早點歇著,好好養身體要緊,理她們作甚。」

  孫媽媽也道:「這次看侯爺的樣子,心裡沒有不起疑的,哪會相信品露的鬼話。以後想是徹底對東頭淡了,太太正該高枕無憂養胎才是。」

  秦氏笑了笑:「行了,不用你們勸了,我都明白。」

  如瑾放下梳子,換了齒密的牛骨桐花篦子,替母親將頭髮裡裡外外篦順,挽成鬆鬆的垂髻。「母親明白就好,咱們安安穩穩過日子,什麼都不用愁煩憂心。」

  她蹲下身子,將頭輕輕靠在秦氏肚腹之上,低聲問:「小傢伙,你說是不是?」

  秦氏嗔著將她推開,有些窘:「快回去收拾你自己去,別在我這裡鬧了。」

  如瑾笑著起身,和母親作禮而別,帶人回了自己房間。碧桃等人伺候著她梳洗更衣,主僕幾人閒話一會也就到了就寢的時辰,丫鬟們熄滅了燭火,輕輕退出外間去了。

  如瑾獨自躺在床上,紗帳只垂了半幅,窗子開著兩扇,能看見外頭月色下蔥蘢的樹影。驛館裡一切都按規制來,後院花圃也只是小小的一方,種些耐活的花卉圖個鮮亮,香氣不濃,屋中聞不見花香。所植的樹木也多以松柏為主,且都不甚高大,映在紗窗上的影子線條直硬,如瑾卻也看得津津有味。心情好的時候,看什麼都是歡喜的。

  母親的胎已經漸漸穩固了,連日車馬勞頓也沒有受到什麼影響,如瑾打心眼裡高興。自從重生以來,發生了這麼多的事情,眼看著不少人不少事漸漸偏離的原來路徑,安心躲過陷阱之餘,她其實是擔憂多於欣喜的,概因兩個最無辜的人被牽扯進來──佟秋雁和凌慎之,讓她對於未來有了朦朧的畏懼,生怕再牽連到別人。

  然而母親腹中的小生命一天天成長著,讓如瑾又漸漸拾起了面對未知的勇氣,讓她知道,未來還是可以期盼的。

  沒有人會知道,前世秦氏的這一胎其實在月餘之後就失掉了,就像現今的小彭氏一樣。那時候,雖然父親從京城歸家的時候晚些,但母親也是在父親到家後沒多久有了身孕,只是,很快失去了。

  如瑾記得清楚,當時董姨娘曾摻雜其中暗暗推波助瀾,也像現今她摻和小彭氏的事情一樣,站在角落裡,冷不丁就說出一兩句讓人多心的話。只是如今世易時移,她摻和的習慣依舊,可惜被她摻和的人,卻不在是母親了。父母之間雖是仍有嫌隙,但終究不像以前那樣,隨便被人挑撥一兩句就能冷戰許多天,像董姨娘這樣的人再也不會明裡影響父母之間的關係。

  如瑾想著前世,越發對現今的境況感到欣喜。事情在漸漸變好,雖然仍有許多阻礙和隱患,但母女兩人的路卻是越走越平坦了。只要一直走下去,如瑾想,未來的日子只會更好罷。

  她閉上眼睛,很快就睡著了。

  然而另一個房間裡的藍澤卻是久久不能入睡,屋中燈火熄了好久之後,他還瞪著眼睛看頭頂承塵。

  賀姨娘今夜留在了他身邊,陪侍在側,知道他不曾睡著,默默的躺了一會,輕輕問道:「侯爺怎麼還不睡,明日還要趕路呢,您得早些休息才好。」

  藍澤不言聲,賀姨娘又道:「您可是為方才的事情生氣?依妾身看您不必操心了,她懲治自己屋裡的丫鬟,您做伯父的也不好開口教訓,畢竟不是自家孩兒,且由她去罷。」

  藍澤這才有了反應,「怎麼,你也覺得是璇丫頭做的?」

  「侯爺,誰也不是傻子,怎會看不出來,只是顧著大家顏面不說破罷了。她們主僕對了說辭,誰還真和她們較真去。」

  藍澤就又沉默,半晌歎了一口氣:「璇丫頭往日看著好好的,穩重懂事之處比我這幾個孩子都強,誰曾想……是這樣的性子。」

  賀姨娘聲音有些哽咽,也是歎氣道:「何止是她,東府二太太往日裡不也是和氣親熱的人,要不是驛館大夫偶然發現了端倪,誰會知道那衣服的玄機。」說著說著,情不自禁垂了淚,吸著鼻子默默哭泣,「妾身跟了侯爺這麼久,心心念念地想給侯爺添個一兒半女的,原來全都是癡心妄想……聽說,用久了麝香,以後懷孕也是難了,妾身真是……您說她們怎就有這樣的黑心呢!這不是害您斷……」

  話說到這裡賀姨娘止住了口,藍澤哪有不知道後半句的,不由的心裡煩亂,習慣性擰起了眉頭。

  「他們許是不知道罷。」藍澤嘴裡這樣說著,可語氣中深深的不確定,誰都能聽出他心中的懷疑。

  賀姨娘泣道:「妾身聽底下婆子們說過,那料子是好,但原本是沒有香氣的,是二太太特意送去鋪子裡染了香。」

  藍澤一驚:「哪個婆子說的,真有其事?」

  賀姨娘道:「也記不清是誰說的了,只是早年恍惚聽過一兩句,侯爺您要是想知道實情,著人回青州綢緞鋪子裡打聽就是,就是給咱家針線房供應布料的胡家鋪子接的活。」

  藍澤猛然從床上坐了起來,牽動肩上傷口,忍不住叫了一聲。賀姨娘連忙起身,輕手輕腳將他按下去:「侯爺您別著急,此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日後慢慢查就是,現下快睡覺養精神罷。」

  藍澤撫著傷處側身躺下,卻還哪裡睡的著,一整夜都在那裡胡思亂想著,直到天快亮了才迷迷糊糊睡了一小會,很快又到了啟程的時辰,不敢耽擱忙忙起了床,精神十分差。

  如瑾登車前見到父親臉色灰暗,眼中還有血絲,知他為東府憂煩難安,不免有些心疼。倒是秦氏想得開,路上安慰女兒道:「早點讓他明白才好,長痛不如短痛,不然這一日一日的,東府總出些麼蛾子,我們總防著也不是法子。」

  這日啟程前,藍澤就派出了幾個僕役策馬回青州,說是往家裡報平安,但如瑾看到賀姨娘微笑地與她對視時,也就明白了大概,於是心中又放鬆不少。日子真的在一點點變好了,不是麼。

  車隊又行了幾日,到了這日傍晚的時候,遠遠的就看見了京城高高的城牆。兩位王爺吩咐下來,就地休整一晚,明晨啟程再走上一兩個時辰就可進城。於是這一夜,大家全都歇息在京城外一處驛館之中。

  城牆根下的驛館與外面又是不同,地方寬敞了許多,一應用物吃食也都更為精致,連日來倍受車馬勞頓之苦,中間又遭了那樣的血腥事,眼看京城就要到了,藍府上下連主子帶僕役都是歡喜,高高興興進了驛館安頓下來。

  如瑾陪著母親用飯歇息畢,正坐在屋中閒話,丫鬟進來通稟說是小彭氏求見。秦氏皺眉:「她來做什麼。」

  如瑾安撫母親坐好,獨自站起來:「我去看看。」

  丫鬟打起落地竹簾,如瑾走到外間堂屋,看見小彭氏一身素衣正在簷下站著。燈籠暈黃的光照在她身上,乍看上去也有幾分可憐之意。

  「叫她進來。」如瑾在堂中圈椅上落座,神色淡淡看著小彭氏低頭進屋。

  「三姑娘萬福。」小彭氏一進來就給如瑾請安,恭恭敬敬的。

  如瑾不想跟她多說什麼,只道:「有事就說,無事請走。」

  身後碧桃言語直白,直接就說:「暖玉姐姐要是只為請安的話,如今安也請了,不如快些走。在我們這裡待久了,萬一再出什麼事,我們可擔不起干係。現如今太太和姑娘十分怕你,我們底下人更不敢走近你身邊半步,唯恐被你賴上。」

  小彭氏臉色紅了又白,很是難堪。如瑾抬手止住碧桃,緩聲道:「婢子不懂事,說些不知輕重的話,你不要往心裡去。」

  小彭氏咬了咬唇,低頭道:「奴婢不敢。」

  「那麼有事就說罷,快著些,我還有事。」如瑾作勢起身,小彭氏連忙道:「姑娘且慢!姑娘……煩請跟太太通傳一聲,奴婢是來賠罪的。」

  「賠罪?」

  小彭氏用力點頭:「奴婢先前一時慌亂錯疑了太太,如今醒悟過來悔愧不已,奴婢想跟太太當面賠罪,求太太寬恕。」

  如瑾站起來,笑了一笑:「就為這個?那麼你且去吧,你的話我自會帶給母親聽。」

  「求姑娘讓奴婢進去見一見太太……」小彭氏眼裡含淚,滿是愧疚,「奴婢真是對不起太太,只想跟太太當面說一說。」

  如瑾依舊笑著,言辭卻是不客氣:「母親是堂堂侯夫人,你又是什麼東西,你想見就能見?讓你站在這裡說話已經是給足了面子,你最好不要得寸進尺。」

  「……」小彭氏愣住,未想到如瑾這樣不留情面,滿屋裡還有好幾個丫鬟伺候著,都拿眼看她,頓時讓她紅透了臉。

  如瑾再也不看她一眼,徑自扶了丫鬟的手走進內間。屋舍狹窄,秦氏在裡頭聽得分明,朝女兒點了點頭,十分滿意她這樣的處置。

  如瑾坐在母親身邊重新捧了茶碗,笑道:「咱們不理她。」

  秦氏最近閒來無事,正在給未出世的孩子做小衣服,如今正擺弄著一件玫瑰紫的錦襖,放在桌上拿著繡線比對顏色,要在領口上繡幾顆翠葉櫻桃。母女倆就挑了幾種綠色的絲線在燈下看,商量哪一種顏色配上去更好。

  外間丫鬟們勸著小彭氏離開,細細碎碎的低語著,半晌過去,還在那裡說。如瑾不免微微蹙眉,碧桃於是走出去開口道:「暖玉姐姐還不走麼?太太就要休息了,你總杵在這裡立什麼規矩,難道是不想讓太太好生安歇。」

  幾個丫鬟苦勸不走,又顧忌著小彭氏的身份不敢用強力拉扯,正在那裡愁眉苦臉,一見碧桃出來齊齊鬆了一口氣。小彭氏卻依然不肯走,往內室房門口又近了幾步,揚聲哀求道:「太太,您就讓奴婢見一面可好?奴婢別無所求,只求您寬恕奴婢不懂事犯下的錯處。」

  不懂事?如瑾一哂,她是太懂事了才對。

  碧桃攔在內室門口,語氣嚴厲了幾分:「暖玉姐姐,剛才姑娘說的話你難道沒聽見?咱們做奴才的最要緊是別忘了自己身份,不要得寸進尺。」

  「太太……」小彭氏不理碧桃,流淚哭著朝裡頭喊。

  秦氏終於是生了氣,扔了下手裡絲線。孫媽媽走出去,衝小彭氏道:「太太不想見你,趕緊出去,別在這裡攪人興致。」

  小彭氏還不走,孫媽媽朝幾個丫鬟揚臉:「拖了她出去。」

  丫鬟們得令哪有不動手的,都巴不得她趕緊出去別在這裡聒噪,於是這個拉胳膊那個拽衣帶,推推搡搡就將她弄出了房門,然後兩個丫鬟往門口一站,再不讓她進來。

  藍府上下同住一院,秦氏房裡有動靜,其他人也都聽見了,於是先後有丫鬟婆子探頭往這邊看。小彭氏被趕出房門,哭得哽咽,卻不肯走,腿一彎反而跪在了門口石階上。

  「奴婢但求太太饒恕。奴婢一時糊塗無心之失,求太太賞臉寬恕了奴婢吧……您不看奴婢,只看在奴婢那未曾出世的孩兒身上,發發善心可好?給奴婢一個贖罪的機會,奴婢日後定當好好伺候您和侯爺,再不出一點錯處。」

  她說話的聲音較高,哭哭啼啼的,這下全院子的人都聽見了,不少丫鬟婆子在遠處指指點點。須臾藍澤那邊簾響,賀姨娘走出來,過來皺眉道:「你這是幹什麼,還有沒有體統了?」

  「姨娘,求您跟太太說說情,奴婢真不是有心的,實在是那日突然出事被嚇壞了。」小彭氏哭著抓住賀姨娘裙角,「當時奴婢糊塗,錯疑了您和太太,只求您寬恕奴婢,幫奴婢在太太跟前說一句。」

  賀姨娘扯了幾下裙角沒扯出來,氣得很想踹她兩腳,想了想終於是忍住了。

  屋裡秦氏聽得外頭鬧騰,再也沒了縫衣繡花的心情,將錦襖擱在一邊,氣道:「她真是不嫌丟臉,一張嘴把什麼都說出來了,喊得人人皆知。這又不是家裡,驛館還有打雜的下人呢,讓人聽見算怎麼回事。」

  如瑾嗤笑:「今日父親回來的早,她這是哭給父親聽呢。這些天父親沒怎麼理她,她想是吃不住了,到這裡搭台唱戲。」

  秦氏就要站起身來去外面說她,如瑾按住母親:「您急什麼,丟人也是丟父親的人,他比您更急。小彭氏這回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了,唱戲也不看個場合。」

  果然須臾就聽見外頭藍澤怒喝:「滾回去!」

  一聲就止住了小彭氏的啼哭。如瑾不免好笑:「方才那麼多人勸著都不頂事,還是父親威風。」

  秦氏也被女兒說的笑起來,不那麼生氣了。只聽外頭小彭氏怯怯地辯解:「……侯爺,奴婢是、是來給太太賠罪……」

  「是來賠罪還是添堵?」院子裡,藍澤氣的罵人,「太太有著身子,哪裡經得起你這樣哭鬧,還不快滾回去老實待著!」

  「侯爺……奴婢是真的愧疚啊,那日奴婢不是有意冒犯太太,只是突然失了侯爺骨血,奴婢心裡著急,這才……」小彭氏顫顫巍巍站起來,走到藍澤跟前舉帕拭淚,「侯爺息怒,奴婢這就走,奴婢對不起您,保不住您的骨血,從此以後奴婢日日在菩薩跟前給您和太太誦經,只求太太和孩子平安,求您子嗣興旺……」

  她哀哀的垂淚,聲音柔婉而纏綿,睫毛上點點淚珠映著燈火,一雙潤濕的眼睛盈盈看向藍澤。

  藍澤見她未施脂粉,素顏素衣,燈燭映照下更顯十分嬌弱可憐,臉上怒氣不由消了下去想起往日情分,又想起她痛失孩兒的苦,再開口就不似方才那樣呵斥,「快些回去,別在這裡吹風,讓人看了不好。」

  賀姨娘在一邊看得分明,臉色一黯,上前幾步扶住了藍澤,不動聲色將小彭氏隔開,柔聲道:「侯爺快回去歇著,明日起早還要進城呢,妾身伺候您沐浴安歇。」

  說完,賀姨娘又朝院子裡其他丫鬟婆子喝道:「都去做事,別在這裡看熱鬧看個沒完。」

  下人們低眉順眼散到各處去,賀姨娘回頭看向小彭氏:「妹妹快些回屋,把臉上眼淚擦乾淨了,別讓人看了笑話。這裡除了咱們家的人還有驛館僕役在呢,再那邊還有王爺住著,若是傳出去讓咱們侯爺的臉往哪擱。」

  一句話提醒了藍澤,讓他猛然省起自己出院子裡是要做什麼,看著小彭氏的時候臉色就又有些不豫,只道:「快回屋。」

  小彭氏低頭應了,福身朝藍澤行禮,那邊藍澤卻已經在賀姨娘攙扶下轉身回屋了。小彭氏僵在當地,瞅著賀姨娘的背影直搓牙。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2 08:37 PM

089胎氣不穩

  其他各房裡都是寂靜無聲,想是大家都在聽著院裡的動靜,此時藍澤一走,小彭氏站在院子中央,直感覺四面八方有許多目光在暗暗窺探著、嘲笑著,讓她十分難堪。

  如瑾和秦氏坐在屋裡,讓丫鬟稍稍開了窗子,透過紗窗正好將院中動靜看個分明,眼見著小彭氏被賀姨娘晾在一邊,如瑾不由感歎,「賀姨娘是個伶俐人,比那幾個強多了。」

  秦氏點頭道:「她進府這幾年倒是沒跟我鬧過什麼矛盾,一直恭恭敬敬的,日常處世也算得上八面玲瓏,底下丫鬟婆子們都說她好。要說強,那是比別人強了太多。」

  「所以這樣的人用著才放心,小事上知道機變,大事上不錯主意。」如瑾將秦氏扔在桌上的小襖又拿起來,重新比線,隨口說道,「這話原不該我說,但既然說到這裡,母親也別忌諱,想開著些就是,父親身邊左右人多,您自己應付不來要是想找幫手,賀姨娘此人是不錯的。這些日子我觀察著,她是可用之人。」

  秦氏輕輕嗤笑一聲,指著如瑾手中一根煙翠色的繡線,「就這個吧,這顏色夠鮮亮又不扎眼。」將那根線挑出來放到小襖上頭,又去挑繡櫻桃的紅絲,一邊挑一邊道,「我還有什麼可忌諱的,也沒什麼想不開的,有你在身邊陪著我就知足,至於其他人,她們愛怎樣爭就怎樣爭去,我好好做我的正室夫人便罷。」

  如瑾含笑:「母親這樣想最好,旁人都不相干,我們母女三人好好過日子就是。」

  抬眼看向窗外的時候,小彭氏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開了,各處丫鬟婆子們來來回回端水打掃的忙碌做事,院中又恢復了日常平靜,就好像方才那一場鬧劇,不過是驛館外偶爾傳來的快馬蹄聲,過去了,也就沒人再提起。

  *     *     *     *     *

  次日一大早,天還濛濛亮,藍府上下已經收拾妥當準備登車了,因為兩位王爺那裡要早點趕回去,待皇帝那邊下了早朝就去拜見。其實若是他們先走,藍家在後面慢慢收拾進城也可以,但藍澤不想失去與兩王一同進京的機會,一大早就催著闔家眾人快些動身。

  不多時,兩王那邊軍士們吹響了號角,旌旗招展,開始啟程了,藍澤連忙招呼自家車隊跟在後頭,沿著平坦寬闊的官道朝城中進發。

  京郊的官道又與別處不同,一大早已經有許多車馬人來人往,但遇著這樣浩大的天家隊伍自然都要避讓,老遠就有清路的軍士在前驅趕,待到如瑾看到那些行人的時候,就只能見他們拉著車馬躲在距離官道老遠的地方跪拜等候著。

  如瑾看了一會,沿途都是這樣的情形,便將微微掀起的車簾角又放下。秦氏沒有責怪女兒失儀,只是笑著問:「看見什麼了?」

  如瑾搖搖頭:「沒什麼,不過一些田地和行人。」

  秦氏道:「京中風物阜盛,行人也與別處不一樣的,你仔細看看,是否他們衣著比我們在其它地方看到的光鮮?」

  「那倒是。」如瑾回想方才所見,確實如秦氏所言,又道,「這只是京郊,若是進了城,街上行人還要比這裡光鮮幾分。」

  秦氏笑:「你又沒進過京城,說得好像親眼見過似的。」

  如瑾笑著低了頭,沒有接話。

  她自然是到過京城的,那一年跟著省府的秀女們進京,車進城中的時候已經是入夜時分,滿街的華燈人影,熱鬧繁華之處比許多城鎮的白日還要讓人驚歎。許多秀女忍不住偷偷掀開車簾子去看,每個人都很興奮。

  如瑾記得,那時她也是十分欣喜的,為著從未見過的異地風華。坐著車一路看過去,只覺時間過得太快,她還未曾看夠就已經到了下榻的驛館。然後,在館中休整了幾日,一次也沒得機會再出去見一見街市風貌,然後就進了宮,再然後……那一生便全在宮裡結束了。

  如今想起以前那些事,真是恍如一夢。

  京城高高的城牆越來越近,漸漸都能看清那城頭高聳的碉樓。越是近一分,如瑾恍然的感覺越甚。想不到就這樣再次進了京,城牆依舊,進城的人卻是不同了。

  她忽然想起莊周夢蝶的故事來。

  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她的前生與今世,到底哪一個更接近夢境,哪一個才是真實?她在這裡回想著前世,不知前世的那個她,是否也正在苦苦期盼來生?

  「瑾兒,你在想什麼?」秦氏發現女兒有些愣怔的模樣,不由出聲相問。

  如瑾從恍惚的思緒中回過神來,看見母親溫和的臉就在眼前,溫柔的笑著,還帶著淡淡的憂慮。她突然有一種衝動,想伸出手來摸一摸母親的臉。於是她就那樣做了。溫熱的觸感,將她有些冰涼的指尖捂熱,漸漸蔓延到心裡。

  然後,方才迴旋在心中的那個問題,讓她苦思不得其解的問題,立刻就有了答案。

  真實與虛幻本無界限,對莊周來說蝴蝶是夢,對蝴蝶來說莊周亦是夢,不管她的今生是周是蝶,只要她正在真切的活著,母親也真切陪在身邊,所謂夢境與真實的分別又有什麼意義呢?母親就是全部的意義。

  如瑾輕輕笑了起來:「母親,我在想,這樣真好。」

  秦氏被女兒突然的動作和言語弄得莫名其妙,但看到女兒臉上滿足而明亮的笑容,也就笑了起來,伸手將女兒摟在懷中。

  車輪轆轆,車廂在行進中微微顛簸著,如瑾靠在母親身邊,但覺一切靜好,天與地,人與物,莫不如是。

  *     *     *     *     *

  車駕終於在一個半時辰之後來到了城門口。京城西門名為順德,城牆高聳,烏門大開,早有宮中並兩王府的內官帶人來接,因為是皇子代天巡邊,前來相迎的還有兵部幾位官吏,俱都排在城門兩側等候著。

  兩王車駕來至城門前,眾官吏上前參拜了,便有人策馬在前引路,其餘人都在車後相陪,簇擁著永安與長平兩位王爺行進城中。街道已被肅清,京城兵馬司的軍士們列成兩隊在街邊阻隔人群,長長的車隊就沿著寬闊道路向前行進。

  藍府車隊跟在後面,自然也享受著這樣肅街的待遇,隨行僕役莫不有些飄然,有些人早已忘了這一路上曾經遭遇過什麼凶險,只貪戀這一刻被京都百姓圍觀的虛榮,雖是方才已經走了許久腿腳勞累,仍是保持著昂首的姿態跟在車旁。彷彿百姓們探頭擁看的不是主子,而是他們。

  這樣的情況卻是如瑾沒想到的,她本還想看一看沿途街市繁華,不料此時卻只能聽見街邊人群輕微的嘈雜,未免有些悻然。偷偷掀開錦簾一角朝外看看,也只能看見綿延不到頭的肅街軍士,以及軍士後面百姓簇動的人頭,什麼意思都沒有。

  這樣無聊地走了許久,快到城中心的時候,兩個王爺要回府然後進宮,藍家卻不能與之同行了。車隊前頭打馬跑來兩個隨從,到藍澤車前轉達了王爺們道別的客套話,又打馬跑了回去,前頭王爺的車隊便浩蕩著朝王府街的方向進發了。

  藍家的車隊停下來,藍澤下車目送兩王遠去,僕役們也都恭恭敬敬的垂手站著。那一隊浩蕩的旌旗和車駕在軍士簇擁下越來越遠,藍澤立在原地看著,微微有些失落。同行了這麼久,日裡一路走,夜裡宿在一處,原以為總會有些親厚之情在裡頭的,可到最後也不過是幾句客套就分道揚鑣,這與他最初設想的風光進城不大相符。

  說起來風光倒也風光了,可那是王爺們的風光,與他藍家好像毫不相關,連那些迎接的官吏們也沒有一位前來與他交談寒暄,彷彿都當他不存在似的。讓他感覺自己墜在王爺們的車後,像是跟班的隨從。現如今肅街的軍士們也都撤去,街市又恢復了人來人往的熙攘,藍家的車隊停在道路當中,顯得那樣突兀。

  就有不知情的行人連聲抱怨:「這是誰家的車隊,好死不死擋在路中央,還讓不讓人走路了。」

  「誰知道呢,先頭跟著王爺進城的,想是哪家大官吧,別說了別說了,小心惹禍上身。」

  藍澤將這些抱怨聽在耳中,心裡有些憋悶。

  「走。」他黑著臉重新登車,招呼僕役們趕車前行。

  他在這裡失落,卻不知已經走到另一條街的皇家車駕中,長平王也在那裡神色悻悻。

  寬大的車廂中紫霞博山爐煙霧裊裊,伽南香氣瀰漫氤氳,卻因為行車時微微帶起的風而飄忽不定,一如長平王忽晴忽暗的臉色。

  朝雲色裙衫的侍女佟秋雁伺候在旁,拿了素銀的榴花籤子輕輕撥弄爐中的香塊,偶爾不慎發出磕碰的輕響,長平王眉頭便是一皺。

  兩次之後佟秋雁再不敢動,放下了銀籤,斂息屏氣跪坐到一邊。長平王微微合了眼睛,靠在引枕上不知在想什麼,手指在榻沿上一下一下的敲著。篤篤的悶響停在佟秋雁耳中,每一響,都讓她的心莫名跳一下。那敲擊不合節拍,於是她的心也胡亂跟著跳動。

  上好的伽南香縈繞鼻端,卻並未提神醒腦,反而讓她覺得空氣被這香味膠住了似的,呼吸是那樣的不暢。

  「王、王爺,您要是心煩,奴婢給您煮茶喝可好?」許久之後她終於鼓足了勇氣,試探著說了一句,聲音卻因為忐忑而低得不能再低。

  長平王嗤的笑了一聲,「眼看著進府了,煮什麼茶。」

  佟秋雁一陣冷汗,深深懊悔自己沒話找話的蹩腳。好在那持續的敲擊聲卻因為這一打岔而停止了,她才稍稍感到好過一點。

  「唉——」長平王突然長長歎了一口氣,伸個懶腰,「參差荇菜,左右流之……求之不得,輾轉反側啊!」

  佟秋雁呼吸一滯。

  王爺口中的詩她知道,關雎之章,寤寐之詞,他這是在思念誰家女子?

  正思忖著要不要接話,長平王自己念完詩卻看住了她,笑道:「你這身份卻也有好處,召之即來,不必費心。」

  佟秋雁猶如心口被刺了一刀,尖銳的疼了起來。「召之即來」,這話也太折辱人了!她的臉層層潮紅,深深低了頭,努力眨動眼睛以便逼回眼裡的淚。在他眼裡,她本就是微不足道,甚至他可以當面這樣說她,不必考慮她的感受。

  佟秋雁默不作聲,努力將窘迫和委屈壓在心底,略微安定之後,卻又從長平王的言辭裡琢磨出了別的意思。

  她因身份低微而讓他無所顧忌,那麼他顧忌的又是誰?他的求之不得,又是哪一個?

  佟秋雁的腦海裡,不由自主的,漸漸現出一個窈窕的身影來。緩慢而優雅的動作,恰到好處的笑容,正是藍府的大小姐如璇。那一個血與火彌散之後的夜裡,就是她在這車裡烹煎香茶,巧笑軟語……

  *     *     *     *     *

  藍澤雖然奉旨進京,但真要進宮謝恩,還要等上頭安排時候,是不能跟著王爺一起進宮的。是以目送前方車隊走遠之後,藍府的車馬就拐上另一條街,朝著城西緩緩而去。藍家早年在那邊池水胡同置辦過一處不大的宅子,此番進京就在那裡落腳。

  沒有了肅街的軍士,如瑾這才漸漸領略到京都熱鬧,然而已經過了鬧市區,所見畢竟是差了一等,沿途不過是些小攤小店,不似之前幾條街道那樣招牌林立,只是來往車馬行人多得出奇。看了一會,如瑾有些索然,便將車窗的簾縫合上,靠在枕上與母親閒話。

  幾炷香之後,馬車在一個烏漆門口停了下來,就是藍家在京都的小院子了。院門已經大開,台階上搭了行車的踏板,車夫趕著車一直進了院子才停下,然後男僕們紛紛背身避開,女眷先後走下車來。

  如瑾扶著母親下車,往後看了一眼,看見一溜僕人的後背不覺好笑。路上這些日子頗多不便,底下不少小廝男僕也來不及避嫌,因此內外宅分得不是很清楚。如今到了這個算是家府的地方,一切規矩又都自然而然立了起來。

  藍澤正在一邊吩咐外宅管事打發鏢局的人,藍泯和一眾女眷們就在院中等著。如瑾往四處看了看,只覺院落十分狹小,外頭載東西的車還沒有進來,只有幾輛載人的車就將院子填得滿滿的。

  朝上是五間正房,左右廂房各是三間,正房西側有小門通向後院,一圈房舍並無迴廊連通,只是個簡單的普通院落罷了。院子地上鋪的石板也有破損處,屋子門窗上的清漆還有些許剝落。

  一時藍澤那裡吩咐完了,走過來招呼眾人進後院。「這裡並非居住正院,我之前在京時也沒叫人翻新,就這麼放著了。」

  說話間他領著一家大小穿過正房西側的小門,如瑾過了小門才發現,原來後頭是一個東西向的穿堂,穿堂對面還有兩個院門。藍泯跟藍澤打個招呼,按照青州府第裡的習慣,自領著兒女往東邊院門去了,藍澤一家則扶著藍老太太進了西門。

  進門先是一道影壁,鶴鹿同春的雕紋裝飾著,繞過影壁才是一座小小的院落,正房三間,東西廂房各兩間,南牆根院門左右還有兩間小值房。

  藍澤將藍老太太引進正房堂屋裡坐了,笑著說道:「您就住這裡。」

  老太太仍然有些癡怔,聞言只是點了點頭,就坐在那裡讓丫鬟服侍著擦臉擦手。藍澤看了歎口氣,秦氏道:「京裡好大夫多,明日就找人來給婆婆看看,好好調養著總能恢復的。」

  藍澤也只得點頭,安頓好了母親,又帶著妻女出了正房,進到後一進院落。前後兩進的小院,老太太住了前院,後院就是藍澤一家的住處了。藍澤與秦氏自然住在正房,剩下兩個廂房,秦氏道:「前院老太太的東西廂房還空著,瑾兒和琦兒就住過去,不然跟著咱們也是不方便。」

  藍澤點頭同意,於是兩個姨娘就住了後院的廂房。一家子這算安頓下來,丫鬟婆子們便開始搬東西打掃房間。藍澤自去外院吩咐事宜,內院布置之事他並不管。

  秦氏有孕不能勞累,指使下人做事的活就分給了賀姨娘,如瑾扶著母親進屋休息,小彭氏湊上來行禮道:「太太,奴婢跟在您身邊伺候可好?您屋裡丫鬟上夜也算奴婢一份,奴婢定當盡心。」

  秦氏微微皺了眉,立即拒絕:「你是侯爺身邊的丫鬟,我這裡不缺人,用不著你。」

  「太太,奴婢一定……」

  小彭氏還要表忠心,如瑾出聲打斷了她:「你是怕自己沒地方住?卻也不必這樣拐彎抹角的問詢,往日在府裡你住外院,如今還是在外院就是。」

  秦氏這才反應過來,原來是方才安置眾人時把她忘了。她身份不同丫鬟,卻也不是姨娘,既不能跟丫鬟們擠在下人房裡,也不可能特特自己獨占一房,聽了如瑾的話,秦氏便道:「就是如此,你去吧。」

  賀姨娘笑吟吟走過來:「彭妹妹不必憂煩,侯爺雖然忘了安置你,有太太和我在這裡,一定不會讓你委屈。」

  小彭氏臉色一滯,被她一句「忘了」說得尷尬,賀姨娘那裡卻還沒說完,又接著道:「說起來侯爺也是,彭妹妹最近正是身子不好的時候,一路車馬勞累著,到家就該好好歇息,侯爺卻偏偏把你忘了。妹妹千萬別往心裡去,侯爺整日思慮的都是外頭大事,一時疏忽也是有的,咱們體諒些就是。」

  小彭氏臉上掛不住,低低應了一聲就不再看她,只轉向秦氏道:「太太誤會了,奴婢不是想請您安置,而是真想伺候您,您就拿奴婢當自己丫鬟使喚可好?」

  「那當然是不好。」秦氏答得乾脆,「賀姨娘說的在理,你最近要好好調養身子,別在這裡多說了,去外頭安頓著歇息了要緊。我也累了,你自去,不要再來擾我。」

  說罷,秦氏扶著如瑾的手轉身進了屋子,小彭氏在原地愣了半晌,被賀姨娘打發丫鬟轟走了。

  如瑾對於母親突然的快言快語感到有些驚訝,扶了母親坐下,笑道:「您對她真是不客氣。」

  秦氏道:「我向來不愛理她們,何況又是這樣的人。她以前倒是還算本分,最近不知怎地變得愛往前湊,她願意唱戲,我可沒工夫相陪。」

  如瑾坐在母親身邊,替她在後背又墊了兩個小軟枕,「許是有了身子恃寵而驕的緣故罷,何況這兩次出來,侍婢裡帶的唯有她一個,連新近的素荷都留在家裡,她怎會不由此生了妄想。人想頭一多,行事難免就沒了分寸。」

  提起素荷,秦氏歎口氣:「要不是為了讓她照看素蓮,這次也把她帶出來了,否則哪裡還輪的到小彭氏上躥下跳。」如今說起幾個姬妾的事情,秦氏也不刻意瞞著女兒,有什麼說什麼,一是為了和如瑾商量,二來也是真的不將這些放在心裡了,說起來像是論及別人的家事。

  這次上京之前,張氏給藍泯出了不少主意,藍泯對她漸漸也好了些,臨行時也就順了她的意將素蓮兩個侍婢留在了家中。秦氏這邊雖是有把柄拿捏著張氏,但也怕她不管不顧的行事傷了素蓮,就將素荷留在家裡,一為照看內宅,更是照看素蓮。

  如瑾道:「您不用擔心她們,左右一兩月之後我們也回青州了,這麼短的時候出不了什麼事,張氏如今不敢再招惹咱們。」

  這一個下午到晚上的時間,整個院子裡的人就在忙著收拾房間,清點用物。因為路上遭了盜匪,燒了幾輛拉行李的車,因此各屋的東西都不是很齊備,賀姨娘忙乎著將缺少的東西都一一清點記錄,列了單子給秦氏看,還很周到的將必需之物和非必需之物分列開來。

  秦氏對她的細致感到滿意,看完之後指著必需之物的單子道:「明日就讓人出去採買補齊,其餘的等商量了侯爺再說,如今我們客居京城,能省則省罷。」

  等到一切安置妥當,已經是掌燈時分了,藍澤在外面不知忙什麼,出了門尚未回來,秦氏就安排著眾人用了晚膳,又去老太太那邊陪坐一會,這才回來梳洗歇息。如瑾待母親安歇之後帶人回到自己屋中,卻並沒有收拾入睡,而是將此行帶來的所有丫鬟婆子都叫到屋裡。

  除了碧桃青蘋,如瑾還帶了蔻兒和寒芳兩個小丫頭,另有兩個雜役婆子,冬雪則留在了青州照看梨雪居院內事務。一路上因為屋舍狹小多有不便,如瑾身邊只隨侍著碧桃青蘋,其餘人都是跟在車隊裡和其他下人們一起行動的。那夜在小客棧裡遭遇強盜的時候,一個雜役婆子殞命,蔻兒左小腿上也受了傷,如今走路還不是很靈便。

  如瑾將她們傳到跟前,在五人身上打量一圈,開口道:「今日我們算是安頓下來了,這一路奔波凶險自不必我多說,如今我們安安穩穩坐在這裡說話,就是天賜的福分。我珍惜這點福緣,也希望你們珍惜。」

  五人都是點頭,如瑾看向那個僅剩的雜役婆子,「向輝家的,你和劉勝家的是我院裡最妥貼的兩個,帶你們上京本意讓你們瞧瞧京城風光,未曾想劉勝家的……」如瑾停了一會,心中也是酸楚,歎口氣道,「她遭了事,府裡自會撫恤安置她的家人,另外我這裡也從體己銀子裡拿些給她,每月月錢還是照發,等回了家一並交給她家裡,就當這個人沒走,還在我跟前服侍著。」

  向輝家的不免眼中落淚,哽咽著說:「多謝姑娘憐憫,奴婢替她謝您了。」

  如瑾道:「不用謝我,原是我對她有愧。若不是帶了她上京,她如今還好好的在家裡,哪會遭此橫禍。那點月錢抵不過人命,只當我替她照顧家人罷了。你和她素來親厚,等回去後你問問她家人,若是想要在府裡解決差事的只管跟我說。」

  向輝家的連忙跪下磕頭:「姑娘仁慈……」

  「起來。」如瑾又看向蔻兒,「你的腿別耽誤了,這一路上不方便,今日也沒顧上,明天一早我就著人到外頭找大夫去,這次底下傷了好些人,都一並給你們看了。」

  蔻兒也要跪下道謝,如瑾皺眉拉起她:「腿不方便總是跪個什麼,你若是真想謝我,就早點養好傷過來伺候我。」

  說罷,如瑾又朝眾人道:「你們此番跟我上京都吃了苦,我本意是給你們幾人都漲些月錢,但考慮到還有其他各房的下人,我不能只顧了你們而壞了別處平衡,若是全都漲錢,需得商量了父親得他允許才行。」

  碧桃道:「姑娘自己也吃了許多苦,別只管想著奴婢們了,奴婢們不需要漲錢,現今的月錢已經不少了呢。」

  「等我跟父親母親提提再說,你們且等等。」如瑾道,「若是父親不能同意,我也想法子私下給你們一些補償,總不能讓你們白白吃這番苦。」

  寒芳開口說:「姑娘待我們好,我們都明白,日後定會好好伺候姑娘。」

  如瑾道:「只要一心跟著我的人,我絕不虧待一分。」

  寒芳連忙低頭:「奴婢絕對一心一意侍奉。」

  *     *     *     *     *

  接下來的幾日也是頗為忙亂,繼續收拾整理房舍院落,給老太太請醫看診,將各房剩餘的僕婢們理清人數重新分工,置辦採買用物,等等諸多瑣碎事務頗為勞神,即便有賀姨娘和如瑾幫著,秦氏也十分勞累。這一日晚間飯後,如瑾正陪著母親說話,秦氏突然臉色蒼白,腹痛起來。

  「母親!」如瑾嚇了一跳,眼見著秦氏頭上滲出一滴滴的冷汗,捂著肚子眉頭緊皺,如瑾驚得不輕。

  孫媽媽經過事知道些,忙道:「可能是這兩天累壞了,太太體質素來又弱,快請大夫來看看才是。」

  如瑾連忙叫人出去請大夫,扶著母親上床躺著,又招呼丫鬟端熱湯來。秦氏緊緊咬著唇伏在枕上,冷汗片刻就濕了鬢髮,幾縷頭髮濕答答沾在臉上,襯得臉色更加青白。

  「母親您感覺如何……您忍一會,大夫馬上就來,馬上就來了。」如瑾攥著秦氏的手連聲安慰,急得一頭汗。

  「孫媽媽,母親這幾日腹痛過麼?夜裡睡得好不好?」秦氏疼得不能答言,如瑾趕忙詢問孫媽媽。

  孫媽媽想了想:「沒有疼過,夜裡也沒見怎麼不好……是不是方才吃瓜受了涼?」

  方才飯後廚房送了新鮮的瓜果進來解暑,秦氏稍微用了一點,但也沒多吃,如瑾想來想去也弄不清,只得一邊安慰母親一邊等大夫。

  誰想天色晚了,醫館不同其他買賣,許多地方都關了張,外頭僕役跑了好幾家才找到一個坐館未走的大夫,待到帶回家裡時已經是半個時辰以後了。秦氏面色蒼白倒在床上,氣若游絲,如瑾和聞訊趕來的兩個姨娘與四妹藍如琦連忙避到屏風後,讓大夫盡快診視。

  那大夫隔著巾子給秦氏診脈,許久才道:「無事,且待我開一貼安胎的方子就好。」

  說著走出了內室到外頭開方去了。如瑾從屏風後出來,不免皺了眉頭,朝孫媽媽使了個眼色。孫媽媽會意,跟在外間去和大夫說話。秦氏那邊境況還是不好,須臾孫媽媽回來,將如瑾拉到一邊壓低嗓子說話。

  「姑娘,大夫當著太太不好開口,方才私下告訴了,說太太胎氣不穩,恐怕……」

  如瑾心裡一緊:「恐怕什麼?」

  「恐怕若不能好好調理,會……會保不住。」

  如瑾腦中轟然一聲,咬緊牙關:「怎麼就會保不住,一直好好的!」

  孫媽媽臉色也是難看至極:「大夫方子開好了,已經著人立刻去煎。」

  「將這位請到別處避開,再去找其他大夫來看。」如瑾立刻吩咐丫鬟。

  外頭跑腿的僕役們連忙滿街去找大夫,這邊秦氏虛弱躺在床上,冷汗一層一層的冒著,飛雲不住用帕子擦,濕了一條又一條帕子。

  「母親您怎麼樣?您能說話麼?您別急,大夫說了沒事,等一會藥好了您喝下去就不疼了。」如瑾跪在床邊五內如焚。

  一直好好的怎麼就突然腹痛起來,若是累著了,這些日子也該有個先兆才是。何況當日客棧鬧匪受了那樣大的驚嚇都沒事,一路車馬勞頓亦是無恙,怎地如今安穩下來反而傷了胎氣。

  賀姨娘在一邊自責:「都是我不好,要是我再能幹一點,讓太太少操些心,何至於累成這樣。」

  董姨娘眼角濕潤,一臉焦急:「這麼些年,太太好容易是懷上了,怎麼就……這要是萬一保不住……」

  「你才保不住!」如瑾猛然轉臉看她,「滿口裡說的都是什麼,出去!」

  董姨娘嚇了一跳,眼見著滿屋丫鬟都怒視她,臉上燒紅,急道:「姑娘別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

  「姨娘,出去吧。」藍如琦扶了她胳膊,朝如瑾歉意點點頭,帶著她出去了。

  如瑾被董姨娘一句話說得更加焦慮,秦氏躺在床上微微蜷著身體,張開眼睛朝女兒虛弱笑了笑,「我沒事。」

  她發不出聲音,如瑾只能從口型看出母親是在安慰自己,忍不住紅了眼圈。「我知道,母親您沒事的,您睡一會好不好,睡著就不疼了。」

  秦氏慢慢眨了眨眼睛以示同意,然後合了眼。

  不一會又來了一位大夫,如瑾焦急,這次沒再到屏風後避嫌,直接讓大夫上前診了脈。

  「如何?」待大夫診完,如瑾直接帶了人到外間細問。

  大夫搖搖頭:「境況不好,主脈孱弱,副脈幾乎不可尋,夫人這胎恐怕是凶多吉少。」

  如瑾緊緊按住桌面才讓自己穩住身子,盯住大夫道:「您開方子,不管怎樣一定要保住!」

  「老夫盡力而為。」大夫不做保證,只是低頭開始寫方子。

  如瑾將兩位大夫開的方子放在一起比對,又將以前驛館大夫開的保胎藥拿來細看,發現所用藥材有相通處,只是之前保胎藥多用溫和滋補之料,如今兩方用的卻是藥性強烈的,且分量不輕。這說明,母親此時的情況十分不好。

  打發人將新方子也煎了,如瑾卻猛然聽到房中一聲驚呼。

  「怎麼了!」她匆匆走進去。

  一個丫鬟呆呆指著秦氏床鋪,結結巴巴:「血……太太流血了……」

  如瑾驚悸,撲到床邊一看,秦氏身下暈染出一片鮮紅的血痕,浸濕了錦褥。

  孫媽媽大驚:「這、這是見紅了!」

  「母親!」如瑾去喊秦氏,然而秦氏雙目緊合,已經昏迷過去,聽不到女兒呼喚。

  「去請大夫,把附近能請的都請來!快!」如瑾一疊連聲催促著,緊緊握住了母親的手,「不會有事,我不信,絕對不會有事!」

  丫鬟們匆匆跑出去通知僕役,內院外院立刻忙亂起來,恰好藍澤剛從外頭回來,一聽此信也是驚了一跳,連忙趕過來。

  「怎麼回事,一直好好的如何會這樣?」他匆匆走到床前,見到那片血跡臉色立刻黑了下去,「這、這、這……」

  *     *     *     *     *

  池水胡同三條街外的一家小小酒館,燈火通明,仍未打烊。京師裡除了最熱鬧的兩條街市常常通宵不停業外,其他街上店鋪也會經營到很晚,概因城中富人閒人旅人樣樣不少,晚間出來消遣的大有人在。

  這家小酒館地處街邊,生意只能說是過得去,此時大堂裡零散坐著幾桌客人。臨窗的一張小桌上只有二人對坐相談,桌上擺著一盞瓷壺、一個酒杯、幾碟小菜,年紀大的長鬚老者持杯飲酒,另一個年輕人卻只端著茶盞以茶代酒。

  老者喝了一盅,似是十分暢快,笑呵呵道:「沒想到還能與你在此對坐,你離開京城這麼多年,我卻是日漸年高,只道此生再見不到你。」

  年輕人似是十分感慨,舉目看了四周半晌才道:「這家小店竟是還在,桌椅格局都沒有變過,酒水也一如往年。」

  老者疑惑:「你又不喝酒,怎知酒水依舊。」

  「聞也聞出來了。」

  老者大笑:「你的鼻子和小時候一樣靈。不過看你此番回來,性子卻變了很多,不像當年那樣總是沉默一言不發,看來離開京城對你是好的。」

  年輕人點頭道:「這些年我過得很清靜,遠離家中是非,一心於醫藥,心情不錯,性子自然會變好。」

  「那你怎麼又回來了?」

  「想回來看看母親,十年了。」

  老者想了一想,恍然道:「真是十年了。」說罷又是歎息,「唉,十年,家裡那些不爭氣的依舊還是不爭氣,這麼些年,一個成器的都沒有。早先我就說過,以後咱們家還得指望你。」

  年輕人搖搖頭:「我已經不在宗譜,且對做太醫更無興趣,這家裡……」

  說到此處,店外街上卻傳來一陣嘈雜,兩個人拖著一個中年胖子一個勁往前拽,吵吵嚷嚷的催著,中年胖子死活不肯走,就在地上讓人拖。

  「咦,是老四。」老者放下酒杯盯著那胖子看了幾眼,「果然是老四,這是做什麼?」

  「我不去……都說了我不去……我是跌打大夫,你們聽不懂嗎!」中年胖子躺在地上撒賴大叫。

  他胖大的個子往地上一躺,拽著他的兩人再也拽不動,急的跪下來就朝他磕頭:「先生行行好跟我們去吧,我家夫人那裡急著呢。」

  「我是跌打大夫,不管保胎安胎!」

  那兩人都快哭了:「你怎麼是跌打大夫呢,附近人家都說你給婦人安胎最好了,給我家看病有的是診金啊,不會虧著的。」

  酒館裡老者皺眉冷哼:「又在訛人家錢財,老四越發不像樣了,當街打滾成何體統,真是丟盡了我家的臉!」

  「不去不去,別說十兩,就是百兩千兩我也不去!」中年胖子躺在地上就是不起來。

  拽他的兩人連聲求告:「你要是不稀罕銀子,想要什麼只管說,我們家是襄國侯家,襄國侯爺知道不,絕對不虧待你就是!」

  「我是跌打大夫,侯爺也不能強人所難哪!」中年胖子一個勁擺手。

  酒館裡老者臉色一變:「襄國侯?如此說來……老四不是訛錢,是真的不能去。哼,算這小子腦袋警醒!」

  年輕人卻放下茶盞站了起來:「哪個襄國侯?」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2 08:38 PM

090以死相逼

  老者道:「還有哪個,公侯伯的名號又沒有重的,自然是甘寧府青州城裡的那個。」

  年輕人微微想了一想,「我倒是曾聽他家下人說過,說什麼襄國侯爺立了大功要進京謝恩,原來這麼快就到了。」

  老者只是一聲嗤笑:「聽說全家都帶來了,還跟著兩位王爺一同進城呢,可這好幾天過去還未得宣見入朝……哎你做什麼去,不陪我喝酒了?」

  老者話未曾說完,年輕人已是站起身來走了出去,徑直走到那撕扯的中年胖子和兩個侯府下人面前,開口問道:「你家哪位夫人要急著安胎?」

  老者連忙追出去,扯過年輕人在其耳邊低聲道:「襄國侯家你可別沾惹,小心得罪了人。你不在京裡不知道,這番晉王被賜死的事情……聽說朝中有幾個大佬不高興……」

  年輕人只道:「您老放心,我已經是出了宗譜的人,就算惹了禍也不會帶累家裡。」

  「你這是什麼話!兔崽子,難道你……」老者一著急罵起人來。

  兩人在這裡低語,地上躺著的中年胖子已經一骨碌爬了起來,動作之快幾乎不是他這個體重能做出來的。他爬起來就垂首站到了老者跟前,口稱「二爺爺」,十分尷尬,又看了看旁邊的年輕人,眼中露出異樣神色。

  老者瞪他一眼:「還不滾回家去,別在這裡給我丟人!」

  中年胖子縮縮脖子,趕緊應了一聲朝來路走去,那兩個侯府下人急了,一把扯住。「先生先生,別走啊,我家夫人境況不好呢,急得很!」

  「走開走開,都說了我是跌打大夫!」中年胖子死命從兩人手中扯袖子,一時扯不開。

  年輕人上前攔住兩個下人:「你家夫人是哪位?」

  「還有哪位,襄國侯府就一個夫人,侯夫人。」

  年輕人略略猶豫一下,最終道:「別扯他了,我跟你們去看看。」

  兩個下人愣住,上下打量他,那中年胖子率先叫起來:「老九你瞎摻合什麼,都被踢出宗譜了還敢給家裡惹事,小心……」

  「小心什麼?」年輕人笑著看了看他,「如你所言,我已不是你家人,難道你們還能將我怎樣不成?」

  「你……」

  年輕人不再理他,直接跟那兩個侯府下人說:「他醫術遠不及我,你們帶我去便是。」一句話說得那中年胖子滿臉惱怒。

  「小九你……」一旁老者欲言又止,當著侯府下人的面終究沒法說得太直白。

  「二爺爺不必擔心,我有分寸。」

  兩個下人對年輕人的話將信將疑,但一看這場面也知道那中年胖子不會跟他們走了,又想起事先打聽時街坊都說胖子家裡世代御醫,這年輕人與他一家,雖然被踢出宗譜這事有點懸乎,但總歸是個世家出身的,說不定真行。於是兩人對視一眼,都是點頭。

  「那就有勞先生了。」兩人對年輕人行個禮,急忙引路。

  年輕人衝老者作揖一禮算是辭別,跟著兩人快步而去。

  中年胖子湊到老者身邊,瞅著年輕人的背影直皺眉:「二爺爺,他來找您幹什麼,是不是還企圖……」

  「企圖你個祖宗!」老者一巴掌拍在胖子肥厚的後腦勺上,「滾回家裡去,一天天的就知道給我丟人!我告訴你,少打小九主意!」

  中年胖子嘟囔兩聲,捂著腦袋悻悻而去。

  *     *     *     *     *

  夜已經深了,池水胡同的藍家小院裡裡外外燈火通明,下人們不斷奔走著傳信送東西,內院後進正房外更是人影紛亂,屋裡卻是寂靜的很,聽不到誰說話,唯有秦氏昏迷中偶爾的呻吟和藍澤來來回回的踱步聲。

  「連番請了好幾個大夫都說不好,這些傢伙都是什麼醫術,開些個模稜兩可的方子,誰也不敢打包票,一個個只知道騙診金!」

  藍澤走了一會越發煩躁,乾脆坐到椅上罵人。如瑾不由蹙眉,怕他吵著昏睡的秦氏,低聲阻止道:「您別抱怨了,適才已經吃了一碗藥下去,說不定一會就好。」

  話是這樣說,但看著母親一直緊緊蹙著的眉頭,以及額上從未停過的冷汗,如瑾也知道恐怕境況是不好。拿過帕子給母親擦拭額頭,又掖了掖被子,她跪坐在腳踏上擔憂地陪著。

  藍澤長歎一口氣,心裡又著急又憋悶,只覺近來事事不順。

  好好的立了功進京謝恩,路上就遇到了扮強盜的刺客,然後跟著兩位王爺進京本以為會時來運轉,誰知自從進了城開始,這偌大的京城就沒人搭理他,連以前的一些舊交都刻意避著,讓他隱約感覺有些不妙。偏偏上頭又遲遲不定宣見的時間,害他在外面懸著心奔波打探,回到家裡,秦氏的胎卻又出了問題。

  這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他盼望有個嫡子已經盼了好多年,家裡藍琨雖是兒子,但終究是個姨娘生的,日後要請旨承爵還得費一番周折,哪有正統嫡子來得爽利。何況就算真的襲了爵,庶子出身的爵爺在公侯圈子裡也未免低人一等,哪怕是被嫡母寄養到名下也不行,那日後襄國侯家豈不更在其他公侯跟前沒面子。

  「怎麼就突然有事了,不是一直好好的……」藍澤越想越煩,坐在那裡長吁短歎。

  如瑾突然想到一事,遲疑片刻,還是說了出來:「父親,您是否能有法子找宮裡的御醫?」宮裡最重要的就是子嗣,御醫中也頗多擅長保胎之人。

  藍澤擺擺手:「不要想那個了,咱們家又不同於京中那些公侯,和宮裡不熟。」

  「話雖這樣說,但公侯家裡有病請御醫也是常事,父親您且去遞牌子問問看,就算沒熟人,御醫們也不會置之不理。」

  「唉,你不知道……」藍澤說到一半話頭打住,不好將自己難處說出來,改口道,「如今是夜裡,宮裡只有當值的幾個御醫在,人家不一定有工夫來,再說就算來了咱們家,若是期間宮中有事耽誤了,咱們怎麼擔待的起。」

  如瑾不由心中惱火,暗想他這樣推三阻四的做什麼,「父親,母親身子要緊,您只去問一聲又能怎樣,行就行,不行再想別的法子,難道您不著急麼?」

  「我如何不著急!」藍澤也火了。

  父女倆眼看就要發生口角,外頭丫鬟匆匆來報:「侯爺,姑娘,又一位大夫找來了。」

  如瑾忙道:「快請進來。」隨口又問了一句,「是哪家的?」

  丫鬟面色有些古怪:「是……是一位御醫世家出身的先生,但……」

  藍澤喝道:「那還不快請,杵在這裡囉嗦什麼!」

  丫鬟不敢再說別的,忙忙返身出去帶大夫進來。連番的請大夫,如瑾心中焦慮都沒有迴避,這次也不例外,直接站在母親床邊等著大夫近前看診。

  湘簾動處,丫鬟引著一位青衫素帶的年輕男子走進了內室,如瑾舉目看過去,一眼之下,微微有些疑惑。

  來者身材頎長,眉目疏朗,目光溫和如身上青衫質樸的顏色,面帶焦急卻仍不失從容分寸,芝蘭玉樹一般氣韻渾然。

  如瑾只覺得似曾相識,耳邊卻聽得身側碧桃低低驚呼:「凌先生!」

  如瑾這才恍然,怪不得看起來眼熟,那次閨中診病,她於簾櫳半合之際曾見過他的背影。繼而卻又疑惑不已,他不是離開青州去遊歷了麼,怎會出現在京城,還這樣巧被下人們找進家裡來看病……

  年輕男子已經朝著藍澤躬身拜下:「會芝堂凌慎之前來看診。」

  藍澤也是一愣:「請起。會芝堂……你是蔣先生那位徒弟?」

  凌慎之點頭:「正是。恰逢來京探親,不想街上巧遇侯府家人找尋大夫,念及同鄉之誼,毛遂自薦前來盡一分薄力。」

  藍澤仍是疑惑:「你是御醫世家?是哪位御醫,怎地你會在青州……」

  「父親,這些稍後再說不遲,先請凌先生給母親看診要緊。」如瑾見是凌慎之到來,一驚之後便是一喜,焦躁的心緒緩和許多,見父親仍在那裡夾纏不清的磨嘰,忍不住催促。

  藍澤瞅了女兒一眼,又看看凌慎之,卻猛然想起前陣子回青州時偶爾聽過的一些風聲,說是這個凌先生與慣與貴門女眷有些不清不楚的瓜葛,忍不住心中不喜,朝如瑾道:「你且去後頭避一避。」

  凌慎之垂下眼睛,面上閃過一絲不屑,靜靜站在一邊。如瑾不由心中起了惱意,先前來過好幾個大夫父親都沒特意囑她避開,此番當著人家面說這樣的話,任誰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轉目一看凌慎之,已知道他明白了,不免愧疚,彎身朝他鄭重福了一福:「勞煩先生費心,家母懷胎卻腹中急痛,但求先生救治,我這裡感激不盡。」言罷轉身走去了屏風之後,母親要緊,她不便在小事上和父親爭執。

  凌慎之磊落一揖還禮,朝藍澤道:「可否看診?」

  藍澤好在還不是糊塗到底,也知道秦氏要緊,其餘先放在一邊過後再說,於是點頭:「蔣先生名遍青州,他的高徒定能解本侯燃眉之急。」

  凌慎之也不去管他那些拿腔作勢,徑直走到秦氏床前錦杌上坐了,一旁孫媽媽搭了薄巾在秦氏手腕,凌慎之垂目診脈,凝眉不語。

  片刻後他朝孫媽媽道:「需觀夫人舌象。」

  孫媽媽打起床簾,和丫鬟一起輕輕抬起秦氏頭部,打開下巴讓他看了。凌慎之點點頭,孫媽媽又將秦氏安頓好,重新放了帳子,說道:「夫人方才有出血,現下止住了,可人仍然昏迷著。」

  凌慎之問:「最近可有腰肢酸軟,下腹墜脹?」

  「腰酸疲累是有的,夫人素來體弱,早年懷著小姐的時候也是這個樣子,下腹墜脹卻是沒有。」

  「可過分勞累或受過刺激?」

  「最近幾天是有些累,但先前一路車馬顛簸也是好好的,若說受刺激該是在先前二十日左右的時候,見過刀光受了驚,只當時並無異樣。」孫媽媽想起方才的藥,忙讓丫鬟去外頭拿了方子過來,遞給凌慎之,「這是先前大夫開的安胎藥,剛才夫人喝過一碗,先生看是否妥當?」

  凌慎之接過方子看了看,見是枸杞、紫蘇梗等慣用的安胎藥物,並無錯處,藥量雖然稍嫌猛了一些,但依現在的情況看也不為過,便道:「藥是不錯的,若是我開亦是如此。」

  如瑾在屏風後不禁焦慮道:「母親用完藥物有一陣了,境況並未好轉,先生看看是否能有立竿見影的法子?」

  凌慎之沉吟,想了一會方道:「夫人素日體虛,脈象上皆有反應,中氣不足,難以養元,懷胎時會有困擾是在情理之中。但若似這位媽媽所言,近來並無異常症狀而突然胎漏下血,恐怕還要家中諸位仔細回想今日是否有不妥當的事情,我這裡才好對症施診。立竿見影的法子暫且卻是沒有的,情況如此,恢復起來總要一段時間。」

  孫媽媽努力回想這一天的事,想來想去也沒想出什麼,最終遲疑道:「可是吃了瓜果的緣故?但也沒敢用冷水湃過,都不是涼的。」

  「這卻也難說,不好下定論。」凌慎之站起身來,「既然方才用過藥,這就等一陣子看看再說,不要重複用其他方子了,以免沖了藥性。可以燉些補血養氣的湯水略微服一些,我去外頭候著,若是有事隨時傳喚。」

  如瑾聞言知道暫無他法,於山水屏風之後福身道謝:「有勞先生。」又叫了丫鬟婆子跟去外頭好生伺候著。

  凌慎之出門,青衫消失在湘簾之後。如瑾從屏風裡面轉出來,坐回秦氏床邊擔憂守著。藍澤在一旁歎氣:「唉,這可怎麼好,請了這麼多大夫都是一個說辭,暫且等著,暫且等著,這要等到什麼時候。」

  「您安靜一會吧。」如瑾給母親擦汗,對父親這樣不耐煩的性子感到煩惱,「好歹凌先生還說出個緣故來,先前那些大夫哪個不是支支吾吾的。」

  藍澤歎道:「也不知他頂不頂用,年輕人終究不穩重,要不然哪有那些風言風語,要是他師傅在這裡就好了。」說著又叮囑自家女兒,「這次是你母親病了急亂求醫,以後咱們家還是少沾他,傳出去不好聽,你也和他少說話。」

  如瑾只覺心裡怒氣一層層的往上湧,看看昏睡的母親,勉強壓住,只道:「父親若能請來宮裡的御醫,自有年紀大性子穩的妥當人,何至於還在這裡嗟歎這個不好那個不好的。」

  「御醫哪裡那麼好請,私下裡咱們又沒熟人,過明面去請的話,你不知道聖上……」藍澤一衝動差點說出了實情,想想還得在家維持一家之長的尊嚴,趕緊又打住,末了重重哼了一聲。

  「父親別只顧發脾氣,母親如今這樣哪裡經得人吵,您若是不耐煩,自請回房等候消息,左右您在這裡也幫不上什麼。」如瑾索性開始趕人,一點情面也不講了。

  藍澤眼睛一瞪,立時就要跟女兒發火,賀姨娘在旁連忙攙住他:「侯爺您別生氣,姑娘年紀小,見太太這樣未免慌了手腳,您可別往心裡去。自家女兒任性,您不擔待誰擔待呢,快隨妾身到那邊房裡歇著,您在外頭奔波一天,這麼晚也累了,且去瞇上一覺如何?」

  小妾低聲軟語安慰著,藍澤心中火氣消了大半,坐在這裡也是煩,便任著賀姨娘攙扶著去了,走到門口還叮囑道:「有了什麼動靜可要趕緊知會我。」

  孫媽媽忙道:「侯爺放心,奴婢一定及時稟報。」

  藍澤去了,屋裡這才算清淨下來,如瑾長長出了一口氣,低頭看見秦氏蒼白憔悴的容顏,不免又是暗自垂淚。

  家中事事紛亂,父親又是這樣的性子,她所能依靠和指望的也只有母親,誰想好好的就出了這樣的事,若真是有個三長兩短,她這一生還有什麼意思。

  「母親,您不會有事的,您別怕,女兒陪著您呢。」她輕聲在母親耳邊低語,輕輕給母親擦去額上冷汗。

  孫媽媽去廚房吩咐人熬湯去了,屋裡靜悄悄的,只有秦氏昏睡中偶爾低吟一兩聲。

  丫鬟隔簾低聲稟報:「姑娘,東院大姑娘來看望太太。」

  如瑾臉色一沉:「讓她回去,母親正睡著,誰也不見。」

  丫鬟應聲去了,不一會又回來:「大姑娘說,聽見這邊事情她們一家都擔心,但二老爺和大少爺不便過來,她特意前來,只盼著能幫上一二。」

  「勞她惦記,替我謝謝她,好生送她回去。」如瑾冷笑。

  丫鬟去了再沒回來稟報,想是藍如璇走了,如瑾憂煩的心緒卻因為她的突然到來而漸漸清醒,坐直了身子,默默看住雕花山水屏風上鑲嵌的珠貝,凝神思索。

  母親這腹痛來得太過突然,突然得蹊蹺,難免不讓人多想。加上凌慎之方才一番陳述,還說「今日是否有不妥當的事情」……如瑾心中一緊。

  想起以前凌慎之幫她點明藥量的事情,如瑾知道他不會隨意亂說,必是言有所指。皺眉片刻,如瑾遣退屋中其他丫鬟,獨叫了碧桃:「去凌先生那邊看看,避開人問問他到底診出了什麼。」

  碧桃見如瑾臉色凝重,不敢怠慢,連忙去了。如瑾坐在床邊等候消息,越等越是不安。恰好孫媽媽從廚房回來,說道:「已經吩咐人煮了荔枝紅棗湯,待煲好就送來。」

  如瑾道:「讓妥當人經手,小心些。」

  「姑娘說的是,自從太太有孕,一應吃食上我都留心著。」孫媽媽點頭應了,順便說起之前的事,「今日小彭氏還要去廚房幫忙備飯,被廚房的人打發出去了,她最近總是巴結著討好奉承,這裡幫忙那裡搭手,不知輕重的,也不看看廚房是什麼地方,能輕易就讓她沾手麼。」

  如瑾卻從中聽出了不妥,問道:「小彭氏今日去過廚房?是進去了,還是沒進去,可碰過什麼東西,都和誰說過什麼?」

  孫媽媽微怔,轉瞬也反應過來,臉色一白,「姑娘是懷疑太太不好和她有關……」心裡也沒底起來,仔細回想方才聽廚房婆子們說的情況,言道,「聽說是她進去要幫手,幾個婆子勸她不聽,纏著人家非要做個菜給主子表忠心,後來還是董姨娘路過將她勸了回去,說是沒碰什麼東西。」

  「董姨娘?怎麼還有她。」如瑾不由蹙眉。

  孫媽媽道:「她平日就愛做些吃食不是,慣常總去廚房要食材,出現在那裡倒也不稀奇。」

  「慣常去廚房也就算了,今日不同往日。」如瑾想了一想,道,「媽媽再去仔細打聽,看看今日董姨娘和小彭氏兩人到底說過什麼,做過什麼。」

  孫媽媽去了。如瑾一邊思量,一邊隨手給母親掖被子,冷不防看見新換過的褥子上又是一片殷紅。

  「母親!」如瑾驚了一跳,連忙掀開被子一角看了看,只見錦褥上已經浸透了。

  「來人,快去叫凌先生!」如瑾連忙喊人。

  須臾碧桃帶著凌慎之進門,凌慎之一看此情也是皺眉,搭手在秦氏腕上探了探,言道:「情況不好,若是一直這樣漏血……恐怕胎兒不能保住,且夫人身體亦會大損。」

  「凌先生!」如瑾焦急萬分,一句話未完已是落下淚來,「但求先生相救!」說罷膝蓋一彎跪在了地上。

  「使不得。」凌慎之連忙起身避開,低頭看見如瑾清淚滿頰,早已失了當日初見時從容端雅的態度,不免心起惻隱。

  方要開口,外頭藍澤聞訊趕到了,進屋一見女兒跪在地上就是皺眉:「快起來,成何體統!」

  如瑾不理他,只看著凌慎之:「但求先生救我母親和腹中胎兒,無論如何一定要保她們無恙。」

  凌慎之沉吟不語,片刻後看了看藍澤。

  如瑾明白他這是有所顧忌,忙道:「先生有話不妨直言,只要能救母親,怎樣都可。」

  凌慎之溫言道:「小姐起來,容在下細說。」

  如瑾這才讓丫鬟扶起,拭乾眼淚屏息聆聽。凌慎之說道:「如今若是不保胎,任由妊血漏盡再調理夫人,夫人身體會損。若是保胎,亦不是無法,但強行固本對母體和胎兒皆會有傷。到底如何還請侯爺和小姐盡早決斷,照這樣下去,不出一炷香這胎就保不住了。」

  藍澤立刻擰眉:「這還要什麼決斷,自然是要保胎,豈能容妊血漏盡。」

  「這正是要侯爺決斷之處。」凌慎之抱拳一禮,「此狀若想保胎,需用銀針刺穴。」

  藍澤一愣:「刺穴?刺哪裡?」說罷自己也反應過來,連忙道,「刺哪裡都不行,夫人身體豈能容你窺探,出去出去!」又招呼丫鬟,「去叫別的大夫過來!」

  「等等!」如瑾上前吩咐碧桃,「去問問那幾個大夫可有妙法,若沒有,趕緊回來報我。」

  碧桃應聲跑出去,藍澤這裡就問女兒:「你要幹什麼?」如瑾不理他,須臾碧桃跑了回來:「姑娘,幾個大夫都說沒辦法。」

  如瑾立刻朝凌慎之問道:「再問先生一句,若是不保胎,母親有損,若是保胎,母親亦有損?」

  凌慎之道:「正是。但無論如何,恐怕以夫人的身子,以後都是不能再生養了。是以在下看來不若拼著保一保。只一點,孩子若能保住,日後生下來也會體弱,需要好好養護著。」

  「保胎有幾分把握?」

  「六七分。」

  「若施針仍不能保住,可會傷害母親性命?」

  「性命無虞,只會大損。」

  如瑾咬緊嘴唇思量一瞬,最終福身下去:「但請先生施針,只求先生保住母親和胎兒。」

  藍澤被晾在一邊,聞言怒向如瑾:「你你你……什麼時候輪到你做主了,你也給我出去!什麼都不懂只會添亂……」

  如瑾臉色一冷,忍無可忍,轉目吩咐自己幾個丫鬟和孫媽媽:「把侯爺請出去!」

  碧桃幾個和孫媽媽一心向著如瑾,知道不能再耽擱下去,也不顧什麼主僕尊卑了,依命上前架住藍澤就往出「請」,轉眼拖著藍澤出了內室,氣得藍澤跳腳:「反了反了!來人,快來人,快將這幾個犯上的奴才給本侯拖出去打!」

  屋外聞聲進來幾個丫鬟,一見這情景都嚇了一跳,愣愣看了一瞬,有兩個就要上來動手,如瑾走到外間厲喝:「誰敢動!耽誤了太太保胎,誰動手就杖斃了誰!」

  滿院子僕婢都聚到廊下看動靜,賀姨娘正在外頭吩咐丫鬟們做事,一時趕來不知底細,愣在一邊。董姨娘卻是一直在院子裡,聽出了眉目,此時急慌慌上前,帶著哭腔指揮幾個婆子:「還不快把侯爺救下來,哪裡容得這些婢子撒潑,成何體統……」

  「飛雲,帶人給我捆了她,堵上嘴丟回房裡看住了!」如瑾打斷董姨娘,直接發令。

  飛雲是秦氏跟前除了孫媽媽外第一貼心的,自然也心向自家主子,且早就看董姨娘不順眼,聞言立刻帶了幾個小丫頭上前抱住董姨娘。

  「哎你們……你們做什麼……天哪這是要作反麼?」董姨娘哭起來,奮力在丫鬟懷裡掙。

  如瑾看看場面暫時穩住,轉身回了內室,忙向凌慎之道:「先生請快動手。」

  秦氏床鋪上的血跡越來越大,再也不能耽擱。凌慎之看一眼如瑾焦急的臉,上面還有未曾散去的煞氣,眸光一動,鄭重一揖到地:「必不負小姐所托,還請小姐指個人過來幫手。」

  如瑾轉頭叫回了青蘋:「給先生搭手,一切聽先生吩咐。」

  「是。」青蘋上前,依著凌慎之的話解開了秦氏衣襟,找出一幅細軟紗綾覆在秦氏身上。

  凌慎之從懷中掏出一個青絨布包,打開來,裡面是一列大小不一的纖細銀針。

  如瑾提著心在一旁觀瞧,只見他的手骨節分明,極其乾淨,捏起銀針的時候沉穩有力,神情沉凝而專注。如瑾連呼吸都壓得很輕,生怕驚擾了他。

  這個眉目溫和的男子是她此刻唯一的指望和依賴,她也只能依賴他。

  院子裡仍然有藍澤的怒吼和董姨娘的哭泣,夾雜著下人們嘈雜的嗡嗡聲。如瑾生恐他們分了凌慎之的神,想去外面阻止,卻又擔心母親,一時不敢走開。

  凌慎之似乎感覺到了她的不安,一針下完,抬頭說道:「約要小半個時辰才能行完針,小姐且去,莫讓人進來打斷,另外著人備些熱水進來。」

  他的聲音不疾不徐,讓如瑾焦躁的心無端放鬆幾分,歉意朝他勉強笑了笑:「有勞先生。」說罷走出了內室。

  叫了向輝家的去準備熱水,並進去內室搭手幫忙,如瑾轉身來到廊下。

  襄國侯藍澤被碧桃孫媽媽幾個拉住,跳腳罵了一會不見成效,已經喊人去外院找僕役進來幫手了。如瑾出來的時候,幾個持著棍棒的外院小廝正從門口走進來。

  「父親這是要做什麼?母親在裡頭凶險萬分,您卻吵嚷著唯恐天下不亂。」如瑾緩緩走下台階,揚聲相問,「叫了小廝拿棍子進來,是要懲罰奴才,還是要行家法打我?」

  持棍小廝們站到了藍澤身後,抬手幾棍子打開了碧桃等人,將棍子往地上一戳,各個趾高氣昂。藍澤頓時有了底氣,指著碧桃幾個喊道:「給本侯將這些不知尊卑的奴才亂棍打躺下了!」

  幾個小廝就要動手,如瑾冷聲:「我看誰敢!」

  如瑾緊緊盯住幾個小廝,目光猶如三九冰稜,一字一字道:「誰打我的人一棍,我日後還他十棍,今日你們要打就打個痛快,否則日後還有沒有命張狂可說不準了。別忘了,我是堂堂侯府小姐,要你們的命,易如反掌。」

  幾個小廝本就沒見過如瑾幾面,又何曾見過她這樣凶厲的模樣,一時愣怔,面面相覷,誰也不敢上前,連先前那些裝出來的傲氣也都丟在腦後了。

  藍澤氣得大罵:「反了!你是堂堂侯府小姐,我可是你爹!沒我這個侯爺,哪來你這小姐!你你你簡直無法無天,忤逆犯上,簡直……」簡直了半天沒想出能準確表述怒火的說辭,索性不管了,直接上來就要親自跟如瑾動手。

  「攔住他。」如瑾讓孫媽媽碧桃等人擋在藍澤跟前,然後吩咐道,「蔻兒,去外院找何剛進來,寒芳,到廚房拿幾把刀,挑最鋒利的。」

  兩個丫鬟也被如瑾嚇得不輕,立刻忙忙答應著跑去了,蔻兒腿腳不靈便還險些摔個跟頭。

  藍澤都快氣瘋了,被孫媽媽等人攔住又不得近前,只好在原地跳腳指著女兒大罵:「你你你還要拿刀,你難道想要弒父不成!」

  如瑾冷笑:「女兒不敢。父親您要是對母親還有一點體恤之心,而不是只顧著您堂堂侯爺的面子,就請說話小聲一點,以免擾了母親保胎。」

  「保胎?那叫什麼保胎,簡直是淫……」說到此處藍澤總算還顧忌著院中人多,沒敢將話說明。

  「父親不妨再大聲一點?外院隔得也近,幾位大夫想來都還沒走,您說給他們聽聽,也好讓他們出去說三道四。」

  「你……」藍澤氣結,卻終究沒敢再喊。

  此時蔻兒和寒芳都回來了,蔻兒身後跟著何剛,手上臉上都沾著灰土,想是正在幹什麼重活被臨時打斷。他詫異走到院子裡,看見滿院子丫鬟婆子不便抬頭,只跟藍澤行了個禮,然後朝如瑾道:「不知姑娘叫小的什麼吩咐?」

  何剛就是當日敢朝藍如璇吐口水的僕役,如瑾將他叫到跟前,將寒芳拿來的菜刀提了一把遞到他面前:「太太在裡頭保胎,你替我在這裡守著,若是哪個不知深淺的東西想要近前打擾,不必客氣,只管一刀砍過去。」

  何剛聞言就是一愣,轉瞬看了看院中情形,似乎明白了幾分。

  如瑾看他一眼:「日前見你行事,該是個性情耿直的漢子。只是耿直歸耿直,卻不知你有沒有膽量?」

  何剛濃眉一立,抱拳道:「我膽子不大,但卻有報恩的心。是非黑白暫且不提,姑娘以前保我一次,今日我也保姑娘一次。」

  「好,果然我沒看錯人。」如瑾贊歎一聲,將刀遞給他。

  何剛接了刀反身一站,刀刃向外,直接擋在如瑾身前,「誰敢上來,就嘗嘗往日切菜的刀切在自家脖上是什麼滋味。」

  持棍小廝更是不敢動了,幾個蠢蠢欲動的丫鬟婆子也縮了身。藍澤氣得發抖,顫著指頭數落如瑾:「你竟然……竟然竟然敢行此事!我就不信了,我就不信了,我倒要看看這奴才敢不敢殺了侯爺我!」

  他邁步就朝前衝,碧桃、孫媽媽自是拼命攔著。如瑾道:「且退開,放侯爺過來。」

  碧桃一愣,藍澤順勢就衝了過來,何剛在那裡持刀站著動也不動,鋒利的刀刃被簷上燈籠一照,幽幽閃光。藍澤終是沒敢湊得太靠近,站在幾步之外接著數落:「你有本事就讓奴才砍了我,砍啊!」

  如瑾眼見父親如此相逼,全然不顧母親在內受苦,心中悲憤翻湧,冷冷一笑:「父親大人,女兒自然不敢跟您動手,也不忍心給這僕役招禍,耿直之人自要好好活著,我可不會讓他背負弒主大罪。」

  前頭何剛動容:「姑娘……」

  如瑾不理會他,轉頭從寒芳手中又拿過一把刀,似是剔肉的,長長尖尖抵在自己脖頸,「父親若是再朝前走一步,我這裡以命相拼。保不住母親和她腹中胎兒,我活著亦然無趣,只要父親忍心踩著我屍體進屋,我自不吝將這條命還給父親!」

  「你……」藍澤驚住,瞪大眼睛看向如瑾,像是不認識這個女兒似的。

  如瑾唇邊帶著笑意,可那笑意卻如大燕最北邊冰原上刮過的風,寒冷透骨,看一眼就要被凍住。「你敢,你敢……」藍澤抖著鬍子,朝前邁了一步。

  「啊——」一群丫鬟驚叫起來,寒芳立時就扔下手中剩下的幾把刀跪到地上。

  如瑾脖頸上血色頓現,汩汩流出的鮮血染紅了刀背,一滴一滴灑落在她繡著披葉蘭的領口。

  「世上最容易的事情就是死了。」如瑾唇邊笑意更深,盯著藍澤,「只需侯爺您再朝前走上一兩步,我手上再用力幾分,藍如瑾這條命就交待在這裡。然後您邁過我的屍體,自去房中阻止母親保胎,一切如您所願。」

  藍澤驚愕地說不出話來,不禁手指在抖,連整個身子都開始發顫,踉蹌著一連向後退了三四步,被地上未曾平整的石板絆了一下,一屁股坐在地上。

  如瑾冷冷看他一眼,嫌惡地別開頭,轉向院中眾人。「誰還要進屋的,且走出來讓我看看。」

  一眾丫鬟婆子紛紛低頭不敢言語,幾個持棍小廝直往後縮。賀姨娘怔怔出聲:「……姑娘你……你、你快把刀放下來……」

  如瑾身後簾響,向輝家的和青蘋一臉焦急走了出來:「姑娘您……您快住手,這可使不得!」

  青蘋彎腰就撿起地上寒芳扔的刀子,抬手抵在自己脖頸,說道:「奴婢替您,姑娘您快放下刀。」

  如瑾轉目看她一眼,笑道:「替我做什麼,誰也不用替,咱們都放下。」

  她將尖刀從脖上拿開,又拉開了青蘋,將刀從她手裡奪了過來扔掉:「進去幫手罷,我沒事,母親要緊。」

  青蘋不敢走開,向輝家的將她拉了回去:「姑娘看來沒事了,侯爺哪敢逼迫太緊,咱們快去伺候太太,太太早好一刻,姑娘就少受一刻罪。」

  如瑾脖上的血還在流著,滴滴答答浸透了淡青色的衣領,夜色下看著猶為驚心。她卻不以為意,低頭將地上幾把刀輕輕踢開,曼聲道:「都散去,該做什麼做什麼,別圍在這裡看熱鬧。」

  圍聚的眾人中,吉祥如意對視一眼,率先帶著老太太跟前的一眾人走了,她們一動,其餘各處的僕婢也都紛紛挪腳,不敢再停在這裡。

  如瑾朝那幾個持棍小廝揚臉:「好生伺候著侯爺去外院休息,內院不是你們該來的地方。」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3 09:21 PM

091深夜陰雨

  幾個小廝沒主意,愣愣怔怔杵在當地,都去看藍澤。藍澤比他們更沒主意,坐在地上一直就沒起來,半張著嘴盯著如瑾,彷彿養了十多年的女兒是一個從未見過的陌生人。

  簷下紅綾燈籠在微風裡輕輕晃著,投下一道道暈紅的光圈,和四面屋中透出的燈光交錯著,將不大的小院照得明亮。如瑾站在房門口青石階邊,藍澤坐在不遠處的地上,父女兩個默默相對,一個吃驚難言,一個不屑多談。

  散去的僕婢們各自做事,卻無一不抽空就朝這邊瞟兩眼,院中氣氛頗為怪異。

  於是,董姨娘突然冒出的哭聲就更顯刺耳。

  「……三姑娘你未免太霸道了些,哪有唆使奴才對父親動手動腳的,還要動刀……這個家可是侯爺的啊,不是你的。你們這些奴才快放開我……」

  如瑾側目看飛雲:「怎麼,我讓堵了她的嘴丟回房裡去,這許久還未做成麼,容得她在此聒噪。」

  飛雲幾人剛才去拽董姨娘,卻不想她看起來嬌弱其實頗為難纏,被她拼命掙扎著半日沒捆成,又夾著藍澤在一邊恐嚇訓斥,幾人也不敢太放肆。待到後來如瑾出門行了這一番事,飛雲幾個更是被嚇呆了,一時忘記手中的差事。

  此時被如瑾一問,飛雲醒悟過來,帶著幾人又趕緊忙活起來,拽的拽、捆的捆,也不顧忌藍澤了,只比方才又用了許多力氣,董姨娘掙扎了幾下只得束手就擒,被捆得結結實實。

  她不免哭得更悲慘:「侯爺……侯爺救救妾身,妾身被奴才如此羞辱,您說句話啊……」

  藍澤猶自坐在地上發愣,聽見她喊,只轉頭看了一眼,似乎還處在震驚過度的迷惘狀態,又愣愣的將頭轉了回去。

  董姨娘急了,見這邊不奏效,改為衝著如瑾喊:「三姑娘,我好歹是你庶母,你怎可……」

  如瑾冷笑一聲打斷她:「就憑你,也配讓我稱一聲『庶母』?」

  揚臉看一眼飛雲,飛雲醒悟,連忙掏帕子堵了董姨娘的嘴,讓她嗚嗚咽咽再說不出話來。如瑾這才接著道:「庶母可不是你自封就能成的,得看看你自己有沒有這個體面、夠不夠這個斤兩。好端端的主子你不願意當,整日陰損抽冷子害人,還敢來我跟前充庶母?若不是念著四妹和三弟,今日在這裡我就替母親打了你,你又能奈我何?」

  董姨娘瞪著眼睛,嗚嗚嗚含糊不清說著什麼,如瑾一揮手:「扔她回房,好好的看住了,別讓她再出來聒噪。」

  飛雲幾個推推搡搡的將董姨娘弄回了廂房,留下兩個人看著,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如瑾轉過頭,無意間卻看見通向前院的小門黑影裡,藍如琦孤身一人靜靜站在那裡,不動不言,恍若一尊雕像,也不知站了多久,看見了多少。看到如瑾望過來,藍如琦輕輕轉身走回了前院,幽魂似的。

  如瑾知道方才處置董姨娘一定傷了她的心,但事急從權,卻也顧不得那麼多了,便丟開手不去管她,又朝那幾個小廝看了看。「你們還不出去,留在這裡等著我親自動手?」

  她手裡帶血的尖刀尚未丟掉,脖子上仍在淌血,這樣冷森森一句話立刻將幾個小廝嚇了一跳。如瑾皺眉指了幾個婆子:「去,將他們轟走。」

  幾個婆子不敢怠慢,紛紛上前推搡著小廝們出去。幾個小廝此時也不似來時那麼氣勢洶洶了,看看地上藍澤不理會,就半推半就地裝作被婆子推了出去。

  於是就只剩藍澤愣在地上坐著,賀姨娘看不像話,趕緊上前扶了他起來,又柔聲勸他暫且離開。藍澤打眼看了看秦氏房中明亮的燈火,又看看房門口持刀而立的女兒,半晌一聲苦笑,長長歎了一口氣。

  「家門不幸啊,家門不幸!」

  一甩袖子,他連聲哀歎著邁步朝外頭走了。賀姨娘連忙勸慰著跟了上去。

  院中這算暫時清淨了下來。何剛轉頭問:「姑娘?」

  「你且在此守著,暫不要走。」如瑾吩咐丫鬟端了一把椅子堵在房門口,自己坐了上去,手中尖刀仍是不肯放下,是要一直守著。

  碧桃孫媽媽幾個急忙圍過來,細看了看如瑾脖子上的傷口,趕緊打熱水找藥膏忙活著給她清理。「姑娘且忍著點,我把血跡給你擦乾淨了好上藥包紮,會有點疼,你要是忍不住就掐我的胳膊。」孫媽媽輕輕拿了蘸熱水的濕帕子擦拭如瑾脖頸,又拿酒來擦了一遍。

  碰到傷口的時候的確是疼,如瑾卻笑了笑:「有什麼忍不住的,割都割了,還怕上藥?」

  孫媽媽心疼不已:「姑娘以後可別這麼幹了,嚇死人了,你看看這傷口多凶險,要是再往裡……姑娘你可愛惜著點自己罷!」

  「再凶險也險不過母親。」如瑾叮囑幾人,「一會吩咐下去,方才的事不必讓太太知道詳細,免得她又擔心我。」

  幾人答應了,碧桃又忍不住道:「姑娘要是不做這些危險事,太太哪用擔心。」

  「我不做這些,難道任著母親在那裡受苦麼。」如瑾看看前頭何剛持刀挺立的背影,無聲歎了一口氣。

  她能用的人還是太少了,尤其是外院,否則何至於自己以身犯險。

  在青州時,外頭就只有小三子和品霞的表哥,暗暗查探事情還可以,大事上全不頂用。此番上京那兩人卻又未得跟來,要不是路上偶然發現何剛,剛才又讓誰來幫她?

  「好了,姑娘,包上了可別再亂動,好好的養著。」孫媽媽手腳俐落將如瑾脖子纏了幾圈白紗,如瑾抬手摸了摸,不免失笑:「真嚴實,要是冬天正好擋風。」

  孫媽媽幾個想笑卻又是心疼,皆是皺眉。如瑾抬眸看見端水的碧桃,想起方才打發她去做的事還未得結果,便揮手遣散了其他人,獨叫她到跟前低聲細問:「可曾在凌先生那裡打聽到什麼?」

  碧桃看看四周,低語回稟:「先生說,從太太脈象看來,若不是日積月累凝成的病症,就是突然用了與胎有損的東西。」

  如瑾握刀的手緊了幾分。

  日積月累自然不是,母親一直好好的,至於突然用了與胎有損的東西……如瑾將孫媽媽叫到跟前,「這兩日母親都碰過什麼、吃過什麼,您仔仔細細回想一遍,一定不要放過每個細微處,都要一一核實了來路。」

  孫媽媽鄭重點頭,叫了飛雲過來,兩人開始認真回憶。

  如瑾坐在椅上,等候著孫媽媽的結果,也等候著屋中的結果。一番鬧騰已經過去了許久,凌慎之那裡卻依然沒有動靜。院中燈火通明,抬頭看去,天上無星亦無月,從下午起就沉著的烏雲依然掛在那裡,夜風偶爾吹動了燈籠,帶著些微的水氣。

  院子裡是平靜的,雖然經過那樣的鬧劇之後,這份平靜有著人人心知肚明的虛假,但所有人也都自願或被迫地努力維持著。侍立的、做事的、下值休息的,丫鬟婆子們俱都安分守己。東院和前院乃至外院,自然也都是沒有什麼聲音。

  於是如瑾就聽見外面街上更鼓響。一聲接一聲,遠遠的傳近,又漸漸走遠。

  「是子時了。」如瑾回頭看看母親房中依然明亮的燈火,擔憂漸甚。凌慎之說過約要小半個時辰,可是已經一個時辰過去了,怎地還不曾見人出來。

  孫媽媽知道如瑾的擔心,她自己也是擔心,終於忍不住道:「我去看看。」說罷輕手輕腳開了門,掀簾走了進去。

  如瑾不能去,她還得在門口守著。尖刀上的血跡已經乾涸,她捏在手裡,一刻也不曾放下。

  京城裡的更鼓在每條街上敲著,傳進一家家一戶戶,也傳進皇城正中心高高紅牆圍起來的宮城。宮裡自然也有司夜內侍打響的更鼓,比外面的更穩更沉,多了幾分皇家雍容睥睨的氣度。

  聲音傳進勤政殿中,御前侍立的老太監康保抬了眼皮,看向仍在伏案批折的主子。一身明黃團龍繡袍的皇帝眼睛微微瞇著,飛快瀏覽著每一道奏折,有的嗤笑一聲就丟到一邊,有的卻要捧起來反覆看好久。

  「陛下,子時了,奴才伺候您歇著?」在皇帝又將一道折子扔掉後,稍微停頓的間隙,康保試探著出聲。

  皇帝咳了一聲,康保連忙將案邊溫熱的燕窩粥奉上:「您歇一會。」

  皇帝多年勞於政務,患有咳疾,太醫署想了一些滋補的藥膳藥食,這燕窩粥就是每日必備的東西,補肺養氣最是平和。皇帝接了,兩口飲盡,將碗放在一旁又拿了奏折。卻與適才那些不同,是本藍絨素面的,康保掃了一眼低下頭去,知道這是政奏之外的密報。

  「這藍澤卻也並沒有愚蠢透頂,朕還以為他是個愣頭青。」皇帝掃了折子兩眼,嗤笑丟開。

  康保不敢接口,皇帝卻伸個懶腰,從龍椅上站了起來,隨口吩咐道:「罷了,去傳旨,明日一早賜他上朝謝恩。」

  「是。」康保應了,見皇帝有休息的意思,連忙招呼殿中侍立的小內侍們上前伺候,又殷勤稟道,「陛下,雲美人在外候著哪。」

  皇帝一愣,這才想起今晚似乎是召了人過來侍寢,後來看折子一時忘記了。「雲美人……」他想了一下,隨手翻的綠頭牌,當時並未注意到底是誰,此時努力回憶,卻怎麼也記不起來,遂問康保,「她是哪一個?」

  康保賠笑:「是上次選秀入宮的,平臨府一名百戶家出身,您還未曾召見過哪。」皇帝當政多年,三年一選秀,宮中妃嬪無數,有許多都沒有召幸過,眼看著下輪選秀就要開始了,上次選進宮裡的雲美人卻連龍床的邊還未沾過,卻也不是奇事。

  皇帝一笑,不甚在意,只道:「讓她去西殿候著。」

  康保打發小內侍去了,見皇帝心情似乎不錯,笑著湊趣道:「您今兒高興,雲美人算是走了運,總算熬出來了。」

  皇帝看看他:「你怎知她就能熬出來。」

  康保賠笑:「雲美人小家碧玉,興許能入陛下的眼。」

  「呵,你收了人家多少禮,敢在朕跟前下這個保。」皇帝邁步朝西殿那邊走。

  康保連忙跟上告罪:「奴才可不敢做這些事,看陛下高興哄你您幾句開心話罷了。」

  皇帝一笑:「那你還不如去哄襄國侯。」

  康保眼珠一轉明白過來,口中卻道,「襄國侯做了什麼事讓您龍顏大悅?奴才可真要去謝謝他,陛下高興可是奴才心心期盼的。」

  雖然燕朝祖宗定下的規矩,內官不得干政,但皇帝偶爾興之所至也會隨口跟身邊人聊上一兩句,畢竟外臣不似內侍日日隨在跟前,想開個心或者發個牢騷,若還要去宮外傳人進來說,那等人進來,什麼興致也都沒了。

  見康保問起,皇帝知他口風嚴謹,也不隱瞞,就道:「明日他上朝謝恩,朕怎會不悅。」

  康保日日伴駕,大略知道一些底細,也慣會揣摩聖意,遂笑著接口道:「奴才似乎是有點明白了……襄國侯爺越是風光得意,幾位閣老越是看不過眼。」接下來的話他卻識趣沒說,只這些已經讓皇帝誇他了。

  「你很靈透,若是外臣,朕一定讓你入閣輔佐。」

  「陛下謬贊,奴才不過是日日耳濡目染,學一些小機靈罷了,哪裡及得上陛下您一根頭髮絲兒。」康保順勢拍一記,見皇帝有談性,又湊趣相問,「只是這些日子您冷著藍侯爺,怎地突然又要召他上朝了?」

  皇帝笑道:「他這幾日在京中所作所為甚得朕意,今夜他家夫人懷胎凶險,他卻不敢進宮請御醫,如此之良臣,朕怎可不加禮遇。」

  康保呵呵賠笑,說話間已是走到了西殿門外。

  一重重輕紗幔帳逶迤垂地,碧波萬頃燈台上明光點點,瑞腦銷金,甜香欺近,環佩叮咚中鵝蕊宮裝的女子回眸盈盈一笑,俯身跪拜下去,金英翠萼的柔光晃了皇帝的眼。

  「瀲華宮美人雲氏叩謝天恩。初承恩澤,萬乞陛下垂憐。」

  康保看看皇帝臉色,朝著一眾小內侍輕輕招手,無聲退了下去。

  春恩殿內,錦綾紅浪,高天夜幕,鉛雲四合。第一聲悶雷隱約響在天邊的時候,宮牆外數里之遙的長平王府內,絲竹管弦正在徹夜而鳴,蓋過遠天雷音。

  長平王敞著衣襟,以手支頤,斜倚在露天涼棚之內。湘妃榻上枕屏靜立,玉盞清酒微漾波光,幾名少女或撫琴或吹笙,紗衣飛揚,在榻前千嬌百媚地施展技藝。佟秋雁跪在一旁,做的仍是她最拿手的烹茶之事。

  長平王聽著絲竹,半瞇了眼睛,昏昏欲睡。夜風一陣急似一陣,捲過花木竹影,簌簌而響。風裡的水氣越發重了,該是雨落在即。

  「王爺,可要回屋休息,夜裡風雨無定,莫要受涼才是。」佟秋雁捧茶近前,輕聲勸告。

  長平王只接了茶,不理會她的言語,佟秋雁只好靜靜退下。片刻之後,青衣小帽的隨從賀蘭卻匆匆跑進涼棚之前,未待稟報,長平王已經抬眼,揮手召他進來。

  佟秋雁跟在長平王身邊幾月時間,仍是不太習慣他的做派,輕易就讓男僕進內院跑來跑去,一見賀蘭進來,連忙側身稍作迴避。

  長平王對此不以為意,斜睨她一眼不做理會,用目示意賀蘭開口。

  賀蘭壓低了嗓子,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稟道:「襄國侯藍家夫人有胎漏之象,藍澤滿街找大夫,後有青州故舊進內診治,藍澤為此與嫡女衝突,被轟出內院,現下藍夫人情況不明。」

  長平王眉目一挑:「什麼衝突?」

  賀蘭將事情細細回稟一遍,長平王半晌不語,最終笑了笑:「好烈的性子。」又道,「功勳卓著的襄國侯爺竟然滿街找大夫,呵,他不曾遞牌子請御醫麼?」

  「不曾。」

  「他這膽子真是小得可憐。」長平王隨口評價一句,用杯盞敲了敲竹榻,思量片刻,點頭笑道,「行事沒有章程已是無謀,再加上膽小如鼠,父皇的疑心也該淡了。」

  賀蘭皺眉思索,「王爺是說接下來……」

  「接下來該是他襄國侯家風光無限的時候了。」長平王坐直了身子,將杯中清酒一飲而盡,隨手丟了玉盞在地,突然歎一口氣,「他越是風光,我越是不能啊。」

  賀蘭沒明白這「不能」是什麼意思,卻也不敢多問,長平王揮手遣退了他:「去吧,藍夫人那裡有了消息只管來報,無論何時。」

  賀蘭躬身而退,須臾轉過廊角不見了。樂伎們一曲奏畢,再開一曲,卻是《關雎》。長平王一皺眉:「都下去。」

  樂聲戛然而止,少女們抱著樂器匆匆退下,不敢多留。佟秋雁乍著膽子試探相問:「王爺您……可是要歇了?」

  長平王狀若未聞,默默盯著涼棚下懸掛的四角流蘇宮燈出神。遠方天際一聲悶雷清晰傳了過來,風捲落紅,雨點滴滴終是灑落在地。

  辟辟啪啪的雨聲響在涼棚頂端,長平王抬頭看了看,和衣倒在榻上。

  「王爺?」佟秋雁開口。

  「你也下去。」

  長平王閉了眼,聽著雨打竹簾稀稀落落,就這麼睡了。

  *     *     *     *     *

  池水胡同藍家小院,第一顆雨點滴落在地的時候,如瑾叫了何剛退回廊下,「別淋雨。」

  何剛感激躬身:「多謝姑娘體恤。」

  「這點事算什麼體恤,好好跟著姑娘做事,以後好處多著呢。」碧桃在一旁說道。

  何剛沒答言,如瑾制止了碧桃,只道:「他不是只看好處的人,否則今夜也不必在這裡了。」

  何剛看看如瑾,又守禮別開了眼,悶聲道:「姑娘慧眼。」

  碧桃朝他皺眉,欲待要教訓他無禮,看了看如瑾臉色,終究沒敢開口。如瑾再一次問道:「什麼時辰了。」

  碧桃掀簾看了看屋中銅漏,回說:「差一刻丑末。」

  「快兩個時辰了。」如瑾盯著屋中燈火,焦慮無比。從凌慎之開始施針已經過去這樣久,卻依然沒有結果,孫媽媽又帶了飛雲進去幫手,還是不頂用麼?簷下辟辟啪啪落著雨,聽在耳中,只讓她更加煩躁。

  「姑娘別著急,凌先生做事有分寸,他說能救就一定能。」碧桃輕聲安慰。

  如瑾怎能不急,看著母親房間的窗子只不出聲。窗欞上是綿延不斷的萬字曲水紋樣,寓意著吉祥不斷,福壽綿長,可也只不過是圖個安慰罷了,若真能延福納吉,為何窗內之事如此凶險難料?

  雨聲淅瀝不停,卻總是稀疏模樣,也不曾下大,更讓人煩悶。如瑾只覺得這場雨纏綿得讓人頭疼,這個夜也是那樣的長,長的讓人以為天永遠不會亮。

  「姑娘!」孫媽媽從屋裡匆匆而出。

  「怎樣?」如瑾聲音發澀。

  「成了!成了!凌先生說可以了!」孫媽媽一臉喜氣,幾句簡短的話聽在如瑾耳中卻如天籟奏鳴。

  她抬腳就朝屋裡衝,進了堂屋卻恍覺自己手中還握著帶血的尖刀,忙忙丟到屋外,提著裙子朝內室跑去。

  「母親!」如瑾撲到床前,秦氏卻仍然閉目未醒,妝花藍錦的繡被蓋在她身上,被子似乎太大了,襯得她那樣瘦小。

  如瑾撫著母親蒼白的臉,轉頭去找凌慎之,「先生,可以了麼?母親她怎地還在昏睡?」

  凌慎之額頭有汗,一襲本是潔淨的青衫沾著血跡,眼窩有些青,下巴上也透著點點鬍茬,顯是累到了極點。然而他的雙眼依舊乾淨澄澈,看住如瑾包著白紗的脖頸,以及她衣領上染了鮮血的披葉蘭,眸底閃過一絲觸動。

  「針已施完,且待上一個時辰,若無有漏血出現,那便是切實保住了。」他溫和作答,又解釋道,「夫人腹痛時候過長,失血疲倦,一時難以醒來,且餵些溫補的湯水給她。我再去開個固本養氣的方子,盡快煎好請夫人服下便是。」

  如瑾感激不盡:「有勞先生。」

  凌慎之道:「小姐以命護母,我做這些又算什麼。」

  他轉身離開內室,如瑾回頭握住秦氏的手,緊緊貼在自己臉上,「母親,您好好歇著,什麼事都沒有,女兒陪著您呢。」

  一個時辰……如瑾叫人拿了滴漏進來,親自看著那水滴一點點朝下淌落,緊張而焦慮地等待著。丫鬟們早已拿了染血的被褥下去,秦氏身下鋪著雪裡的新褥子,如瑾每隔一會就輕輕掀開被子去看一看,見沒有血色浸出才能放心。

  湯水和藥汁先後來了,如瑾親自拿著羹匙餵進秦氏口中,秦氏昏睡之中不能自動吞嚥,一碗湯餵下去,灑落的就有大半。如瑾不厭其煩的餵了一口又一口,一邊拿帕子擦拭灑下的湯汁。

  滴漏內水珠又掉了一滴,啪的一聲,極其輕微的聲響,如瑾卻第一時間聽到,轉頭看了看,臉上頓現驚喜。

  「一個時辰到了!」她喜極而泣,「孫媽媽你看,一個時辰,母親沒再流血!碧桃快看,青蘋,一個時辰過了呀!」

  「是是是,一個時辰了,姑娘,太太沒事了!」孫媽媽也是老淚縱橫,合掌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屋中眾人無不欣喜,如瑾緊緊握住母親的手:「您沒事了,小傢伙也沒事了,咱們一家三口好好的都在這裡呢!母親您睡吧,養足了精神再醒來,女兒陪您。」

  說著又想起了凌慎之,連忙吩咐丫鬟:「快去告訴凌先生母親沒事了,讓他就在西間後閣裡歇著罷,他累了一夜,給他備些湯水飯食,我剛才竟然忘了。」

  兩個丫鬟忙忙而去,須臾卻又進來,稟告道:「姑娘,凌先生走了,奴婢們留不住。他寫了一個方子給姑娘治脖子和臉上的傷痕,說是不留疤的。他說近日都在南街盈門客棧住著,若是有什麼事盡管去找他。」

  如瑾愣住,「走了?這麼快。」

  丫鬟道:「他聽說太太沒事就立刻離開了。」

  如瑾不禁愧疚,這是他避嫌的緣故了。沒想到他這樣細心,還給她留了方子。脖子上的傷也就罷了,她臉上的傷還是當日在客棧遇匪的時候被老太太指甲劃的,到現在已經只剩了一道淡粉色的痕跡,不仔細看是看不出來的。

  接過丫鬟遞過來的方子,看了看,她並不太懂藥理,只覺得那墨香撲鼻,字跡雋秀圓潤,似他的人一樣溫和。

  當日在青州家裡時,她曾拿了他寫過的方子模仿筆跡,是為了造那桃色的花箋,本以為已經熟悉了他的運筆,卻不想此時再次看到,才發覺這字裡行間的細致溫潤處,她是學不來的。

  他走得利索,她卻還有一句話未曾問他。

  他該是明知行針之事會有多少忌諱的罷,且如此凶險事容不得半點差錯,若是最終未成,他可有想過該如何收拾,又如何面對或許會出現的,別人對他醫術和德行的指摘,以及,藍澤的怒火。

  襄國侯再不濟也是一朝侯爵,他只不過一介升斗小民,這其中的險要關竅,他是否想得清楚?

  如瑾看向窗外,因著為秦氏防風,所有窗扇都是緊緊合著的。她這樣看去亦看不見什麼,何況人已出了院子,即便開窗也是什麼都看不到的,只徒勞看向院門的方向罷了。

  她對著虛空想起他潤澤乾淨的眸、溫和有力的捏針的手,還有染了血跡的青衫。她有一種錯覺,彷彿那點點血痕像是開在青石牆邊的梅花,是不是唯有他這樣的人,穿了沾血的衣衫也不顯得邋遢。

  如瑾在這裡出神,一個傳信的丫鬟卻近前低聲附耳道:「姑娘,凌先生另外寫了條子,讓姑娘避著人看。」

  丫鬟用身體做擋,避開屋中其他人,從袖子裡掏出一個小紙條,臉色有些古怪,又忙忙補了一句:「奴婢不識字,不知道上面寫的什麼。」

  如瑾疑惑,知道丫鬟是誤會了,卻也懶得解釋什麼,直接拿了紙條過來。

  「侯爺立功一事似有內情,萬請勸其慎重行事。」

  如瑾凝眸看完,臉色沉下去,將紙條緊緊捏在手中揉碎了,碎片也籠於袖內。「下去吧,慎言。」她打發了那丫鬟。

  丫鬟凜然應了,閉緊嘴巴提心吊膽的出了內室。

  「凌先生好像還沒拿診金吧。」碧桃突然想起來。

  如瑾只道:「救命之恩,些許診金怎可報答。」

  雨打窗欞,簌簌浸濕了糊窗的雪紙,一點一點留下灰色的印子。是風轉了方向,吹著雨飄到廊下來了。如瑾突然想起站在簷下的何剛,連忙問:「何剛可走了?」

  「聽說太太無恙,早就走了,他還挺有分寸的,知道不能再內院多留。」孫媽媽道。

  如瑾這才放心,囑咐道:「媽媽抽空去囑咐外頭管事,別苛待他。只要我在一日,他就不能有損。」

  「是,姑娘放心,他這樣護著咱們,咱們怎能讓他因此受牽連。即便是侯爺親自下令責罰,咱們也得保住他。」

  提起藍澤,如瑾皺了皺眉頭,不再多說什麼。

  賀姨娘突然帶著丫鬟匆匆進門,看了秦氏躺在床上,一臉歉意低聲說道:「太太這樣,我未能服侍在側,實在是對不住了。姑娘,太太可是好了?」

  「姨娘不必自責,若無姨娘安撫著父親,還不知又要鬧出什麼事來。」如瑾請她坐,點頭道:「胎兒算是保住了,但要好好養著才行。」

  賀姨娘道:「這就好,這就好,只要能保住胎兒就是萬幸,至於調養,咱們家什麼都不缺,人參燕窩盡著用就是了,還有什麼調養不來的。」

  「姨娘說的是。」如瑾輕輕為母親拂去披在臉頰的幾縷頭髮,坐在床前腳踏上,握著母親的手一直未曾鬆開。

  賀姨娘默默陪坐,不言不語的。過了一會,如瑾抬眼看她:「姨娘此時前來,而沒有陪在父親身邊,可是有話要說?」

  賀姨娘看看床上昏睡的秦氏,欲言又止。如瑾站起身來,輕輕放下了床帳子,「姨娘跟我來。」

  說著走到了外間,賀姨娘跟上,如瑾道:「有什麼話盡管說罷,是不是父親又出了什麼麼蛾子,經了方才那樣的事情,還有什麼事怕我承受不住麼。」

  賀姨娘勉強笑了笑,不好多說藍澤什麼,只輕聲照實說了事情:「剛才外院來了宮裡的人,傳旨讓侯爺上朝謝恩去。」

  如瑾一愣:「上朝謝恩?哪天去?」

  「就是今日早朝。」

  如瑾這才醒悟過來,此時已經是新的一天了。卻又突然想起早朝的時辰,忙問:「難道父親已經走了?」

  賀姨娘點點頭,不免回頭看一眼內室。秦氏那裡狀況不明,藍澤卻不管不顧的上朝去了,而且走時十分歡欣鼓舞的樣子,直讓人幫他查看朝服是否妥當、冠帶是否鮮亮。這等事情連她在一旁看著也是心寒,又怎敢跟如瑾說起。

  如瑾卻似並不曾在這上頭想,似乎已經是習慣了藍澤的作態,只皺眉疑惑道:「宮裡來人傳旨,怎地未曾聽到動靜?」她還記得青州宣旨的時候內院諸人是如何騷動,此時院子小,外院隔得又不遠,怎會安靜的連她都未曾察覺。

  賀姨娘答道:「只是一個小內侍匆匆過來帶了口諭,說完話就走了,是以沒有驚動內院,連外院有些睡著的下人都不曉得呢。」

  「姨娘當時可在一旁?是否看見那傳旨的人臉色如何?」

  賀姨娘想了想,「似乎面色如常,沒見有什麼異色。」

  如瑾搖搖頭,知道自己多此一問。傳旨的內侍雖不是什麼高品太監,但也需歷練一番得了上頭賞識才能接此差事,豈會讓人從臉色上揣摩出什麼內情來,自然都是千篇一律的死板面孔。

  若不是外面陰天下雨,此時已經是初曉天明的時候了,早朝想必已經開始了許久,父親該是已經入朝。

  她想起凌慎之的紙條,又想起父親不肯請御醫的推三阻四,以及來京這些日子一直遲遲未到的聖意,心便漸漸沉了下去。牽連了天家之事總不會有什麼好處,此番功業來得太急太虛幻,若是沒有內情反而怪異了。

  只是這內情到底是什麼,又會給藍家帶來什麼樣的福禍,如瑾緊緊攥著袖子,心裡一點底都沒有。父親入朝會發生什麼呢?

  也許藍家上下所有人裡,也只有她最明白什麼叫天威難測了,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一息之間天地變換。瀲華宮裡那個深秋早晨的血色漸漸瀰漫在心頭,那一次,也是大約這個時辰發生的事情……

  如瑾看向外頭依舊黑沉沉的天空,忐忑不安。

  「姑娘……侯爺不是不惦記太太,臨走時還曾問起,這不還打發我過來伺候。」賀姨娘看如瑾臉色不好,誤會她是為藍澤的涼薄不悅,直接扯了個謊。

  如瑾苦笑著搖搖頭,轉身走回內室去了。

  她沒有什麼辦法,唯有等。等母親醒來也是等,等父親那邊傳消息也是等,父母兩人的事她全都插不上手,她只覺自己力量實在微薄得很。

  *     *     *     *     *

  皇城,外宮,天玄殿。

  恰是大朝會的日子,除了每日上朝議政的內閣大臣和幾位重臣之外,文武百官也都悉數到場,京裡只要夠品級的全都冒雨站在殿外廣場,按著文武分列兩邊,依照衙門和品級一個個順次排開。

  夜雨未停,天光不亮,卻沒有一個人抱怨,更無一人撐傘,俱都垂手站著,偌大廣場上黑壓壓一片人,卻是鴉雀無聲。

  百官之外,兩列內侍提著琉璃宮燈伺候在側,照亮一方天地。從高高御階上朝下望去,能看見明晃晃兩道燈火筆直延伸,璀璨奪目,在這飄雨的昏暗之中更顯光亮。

  皇帝站在九龍階最高一層,錦繡龍袍,冕冠高聳,頭頂上是明黃色的蟒龍華蓋,在十二盞大琉璃燈映照之下金光輝煌。

  這種朝會本不是議事用的,只定期讓百官過來感受一下天威,唱禮行禮畢,略微訓幾句話,也就散了。然而今日卻是不同,冗長繁雜的禮節套路走完,唱禮官卻未讓百官散去,而是站在玉階之上又喊了一嗓子:

  「襄國侯入朝覲見——」

  底下一溜隨禮內官跟著高喊,「襄國侯入朝覲見——」

  一聲一聲的通報下去,傳到天玄門外,全套禮服的藍澤精神一振,整了整衣冠,昂首挺胸走進宮門。

  兩道璀璨琉璃光陣,雨水中肅立的百官,以及遠處明晃晃的那一團光亮,高高在上,卻又似觸手可及。藍澤甫一走進天玄殿外的廣場,就被眼前這樣的場景震撼了。

  也不是未曾入過朝,也不是未曾見過皇帝與百官,但這樣大朝會的陣勢他真是生平第一次見著。久居青州偏遠地界,他知道自己與京城勳貴公卿沒得比,所謂山高皇帝遠的逍遙,那只不過是封疆大吏才能享受的,之於他,就是不能沐浴天恩的困擾。在一個多月之前,他還從未曾想過自己能有這樣光鮮入朝的一天,就算是今晨驟然得了宣召的聖旨,亦是從未在腦海中勾勒過這個陣勢。

  筆直的甬路,這一頭是他,那一頭是皇帝,而甬路兩側所有肅立的百官,所有持燈的內侍,以及所有披甲挺立的軒昂兵衛,全都像是一個個陪襯的擺件,專為襯托他此時的榮耀而設的。藍澤眼圈一紅,加快了腳步,要快一點離遠處那團明黃更近。

  昏暗的天光,飄忽的風雨,他匆匆走著,還要努力讓自己的步伐顯得端方,所以他並不曾注意到百官最前列幾位老臣陰沉的臉色,也未曾注意到御階之上皇帝晦暗不明的目光。

  官員之前,御階之下,太子與兩位郡王端然而立。

  藍澤經過幾人的時候,太子微微瞇了眼睛,六皇子永安王一如既往溫和含笑,七皇子長平王側目斜視,繼而舉袖掩口,打了一個呵欠。

  永安王唇形不動,聲音低低傳過去:「七弟昨夜又是軟玉笙歌?端穩些,小心父皇看見。」

  長平王輕輕一笑,放了袖子。

  「臣藍澤叩見陛下,祝陛下聖體安康,威加四海,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前頭藍澤一撩袍子,跪倒在地三叩九拜,大禮參見。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3 09:22 PM

092無上殊榮

  一下、兩下、三下,三個頭磕下去,再站起身來,再拜,仍是磕頭三次,再站再拜。隆重而冗長的禮儀形式,日日得見聖顏的官吏們是輕易不需要這樣做的,藍澤久未入朝,又是這樣的領功而來,自然要做足了禮數,才顯得出他有多麼忠心恭敬。

  皇帝靜靜站在高台上,袍底山河萬里的波濤繡紋與御階上漢白玉雕琢的九龍連在一起,居高臨下俯視著,直等藍澤將三叩九拜大禮行完,方才輕輕說了一句:「平身。」

  藍澤俯首再拜一次,恭敬道謝,這才提袍起身。雨地濕滑,他鄭重備好的侯爵禮服已是濕了,內裡半條褲腿也都浸滿了地上雨水,風吹過的時候難免濕涼,但他卻並不曾注意,只一心聆聽著御階上九五至尊的金口聖語。

  「襄國侯揭露晉王謀反之秘事,免了一場刀兵禍患,有功於朝,有功於江山社稷,實乃大燕良臣,不愧為忠義之後。」

  皇帝一席話將藍澤說得熱淚盈眶,躬身高聲道:「臣食君祿,忠君事,雖遠離朝堂卻仍不敢忘卻陛下隆恩,無時無刻不懷以身報國之心,但見一點不利於陛下不利於我大燕基業之事,必不敢蒙眼蒙心視作不見,定當捨身報效!區區微功何足掛齒,陛下恩賞,臣受之有愧。」

  皇帝和顏悅色說道:「卿本有功,何談有愧。此番召你來京卻也不為謝恩,實乃多年不曾見你,朕心掛念。」

  「有勞陛下惦念,臣感激涕零。」藍澤將身子彎得更低。

  皇帝將目光從他身上移開,掃視階下百官,掃過前列幾位閣老的時候,幾人俱都低頭。陰雨之中光線晦暗,看不見眾人臉上神色,皇帝卻也不必看清什麼,只要他們低頭俯首也就夠了。

  注視著官吏們,皇帝依舊和藍澤說話:「此番來京,聽說你帶了家人一起?」

  藍澤連忙解釋:「家眷們久居偏遠之地,不曾見過京都繁華,不知我大燕如何風物阜盛,臣順便帶了她們出來見個世面,更為與臣同沐陛下浩蕩天恩。」

  皇帝頷首,笑道:「既然都來了,那就多留一些時候,若是喜歡京都風光,一直住下去亦無妨。只是聽聞你在京中無有宅院,可別委屈了她們。」

  藍澤回稟:「早年先父在城西曾置辦過一處小院,安頓家人倒也便宜,能得沐天恩已是畢生幸事,何談委屈。」

  皇帝道:「你赤膽一片,居於草棚茅舍亦甘之如飴,朕卻不能任由功臣生活寒酸,以免被人笑話了去。昔年晉王在京時的王府仍然空著,朕就賜予了你,日後那便是襄國侯府的產業。」

  輕描淡寫一句話,卻令階下幾位臣子臉色更為難看。兩個老臣抬頭往御階上瞧了一眼,對上皇帝威嚴的目光,抿緊了嘴唇,又都垂下頭去。

  藍澤又驚又喜,腿一彎又跪到了地上:「陛下,這、這……臣不敢……臣受之有愧。」

  「有何不敢,又有何愧?」皇帝揮袖,「不必推脫,下去吧。」

  藍澤叩首謝恩,站起身來的時候仍然覺得恍如做夢。賜了宅院,又有「一直住下去亦無妨」的言語,皇帝這是允許藍家從青州搬來京城了麼?大燕開國百年有餘,卻從未有過京外公侯能被賜住京都的,這是天大的殊榮了!

  更何況晉王出京就藩前,在京裡居住過的王府可是數一數二的華美,滿朝上下沒有不知道的,全京城裡再也找不出比舊日晉王府更好的宅子了,位置又好,占地又廣,屋舍花園精美異常,除了規制上要比宮裡次一等,奢華處絕對遠超皇宮。

  藍澤看了看天,牛毛似的雨星點點飄落,打在他臉上有著些微涼意,可他卻有一種被金餅子砸到的感覺。趕在大朝會的時候入宮謝恩,已經是他未曾想到的殊榮,卻沒想到皇帝還有這樣厚重的賞賜頒下來,藍家終於時來運轉了麼,他藍澤窩囊了前半生,後半生終於就要揚眉吐氣抬頭做人了麼?

  連日以來在京都中處處碰壁的憋屈早已被忘到九霄雲外,此時此刻,藍澤滿心滿眼裡都是快要溢出來的激動和狂喜。賜住京都、奢華宅院,襄國侯府終於立起來了!

  唱禮官高昂的聲音連番又起,大朝會散了,皇帝回宮,文武百官行禮完畢魚貫走出天玄廣場,藍澤卻依然杵在當地未曾挪動半步,似是還未回過神來。

  「襄國侯,恭喜啊。」黃袍玉帶的太子走近前來,朝著藍澤瞇眼一笑。他有著和生母慶貴妃一樣的媚眼,眼角向上挑的太高。這眼睛生在女人臉上是嫵媚的風情,生在男人臉上就稍嫌怪異,太子喜歡瞇著眼笑,看上去更似一隻狐狸。

  藍澤從恍惚中略略回神,看見一身明黃的顏色走近自己,初時還以為是皇帝,著實嚇了一跳。隨後趕緊定了定神,這才發覺來人是太子,滿朝裡除了皇帝之外唯一可穿明黃袍衫的人。

  「太子殿下千歲千千歲!」藍澤慌忙跪下見禮。

  太子一抬手,虛扶了他起來:「襄國侯忠義良臣,不必多禮。」

  藍澤十分激動。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能和國之儲君在這樣近的距離下相談,比之於方才高高在上的皇帝,這近在咫尺的太子更讓他心裡踏實,驟聞厚賞後如夢似幻的飄忽也因了眼前這道明黃而漸漸落地,天光一點點明亮,藍澤從雲端回了人間。

  「昔日晉王的府第可是好宅子,稱一聲美輪美奐也不為過,襄國侯得父皇如此看重,孤心甚慰。」太子又笑。

  「皇家天恩浩蕩,微臣無以為報,唯有肝腦塗地,全心效忠陛下與太子!」

  太子揮揮手:「好了,襄國侯忠心孤與父皇皆是明了,雨落未停,侯爺請去,莫站在這裡淋雨了。」

  太子轉身而去,藍澤躬身相送:「殿下萬安。」

  六皇子與長平王站在不遠處閒聊,偶爾轉目看這邊一眼,六皇子調侃:「父皇和皇兄如此看重襄國侯爺,七弟若是對他家侄女有意,不妨求上一求,讓父皇賜個婚豈不是好?」

  長平王負手而立,笑得意味深長:「六哥這就不懂了。」

  六皇子笑道:「有何道理?願聞其詳。」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市井所言誠不欺人,娶回家裡有什麼好,偶爾見上一面,調笑兩句,那才是妙。」

  六皇子忍俊不禁:「七弟哪裡學來的村言粗語,若被父皇聽了,又該一頓好訓。」

  「六哥不覺此話甚為精道麼?」長平王側目。

  六皇子道:「罷了罷了,不說他家,只是你年紀不小,該早日上心婚事才行。」

  長平王灑脫一笑:「這卻不用你我上心,一切自有父皇母后做主,指了誰來,我娶回去便是。」

  兩人並肩出了宮門,各自登車,朝王府而去。

  *     *     *     *     *

  藍澤尚未回到家中,已有跟隨的小廝趕前來報,未曾進門就扯著嗓子在胡同裡喊:「皇上嘉許厚賞,賜侯爺居住京都,賜住京都——」

  池水胡同並非藍府一家,尚有幾個富戶住著,這些天來已經見識了藍家的排場,和藍家下人們也有些許摩擦。京中本鄉本土的人家在胡同裡住的好好的,突然來了一大群人擠進來不說,偏偏還是一位侯爵,底下頗有趾高氣昂仗勢欺人的奴才,短短幾天時間已經因了一些小事屢起爭執。

  能在池水胡同裡居住的也都不是一般富戶,七拐八拐的多少和官場上有些聯繫,略略聽到一些風聲,自都約束著下人們忍住,不要跟藍家正面衝撞。此時滿胡同裡喊著襄國侯被賜住京都,這些人家聽見無不大感晦氣,嗟歎難道以後就要這麼受氣下去?倒是有一兩家還算清醒,醒過神來,想起若是聖旨賜住京都,定然不會久居在池水胡同這樣的地方,怕是很快就要搬家了,於是又是歡欣非常。

  消息傳進內院的時候,秦氏仍舊昏睡著未曾醒來,如瑾守在床邊擔憂陪伴,猛然聽了此信,先是愣了片刻,隨後長出了一口氣,一直緊繃的心情頓時鬆了下去,身子一晃,差點摔下錦凳。

  「哎,姑娘!」碧桃站在身後連忙扶住,「您這是累壞了吧?一夜未睡,先去歇歇好不好?」

  如瑾穩住身子定了定神,擺手道:「無妨,無妨,誰回來傳的信,叫進來我要問話。」

  丫鬟匆匆而去,須臾卻又回來:「姑娘,傳信回來的人領了老太太的賞錢,又回去接侯爺了,一時傳不進來。」

  「領了賞錢就走?」如瑾蹙眉,外院的人越發不像話了,父親也不知約束管教,問道,「祖母那裡神志不清,怎麼還能賞銀子。」

  丫鬟也是一臉疑惑:「奴婢不知,只聽說老太太十分高興,一聽信就賞了下去,賞的不是銅錢、不是銀子,是幾個小金裸子。」

  「金裸子?」如瑾訝然。金裸子哪裡是打賞下人的東西,都是家裡日常鑄了用作小輩見面禮壓歲錢之類,報個信就給奴才賞金子,這成什麼了。

  「祖母現今在做什麼?」

  丫鬟搖頭:「沒做什麼,奴婢路過的時候聽見她在屋裡跟丫鬟說話,似乎很是高興。」

  老太太自從受驚之後就沒怎麼說過話,多是人家跟她說一大通,她回上一兩個字,現今竟然因為下人傳進來的消息自主說起話來,可見這消息於她是有多重要,簡直比靈丹妙藥還管用。

  如瑾聽了丫鬟的話,不太放心祖母的身體,怕她興奮太過傷了精神,欲待去看個究竟,可轉頭一看臥床不醒的母親,皺了皺眉,終究沒動彈,只打發了青蘋帶人去前院看動靜伺候。

  秦氏在床上躺著,如瑾握著她的手,靜靜思量。

  她一直擔心父親上朝會有什麼變故,此時聽見恩賞的旨意,算是暫時能放下心來,但所謂「賜住京都」,到底是怎麼個賜住法呢?小廝傳回來的話不清不楚,她沒能細問,未免著急想知道究竟。

  孫媽媽在一旁歎道:「又得恩賞,總算是個好消息,希望太太能早點醒來罷,讓她也高興高興。」

  碧桃拍著胸口念佛:「上次得了恩賞風光進京,路上卻出了事,這次千萬不要再有別的差池才好。」

  孫媽媽嗔怪:「說什麼呢,還不住嘴。」

  碧桃驚覺失言,連忙跟如瑾告罪。如瑾搖手止住她,卻也被她無心的言語勾起了隱約不安。上次功勳封賞已是虛幻凶險,進京才幾天卻又得了恩賞,越發顯得不真實。

  沒過多久藍澤回來了,帶回來的隨從盡皆喜氣洋洋,外院頓時沸騰起來。小彭氏接了藍澤進房,替他脫下禮服更換了家常衣服,殷勤遞帕端茶的服侍著,然後請藍澤榻上坐了,蹲身下去恭恭敬敬道喜。

  「起來起來。」藍澤笑容滿臉,親自伸手攙起了侍婢。

  小彭氏眼波一動,順勢貼在藍澤懷中,軟語輕聲:「侯爺得了這樣的賞賜,奴婢也能跟著您一起領略京中繁華了,侯爺大喜,奴婢可要沾沾喜氣。」

  藍澤哈哈笑著:「本侯自然有賞。去,西間箱子裡有個檀木匣子,裡頭那套頭面都是你的。」

  「真的?」小彭氏眼睛一亮,「侯爺可別後悔,那匣子奴婢知道,可是赤金鑲翠的一整套釵環,今日侯爺賞了,明日若是心疼要回去奴婢可不依。」

  藍澤大手一揮:「拿去,本侯怎會心疼些許東釵環,日後有的是好東西。」

  小彭氏歡歡喜喜道謝,看藍澤興致好,略略偏頭,婉轉歎息了一聲,「今日侯爺這樣殊榮,若是奴婢的孩兒還在……也能跟著侯爺一起高興了……」

  提起失掉的胎兒,藍澤有些不自在。他雖然看重孩子,但終究是侍婢懷的,又未成形就沒了,有秦氏懷胎在後,他也就沒怎麼在意,反倒還覺得小彭氏後來的行事丟了他的臉,這些日子對小彭氏很冷淡。今日是興致好,小彭氏又是女眷裡第一個迎接的,他才給她幾分好臉,不想她卻冷不丁提起這個。

  「說那些沒用的作甚。」藍澤臉色一暗,放開小彭氏,轉身走到一邊。

  小彭氏嚇了一跳,連忙笑道:「侯爺,奴婢一時糊塗您可別生氣,大喜的日子別為奴婢壞了心情。奴婢再也不提了還不行,日後好好服侍侯爺,再給您懷上三男兩女的還不容易。您歇著,奴婢這就去拿那套赤金頭面,戴好了給您看。」

  藍澤這才轉圜,揮手道:「去吧,不必過來了,我有事情要忙。」說罷就到案邊拿了筆,小彭氏連忙上去磨好墨伺候妥當,這才輕輕退了出去。

  藍澤在紙上奮筆疾書,須臾寫好一封書信,用封裝了,壓了火漆,將一個貼身隨從叫了進來:「著人快馬去青州送信,早讓佟太守知道喜訊。」

  隨從接信而去,賀姨娘進屋來,率先到了喜,又稟道:「太太已經沒事了,胎兒無恙,只是尚未醒來,需要好好調理。」

  藍澤眉頭一皺:「那個凌慎之走了?」

  「早已走了,其他幾個大夫也都散了。」

  「無知小兒,莽撞非為!」藍澤重重哼了一聲,「這等下作東西,就該趕他出京城,青州也不能讓他再待。」

  賀姨娘忙勸:「侯爺,好歹他算是救了太太和孩子一命,功過相抵,您大人大量就別跟他一般見識了,由他去吧。」

  藍澤終究覺得甚為丟臉,擰眉想了半日,想起之前聽說凌慎之是御醫世家的出身,倒也有所顧忌,不敢做什麼太過分的事情,最後一拍桌子喊人:「去,問問是誰領了凌慎之進來,把那不懂事的奴才轟出府去,再不許進我藍家的門!」

  賀姨娘一見此景,也不敢提讓他進內探視秦氏的事了,略略說了一會就告辭離去。

  回到內院見了如瑾,將她和下人們打聽到的詳細情況說了,如瑾不由愣住:「怎麼,賞賜了晉王舊宅給我家?」

  「是呢,」賀姨娘道,「侯爺十分高興,方才一回來就已經吩咐了下人收拾東西,說要擇吉日搬過去,讓我進來幫著太太收拾內院箱籠呢。」

  荒唐!如瑾心頭電光一閃,終於算是稍微摸清了事情脈絡。

  父親告發晉王,皇帝就恩賜他興師動眾的進京謝恩,父親上朝謝恩,皇帝又在眾目睽睽之下親賞了晉王的豪宅,還特旨賜住京都。這樣隆重的恩賞,破格的殊榮,難道是皇帝拿了父親做擋箭牌,要轉移旁人視線……將一切都推在父親頭上,人家就不會總盯著皇帝指責他為帝不仁,藉口誅殺親弟。而父親越是光鮮耀眼,就越是能吸引別人的仇視,替皇帝轉移不滿……

  當日進京謝恩已招來晉王餘孽血拼復仇,若是再占了人家舊宅,以後還不知會發生什麼。

  如瑾思量半晌,越發覺得自己所料不錯,不然這頗有些怪誕的恩賞又該作何解釋?

  須知古今富貴寵臣,無不是外面光鮮,內裡如履薄冰如行利刃,稍微行差踏錯就會引來傾覆之罪,更何況父親所受的恩寵更是虛無縹緲、無根無基,來的突然,恐怕日後也會去的容易。今日越是興高采烈,日後跌下來越是痛徹心扉。她這一生所求,不過是一家人安安穩穩和美度日,所謂隆恩盛寵,要來又有何用?

  「不行,我們不能搬去晉王舊宅。」如瑾站了起來。

  「為何?姑娘……不管侯爺如何,這恩賞總歸是個喜事。」賀姨娘不明白,欲待要勸,如瑾已經匆匆出門。

  「我去見父親,姨娘幫忙看顧母親。」

  如瑾快步朝外院而去,唬得碧桃連忙叫小丫鬟跑出去先讓外院僕役迴避。走過穿堂去外院的時候,恰逢藍泯迎頭進來,當面對上,如瑾不得不站住行禮。「叔父從外頭剛回來?一大早出去散步麼?」

  藍泯臉上帶著鬱悶之氣,還有幾分嫌惡,猛然撞上如瑾,這些情緒都未曾來得及收回,僵在臉上凝了一瞬才硬生生收了,換上一副和藹的笑臉上來,「三丫頭怎麼走出內院了,侯府閨閣小姐可要謹守禮儀才是。」

  如瑾還他一笑:「不勞叔父掛心。」

  藍泯笑容微滯,咳嗽一聲,轉身往東院去了,如瑾抬腳進了外院後門,也不理他。藍泯這番作態不用問也知道,定是貼過去跟父親道喜卻又吃了癟。近日來父親一直對藍泯冷冷淡淡的,是心裡起了忌諱的緣故,待到回青州查事的僕役回來,也許就是徹底決裂的時候了。

  此時如瑾顧不得在這上頭多想,匆忙進了外院父親的書房。院中小廝僕役們早都避開了,如瑾進屋的時候,藍澤正對著一張尺寸頗大的卷軸觀賞,笑瞇瞇的。

  「你怎麼來了?」見到如瑾進來,藍澤一愣,放下卷軸。目光落到如瑾白紗包裹的脖頸上,立時想起昨夜那番讓他倍感憋氣的對峙,臉上笑容就沉了下去。

  如瑾隨意掃了一眼案上卷軸,見是一幅十分精細的工筆畫,山石嶙峋,花木繁茂,亭台樓閣配上小橋流水,無一處不精致,無一處不富貴,正是一張華彩園林圖。以前她也偶爾聽過一兩句,說是晉王在京中舊宅十分奢華,聯想起今日的旨意,不禁問道:「這畫上可是京都晉王府?」

  藍澤餘怒未消,硬邦邦道:「是又怎樣?你此番怎地不帶刀來!」

  「父親!」如瑾眼神一冷,「父親見我第一句話不是問母親如何、胎兒如何,卻只顧著質問前事?」

  「你母親有你這樣的好女兒護著,還用的著我問?」藍澤一甩袖子,側開身去。

  如瑾欲待再說,想了想,忍了下去,也不屑再在這事上糾纏什麼,只道:「我此來不為別事,之前如何暫且不提,只想勸父親一句話,晉王府我們不能要,更不能住進去,如今恩也謝過了,京中再無別事可耽擱,早日離京回青州是為妥當。」

  藍澤立目,怒斥道:「這是什麼混帳話!我怎地就養了你這樣不識好歹的女兒,真是家門不幸!」

  「父親只顧重振家門,可卻有沒有想過,這一番功業恩賞到底源自何處,是否能踏實享用?朝堂官場上本就福禍難料,位置越高,越有凶險,父親您可曾仔細權衡考量過一切?」

  「朝堂之事那容得你置喙!」藍澤指著女兒,「一個閨閣女子不知禮儀分寸,家中大鬧還不夠,卻又想來左右外間大事,成何體統,成何體統?」

  如瑾灰心失望到了極點,父親一句不聽,只是剛愎自用一意孤行,滿腦子都是功名利祿,哪有半分冷靜之心。

  「父親,您認真想一想,皇上為什麼要特旨您進京謝恩,為何要賞賜宅院、賜住京都?賞宅子就罷了,卻為何單單指了晉王舊宅給您,這不是明著將您放在火上烤。」如瑾苦口婆心,耐著性子苦勸,「您當日怎麼發現的晉王謀反,可是和佟太守有關?佟太守又存了什麼樣的心思您可知道?這樣不踏實的功業我們不要也罷,一家人妥善在青州待著有什麼不好。」

  「婦人之見,頑童劣語。」藍澤八個字評價。

  「父親,天家事我們不能沾,皇上和藩王之間的恩怨您捲進去作甚,須知……」

  「住嘴,出去!」藍澤甩手扔了一個硯台下來,砰得一聲,點點新墨潑濺出來,染了如瑾一頭一身,「此番正是藍家憑風直上之時,門楣重光指日可待,豈容你一個黃毛丫頭攪擾運勢,給我出去!以後沒有我的吩咐,你不許出內院半步!」

  藍澤甩袖進了內室,因為動作過大,牽動了左肩上未曾癒合的傷口,疼得一咧嘴。

  如瑾盯著內室緊合的湘簾沉默半晌,閉了閉眼,轉身出門。

  「姑娘您沒事吧?」碧桃候在外頭,屋中爭執聽了隻言片語,眼見如瑾一身墨跡走出來,忙掏了帕子給主子擦臉。

  如瑾偏頭躲過,揮手止住了她,一聲不吭往回走。新添墨跡夾著夜來沾染的血痕,將她一身青裙染得斑斑點點。時辰不早,天光依然昏暗,灰濛濛的蒼穹飄下牛毛細雨,濕了她纖瘦肩頭。

  緩步走回內院,轉過影壁就看見藍老太太站在屋簷下,正一臉急切朝外張望。

  「祖母您怎麼出屋了,下著雨呢,快回去。」如瑾愣了一下,收起思緒,迎上去攙扶老人家。

  吉祥如意站在一旁,說道:「老太太等著侯爺進來呢,左等右等不見人,這就非要出來看,奴婢們苦勸不住。」

  屋簷狹窄,又是斜風吹雨,老太太的妝花錦襖都淋濕了,她自己卻渾然未覺,見到如瑾過來只是問:「你父親呢,怎麼還不進來跟我說話,他得了厚賞應該快來報喜的。」

  如瑾看著祖母花白的鬢髮,略顯呆滯卻充滿急切的眼睛,心裡一酸:「您且進屋去等,父親剛得了賞賜,外頭有許多事要忙呢,脫不開身進來。」

  「噢,是了是了,他該是很忙,我知道。」老太太恍然大悟,不住念叨著,「當年老侯爺還爵的時候也是這麼忙亂,整日不能沾家的,如今賜住京城這等榮耀,跟還爵也差不多了,我真糊塗,怎麼沒想到這一點。」

  如瑾愕然看向吉祥如意,自從客棧受驚之後,她還從未見祖母這麼利索說過話。

  兩個丫鬟也是苦笑,吉祥道:「三姑娘不知道,奴婢們也是吃了一驚。適才那小廝匆匆跑進來報信,奴婢們還要教訓他不知深淺驚了老太太呢,誰想老太太一聽信兒立時就清醒了,張嘴就說了一大通話,吩咐賞金裸子,還清清楚楚記著裸子的花樣,那可是去歲臘月時候鑄的玩意,老太太竟然記得。」

  「快去請個大夫來給祖母瞧瞧。」如瑾吩咐底下婆子,不知該喜該憂,又擔心祖母突然的清醒對身體有損,眼見著老人家一臉歡喜,不忍潑她冷水,只柔聲勸道:「祖母隨孫女進屋等著可好?您不能淋雨,而且咱們需得商量商量,該置辦什麼酒席給父親慶賀,該給下人們打賞什麼,這一切都得您拿主意呢。」

  一句話提醒了藍老太太,她立刻頓足:「哎呀,我真是老糊塗,光顧著歡喜了,竟然忘了這個,快來,我們好好商量商量。」

  老太太拉著如瑾走回屋中,坐下就開始絮絮叨叨地盤算,說此番帶來的廚娘不夠,置辦不出好席面,需得在京城有名的酒樓花錢買回來幾桌,於是就開始品評各家酒樓的招牌酒菜,說了一會,卻又想了想,皺眉道:「不行,我離開京城好些年了,提的都是些老古董,也不知如今哪家最好,還得派人出去好好打聽才行。」

  如瑾知道祖母這是打心眼裡高興,必是以為家族從此就要光耀崛起。原來這麼多年來,心心念念想著光耀門楣的不只父親一個,祖母也是著了心魔。於父親她還能逆耳苦勸,祖母這裡卻不能說什麼重話了,老人家癡愣了許久好容易有所轉圜,她不敢刺激,只順著祖母的話頭應承著。

  一時就有丫鬟進來附耳稟報:「姑娘,太太醒了。」

  如瑾驚喜非常,連忙打斷老太太冗長的絮叨:「祖母您且細細思量著,想出了什麼就讓青蘋給您記下來,她略略能寫幾個字。孫女去後頭看看,那邊還有事呢。」

  藍老太太點頭:「對了,是要記下來,不然一會說忘了。你有事就去吧,在這裡也幫不上我。」然後就招呼吉祥拿紙筆,又拉了青蘋過去寫字,竟是不理如瑾了。

  如瑾歎口氣,知道祖母此番清醒並不是真的恢復神智,叮囑了吉祥如意好生看顧著,這才起身出門。到了後院正房裡,秦氏果然是醒了,只是還不能起床,躺在那裡依舊十分虛弱。

  「母親。」如瑾上前喚了一聲,眼裡滾下淚來。

  秦氏一眼看見女兒脖子上的白紗,虛弱張口相問:「你怎麼了。」

  她聲音很低,是沒有力氣說話的緣故,如瑾跪坐在床邊腳踏上,握了她的手道:「沒事,不小心摔跤擦破了一點皮,過幾天就好了。母親您肚子還疼麼?」

  「不疼。」秦氏注視了女兒脖子半晌,沒再多問。

  「不疼就好。」如瑾將臉貼在母親手心,輕輕蹭著,「胎兒也保住了,您好好養著身體,日後給我生個弟弟或妹妹作伴。」

  秦氏笑了笑。丫鬟端上湯藥來,如瑾親手餵著母親喝了,又服侍著讓她吃了些飯食。秦氏身體極度虛弱,吃了一點東西就很疲累,於是如瑾陪著她輕聲說話,過了一會,秦氏便昏沉沉睡著了。

  如瑾給母親蓋好被子,一顆心終於是放了下來,輕輕吐了一口氣。

  「姑娘您也去睡吧,累了整整一宿,眼看著又過去半日了,總這麼熬著身體受不住。」碧桃輕聲勸道。

  孫媽媽也道:「姑娘要養好精神才行,太太這樣子短時間內都不能理事了,家裡都得指望姑娘呢,你可得好好愛惜自己。」

  如瑾沒做聲,只悄悄示意孫媽媽跟她出去。到了西間後閣子裡,避開了眾人,如瑾才道:「媽媽可曾想起或查出了什麼,母親已經安穩,該是我們思量別事的時候了。」

  孫媽媽勸道:「姑娘先去睡一覺,什麼事都不能熬壞了身子。」

  「不行,眼看著外頭不穩,內宅裡須要快刀亂麻。」如瑾眼中有著隔夜的血絲,目光卻十分堅定,「媽媽有什麼盡快告訴我,不然我是無論如何都睡不安穩的。」

  孫媽媽眼見她如此,略略躊躇一瞬,終是皺眉將事情說了出來:「我和飛雲仔細想過,這兩日太太的吃食用物都無異處,唯有一樣是昨晚疏忽了,忘記叮囑廚房的人,結果董姨娘做的菱粉糕上了晚飯的桌子,若說異常,就是這一樣了。」

  如瑾眉頭一凝:「可查清了?」

  「未曾查清,那些糕點飯時已經用盡,沒剩下一塊。」

  如瑾仔細想了一想,昨日晚飯時卻是有盤菱粉糕,她也吃了一塊,味道還不錯,甜甜軟軟的很是合口,記得母親也吃過,卻未曾想到原是董姨娘做的。這位姨娘日常就愛做些小點心,府裡上上下下的早已習慣了,想是廚房的人一時沒在意,徑直端了上去。若真是她動了什麼手腳,此時糕點已無,又去哪裡查證。

  孫媽媽道:「董姨娘還在房裡捆著呢,要不要去審她?」

  「慢著,父親在家,我們又無實在的物證,不可魯莽。」如瑾想了想,道,「唯有在廚房的人身上下些功夫了,希望渺茫,也只能一試。若是試不出來,就只當是殺殺風氣。」

  很快,廚房上上下下十個丫鬟婆子全都被叫在一起,關在廚房後頭的灶房裡。孫媽媽肅著臉,帶了幾個手持棍棒的粗大婆子,進去朝眾人道:「太太吃壞了東西,險些胎兒不保,你們這些人都難辭其咎。從今日起,就要殺殺你們憊懶懈怠的風氣,好好整頓一番!」

  十個人俱都戰戰兢兢,紛紛求告:「媽媽,奴婢們可都是勤謹幹活的,不敢懈怠傷了主子們啊……」

  「你們慣常偷奸耍滑,克扣採買,貪剝吃食,以為誰不知道麼,只是日常沒空來管你們,此番定是不能輕饒了。今日給你們一個機會,誰日常做過什麼不妥當的事,趁早自己說出來,不然若查到你們頭上可別怪我不留情面。」

  當下就有一個婆子站出來認罪:「奴婢曾經拿過一籃子雞蛋回家,坦白出來,只求媽媽饒恕。」

  孫媽媽一揮手讓她走到一邊:「認了就好,以後改了便是,既往不咎。」

  婆子歡喜道謝,退到一邊。其餘人不知道她是事先被孫媽媽囑咐好的,見她認錯無事,紛紛都認了起來,這個說拿過米麵,那個說會同採買報過虛錢,除了零星兩三個什麼都沒認,其他人全都說出了以往錯處。

  孫媽媽將認錯的人劃到一邊,留下持棍的婆子看守,自己先出去了。回到房中就有小丫鬟來報:「媽媽,廚房一應人等的住處都搜檢過,米麵糧油贓物不少,都是她們來京這幾天盤剝偷拿的,也真本事,才幾天就藏了那麼多東西。」

  「可有菱粉糕?」孫媽媽暫且不理會這個,只問關鍵處。

  「有!」小丫鬟轉身端了一盤點心進來,「在高英屋裡搜到的。」

  孫媽媽驚喜不已,拿過來一看正和昨晚飯桌上的點心一樣,連忙接過來進去後閣給如瑾看。

  如瑾立刻說:「包了出去,著人悄悄去盈門客棧找凌先生。」

  孫媽媽去吩咐了,轉而回來感歎:「還是姑娘有法子,竟真能從廚房人那裡查出來。」

  如瑾道:「媽媽想必也知道,日常備飯她們慣會私藏偷拿一些回去,有時候最好的那份誰都吃不著,沒出廚房就被她們截下了,端上來的都是她們挑剩下的。」

  「誰說不是。這些年她們奸猾慣了,太太接權之後管了幾次還稍微好些,只是時候短,還未有精力徹底管過來。」孫媽媽道,「也幸虧沒管過來,不然她們都不敢藏私了,今日這菱粉糕卻又找誰去拿。」

  約略半個時辰之後,去盈門客棧的人回來傳了信,說是凌慎之已經查過糕點。

  「怎樣?」如瑾提心問道。

  孫媽媽一臉怒色:「裡面真是加了東西的,先生說有碎骨子摻在裡頭。」

  「那是什麼?」

  「是一種催產墮胎的藥物,性味寒涼,最是對孕婦不利。」孫媽媽氣憤,「這個惡毒婦人,菱粉本就是涼性東西,再摻了催產藥物在裡頭,做成的糕點可不就是一劑墮胎藥麼!怪道昨日飯時她總給侯爺夾糕點吃,就是要讓人都吃完了,好不留下罪證。老天有眼,廚房藏私的奴才竟然幫了我們!」

  如瑾沉默不語,只緊緊握了拳。

  早就已經疑心事有蹊蹺,現今聽了結果,她反而並不激動了,甚至連氣憤都只是一點而已。這些人本就處處圖謀,還有什麼好氣的,有那生氣的工夫,還不如當機立斷快些處置了她們,免得日後再生波折。

  「我這就去董姨娘那邊,將點心都摔給她,讓她自己吃下去!」孫媽媽抱著點心就要出門。

  「且慢。」如瑾出聲攔住,緩緩靠了椅背,眸光一寸寸冷下去。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3 09:22 PM

093刁奴生事

  「姑娘?」孫媽媽停住腳步,瞅了瞅外院方向,「姑娘可是顧忌侯爺?出了這樣的事侯爺也不會保她。」

  如瑾搖一搖頭,沉吟片刻,臉上換了一副漠然的神色:「我不是在顧忌父親。我只是在想,想著如何才能藉了這事,多牽扯一些人進來。」

  「多牽扯人……」孫媽媽有些吃驚,被如瑾臉上冰冷的顏色和言語裡不帶一絲溫度的鋒利嚇了一跳。她也曾見過如瑾冷然的樣子,尤其是在昨夜,如瑾提著刀割傷自己脖頸時,渾身的寒氣和森然亦將她震撼。

  但是全都不及這一刻,少女清麗的容顏冷到了極致,似是高高在上的神祇,有著操縱浮生生死的冷漠。孫媽媽忽然感覺所處的後閣太過逼仄、光線太過陰暗,讓人十分壓抑。

  「……姑娘,你是想到了什麼?」孫媽媽忐忑地問著。

  「宜早不宜晚,外頭有父親莽撞,內裡有小人猖狂,不能再拖了。」如瑾語氣堅定。

  「姑娘想怎麼做?」

  如瑾看了看被孫媽媽抱在懷中的糕點,緩緩道,「糕點且放下,將董姨娘鬆了綁,請來見我。」

  孫媽媽注意到如瑾的用詞,「請」,雖然不太明白她的用意,但還是立刻答應著,將糕點放在桌上,轉身出去了。

  外頭天光昏暗,後閣裡更是幽黑一片,又沒有點燈,一桌一椅都是烏沉沉的影。如瑾坐在椅上,彷彿也要化進這一片了無生氣的黑影裡,成了其中的一個。孫媽媽去了很久,如瑾卻一直保持著端坐的狀態,眸光清明,不動如松。

  終於,董姨娘來了,卻不是依著如瑾的吩咐被「請」來的,而是依然捆著繩子,嘴裡也塞著巾帕,由兩個丫鬟推著進來,孫媽媽在後等於押送。

  踏進後閣的時候,董姨娘似是不習慣這裡的幽暗,愣了一下才看清椅上端坐的如瑾,然後就掙扎得更為激烈。丫鬟幾乎拉不住,最終將她按坐在地上。

  如瑾淡淡看著她,緩聲道:「本想給姨娘一個臉面,讓您妥妥當當的走進來,原來您自己是不要這個臉面的。」

  孫媽媽遣退了丫鬟,自己上前按住她,皺眉解釋:「一給她鬆綁她就要衝出去找侯爺,若是撤了塞嘴的帕子,她會高聲喊叫,不得已只好依舊綁著她來見姑娘。」

  如瑾微微一笑:「這樣潑婦一般的做派舉止,可還是我那謹小慎微、喘氣都不敢大聲的董姨娘麼?」

  董姨娘嘴裡塞著帕子,嗚嗚咽咽似是說著什麼,然而什麼也說不出來,只瞪著眼睛死命看如瑾,披頭散髮的模樣頗為駭人。

  如瑾不理她,繼續說道,「怎麼不懦弱了,怎麼不膽小了?是不是您害怕母親腹中胎兒損了三弟的地位,所以才心裡恐慌、言行失格,一時急於求成而導致露了本相?」

  董姨娘嗓子裡嗚咽停了一瞬,掙扎的動作也有片刻遲滯,如瑾點頭道:「看來我是說進姨娘心裡去了。那麼這盤菱粉糕裡為何會有墮胎的東西,想必也是這個原因罷。」

  小巧的細白瓷盤,幾塊精致菱花形狀的糕點,被如瑾從桌上拿起來,輕輕舉到董姨娘眼前。董姨娘立刻身子一震,瞪大了雙眼,臉上滿是難以置信的神情。

  「姨娘想不到還會剩下幾塊罷?下次再做加了料的點心,您可得數清楚到底做了多少出來,別一時不察被人拿了,最後倒成了您的罪證。」

  如瑾輕描淡寫的說著,董姨娘額上卻層層透出汗來。如瑾將小瓷盤放回方桌,拿帕子擦了擦手,笑道:「孫媽媽放開手吧,替姨娘鬆綁,將帕子撤了,免得讓人以為咱們濫用私刑。」

  孫媽媽依言而行,董姨娘卻是再不掙扎了,也不喊叫,呆呆坐在地上瞅著那盤糕點發愣。

  如瑾笑問:「孫媽媽,我大燕朝的律法是怎麼說的來著,奴才謀害主子該當何罪,婢妾損害主母和嫡出子嗣又該受什麼懲罰?」

  孫媽媽答得毫不含糊:「沉塘、遊街斬首、千刀萬剮,各種刑法一時說不清,總之什麼便宜就用什麼。」說罷又補充了一句,「婢妾所出的子女也要與母同罪,剔出宗譜,終身為奴。」

  孫媽媽說一句,董姨娘身子就往下矮一分,及至最後提起子女,她已經快要縮到了地裡。

  「姨娘,這麼多死法您喜歡哪個,自己隨便挑一個罷,念著昔日情分,我一定如您所願。四妹和三弟那裡您也放心,等入了奴籍,我會幫她們找個好人家。」

  如瑾的話將董姨娘完全震住,她歇斯底里喊起來:「不!不是我!我沒在糕點裡加東西,我沒有……對對對,是你們陷害我,如今這盤子裡的糕點可不是昨日那份,是你們為了陷害我重新做的,我那份裡頭沒加碎骨子!」

  「啊?那墮胎的東西名叫碎骨子麼?我方才可沒說,姨娘怎會知道這樣清楚。」

  董姨娘愣了一下,又惶急嚷起來:「不不,我不知道什麼碎骨子,我不知道糕點裡有什麼東西,你們陷害我的,就是你們陷害我,我要找侯爺說理去!」

  「呵。」如瑾冷笑一聲,揮手將盤子掀翻在地。

  白瓷碎裂的聲音將董姨娘嚇了一跳,叫嚷戛然而止。如瑾緩緩道:「姨娘說這些有什麼用,即便真是我陷害你,那又如何?」

  董姨娘一愣,如瑾微微前傾身子逼視她,「只要有這一盤糕點在,母親私下處置了你,父親又能說什麼,難道你以為憑你那一點點分量,父親會為你不依不饒的查證事實?他是什麼性子的人,松林小屋裡的劉姨娘想必比你體會更深。」

  董姨娘直感覺身上的血一點點冷下去,冷至骨髓,五髒六腑都冰了。劉姨娘的松林小屋她去看過,五姑娘藍如琳的禁足和婚事她也知道,她不笨,她早就知道藍澤是什麼樣的人,對待女人上頭藍澤是十分涼薄的,高興的時候賞這賞那,若是有一點不快,立刻就會絕情丟開手,這麼些年她已經體會出來了。

  如瑾這一番話,刺耳得很,她卻知道真是實情。若是秦氏真的以主母身份私自處置了她,有著菱粉糕做說辭,藍澤興許就真會不聞不問,最多歎息幾句或者罵幾句。是啊,如瑾說的沒錯,即便是她被陷害,又能如何呢?

  何況,她自己還真的做過。

  董姨娘呆愣著,再也不喊了。如瑾這才淡淡一笑,輕聲道:「姨娘不必害怕,若我真想要你的命,也就不和你費什麼口舌了。」

  董姨娘愕然,抬頭看著如瑾意味深長的笑,打了一個寒噤,「你……你在圖謀什麼?」

  如瑾略有訝色:「想不到姨娘這樣通透,竟能猜出我有圖謀,看來這些年,府裡上上下下可真是小覷姨娘了。」

  董姨娘緊張道:「不許你打我孩兒主意!我……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四妹和三弟亦是我親人,只要她們不招惹我,我也不會動她們。」

  「那你想做什麼。」董姨娘眼睛轉了幾轉,似乎更為緊張。

  如瑾直接道:「我不喜歡小彭氏,亦不喜歡藍如璇,就勞煩姨娘了。這盤糕點姨娘請帶回去,興許會有用處。」

  董姨娘驚疑:「你……你是想我……」

  如瑾道:「姨娘不討厭小彭氏爭寵麼,不恨東府藉衣料讓你無法有孕麼,我不過給姨娘指條路,至於做與不做,該怎麼做,姨娘聰慧過人,想必能夠想通。」

  「若是我做了呢?」董姨娘目光一閃,看看地上糕點,「若是我做了,以往種種可會一筆勾銷?」

  如瑾一笑:「姨娘不必在這裡討價還價。先別想著若是你做了該如何,你首先要知道,若是你不做,今日就不必出這個門了,糕點也會很快出現在父親案頭。四妹和三弟那裡,日後姨娘在天有靈,可要好好護著,保佑他們為奴為婢不要受人凌辱。」

  「你……你威脅我。」

  「比起姨娘處心積慮的好廚藝,我這點直來直去的威脅又算什麼?孫媽媽,送客。」

  孫媽媽已經明白了如瑾所謀,只覺心裡痛快,應聲拽起董姨娘,「姨娘,該走了,回去好好想想如何行事,四姑娘和三少爺可都指望您呢。」

  董姨娘恨恨咬牙,用力跟孫媽媽掙了兩下,緊緊逼視如瑾。

  如瑾平靜與之對視,目光如靜靜流淌的雪水,將董姨娘眸中方要燃起的仇視的火焰不動聲色熄滅。董姨娘終是低下了頭,默默伏在地上,將散落的糕點一塊一塊撿起來,掏帕子包了,塞在懷中。

  「姨娘慢走,五日為期,恭候姨娘佳音。」如瑾含笑相送,董姨娘身子一震,狼狽而去。

  孫媽媽跟在她後頭,直至她出了正房屋門才轉回來,低聲問道:「姑娘可有把握,她真能誠心給咱們辦事,且有能力一舉拿下小彭氏和大姑娘麼?」

  如瑾從椅上站起來,款步走出昏暗逼仄的後閣,只道:「這卻不用替她擔心了。她要是沒本事保命,也怪不得咱們。」

  來到東邊內室,秦氏還在睡著,如瑾走到床邊握了母親的手,無聲低語。您放心,女兒一定會護著您,不管是外頭如何變幻,亦不管內宅有多不安,咱們一定會好好走下去的。

  *     *     *     *     *

  藍澤在外院忙碌,後來又去了外頭不知做什麼,又兼著昨夜內院一場大鬧,是以這一日藍家都沒有在一起吃飯,而是由丫鬟們送了飯菜到各房中各人自用。

  然而晚間的時候,過了晚飯的時辰有一會,秦氏房中的飯菜卻還沒有送來。如瑾心中有事卻也不覺腹中饑餓,直到看了滴漏才發現時候不早,遂問:「不是讓人熬了細粥給母親麼,怎地許久還未見影。」

  孫媽媽不在,秦氏房中幾個丫鬟支支吾吾也說不上來,如瑾便覺奇怪,看向飛雲道,「怎麼了,可是有事?」

  飛雲只得回稟道:「廚房的人忙著準備全家晚飯,一時騰不開手,奴婢再去催一催。」說著就要出去。

  如瑾臉色一沉站了起來,「什麼時候了還在準備晚飯,碧桃,隨我去見識見識。」

  碧桃答應一聲,扶著如瑾往外走。廚房設在正房後頭,大小明暗兩間,外加一間灶房。如瑾甫一轉過正房側面的小門,就聽見孫媽媽的聲音在那邊呵斥。

  「……你們越發不像話了,竟然故意拖延時候,這麼晚了竟連老太太的晚飯都沒備好,太太要一碗粥也需等許久?不讓你們知道厲害,我看你們都要作反!」

  有個聲音立刻接住孫媽媽話頭:「媽媽莫在這裡發脾氣,若不是您老白日來這裡占用了我們備飯的時候,現在晚飯早就給主子們送過去了。您老的厲害我們已經知道啦,您且走開一會,別再礙著我們做事可好?」

  如瑾走進廚灶小院,看見孫媽媽帶著幾個持棍婆子正站在院裡,廚房門口竟也有幾個婆子拿著擀麵杖鍋鏟之類的家什立著,雙方正在對峙。廚房屋內燈火明亮,可以看見還有幾個人隔著窗子注視外頭動靜。

  「姑娘。」孫媽媽最先看到如瑾,臉上有些尷尬。

  廚房持傢伙的幾人一見如瑾進來,大多有些畏縮,其中卻有一個三四十歲的婦人與眾不同,揚了揚手中笊籬,朝如瑾道:「姑娘來啦,可是給太太催細粥?只是孫媽媽攔在這裡讓我們不能做事,還請姑娘將媽媽帶回去,好讓我們給太太熬粥。」

  如瑾沒理她,只看向孫媽媽:「你們手中棍子都是擺著看的?幾根破鍋鏟破笊籬就能將你們擋住,媽媽也太心慈了。」

  孫媽媽身後幾個婆子捏了捏手中棍子,面露猶豫。孫媽媽道:「姑娘且先回去,我這就料理了她們。」

  方才那婦人卻昂著頭跟了一句:「是啊,姑娘快回去,聽說侯爺吩咐了,沒他的允許您不能出內院。昨夜您才忤逆了父親,這幾日還是老實待在閨閣裡最好,不然若是惹得侯爺大怒,跟五姑娘一樣隨便就被指給了芝麻小官當兒媳婦,您的體面可就都沒了。」

  她這番話說出來,幾個拿傢伙的廚房婆子又都蠢蠢欲動。

  這樣沒上沒下的話,碧桃聽了就要上去動手,如瑾攔住她,沒有生氣,反而笑了:「不知這位是誰,很有見識啊。」

  孫媽媽道:「她是高英。」

  「噢,偷了董姨娘菱粉糕的那位。」如瑾揚臉示意孫媽媽身後持棍的婆子們,「將她捆了,帶去給董姨娘發落。」

  婆子們略有猶豫,高英尖聲道:「姑娘別在這裡耍威風,小心侯爺回來發火。」

  如瑾冷眼看向持棍婆子:「你們也是這樣想的,所以才畏首畏尾?」

  婆子們不敢吱聲,如瑾冷笑:「風向變得倒是很快,我們父女間才有一些誤會,大家就以為我失勢了,以為太太失勢了?」

  眾人誰都不敢答言,高英向天翻個白眼。如瑾揚一揚臉,掃視院中諸人,「我和父親如何,太太和侯爺如何,你們這些奴才不需要知道,我更犯不著和你們解釋。只是既然你們開始胡思亂想了,我就告訴你們一句話——現下,此時此刻,太太還是家中掌權侯夫人,我還是侯府嫡出小姐,父親回來怎樣發火都是後話,如今我攆了誰,或是打死了誰,難道你們又有什麼法子可想麼?」

  如瑾一指孫媽媽身後婆子們,「兩條路,一,捆了刁奴高英,每人打她十棍,然後丟給董姨娘處置。二,放了棍子走出府去,你們自此不再是藍家人。」

  持棍婆子們俱都慌張,互相看看,各是咬牙,思量權衡一番,最終掄著棍子就朝高英衝了過去。

  「你們敢……哎,住手!三姑娘你別太過分……」

  碧桃向前一步:「過分又能怎樣,姑娘想處置你就像踩死螞蟻那麼容易!仗著一點小聰明就敢揣摩主子心意,挑唆眾人作起反來,我看你是黃湯灌多了不知天高地厚,自己作死還要帶著旁人一起!你手裡那笊籬頂什麼用,比得過棍子結實?螳臂當車,不自量力。」

  如瑾彎唇:「長進了,典故用的越發恰當。」

  「是姑娘教得好。」碧桃有些不好意思。

  對峙的兩邊人本就是互相顧忌才不動手,若真打起來,廚房那些家什又怎抵專門打人的長棍管用,持棍婆子們猛然一衝,廚房其他人又被如瑾一番話震住不敢亂動,高英立時就遭了殃。手中笊籬一個照面就被棍子打折,婆子們也是憋了半日心中有氣,此時如瑾撐腰,她們哪有不下重手的,辟哩啪啦就朝高英身上招呼,打得高英嗷嗷慘叫。

  「……三姑娘你好狠!你……你別忘了,奴才也不是隨便就能打殺的……」

  如瑾一笑:「自然不是隨便打殺,不是有你持凶物頂撞我在前麼?目無尊卑,意圖和主子動手,這樣的奴才立時打死了,大燕律法也管不著我。」

  一個婆子下手偏了點,一棍子打在高英腦袋上,立時將她打暈過去,癱軟在地。如瑾揮手道:「好了,別真打死在我跟前,髒了我的眼睛。拖去給董姨娘罷,她偷了姨娘辛苦做出來的糕點,姨娘會好好跟她算帳的。」

  於是一個婆子拽著腿將高英拖了出去,拖死狗一樣去前頭交給董姨娘了。如瑾笑看廚房門口剩下的幾個人:「你們還有什麼要說的,姑娘我洗耳恭聽。」

  如此乾脆俐落處置了最扎手的,勢比雷霆,其餘人還敢有什麼說的,俱都是縮著腦袋往後躲。

  啪!一人手中擀麵杖落地,骨碌碌滾了一圈掉在階下,那人跪下就磕頭:「姑娘饒命,姑娘饒命!都是高英挑唆奴婢們,她逼著大家跟她一起作反,奴婢們可都是被迫的,不敢欺瞞主子啊!」

  她這一動,其餘人也都醒過神來,全都扔了傢伙紛紛趴下告饒,「姑娘開恩,姑娘明察啊,奴婢們是被高英所迫,她是廚房副管事……」

  只聽廚房裡頭乒乒乓乓一陣亂響,卻是鍋碗瓢盆碰撞的聲音,還有刀與案板撞擊聲,碧桃踮著腳朝裡瞅了瞅,抿嘴偷笑,「姑娘,看動靜的那幾個殺才開始幹活了。」

  「算她們有點腦子。」如瑾也不去理會。除了少數幾個愣頭青,世上多是冷眼觀風向的傢伙,這種人只要心裡有個怕處就不會惹事,她們按部就班做工去了,她也不用與之斤斤計較。

  如瑾只看著跪在地上的幾個,淡淡道:「每人十棍,拖到前頭去打,叫了全家下人都來觀刑。」

  說罷走出了廚房小院,再不理會此間事,自有孫媽媽帶人料理。

  片刻後,幾人全都被捆著拖到前頭,防著她們叫嚷驚了秦氏,孫媽媽很細心的在每人嘴裡塞了好幾條帕子抹布。幾條長凳擺在院中,幾人被按上去趴了,身後一眾持棍婆子靜候待命。

  前後院除了吉祥如意照顧老太太,飛雲照顧秦氏,其餘所有僕婢都被叫到了院中,圍站在長凳跟前。孫媽媽見人到齊了,肅臉訓誡道:

  「這幾日事情忙亂,太太身子又不能勞累,未免精神短了些,有的人就心思活絡作起反來,不好好做事不說,還要拿腔作勢頂撞主子。現下這幾人就是例子,大家都看好了,以後該怎麼行事自己心裡掂量著,別不知天高地厚的胡亂揣測。咱們做下人,最重要的是本分!」

  孫媽媽一揮手,持棍婆子們立刻抽打下去,砰砰的悶響迴響在小小院落裡,觀刑眾人俱都凜然。被打的幾人扭動身子掙扎著,然而卻被按在凳上不能掙脫,結結實實各挨了十棍。

  十棍子雖然不多,婆子們又不似外頭官府裡的衙役,自然不會將人打成什麼樣子,頂多腿上青紫幾日罷了。但關鍵是丟臉,這麼多人看著,誰不是府裡經年的老人,一棍子下去多年的臉面就全都沒了,以後在人前再也抬不起頭來。是以十棍打完,幾人被從凳上放下來,都是深深低著頭扎堆站在一起,誰也不敢看周圍一眼。

  孫媽媽讓小丫鬟將日間查獲的贓物都堆在院中,指著那些米麵油食道:「廚房這幾位很有本事,來京安頓才幾日她們就藏了這麼多東西。偷盜主家,送到官府裡就是砍手斷腿的懲罰,太太和姑娘心慈,就不往官府裡送人了,請幾位自己出府,以後藍家僕役冊子上再沒有幾位的名字。」

  「……」幾人俱都震驚,本以為挨了棍子就完了,誰知還要被趕出府,奈何嘴裡堵著東西什麼都說不出來。孫媽媽揮手讓婆子們拖幾人出門,遣散眾人,自去屋裡回覆如瑾。

  如瑾已讓丫鬟服侍著梳洗更衣完畢,正陪坐在秦氏床邊,一邊守著睡夢中的母親,一邊喝茶提神。孫媽媽將她叫到一邊,將院中事俱都說了,最後歎道:「這些人之前好好的,拘了她們問罪也還都算老實,不知後來怎地高英知道了侯爺拿硯台扔姑娘的事,之後就開始不老實,見我翻出了許多贓物,更是不管不顧教唆大家鬧事,太不像話了,所以我就自作主張攆了幾個立威。」

  如瑾抬眼看看她,「媽媽素日不是如此嚴苛的,此番攆人,卻不只因嫌她們不像話罷。」

  如瑾目光清亮,孫媽媽被看得低了頭,知道瞞不住,只得解釋道:「姑娘別生氣,我是想著,侯爺正跟太太姑娘發火,咱們別因為一些小事惹他。若只說她們頂撞姑娘而受懲罰,說不定侯爺回來會藉題發揮,乾脆藉著藏私攆走她們落得乾淨,有贓物在,侯爺也說不出什麼。」

  「媽媽方才在廚房那邊不敢用強,顧慮的也是父親發火?」如瑾淡淡一笑,「媽媽多慮了。」

  孫媽媽見如瑾不以為意,有些擔心,忙勸道:「現下太太已經無事,姑娘別跟侯爺對著頂了,想法子慢慢轉圜過來才是,不然日後一家子怎麼相處,侯爺再怎樣不好,畢竟還是堂堂侯爵,一家之主。」

  「堂堂侯爵,一家之主?他可當得起麼。」如瑾哂笑。

  「姑娘心裡難受,我都知道,可……可還是要勸著姑娘一句,太太要緊,大事要緊。」孫媽媽歎著氣,低聲勸著,「姑娘和太太好不容易才掌了管家權,才過了幾天順心日子,經了保胎一事,侯爺怒氣不小,姑娘若是不想法子讓他消氣,他衝動之下奪了管家權,恐怕咱們費心經營的一切立刻要成泡影。也難怪那些奴才亂想亂動,就連我也是擔心得很……姑娘,你心裡難受就哭出來,哭夠了、發洩了,還得振作起來想辦法才是。」

  孫媽媽上前要摟住如瑾,如瑾卻抬手擋住了她,只是笑,「我為什麼要哭,為什麼要哄他消氣,難道不是他弄得家裡一團亂麼。」

  「姑娘……」

  「若不是他,早年母親何至於被奪了管家權,卻被東府鑽了空子。若不是他,家裡這些姨娘姬妾何至於蠢蠢不安,得空就要生事欺負母親。若不是他,我藍家好好的待在青州,哪會跑到京都來蹚渾水。他無德無才,昏聵愚蠢,偏偏還自以為是,癡心妄想著要光耀什麼門楣,也不看看自己幾斤幾兩,連我這閨閣女子都不如,卻妄圖在朝堂上與人爭長短比高低!」

  如瑾越說語速越快,最後已是滿臉厲色,冷哼一聲,「咱們從一開始就錯了,想要掌握管家權,想要日子過得好,就不該哄他順他。母親送侍婢與他是受了多大委屈,到頭來還不是被他不管不顧。我一心敬他,昨夜他還不是逼著我割了脖子。」

  孫媽媽驚懼不已,連忙揮手遣退了屋中丫鬟,差點沒上來捂如瑾的嘴。「姑娘可別這樣,這些話關起門來發洩一下就好,出去可千萬不要亂說。」

  「事實如此,媽媽難道不是這樣想?」

  「這……雖然是這樣,但是……」

  如瑾道:「沒有什麼但是。董姨娘的陰毒和這些廚房奴才提醒了我,若不再當機立斷,家裡只會越來越亂。我不做些狠事出來,這些人沒個怕處,日後還不知要怎樣欺負母親,碎骨子的事有了一次,難道還能有第二次不成!」

  孫媽媽被碎骨子三字提醒,也明白過來如瑾所想,只是心裡尚有顧忌,又不知如瑾作何打算,不免忐忑:「姑娘是想……」

  「懲治別人都是虛的,從根上治一治才是。」如瑾看看滴漏時辰,吩咐道,「趁著父親出門未歸,媽媽派個妥當人去請凌先生過來,只說給老太太看病。」

  「這……侯爺吩咐了不讓再請凌先生進府,怕是外院不會讓人進門。」

  「誰敢攔著,就讓何剛砍誰,砍死了找我,我看誰有膽子耽誤老太太的病。」

  孫媽媽見如瑾說得嚴肅,趕緊出去找人做事。

  如瑾回到秦氏床邊,卻見秦氏睜著眼睛。「母親。」如瑾嚇了一跳,雖然和孫媽媽兩人說話都壓著嗓子,又站得遠,但屋中畢竟寂靜,也不知秦氏聽到沒有。

  「母親您什麼時候醒的,怎麼不出聲。」如瑾露出笑容坐到秦氏床邊。

  秦氏只是虛弱笑笑:「剛醒,什麼時辰了?」

  如瑾看看滴漏,「酉時過一刻了,母親餓不餓,爐子上溫著紅棗湯呢,我餵您吃點好不好?」

  「好。」秦氏往起撐身子,「多吃些滋補的,我才能早日恢復。」

  如瑾連忙叫外頭丫鬟端湯進來,伸手扶住母親,在她背後墊了幾個迎枕靠著。飛雲端著添漆托盤進來,如瑾便拿了碗匙餵秦氏喝湯。秦氏嚥東西還有些困難,吃一口就要歇一會,卻撐著將整碗湯都吃完了,額頭冒了一層汗。

  如瑾替她擦汗,外頭廚房恰好送進飯食來,比日常晚飯精致許多,想是孫媽媽殺雞儆猴起了作用,廚房剩下的幾人做事又快又好。秦氏又略吃了幾口飯食,實在吃不動了才罷。

  沒多一會的工夫,孫媽媽回來,一見秦氏醒了也是高興,就道:「凌先生正好來了,讓他給太太看看?」

  如瑾點頭,一時凌慎之邁步走了進來,仍是一身潔淨青衫,竹簪束髮,肩頭有被細雨打濕的痕跡,卻帶著濕潤草木香。昨夜辛勞遺留的疲累之態已經消失了,又是一如既往的溫和含笑。

  如瑾上前作禮:「昨日幸得先生相救,未曾答謝,今日又要勞煩先生。」

  凌慎之一揖還禮:「治病救人乃醫者本分,不勞相謝。」

  秦氏靠坐在床上,簾帳未曾放下,看見凌慎之有些疑惑,孫媽媽解釋道:「是青州會芝堂的凌先生,曾跟著蔣先生進過咱們府的,太太也見過。恰逢先生來京,昨夜就是他給太太保的胎。」

  秦氏點頭:「怪道看著面善,以往在青州似乎見過。」又朝凌慎之道謝,「多謝你保我母子平安,感激不盡。」

  孫媽媽將秦氏衣袖撩開,搭了帕子上去請凌慎之診脈。這當口,如瑾用目詢問孫媽媽,孫媽媽搖頭,低聲道:「沒事,外院的人沒敢攔著。」

  凌慎之凝神片刻,抬首道:「胎兒無恙,只是夫人虛弱得很,需得好好調理。」

  「多謝先生。」如瑾稱謝,讓丫鬟帶了凌慎之出外間,和孫媽媽搭手將秦氏安頓躺下,朝秦氏道,「女兒再請先生去看看祖母,您先歇著。」

  秦氏應了,待如瑾出去卻問孫媽媽:「昨夜是怎麼回事,你詳細說與我聽。」

  孫媽媽忙道:「您先養著吧,昨夜沒什麼事。」

  秦氏蹙眉:「你別誑我,瑾兒脖上的傷古怪,你倆方才在窗下嘀咕什麼?」

  孫媽媽直接跪下:「太太養胎要緊,奴婢什麼也不會說,您要是心疼姑娘,就快點把身子養好了。」

  秦氏忙讓她起來,再問幾句,孫媽媽也是閉緊了嘴,秦氏知道無法,只得閉目躺了,到底是身體虛弱,撐著清醒了一會,片刻後又是昏沉睡去。

  外頭如瑾遣退丫鬟,帶了凌慎之進入西間,進門就是一禮。

  凌慎之側身避開,「藍小姐何須如此,我已經說過,治病救人是醫者本分。」

  屋中只有一盞燭台,晃著幽幽淺淡的光焰,倒映在如瑾清澈如潭的眸中。「若是有人無病,我想求先生令其有病呢?」她輕輕開口。

  凌慎之目光一凝,「小姐何意?」

  如瑾請他在鋪著絳紫繡緞的圈椅上坐了,低聲直言相告:「不瞞先生,今日皇上又嘉賞我父親,賜了晉王宅院於他,還特許藍家居住京城。先生曾寫紙條告誡我說,藍家的功勳另有內情,想必先生比我更能明白,此番嘉賞怕是禍大於福。」

  凌慎之聽了,溫和的神色漸漸有了一絲凝重,卻也只是搖頭:「這其中的事情我並不太清楚,先前聽家中長者提過一兩句而已,才提醒小姐留心。日間我又去仔細問過,只是聽說朝中有幾位閣老對襄國侯爺頗多微詞,是以百官不敢沾惹藍府,再多的我就不知道了。」

  「閣老們有怨言?」如瑾頗為意外,不禁凝了眉頭,「原來我只道是皇帝和晉王的恩怨,不想還有閣老摻雜其中,如此一來事情恐怕更險。只可惜我身處內宅,對外面朝堂事無知無覺,只能胡亂揣測。」

  她抬頭看住凌慎之,懇切道:「只求先生幫我。」

  「藍小姐有何難處?」

  如瑾鄭重言道:「皇帝對我父恩賞越多,藍家越招人嫉恨,朝堂之事波譎雲詭,而家父脾氣,先生昨夜想必也有了解,他的性子,一旦陷入朝堂爭端恐怕是凶多吉少,我藍家上下只怕難以保全。只求先生一劑良方,能讓家父臥病在床一段時日,躲過眼前事再說。」

  凌慎之吃了一驚,「小姐這是要……」

  「先生聽我一言。」如瑾誠懇坦白,「以藥物害生父臥床,實乃不孝之舉,然而世有小孝與大孝之分,我今日所求失了小孝之禮,全的卻是大孝節義。」

  凌慎之似有觸動,驚訝的目光漸漸變得和煦,溫言道:「何為小孝,何為大孝,願聽小姐明言。」

  「小孝者,順父母之意,行父母所求,無論父母意求是善是惡、是慧是癡,但凡開口,無不應承,此為淺薄愚孝。大孝者,能順、能逆,順以為膝下承歡,逆以為補漏填缺,以一己之不順而補父母之錯漏,以全家族、挽家業,此為大孝。」

  如瑾侃侃而談,又道,「今日求先生一方,我所做的就是要阻止父親入住晉王府,避開朝臣指摘,但請先生相助。」

  凌慎之眸底有激賞之色,待到如瑾說完,已是點頭應了:「朝堂事我不懂,但小姐苦心我卻明白了,讓侯爺臥床並非難事,小姐所求,凌某答應。」

  「多謝先生。」如瑾福身鄭重一禮。

  窗下長桌擱著筆墨,如瑾挽袖研墨,凌慎之揮筆寫下幾味藥材,「摻雜一起搗碎成粉,用在侯爺飲食裡,睡一晚起來就會狀似風寒。」

  如瑾接了方子,詳細詢問:「能維持幾日?」

  「一次三五日,吃了治風寒的藥劑也是不管用的,若想時日久些,再用一次便是。」凌慎之又叮囑,「只是藥物畢竟傷身,不可常用。」

  再傷身也比身首異處強,如瑾對前世種種記憶深刻,捏了方子,只道:「多謝先生提醒。」

  時候不早,防著藍澤突然歸家,如瑾便請凌慎之去前院老太太那裡看了看,然後著人送他回去。

  從老太太房裡出來,如瑾隨意掃了一眼院子,突然發現藍如琦正隔著紗窗朝外看。如瑾看過去,藍如琦就關了窗子,不一會,屋中燈火熄滅了。

  「這兩日著人留意著四妹。」如瑾往回走,低聲吩咐碧桃。已經當眾惹了董姨娘,藍如琦卻不見怎樣,一整日都在自己房裡待著,如瑾想起她那雙眼睛就覺不踏實。

  很晚的時候藍澤才回來,身上還帶著酒氣,似是在外與人飲宴過。他依舊是不進內院,只在外院書房歇了,小彭氏本想去伺候,被聞訊趕來的賀姨娘遣退一邊。

  「侯爺傷還沒好全,少喝些酒吧。」賀姨娘扶著藍澤進內室,伺候著他洗漱更衣。

  藍澤瞇著眼睛,兩頰通紅,晃晃蕩蕩倒在床上。賀姨娘端了一碗甜湯近前:「侯爺喝了再睡,這湯暖胃,也能解酒。」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3 09:23 PM

094還施彼身

  藍澤迷迷糊糊地握了賀姨娘的手,只在她保養得宜的掌腕間摩挲,又要伸臂去摟她。賀姨娘連忙躲開,「侯爺喝醉了,趕緊喝了湯歇著吧。」說著用羹匙盛了湯水放到他嘴邊。

  藍澤推開湯匙,湯灑了一領口也不顧,伸手將碗拿過來自己仰頭咕咚咕咚喝了,然後丟到一邊,又去摟賀姨娘:「喝完了,這下可以了吧?」便伸手去解賀姨娘的錦褙盤扣。

  賀姨娘被他酒氣薰著,連忙別臉躲開,藍澤那裡輕車熟路的已經將她上衣扯開,露出裡面玫瑰色的無肩抹胸。若是以往,賀姨娘也就從了,但這一夜一日看到他對秦氏所為,單只旁觀亦是心寒。如今見他這樣酒氣薰天的回來,對懷胎臥病的夫人不問一句,反而抱著妾室求歡,即便自己就是那被寵的妾室,也是大感別扭,下意識的奮力一掙,就將藍澤推到了一邊。

  不想卻碰了藍澤左肩未愈的傷口,藍澤頓時疼得一驚,酒也醒了大半,睜眼看見賀姨娘臉上未及掩飾的嫌惡之色,怒氣頓起,捂著肩膀喝道:「作死嗎!」

  賀姨娘又羞又惱,匆匆掩住衣服,卻不敢頂撞他,蹲身行禮,放柔聲音低聲勸著:「侯爺息怒,是妾身沒輕重,妾身跟您賠罪。您快躺下歇著,累了一天了。」

  藍澤黑著臉倒回床上:「出去出去!」

  賀姨娘告一聲罪,收拾了碗匙托盤退了出去。出外間卻遇上小彭氏含笑打招呼:「姨娘不在這裡伺候麼?」

  賀姨娘掃一眼她刻意裝飾過的容妝,以及拉得過低的領口,只道:「內院有我的地方,我自然不用在這裡歇息。下雨天涼,彭妹妹穿衣謹慎點,小心著了風寒。」

  小彭氏待要說什麼,賀姨娘舉步出了門,徑自回內院去了。小彭氏站在原地冷哼了兩聲,換上一副甜軟的笑臉,掀簾子進了內室藍澤臥房。

  賀姨娘回到內院先去秦氏那裡看了看,秦氏睡著,如瑾見她進來,笑著起身讓座,「甜湯呈給父親了麼?」

  賀姨娘點頭,想起方才外院情形,欲言又止,最終只低低叮囑道:「侯爺喝多了,我這裡沒機會給他說湯是姑娘備下的,姑娘還是想些別的辦法哄侯爺轉圜吧。」

  如瑾笑道:「有勞姨娘,只要父親喝了湯,是誰準備的又有什麼關係,恐怕若是姨娘說出來,父親反而不願意喝了呢。」

  賀姨娘歎口氣,「侯爺性子倔,姑娘身為晚輩多順承一些,父女之間什麼都好說,等侯爺消氣也就好了。」

  「多謝姨娘提醒。時候不早,姨娘回去歇息吧。」

  賀姨娘起身告辭:「姑娘也早點歇著,兩天一宿沒合眼了。」

  如瑾送她出去,回頭看秦氏沉睡不醒,大約是要一直睡到明日天亮了,於是也讓人在臨窗榻上鋪了被褥,自己就在秦氏房中歇了。

  到了後半夜,下了許久的細雨才算是停了,但涼意仍舊沒有消除,即便窗子都關著,如瑾也感到薄衾不抵夜涼,睡得很不踏實。到了天明起床的時候,青蘋拿了一件夾裡的淺孔雀藍褙子進來,低聲道:「今日晨起天涼,不同往日,姑娘穿這個罷。」

  如瑾睡得時候太短,勉強起來只覺腦子昏沉,順手將窗子開了一道小縫去看外頭,頓時感到一陣涼意,人立時清醒了。她連忙把窗子合了以免涼風吹進傷了秦氏,看看青蘋手裡的衣服,「再涼也用不著穿這個,這是春秋兩季穿的。」

  「姑娘還當是夏天麼,都什麼時候了。」青蘋放了衣服,順手整理榻上枕被,口中道,「一場秋雨一場寒,眼看著中秋就到了,穿得太單薄可要受罪。」

  如瑾一愣,「快要中秋了麼?」仔細算算時日還真是,七月初一離的青州,路上耽擱了許久,現下可不已經入了八月。

  青蘋伺候她穿衣,說道:「八月十一了,眼看著就要過節,咱們府上還什麼都沒準備呢。」

  如瑾只覺日子過得飛快,似乎暑熱當頭的時候就在不久前,怎麼轉眼就是秋天了。只怪這些日子事情太多,忙這忙那的,她的心思全在父親和內宅各人身上,哪有閒心去關注天氣時節。

  兩人在這邊小聲說話,秦氏那裡也醒了,如瑾連忙過去伺候。正梳洗的時候,外頭有丫鬟進來稟報:「太太、姑娘,外院叫人去請大夫了,聽說侯爺晨起就開始頭暈。」

  如瑾心知肚明,轉目去看母親。秦氏先是微愣,繼而只是說聲「知道了。」,就將丫鬟遣了出去。如瑾道:「母親別著急,如今時氣變得快,初到京城也難免水土不服,許是父親不小心受了涼,沒什麼的,我一會過去看看。」

  秦氏笑了笑,沒說什麼,穿衣洗漱了,坐在床上安安靜靜地讓如瑾餵了一碗粥,之後伸手撫摸如瑾的頭髮,歎道:「這兩日你累壞了,眼睛現在還有血絲呢,趕緊去吃了早飯再好好補一覺,我已經沒事了,你別累出好歹來。」

  如瑾笑著勸母親放心,自去外間用了早飯,一時有孫媽媽過來低聲道:「今日一大早天還沒亮,董姨娘房裡就抬出了一個人,是廚房的高英,抬回她自己房裡養病去了。我剛去看過,真是……」

  如瑾問:「怎樣?」

  「是。出氣多進氣少,不過一夜工夫,整個人一點血色都沒了,躺在那裡根本見不到活氣,可偏偏身上哪裡都沒傷痕,也不知道是怎麼了。」

  一邊碧桃接口道:「董姨娘那麼個不聲不響的人,整日不愛說話,留下力氣可不都用在歪門邪道上了,她要是懲治誰,想必有不露痕跡的好手段。要是沒有高英,她怎麼會落這個把柄給咱們,自然是恨高英入骨。」

  孫媽媽感歎一句:「真是咬人的狗不會叫,董姨娘未免太陰毒了些……姑娘,要不要請個大夫給高英看看,要是她真這麼死了……」

  如瑾臉色冰冷的坐在那裡,沉默了許久。孫媽媽看著她臉色,歎口氣,道:「要麼就算了,她也是自作自受,任由她自生自滅去吧,總之又不是咱們動的手,死了變鬼她也得找董姨娘去。」

  如瑾終道:「她有錯,但罪不至死,找人給她看看罷,養好了趕出府去便罷。」

  孫媽媽答應著去了。碧桃道:「姑娘太心慈了,這等刁奴理她作甚。」

  「碧桃,你這心態不對。」如瑾看住她,悉心教導,「眼下這境況我們是不能心慈手軟,但也不可濫傷無辜。那高英不過是私藏拐帶一些東西、頂撞我幾句,這等錯處,打板子罰月錢,甚至趕出府都不委屈她,傷她性命就是不對了。」

  「那……姑娘還送她去董姨娘那裡……」

  「這是我沒料到董姨娘這麼狠。她喜歡背地搞陰私,明裡卻從來不敢做什麼太過分的事,是以我只道她頂多打高英一頓,誰料……」如瑾想了想,冷笑道,「看來董姨娘此番真是急了,一時瘋起來,明面上也不顧忌旁人眼光。」

  賀姨娘帶人過來,看望了秦氏,又跟如瑾商量:「侯爺那邊讓我打理內院箱籠,姑娘看……」因了如瑾昨日說過不能搬,她自己不好做主動手,先來探口風。

  如瑾便道:「父親不是病了麼,一時也搬不走,先這麼放著,等他好了再說。外院那邊告訴管事的,一切都不用動。」

  賀姨娘為難:「呂管事只聽侯爺或老太太的,咱們使喚不動。」

  「姨娘且去,他若不聽,到時再說。」

  賀姨娘便不再多說,出去吩咐人做事去了。如瑾回房陪著秦氏坐了一會,母女倆聊些家常,秦氏幾次想問這兩日家中的事,都被如瑾將話帶開,只讓她好好休養。一時秦氏累了,如瑾安頓她躺下歇著,這才出去。到西間寫了張東西揣在懷裡,帶了人去前頭看望老太太。

  老人家還是一心惦記著聖上恩賞的事情,又一直沒見藍澤進來,正坐在那裡跟丫鬟絮絮叨叨的抱怨。昨日凌慎之看過診,說是一時好不了,需得慢慢養著,如瑾也無法,眼見著往日精明威嚴的祖母變成了這個樣子,只能歎氣,叮囑丫鬟們好好伺候著,陪了一會,就遣婆子去外院令僕役迴避,然後帶人去了外院。

  藍澤在內室躺著還沒起床,屋裡湘簾換了布簾,窗上也掛著簾子,是藍澤嫌冷。已有大夫看完診走了,留下治療風寒的方子,屋簷下小吊子上正煎著藥。恰好賀姨娘從內室出來,臉上殘留著怒意,看見如瑾才勉強換了笑臉,低聲道:「姑娘來啦。」

  「父親如何?」如瑾對其怒色只做不知。

  賀姨娘道:「侯爺晨起頭暈,身子滯重,還覺得冷,想是昨夜飲酒受寒所致,蒙著被子發汗呢。」

  如瑾在外頭錦椅上坐了,聽見內室裡隱隱傳出藍澤的聲音,彷彿是在發火。因為堂屋與內寢中間還隔著一個房間,所以也聽不清他在說什麼。賀姨娘聽見那聲音,臉上笑意淡下去,只道:「小彭氏在裡頭伺候呢,姑娘不用擔心。」

  「我自然不擔心。」如瑾揣摩大概是賀姨娘受了小彭氏的氣,不在這上頭多提,只問,「呂管事可聽話?」

  賀姨娘無奈搖頭,如瑾便吩咐丫鬟:「請呂管事進來見我。」

  東梢間那裡有道屏風,如瑾留小丫鬟守在外間,走去在屏風後坐下,不一會呂管事進來了,朝屏風行禮之後問道:「三姑娘有何吩咐?」

  呂管事年近五十,是藍府多年的外宅管事,老侯爺在的時候就頗得看重,與內宅錢嬤嬤是差不多地位的人。如瑾隔了屏風的鏤空花紋打眼看他,發現他瘦了一些,想是近來奔波勞碌。如瑾便道:「管事最近辛苦了。」

  呂管事笑道:「不辛苦,都是該做的。請問姑娘有何事麼?」

  他言語間似乎不耐煩在這裡應承,如瑾笑笑,「呂管事急著下去做什麼呢,可是忙著收拾東西搬家?」

  呂管事回道:「姑娘說的正是。昨日老奴已經跟侯爺去看了新宅子,走了半日才將整個院子走完,咱們要安頓過去實在是有許多事要忙。」

  「管事不必忙了,且歇歇,父親病著一時也搬不了家,這裡的東西不用收拾,那邊宅子也不用去打掃。」

  「姑娘這是何意?」。

  「呂管事照辦就是,尤其不要派人去晉王舊宅收拾。」

  呂管事拒絕得乾脆:「姑娘吩咐老奴不敢遵從。姑娘幫著太太打理內宅是好事,但老奴勸一句,外宅的事姑娘且慢插手,自有侯爺料理。之前何剛的事情老奴看著姑娘面子留下他,但畢竟是外宅事,姑娘以後還是少做一些。」

  這話說得不客氣,如瑾便不跟他囉嗦,直接道:「父親病中不理事,祖母未曾恢復,母親亦在養胎,藍家總得有個說話的,管事不必多慮,一切聽我吩咐便是。」

  呂管事資格老,自然不把如瑾放在眼裡,何況藍澤昨日還跟如瑾動過大怒,他也看在眼裡。而對於小廝們傳說的三姑娘拎刀之事,呂管事只當是笑話,私下還說小廝們窩囊。如今見如瑾跟她擺小姐架子,立刻便說:

  「姑娘這話錯了。侯爺病中也能理事,且外院事務沒有讓女眷插手的道理,再不濟還有二老爺,姑娘請回內院,此地也不是姑娘長待的地方。更何況賜宅搬家是聖上旨意,姑娘怎麼能抗旨不遵。老奴這就下去收拾東西了,這幾日收拾完,侯爺的病也該好了,正好舉家遷入新居。」

  說罷行了一禮就要離開,如瑾一揚臉,碧桃上前攔在了門口。

  「三姑娘要做什麼,這樣的言行可是失了小姐分寸吧?」呂管事一挺身板,捏著鬍子。

  碧桃道:「呂管事,姑娘怎樣也是您能說的?您在府裡年頭多,主子體恤您辛苦,尊稱一聲管事,但您自己可別倚老賣老,忘了主僕之別。」

  呂管事立刻吹鬍子:「你個小丫頭片子,吃過幾年米就敢教訓起我來!」

  如瑾笑道:「呂管事這話是要連我也說上麼,碧桃年紀比我還大呢。」

  「老奴不敢。」呂管事嘴裡說著不敢,語氣卻是生硬得很,沒有半分恭敬。

  「您老資歷深,難免脾氣大些,不將我放在眼裡也是情理之中。」如瑾徑直從屏風後走了出來,笑看著呂管事,「不怪您不拿我當回事,我原也不過是個閨閣女流,眼界淺,沒見過世面,所知所聞不過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譬如誰家兒子強搶人家閨女,鬧出人命這樣的小小談資。」

  呂管事臉色微變,「三姑娘的話,老奴聽不懂。」

  「聽不懂無妨,您老認字吧,看得懂就行。」如瑾從懷中掏出一張寫滿了字的紙,抖開來,放到桌上,「苦主寫的狀子,畫的手印,您看看上頭被告人的名字是不是呂平,您的兒子?」

  呂管事一把將紙搶在手中,三眼兩眼看完,不禁惱怒,「這是哪裡來的?三姑娘手裡怎麼會有這等醃臢東西!」

  如瑾道:「醃臢麼?我看這狀子乾乾淨淨,出自有名狀師之手,文理十分通達,倒是狀告的事情十分醃臢。」

  「這純屬刁民惡意欺詐,我家孩兒絕對沒有做過這種事。」

  「呂管事不必跟我解釋,做沒做過,狀子遞到官府衙門自有人會查清,您給了苦主銀子以為能壓住事,可人家是不要銀子的,只為討個公道。」

  呂管事臉顯怒意,「這伙刁民人在哪裡?」

  「在哪裡就不用您老操心了,只要狀子送過衙門,大堂相見,苦主自會出來跟您對質。」

  「荒唐。他們明明就是想多訛錢財,污蔑我家,等於是給侯爺抹黑,三姑娘難道要幫外人構陷自家侯府麼?」

  如瑾搖頭:「呂管事,人在做,天在看,即便我不知道此事,難道您老以為憑幾個破銀子就能抵過人命,從此高枕無憂?」

  呂管事幾下撕了狀紙,氣憤道:「三姑娘為了挾制老奴,竟然翻出陳年舊帳來,連侯府臉面都不顧了,這事要是在官府鬧起來,就算是當堂判了我兒無罪,謠言傳出去也對侯爺不利,三姑娘就不怕侯爺大發雷霆?」

  「笑話,侯府的臉面可是靠花錢壓事維持的麼,您兒子有沒有罪,您心知肚明。」

  如瑾注視他,緩聲道,「您老不糊塗,還知道侯爺會大發雷霆。不妨提醒您老一句,如今可是在京城,狀子一旦遞到京兆府,可沒有佟太守幫您壓著。滿京城官吏公卿會因此對藍家作何想法,您老自己想去。若是父親發怒,不知您老這管事還當不當的牢靠。」

  呂管事臉色變了幾變,繼而連連冷笑:「三姑娘拿這個要挾我?影響了侯爺臉面,姑娘就能不傷皮毛?三姑娘不怕損了親父前程,老奴也不怕玉石俱焚,到時一並將姑娘所作所為說給侯爺聽聽。」

  「不怕說給管事聽,我還巴不得父親前程有損,老老實實回青州待著去。」如瑾笑笑,「不過您老是多慮了,僕役犯下的醜事影響不到藍家前程,頂多是給父親臉上抹點黑,激怒他回來懲辦您老。」

  呂管事惱火:「我……我現在就把姑娘作為告訴侯爺去!」

  「請便。您只管告,我可不承認。」

  呂管事氣結,站在那裡喘粗氣,一把花白鬍子亂顫著。

  碧桃就道:「您老硬頂著有什麼用,惹了姑娘事情鬧出來,您老幾十年的老臉可就沒了。侯爺向來重視臉面,何況又是在京城天子腳下,一發火,當場打死您兒子也說不定,您一家子別指望再在府裡享福。」

  如瑾止住碧桃,朝呂管事溫言道:「您老何須如此生氣,只要日後聽從我的吩咐,我自不會與您為難,一如既往尊重您。」

  呂管事杵在那裡,神色不斷變幻,如瑾笑道:「您老不必急著答覆我,回去好好想一想。」然後就不再理他,帶了碧桃出去。賀姨娘和幾個小丫鬟正在外間等著,中間隔了次間,她們只聽得裡頭呂管事發火,具體什麼也聽不清,賀姨娘一見如瑾出來就擔心的問:「姑娘和呂管事怎麼了?他是積年的老人,姑娘輕易別跟他硬碰硬。」

  「已經碰了。」如瑾笑笑,朝西間那邊揚臉,「小彭氏還在裡頭?」

  賀姨娘想勸幾句,聽見小彭氏就將要勸的話放下,先說起這個,「藥好了,伺候侯爺吃藥呢。」往日她都能憑著身份將小彭氏打發走,但無奈昨夜不小心惹了藍澤,藍澤不想見她,於是小彭氏又趁機占了先。

  如瑾看她臉色也猜出幾分,便道,「姨娘不必憂心,且忍耐幾日。我先走了,若是父親問起,就說我來看望過了。」

  賀姨娘沒明白「忍耐幾日」是什麼意思,隨口答應著,送了如瑾出去。回來之後藍澤那邊還是不願意見她,外院她又不好多停留,看著小彭氏的笑臉也覺刺眼,便帶了人也回了內院。

  *     *     *     *     *

  一連兩日,藍府都處在一種詭異的平靜之中。

  明明曾經父女翻臉動了刀子,明明朝上有了那樣的恩賞,然而這兩日,外院內宅都是按部就班的過著日子,彷彿一切都不曾發生似的。唯有藍澤病床上偶爾的咆哮和老太太一直沒停的絮叨,算是宅子裡比較突出的響動,其餘的,都是風平浪靜。

  內宅裡,僕婢們經了觀刑一事之後,雖是心中各有思量,且有不少人等著看如瑾母女的笑話,但在藍澤未作處置的當口,誰也不敢造次行事,只怕又被如瑾當成了儆猴的雞。而外院裡,原本因了賜宅旨意而喜氣洋洋的眾僕役,也被呂管事弄得有點懵,不知這位向來有分寸的老管事鬧的是哪一齣。御賜宅院的大喜事,呂管事偏偏自作主張跑去外頭請了算命的看卦,說是最近藍府不宜搬遷,需得過上至少一個月的才能籌謀,一下子把搬家日期拖了許久出去。

  藍澤自然是不高興,聽到消息就從病床上坐起來指著呂管事罵了一通,奈何呂管事咬死了這事就是不鬆口,一時老太太還知道了,也幫著呂管事教訓藍澤要信奉神明,無奈藍澤只得暫緩喬遷,於是內外院子收拾箱籠的事情就暫時擱置,誰也不再提起。

  消息傳到如瑾耳中時,如瑾正坐在桌前挽袖持著細毫筆,替秦氏描小兒衣衫的花樣子,聽蔻兒學說外頭的事,只是笑了笑,揮手讓蔻兒退出去了。

  碧桃伺候在一旁,咧著嘴驚歎:「姑娘真把老傢伙挾制住了!這下看他還敢不敢跟咱們擺老管家的款,連姑娘都不放在眼裡。」想了想,又道,「說起來,我還沒來得及問姑娘,告呂平的那家人姑娘怎麼安置的,奴婢一點都不知道呢,是孫媽媽安排的麼?」

  如瑾噗哧一聲笑了:「哪有什麼安排,那家人早被呂管事趕出青州了,現下在哪我怎麼知道,連狀紙都是我自己改了筆跡亂寫的。」

  「啊?」碧桃目瞪口呆,「姑娘您原來是……是徹頭徹尾騙呂管事啊?」

  「也不算騙啊,呂平害人家姑娘上吊確有其事,不還是你告訴我的。」

  「那是小三子在外頭留意出來的。」碧桃怔了半晌才算回過味來,回想當日在外院跟呂管事對峙的情景,只覺匪夷所思,「姑娘真是……呂管事這算吃了大虧了!沒根沒影的事情,竟讓他不得不跟姑娘低頭,姑娘賺大發了呢,按照做買賣的話說,這就是一本萬利。」

  如瑾細細描一筆廣玉蘭花蕊,笑著搖頭:「就你怪話多。什麼一本萬利,恐怕也只是誆騙他一時,呂管事又不是愚蠢到極點的,難免有回神的時候。」

  碧桃咂舌:「到那時他還不得氣得吐血。只是……只是若是他反應過來,再不聽姑娘的吩咐了該怎麼辦呢?」

  「先顧著眼下再說,主要是不能讓他派人去晉王府收拾,那裡咱們絕對不能沾。」

  「為什麼?皇上賞宅子不是榮耀嗎?奴婢一直不懂姑娘是怎麼想的。」

  如瑾搖頭道:「福兮禍之所伏,天家賜的榮耀哪是那麼容易就能享受的。我日常教你們認字,也講些故事給你們聽,你難道不記得其中有許多樂極生悲之事麼?」

  「可是……可是眼下咱們家剛有點光鮮事,也不算『樂極』呀,」碧桃還是不大理解,皺著眉頭想了半天,嘟囔道,「不說別的,就說現在咱們住的院子,哪有侯爵家住這種地方的呢,比咱們青州時下人住的院子還不如,姑娘,難道這也算『樂極』嗎?再說您教給奴婢們說,得意忘形就會樂極生悲,如今咱們家哪有誰得意忘形。」

  如瑾停了筆,輕輕吹了吹紙上未干的墨跡,廣玉蘭飽滿的瓣蕊只描了一半,已有霓裳盈澤之態,隱隱似有馨香透紙而出,端婉沉靜恰似如瑾被燭光映照的臉頰。「碧桃,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所謂樂極生悲,若能樂極之後才有悲愴襲來,那也罷了,好歹總有樂過的時候,尚不算虧本,就怕是剛樂了幾天已有禍事,那才是有苦沒處訴。」

  「……難道我們眼前就有禍事麼?」碧桃長大眼睛。

  「那倒也未必,只是防患於未然,總不能眼看著禍事來了才手忙腳亂想辦法,恐怕什麼都來不及。最好就是從一開始就不沾染險事,一直平安過下去。」

  燭台焰火啪的一聲響,碧桃拿了銀籤子去挑燈芯,又問:「可姑娘也說過富貴險中求的故事呀,若是一直不沾染險事,哪來的侯門富貴呢?侯爺怕就是這麼想的吧。」

  「所以說他糊塗。」如瑾反問碧桃,「就家裡這些事來說,你覺得他有險中求富貴的本事麼?滿天下期盼富貴的人有多少,真正得了富貴的又有幾個,若無本事而強行求取,只是徒惹笑柄,還會身陷泥潭,不若好好的守著家業過日子,不要生那些非分之想。」

  碧桃順著如瑾的話回想藍澤這些日子所作所為,似乎真的沒一件是有譜的,好容易立個功讓人高看一眼,上京謝恩還遭了血光之災,至於內宅種種,那就更不用提了。想了半天,最終碧桃也只得承認:「侯爺似乎不是能將事情辦好的人……考慮事情不周全,還認死理、易衝動,耳根子也軟。」

  如瑾嗤笑:「那是自然,別看東府藍泯心思不正,但伶俐處比他還強些。」

  主僕二人正說著,蔻兒又進來回事,說是外院那邊侯爺在發脾氣,拿了馬鞭抽打小彭氏呢。

  「打死活該!」碧桃先叫了一聲好,忙問,「是什麼緣故知道嗎?」

  蔻兒搖搖頭:「不知道,外院的人怕打出人命,有個婆子進來請太太的示下,但太太睡著呢,賀姨娘也不管,就來問問姑娘怎麼辦。」

  碧桃道:「外院的人真不懂事,這種事問姑娘做什麼,姑娘還能管侯爺打丫鬟?」

  如瑾心中一動,吩咐蔻兒:「去問那婆子,董姨娘在哪裡。」

  蔻兒一臉茫然的去了,須臾轉過來,愕然道:「姑娘是怎麼知道的,董姨娘果然在外院侯爺那裡,聽說哭得死去活來。」

  「已有一位姨娘在那裡做主,又跑來內宅問什麼示下,打發那婆子出去,我這個做女兒的難道能插手父親與侍婢之事?」如瑾淡淡說一句,拿了細毫筆繼續描玉蘭花。

  碧桃跟著蔻兒到門口瞅了一眼,回來說道:「那婆子奴婢知道,平日跟小彭氏走動可近呢,想必是來替她求救兵的。糊塗東西,也不看看小彭氏做的都是什麼事,平日不燒香臨時抱佛腳,誰能管她,打死正好!」

  如瑾不答言,只一筆一筆描繪那銀花玉雪,筆尖蘸滿了淡香烏墨,輕輕一轉腕,就是一道潤澤而柔軟的圓弧,幾筆下來,一朵迎風盛開的廣玉蘭躍然紙上,再描幾筆,是聞香而至的粉蝶和小雀,於花前葉底靈動地鬧著。

  已是亥初時分,半開的窗扇透進些許涼風,大半個圓月在天上掛著,冷冷照著內院,也冷冷照著外宅。

  外宅正房那裡燈火通明,滿院子僕役或隱在燈和月照不到的暗影裡,或有膽子大的直接站在房簷下聽動靜,透著紗窗朝屋裡窺探。時候已經不早,早睡的人家都是休息了,夜裡靜靜的,屋中傳出來的低泣和嚎哭就格外響亮,惹得隔壁幾家好事的下人也跑來院門口偷窺。

  「……賤婢!本侯多年來待你如何,你竟如此蛇蠍心腸,要讓本侯絕了子嗣是麼!」藍澤的咆哮在屋裡響著,夾雜著沉悶的啪啪聲。

  院中聽到的下人無不打寒顫,他們可都親眼看見那麼粗的馬鞭子送進屋去,自然知道是鞭子抽打在人身上的悶響。有些跟小彭氏熟識的不禁有憐香惜玉的惻隱之心浮上來,暗忖侯爺怎麼就下得去重手,如此抽打那樣嬌俏的美人。

  「侯爺侯爺……奴婢沒有,不是奴婢啊……侯爺饒命……」小彭氏的嚎哭已經弱了許多,聲音早就變了腔調,嗓子都喊啞了。

  藍澤的臥房裡,幾盞燈台將滿屋照得通明,小彭氏披頭散髮跪趴在地上,被藍澤手中粗糲堅硬的馬鞭抽得左右打滾,身上衣服早就破得不能入目,一道道觸目驚心的血痕從頭到腳遍布全身,像是纏繞在瀕死之人身上的血籐。

  那血痕映在一旁董姨娘的眼裡,也是刺得她眼睛生疼,藍澤每打一下,明明不是打在她身上,她也要不由自主跟著哆嗦一次。小彭氏充滿憤恨的目光灼灼盯著她,眼裡的仇恨似乎化成了實質的蛇,要衝過來將她勒死吞噬似的。

  董姨娘不敢與小彭氏對視,也不敢細看小彭氏身上的鞭痕,只能扶著桌案的邊沿勉強站住,望著藍澤低聲哭泣。「侯爺莫要打了,彭妹妹也是一片癡心,她是為了給侯爺生育兒女心切才一時糊塗……」

  「本侯只能要她生的孩子麼?」藍澤又是一鞭子下去,「若是她一輩子生不出來,難道要把其他人給本侯生育的血脈全都害死才行?」

  小彭氏「啊」的一聲慘叫,實是藍澤這一鞭比方才更手重,抽得她幾乎背過氣去。「董香兒你住嘴!假惺惺的給我求情,還不是暗中挑撥侯爺上火!侯爺,侯爺您不能聽她一面之詞就要置奴婢於死地啊……奴婢什麼都沒做……」

  藍澤方才一鞭下手太重,雖是用的右手,但也牽扯了左肩箭傷,不免疼得吸了一口涼氣,扔下馬鞭撫著肩傷皺眉。董姨娘連忙上前扶住他:「侯爺小心自己身子。妾身不要緊的,妾身什麼都能忍,只求您別再生氣了,要是您氣壞了讓妾身怎麼辦,讓琦兒和琨兒怎麼辦呢。」說著,眼淚流得更洶湧。

  藍澤握了她的手:「讓你受委屈了。這麼些年,只有你最細致體貼,下人們背地裡欺負過你,本侯都知道,你是太委屈了。」

  董姨娘低頭倚在藍澤胸口,「侯爺……有侯爺這一句,妾身什麼委屈都不在乎。」

  「侯爺!奴婢真的沒有下藥!侯爺您不要被她狐媚矇蔽!」小彭氏眼見兩人依偎,酸意和恨意一起湧上心口。

  她喊得嘶啞,聽起來還有些磣人,藍澤上前一腳踢開了她,怒道:「不是你?那碎骨子粉怎麼會在你衣箱裡翻出來,到了此時還敢咬牙不認。」

  「彭妹妹,你未免心腸太毒了,我不過昨夜在侯爺這裡伺候一晚,今早你就拿摻了猛藥的湯水給我喝,要不是我沒喝完剩下半碗被大夫認出來,被你害了都不知道啊。」董姨娘拿帕子擦眼淚,「侯爺又是傷又是病的,怎麼可能跟我……我昨夜是在床邊陪坐一整晚,你怎地就能起這種黑心防我有孕。」

  小彭氏氣得七竅生煙:「你胡說!你胡說!都是你陷害我,是你是你!」

  藍澤又是一腳踹過去,董姨娘連忙拽住:「侯爺別生氣,小心閃著身子。您還病著呢,妾身扶您去歇著可好,為這種人不值得您傷身體啊。」

  藍澤打了半日也累了,衝著外頭吼:「來人!給本侯將這賤婢拖下去關起來,不許給她吃喝!」又對小彭氏道,「你給我好好反省!」

  「侯爺……侯爺真不是奴婢啊……奴婢什麼都沒做,奴婢對得起你……」小彭氏哭著要爬過來求饒,早有兩個婆子進屋將她連拖帶拽弄了下去。

  平日在外院裡,小彭氏因有藍澤寵著未免驕狂些,將其他僕婢都不放在眼裡,得罪的人不少,現下這兩個婆子就是巴不得她受難的,幸災樂禍之餘,拖著小彭氏就關到了偏房一間放雜物的小倉庫裡。「姑娘在這裡好好反省,這可是侯爺吩咐的。」婆子帶上門,從外面閂了,揚長而去。

  屋裡狹窄陰暗,又沒有點燈,前頭有偏房的屋舍擋著月光更是照不進來,小彭氏一身傷痕被人扔到地上,舉目四周全是黑暗,剛動一動,就不知碰到了什麼東西,磕得傷口鑽心的疼。

  「董香兒你不得好死,我不會放過你的,絕對不會放過你!」她恨恨罵著,趴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因為稍微一動就會牽扯馬鞭抽打的傷痕。

  屋子裡黑沉沉的,經年潮濕的塵土氣直往她鼻子裡鑽。京城地處偏北,八月時節,白日還有些殘留的熱度,到了晚間就是涼,何況她還處在這麼一個常年不見陽光的陰冷屋子裡,自是更加難受,身上又有傷,只覺得地上寒涼刀子似的直往身體裡透,一會不到,全身都涼了。

  「侯爺……侯爺你怎麼能聽信賤人讒言,那個賤人是蛇蠍心腸啊……」小彭氏迷迷糊糊的趴在地上,無助哭泣。

  門口就有人搭腔:「彭妹妹,不要怪我,我也是逼不得已。日後陰曹地府見了閻王判官,你要是想告狀,可別告錯了人。」

  門閂輕響,董姨娘幽魂似的閃了進來,又將門合上。她手裡提著一盞小得不能再小的死氣燈籠,微弱的光線只夠照出身前一尺。將燈放在屋子角落,正好能給這伸手不見五指的小黑屋子填一絲光亮,卻又不會驚動外頭的人。

  「你!賤人!」小彭氏一見她,立刻從疼痛和寒冷交織的半昏迷狀態清醒。

  董姨娘冷冷一笑:「你是在罵自己麼?往自己的吃食裡下藥,這不是你當日陷害太太的法子麼,我也是跟你學了皮毛而已。」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3 09:23 PM

095狠下毒手

  「你、你怎麼知道……」小彭氏一驚。

  董姨娘輕輕道:「我怎麼會不知道,但凡有點腦子的人都能猜得出來。你那點小手段,也就騙騙咱們不理內事的侯爺而已。不但這事我知道,當年你師姐的事我也知道,怎樣?」

  小彭氏驚疑,不覺抖了一下,卻又反應過來:「我做過什麼與你何干,你竟然這樣陰險歹毒地害我,我哪裡得罪過你!」

  「沒有得罪過我麼?」董姨娘走到她跟前,蹲下身子支頤細想,「嗯,說起來,明面上是沒得罪過我。」

  「暗地裡也沒有。」

  「暗地裡?那是我防備地嚴實,沒有給你可乘之機。再不然,是你和那起沒眼見的奴才一樣,根本未將我放在眼裡。」提起這點,董姨娘眼中驀地騰起一點火焰,在這昏暗的屋子裡,她的眼睛像是野獸閃著幽光的瞳。

  小彭氏被她驟然帶了陰氣的話嚇得心中一驚,不由自主別開了眼睛不再盯著她,董姨娘卻伸手將小彭氏的臉扳過來,微微一笑。

  「無論如何,今日你也不用再辯解什麼了,有力氣不如留著點,好應付黃泉路上的鬼差。」

  「你……」小彭氏悚然,「你要做什麼……」

  董姨娘一伸手,將小彭氏已經七零八落的外衣扯開幾許,順勢將她腰間繫束小衣的蔥香色汗巾子拽了下來,拿在手裡一轉腕打了個結。

  小彭氏還有什麼不明白的,一看那巾結,魂都快嚇飛了,「董香兒!我跟你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你敢害我性命,我絕對不會放過你!」

  待要躲開董姨娘身邊,但小彭氏身上遍布傷痕,隨便動一動那裡都是痛得鑽心,動作遲滯不靈便,就被董姨娘一伸手將汗巾子的圓結套在了脖子上。

  「彭妹妹還是噤聲吧,周圍沒有人,再喊也不會有人來幫你。」董姨娘手上一緊,巾結收起,小彭氏頓時被勒得說不出話來,赫赫張著嘴直瞪董姨娘,顧不得身上鞭傷,手忙腳亂上去撕扯。

  董姨娘手上又緊了幾分,將小彭氏勒得氣息微弱,「彭妹妹,這可不是我要害你,奈何太太和三姑娘逼迫得緊,我一個出身寒微的妾室又能有什麼辦法,你日後變了鬼要報仇可別盯著我,自去找正主糾纏。」

  她的聲音陰惻惻的,小彭氏已經被勒得手腳發軟,意識也在漸漸模糊,並沒有將她的話聽仔細,只是感覺那聲音飄忽在耳邊,真像是地府鬼差在吆喝新魂。

  「放、放開我……求你……」

  小彭氏拼盡力氣從嗓子眼擠出幾個字,眼中光彩一點點消失。董姨娘不顧她指甲掐劃自己手腕,只咬著牙用力,一下一下將汗巾子勒得緊一點、再緊一點,終於將小彭氏勒得雙眼圓瞪,舌頭也微微外吐。

  「昔為橫波目,今作死魚眼。」董姨娘突然笑起來,竟有閒情逸致念了一句詩,對自己靈光一閃做出的改動頗為自得,「彭妹妹,你慣常喜歡賣弄戲班子學的一點皮毛,跟侯爺吟風弄月的談論詩詞,今日你走了,我也用詩送你。」

  說著,低頭到小彭氏耳邊,細聲細氣說道,「你看,我也是會念詩的,並非不通半點文墨呀。」

  小彭氏圓睜的雙眼顯得無比大,瞳孔中靈動的光芒終於是消散乾淨,化作了毫無生氣的死灰色,掙扎舞動的手腳也慢慢軟了下去,再不能做那些徒勞抗爭。

  董姨娘又緊緊勒著她許久,確定她再無一絲氣息了,方才收了手,嫌惡的看了一眼她呆滯圓瞪的雙目,冷哼一聲,「有本事再陰毒地盯著我啊,方才在侯爺那裡,彭妹妹的目光可是將我嚇得不輕。」

  她將汗巾子從小彭氏脖頸間繞了下來,舉目望望,稍微踮起腳攀住一根牆上橫掛的長木,是僕役放在那裡準備做木架子的,還未曾用到,平白放著。董姨娘看看正合用,比頂上房梁省力,就把汗巾子繫了上去,打個結,又轉回身拖了小彭氏冰涼的身子,將小彭氏的腦袋套進那個結扣裡。

  董姨娘日常頗為怯弱,也不知哪裡來得這樣大的力氣,輕輕鬆鬆就做完了這一切。她站開幾步看了看,似乎很滿意自己的傑作,拍拍手上沾染的塵土,低低說了一句「妹妹走好」,就去牆角將小燈提起,轉身閃出了小倉庫。

  倉庫裡恢復了先前的黑暗,依舊那樣冰冷。偶爾有一兩隻老鼠從牆邊悉悉索索溜過,碰到小彭氏冷透的屍身微微停頓一下,然後又繞開去,繼續向前跑著。

  董姨娘到屋外就熄滅了燈籠,無聲無息轉過倉庫的角落。等候在偏房牆角的丫鬟石竹見她過來,迎上來扶了她,主僕兩個走進外院。

  院子裡已經熄了半數燈籠,先前看熱鬧的僕役們也都先後散去了,各自回房歇息,院子裡靜悄悄的,只有一兩個值夜的小廝靠坐在窗台下打盹。「姨娘,還去侯爺那裡伺候麼?」石竹輕聲問。

  「侯爺歇了,我們回去。」董姨娘看一眼藍澤房間,並不停留,沿著牆角進了穿堂。

  內院的門已經關了,石竹上前輕輕叩門,有看門的婆子上前問了兩句,開了門,也不理會董姨娘,等她們進來就立刻重新閉門,睡眼惺忪的回去值房繼續睡覺,嘴裡嘟囔幾句抱怨的話。

  董姨娘自是都聽在耳裡,扯了扯嘴角,帶了石竹走開。石竹也見慣了其他僕婢不將主子放在眼裡,司空見慣沒說什麼,只一邊扶著董姨娘走路一邊低聲道:「那庫房陰冷陰冷的,小彭氏在裡頭待一宿定是要生病,沒想到侯爺發了這麼大火。」

  董姨娘彎唇:「侯爺這麼多年,心裡頭最在意的是什麼?一是重振家門,一是子嗣,我還不知道麼。」

  石竹歎口氣:「小彭氏也是活該了,沒想到她平日看著好好的,竟然能做這種事呢。上次她自己孩子沒了,許是她平日做壞事損了陰德。」

  聽見丫鬟這樣感歎,董姨娘也不說什麼,徑自回房梳洗安歇。

  銀盤似的月亮掛在高天,還未圓滿,卻也是亮堂堂的,將內院裡一屋一舍一草一木照得清晰。夜裡漸涼,草叢裡還有鳴蟲延續著夏日高亢嘹亮的曲子,只是聽起來,那聲音也開始透了一些蕭索。

  次日晨起,如瑾在藍老太太房裡遇見了進來請安的藍澤。「父親。」如瑾依禮請了安。

  藍澤正被老太太拉著絮叨恩賞的事情,有些煩卻又脫不開,見到如瑾臉色不由就是一沉,沒有答話,如瑾便自己在下首椅上坐了。

  藍老太太嘴裡一直不停的說著,一時說要大排筵席請客,一時又說要去京都最有名的寺廟裡燒香,自己並沒有意識到這些話已經說過了無數遍,別人都能背下來。藍澤聽了一會,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勉強,這幾日他每次來請安都要被絮叨一邊,即便孝心再重,實在也是耐不住,最後只好打斷了老太太:「母親,我外頭還有事,您且歇著,晚上我再來看您可好?」

  「哦,那你快去,別耽誤了正事,晚上要是忙也不用過來了。」老太太立刻止住了話頭。

  藍澤施禮告退,剛退出門外沒多久,屋中的如瑾就聽見他在院中低喝了一聲。

  「怎麼了?」藍老太太聽見就問。

  如瑾站起來笑說:「想是跟哪個奴才發火呢,祖母別擔心,我去勸勸。」

  老太太道:「攆了那不懂事的奴才。」

  「是,您老人家用早飯吧,別理會這些小事了,孫女這就去攆人。」如瑾安撫幾句,帶了丫鬟出門,只看見藍澤匆匆而去的背影轉過院門口。

  「去打聽打聽,又是出了什麼事。」如瑾臉上的笑容退去,低聲吩咐小丫鬟蔻兒。

  蔻兒腿上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應了一聲抬腳就跑。如瑾這才帶著人去後院看秦氏。

  秦氏已經能起床稍微活動,正由丫鬟扶著在屋裡慢慢走著,見了如瑾過來就讓外頭小丫鬟擺飯。如瑾陪母親到飯桌邊坐下,剛吃了沒幾口,蔻兒就慌慌張張的回來,進屋一見主子在吃飯,躊躇著不敢上前。

  如瑾看看她,用目示意她老實候著,陪著秦氏將早飯用完,扶了母親回房,這才轉出來將蔻兒叫到一邊,「怎麼了?」

  蔻兒臉上有驚懼的神色,「彭……暖玉姑娘沒了。」

  碧桃皺眉:「什麼有了沒了的,說清楚點。」

  「是、是死了,暖玉姑娘死了,侯爺在外院那裡發火呢。」蔻兒縮縮脖子。

  碧桃吃了一驚,雖是昨夜口口聲聲說「打死了活該」,但真聽了這信還是一時回不過神來,難以置信,遲疑著問:「被……被打死的?」

  「不是不是,是關在小倉庫裡,她昨夜自己吊了脖子。」蔻兒說著打了一個激靈,畢竟年紀小,心裡害怕得很。

  如瑾坐在一邊聽著兩個丫鬟問答,此時方才開口:「父親那裡發的是什麼火?」

  蔻兒道:「好像是在責怪人不把暖玉姑娘看好了,讓她趁機尋死。」

  如瑾淡淡道:「人是他親手打的,出了事又去怪責旁人。」

  不一會賀姨娘匆匆進來,到秦氏那裡請了安,出來低聲向如瑾道:「小彭氏的事,姑娘可知道了?」

  「知道了。」如瑾點頭,別的不提,只問,「父親打算怎麼處置,姨娘聽到消息沒?」

  賀姨娘臉上有不忍的神色:「侯爺讓拖出去找地方埋了,不許發喪,連裝裹也不許,現下已經拉出去了。」

  如瑾聽了,默了一會,片刻道:「雖是小彭氏她自己罪有應得,父親之涼薄卻也讓人意外。」說完卻又自己笑自己,「有什麼意外的,從母親之事上也能看出來了,正室如此,何況一個婢子,日常再寵也不過那麼回事。」

  又想起留在青州關禁閉的劉姨娘,以及草草訂親的五妹藍如琳,雖則劉姨娘事情首尾都是如瑾自己做下的,但藍澤當日的處置也讓她感歎過。今日小彭氏一事上,藍澤所為與之前如出一轍。

  賀姨娘有些愧意,低聲道,「昨夜外頭有人來請我去說情,我一時念著小彭氏的惡,就沒答應,心裡還叫好,覺得解氣……誰知一早起來人就沒了,她怎麼這樣大的氣性,當丫鬟的挨個打有什麼,偏她總以為自己身份不同,這樣想不開。」

  如瑾明白她心情,平日再怎麼咬牙恨著,也不過是雞毛蒜皮的小摩擦,談不上生死大仇,如今人家命都沒了,恨也就跟著消了,何況當時小彭氏挨打的時候著人進來求過情,恐怕此時賀姨娘會覺著是自己見死不救害了人家。

  如瑾就勸道:「姨娘不必自責,父親盛怒之下,您當時就是去了也無濟於事,小彭氏之死與您無關的。」

  賀姨娘只是悔愧不已,連連感歎了一會,如瑾見勸不過來,便將話題移開,「姨娘,明日就是中秋了,過節的東西置辦齊全沒有,我照顧母親騰不開身,家裡瑣事都壓在您身上。」

  賀姨娘這才收了情緒,忙道:「已經備好了,不過是些瓜果月餅,酒席已在外面酒樓訂了一桌,再加上咱們廚房自己的東西,全都夠了。」

  如瑾笑道:「這節過得倉促,出門在外一時也顧不得了。」

  連日來家中事多,上上下下哪有過節的心情,從老太太開始,這個病那個傷的,大半都不好,藍澤和秦氏又幾日沒見面,還不知道這節要怎麼過,底下人也都不敢將喜氣帶在臉上。更有那在路途上因為遇匪失了家人或同伴的,見中秋團圓節日來了,心裡難過還來不及,誰耐煩過節。

  是以到了中秋這日,一直到下午時分整個藍家都沒有過節的氣氛,直到快晚飯時候了,外頭酒樓送了席面進來,丫鬟們忙碌著開始擺桌上菜,這才活泛了些。

  因著過節,又沒有真撕破臉,為著面子的事情,秦氏也叫人去東院叫了藍泯父女三人過來一起吃團圓飯。在老太太的堂屋裡擺的酒席,藍泯幾人都到了,藍澤才施施然晚來,進屋朝老太太和藍泯說了兩句話,也不理會秦氏。如瑾不願意理他,藍如琦向來不說話,一時氣氛有些僵,連不是很清醒的藍老太太都注意到了。

  「怎麼了,一家子過節,你們侯爺又得了恩賞,怎地一個個都沒個笑臉?」

  二老爺藍泯笑道:「母親眼花了吧,大伙可都喜氣擺在臉上呢,怕您罵咱們得意忘形才不敢笑出來。」

  老太太笑罵了他一句,又去看藍澤,藍澤只好也擺了笑容出來,「母親快請上座,咱們全家在京裡過節是喜事,您得多吃些。」

  藍老太太受了驚之後頭腦不靈光,聽了兒子的話就消了心中疑慮,高高興興到桌前坐了,於是眾人各自落座。因是團圓家宴,平日不入席的董賀兩個姨娘也在屋裡,各自伺候在藍澤和秦氏身邊。

  過節喜慶,藍府的習慣是撤了日常規矩,不再講究食不能言,而要大傢伙吃吃喝喝的玩笑才熱鬧。秦氏有孕身子弱,不能說話太多傷了元氣,藍老太太也不去勉強她,只跟兩個兒子樂呵說話。藍泯自然是奉承話順口就來,藍澤心裡再不痛快也講究孝道為先,亦是說些好聽話討母親的歡喜,夾著藍琅偶爾湊趣幾句,一時祖孫三代倒也其樂融融。

  於是就顯出幾個姑娘的沉默來。藍如琦這種場合慣是埋頭吃飯,藍如璇含著笑,眼睛不時往眾人身上瞟,尤其在藍澤和秦氏身上停留最多。如瑾看她幾眼,知道她在幸災樂禍,不屑與之計較,自是服侍秦氏用飯。

  「三妹妹,前幾日伯母胎兒凶險,不知是怎麼恢復的?那日我要去幫手被你攔了,心中十分掛念。」藍如璇忽然笑吟吟開了口。

  她一出聲,正跟老太太說話的藍澤臉色就是一暗,顯是被她提醒了尷尬處,不免朝秦氏剜了一眼。秦氏默不作聲喝粥,似是沒聽見也沒看見。

  如瑾不去看藍如璇,卻朝董姨娘瞟了一眼,將董姨娘嚇得一個激靈,忙低頭下去給藍澤布菜。如瑾這才收回目光,拿了面前一塊製成花瓣形狀的玫瑰月餅,笑道:「勞煩大姐姐惦記。」別的什麼也沒說,將月餅掰了一塊放到秦氏碟子裡。

  藍如璇含笑說道:「妹妹別客氣,一家人原該互相惦記著。妹妹脖子上的傷可還疼麼?利刃危險,妹妹以後可別亂動那些東西,更不該往自己脖子上比劃。」

  秦氏面露驚疑,轉目去看女兒。如瑾連忙朝母親一笑,搖了搖頭,低聲道,「都是小事,回去再和您細說。」

  藍如璇詫異:「怎麼,看伯母這神色竟還不知道麼?哦,也難怪,那晚聽說您是昏迷著。」

  如瑾朝上看了看,見老太太正和藍泯說著什麼,沒注意到這邊,父親藍澤倒是支著耳朵聽著,便道:「大姐姐提那些事做什麼,小心祖母聽見擔心,原本一點小事,姐姐何至於大驚小怪。」

  藍澤立刻接口:「你們姐妹別顧著說話,多吃點。」神色之嚴厲跟言語裡的關切毫不搭調。

  藍如璇一看他臉色,立時笑道:「多謝伯父關心。」然後不敢再提那晚的事。

  秦氏看看她,沒多問什麼,低頭吃了幾口粥,站起來朝老太太道:「媳婦有些累,暫且不能相陪了,您老人家多多用些飯食。」

  老太太知道她體弱有孕,也不留,揮手讓她下去。秦氏便離座告辭,如瑾扶了母親送她回房,臨出門時轉頭看了一眼董姨娘,無聲自去。

  董姨娘就朝要跟著走的賀姨娘道:「妹妹來伺候侯爺,我許久不在太太跟前了,今日過節,且去盡盡本分。」

  藍澤微微皺眉:「都去,這裡不用你們。」

  賀姨娘知道他懶怠看見自己,並不敢留下,於是和董姨娘全都退了出去,到後院秦氏那邊。秦氏剛進屋,正拉著如瑾在那裡說話,一見兩人過來也就住了口,隨意敷衍幾句,剛要將人打發了,如瑾道:「賀姨娘且來照顧母親,我去外頭看看供神的月餅是否妥當。」說著出了屋子。

  董姨娘在秦氏跟前站了一會,也賠笑道:「我去給姑娘幫手。」秦氏微有納罕,卻也沒有多問和阻攔,任由她去了。

  如瑾在院中吩咐小丫鬟擺供桌供品,青州一帶流傳的習俗,中秋節要供奉過路神靈享用香火瓜果。習俗如此,是以到了這一天不管家裡有沒有人信神,信的是哪路神,統統都要在月亮底下設香案擺供品。

  董姨娘過去的時候,一切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如瑾朝她笑笑:「姨娘且隨我一邊說會話。」便將她帶進了西間後閣,由丫鬟在外守著。

  「姨娘辛苦。」一進門,如瑾就在椅上坐下,率先開口。

  因了過節,屋中各處都點著燈火,平日昏暗的後閣也掌著兩盞燈台,燈油裡摻了香屑,燃燒時有淡淡的香味散發。董姨娘感覺比上次進來好了許多,不再覺得這裡壓抑憋悶,可是一看到如瑾的笑臉,她的心還是提了起來。

  「姑娘哪裡話,都是我分內該做的。」她賠笑。

  如瑾抬手請她坐,親手持了簽子將燈芯撥亮幾分,隨口道:「姨娘分內的事有點太多了罷,殺人也是分內?」

  董姨娘一凜:「姑娘……姑娘說什麼。」

  「姨娘不用瞞我什麼,您也瞞不住。」如瑾將燈籤子扔到桌上,「小彭氏那樣的人怎會自己尋死,怕是一心等著翻身再起報仇呢,她不捨也不敢殺了自個。」

  「她是被侯爺打狠了,覺著沒臉見人……」

  「姨娘當我是傻子麼?下次再偽造人家投繯的時候,莫忘記把勒殺痕跡與繩子勒痕重合在一起,否則屍體脖子上兩道勒痕可要引人懷疑。」如瑾輕輕說出何剛後來告訴她的話。何剛在外院經常幹些苦活,抬屍首這種別人不願做的差事自然落到了他頭上。

  董姨娘臉色大變,嘴唇有點哆嗦:「姑娘不、不是我。」

  「行了,人都沒了,是不是你有什麼要緊,我不會給你捅出去。」如瑾擺手止住她,又道,「只是五日期限已至,你答應我的事可還差了一樣。」

  「姑娘……實在是東院那邊我插不進手,不好行事啊!」

  「姨娘這麼大本事,處置小彭氏做得巧妙隱蔽,一舉功成,還有什麼為難的。」

  董姨娘都快哭了:「姑娘您知道,大姑娘和二太太一個性子,都是精明謹慎得很,她跟前我沒有能接近的人,也找不到機會。」

  「姨娘日常不言不語,對人心揣摩得倒是很透。」如瑾懶得跟她廢話,只道,「品露家裡有個妹妹叫小露的,也跟著在京裡,姨娘不妨去結交一下,是否能成,全看姨娘本事。」

  董姨娘愣了愣,立刻有了喜氣在臉上,忙道:「多謝姑娘指點,我這就想法子去。」

  如瑾笑笑:「姨娘似乎很高興的樣子。」

  「沒……都是聽從姑娘吩咐。」

  「我可沒吩咐你勒死活人。」如瑾收了笑,揮手讓她出去了。

  董姨娘輕手輕腳退出來,又到秦氏那邊奉承了幾句才敢離開。一時孫媽媽到如瑾跟前低聲,「小彭氏那事真是她幹的?」

  如瑾微微點頭,孫媽媽不禁驚異,「好狠,好大膽子。」

  如瑾冷冷一哂:「是夠膽大的,正常人誰敢親手殺人,還是活活勒死。」這種死法雖然是小彭氏遭的,但如瑾心中總是因了前世留有陰影,感到十分不快。「待到事後,董姨娘此人再不能留,這樣陰毒又大膽的東西,日後必成大患。」

  孫媽媽也是連連點頭,「她差點殺了太太腹中的孩子,絕對不能再給她下手的機會,為了三少爺她不知道還要做出什麼。」

  月過中天,清輝瀉地,將屋中燈火都映得失色了。如瑾整了整衣衫,去秦氏跟前說了一聲,自帶人來到院中。夜裡天轉涼,秦氏不能出來受涼,只披了衣服在屋裡隔窗看著。

  丫鬟端來灑了香花瓣的水,如瑾淨手畢,捻起三炷香點了,朝半空稱誦跪拜,給過往神明敬香。上好的老檀線香煙氣裊裊,隨風逐月而上,似與碧空幾道薄雲連在一起。如瑾朝虛空拜了幾拜,將線香插在鎏金蟾宮三爪爐上,帶了一票丫鬟婆子俯身跪下,合掌默祝。

  院子裡靜靜的,隱約隨風傳來別人家裡團聚歡笑之聲,兼有絲竹,更襯得藍府支離失和。如瑾原本不信神佛,然而親身經了重生之事,隱約對冥冥中看不見的力量也有了感喟和敬畏之心,更兼連日家中事多紛亂,此時跪在蒲團上,就真的期盼著空中會有神靈過路,能聽見她心中無聲的祈祝。

  「願骨肉親人歲歲安康,逢凶化吉,不為小人所擾。願家族祥和,平安長樂,不為朝堂風雲波及。更願母親與胎兒安好,待來年誕下嬰孩,母子俱都康健喜樂。」

  三聲默祝完畢,如瑾俯身叩首,由丫鬟攙了起來。

  仰頭看時,皓月當空,纖雲四捲,秋之夜空澄碧如洗,灩灩長天遼闊而高遠,再低了頭,就只能看見狹窄半舊的小小院落,似是一座囚籠,將如水月光全都鎖在了死氣沉沉的庭院裡。

  檀香氣味夾著長案之上瓜果香甜,鑽進鼻中,甜軟沉溺。如瑾深深吸了一口,伴著秋夜裡微涼的空氣,捲進胸腹之中,再將心口憋悶的濁氣呼出來。

  「好了,你們散去自己玩耍,今夜過節,各屋裡留人照看燈火,其餘不必當值了。」如瑾吩咐下去,一眾丫鬟婆子都是道謝,各自散去。

  如瑾回到秦氏房中,笑著扶了母親在床上坐了,「您還沒恢復好,別累著,早點歇了吧。」

  秦氏笑問:「你方才祝禱的是什麼?」

  「請神明保佑一家平安。」

  秦氏便道:「猜著你也是求這個。我方才站在窗下,也對著香案求了一求。」

  「母親求的是什麼?」如瑾笑問,又道,「我猜一定是保佑小傢伙健康平安。」她將手放在母親腹上。

  秦氏笑著握住女兒的手,搖頭道:「不只這個,我還跟過路的神佛請求,保佑我家瑾兒日後嫁個好人家。」

  「母親……」如瑾赧然。

  秦氏愛憐地摟住她,接著說,「嫁個好人家,不一定要大富大貴,甚是沒有爵位、官職都是不要緊的,最重要是公婆夫君能對你好,知冷知熱,關懷體貼。」

  如瑾聽了,心中微微酸楚。母親這樣的話她又何嘗不知從何而來,全是因為父親傷透了她的心,才使她有這樣的感慨。如瑾伸手抱了母親,伏在她肩頭低聲道:「您放心,女兒日後會過得好,您也會過得好。」

  月光透了窗紙,將欞格的花紋照了影子在地上,因為秦氏先前讓人熄掉了幾盞燈,只留了一盞在床邊,窗外的月光就顯得越發明亮。如瑾默默瞅著地上的月影,耳中聽得秦氏說道:「這幾日家中的事情,你瞞著我,我也能猜出大概。你父親是不頂用的,我們指望不上他,母親身邊只有你一個女兒,你要好好愛惜自己。」

  秦氏伸手,輕輕觸碰如瑾脖子上包裹的白紗,眼裡有痛惜和自責的神色。如瑾忙直了身子,將母親的手拿開,搖頭笑笑:「您別擔心,一點都不疼,再過兩日就該拆了這勞什子的。凌先生給了一個治外傷的脂膏方子,塗上去也不會留疤痕。」

  秦氏歎了口氣,「凌先生那人是個好的,早日在青州出了那樣的事,他如今還能上心幫我們。」

  母女兩個說著話,院子裡些微有些腳步聲和人聲,過了一會又消失了,如瑾叫了丫鬟進來問,丫鬟小心翼翼稟告說:「侯爺回來了,在董姨娘房裡歇下。」說完偷偷瞄了一眼秦氏。

  秦氏只是點點頭,就遣退了丫鬟,再也沒說什麼。如瑾岔開話題,跟著母親聊了一會別的,勸著母親早些更衣歇了,才帶人回去自己房中就寢。

  到得房中盥洗完畢,已是亥正時分,如瑾讓人滅了燈燭,自己靠坐在床上看月色。夜裡有些涼,於是月亮照進屋裡也帶了涼意,冷清清的,如瑾卻是看著喜歡,只覺這清光乾淨澄澈,看著看著,連日來心中憋悶竟似漸漸散了,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待到晨光透過明窗,又是一個好天氣。如瑾昨夜睡得沉一些,醒來精神好,心緒寧靜,未曾叫丫鬟進來服侍,先在床頭坐了一會,隨手拿了小几上的書冊閒翻。

  是本前人遊記,載些山河民風之類,如瑾煩悶時拿來消遣的。翻了幾頁,卻有一張紙從書裡掉出來。如瑾拿起來看,見是一首詩。

  人道秋中明月好,百尺樓台水接天,松排山面千重翠,一杯相屬君當歌。

  各處拆了句子組聯成詩,讀起來倒也通順。如瑾看著龍飛鳳舞的滿紙草書,只覺奇異。遊記她昨日還曾翻過一次,卻沒有這張紙在裡頭的,想是突然加了進去,這陌生字跡一看就是男子手書,驟然出現在她床邊經常翻看的書裡……

  如瑾頓時歇了欣賞詩句和字體的心思,揚聲叫了碧桃進來。「昨日誰看屋子的?」

  「青蘋和寒芳……」碧桃一看如瑾臉色,嚇了一跳。

  「叫青蘋來。」對於寒芳,如瑾還不能完全信任。

  青蘋進了屋,一臉疑惑的看了看如瑾手中的紙和書,愕然道:「昨日沒有旁人進姑娘的房間,奴婢一直在院裡吩咐小丫鬟做事,再不就在堂屋做針線,這……」

  因了以前有四方亭花箋一事,如瑾哪能不上心,仔仔細細看了一遍紙張,只是普通宣紙,未得上次花箋做得那樣精細,且詩句也不是什麼冶豔詞賦,卻是奇怪得緊。心中疑惑,不敢怠慢,吩咐碧桃青蘋今日不要做別的,就將屋裡屋外全都翻檢一遍,看看還有什麼可疑東西。

  碧桃趕緊動手,青蘋這邊伺候如瑾起床。如瑾又看了一眼那紙,命青蘋點了燈火,放在燈上燒了。

  *     *     *     *     *

  後院董姨娘房裡,藍澤也是剛剛醒來,因為身上有傷又染了風寒,昨夜還陪著老太太喝了兩杯酒,這一晚睡得就不好,早晨起來暈暈乎乎的,直到董姨娘伺候著他梳洗完畢,他坐在床邊還是昏沉著。

  「侯爺可是身上難受,妾身給您揉揉額頭可好?」董姨娘上前。

  藍澤這才算是抬眼看了看她,卻是愣住,「你臉色怎地這麼不好?」

  董姨娘撫了一下臉頰,知道自己眼下有烏青,勉強笑道:「是昨夜沒睡好。」覷著藍澤臉色,又小心添了一句,「……夢見彭妹妹。」

  藍澤眉頭一擰:「提她作甚。」

  「侯爺息怒,是妾身失言了。」董姨娘告罪,又低聲歎氣,「其實她也是命苦,自己生不下孩子,難免對旁人有怨氣。當年大彭氏落胎的時候,她也說過一些尖酸話,她對師姐尚且如此,何況是妾身這個和她不親厚的。」

  藍澤卻不想她突然提起舊人,順著她的話想起記憶中塵封許久的那個嬌媚女子來,不禁問道:「怎麼,暖玉跟她師姐不是很好麼,當年還為此哭了許多日。」

  「表面功夫罷了,私下裡她是什麼樣的人,侯爺如今還不知道麼。」董姨娘道,「妾身自來不受人看重,底下婆子丫鬟嚼舌頭也不刻意避開妾身,彭妹妹當年曾經說過許多怨毒話,妾身還是有次去東府給二太太送東西,偶然聽那裡婆子閒磕牙知道的……罷了,這些舊事不提也罷,總之彭妹妹已經不在,以後妾身再不提她,免得惹侯爺生氣。」

  她輕輕給藍澤揉著頭皮,藍澤頭腦漸漸清明些,漸漸從她的話裡品出一些不對勁的東西,前後聯想,越想越覺不踏實。「你方才說什麼?暖玉私底下說的話,東府的奴才卻知道?」

  「嗯?」董姨娘一臉懵懂,「是,妾身是聽東府奴才說的……咱們西府裡好像沒聽見什麼,許是妾身誤打誤撞罷了。」

  藍澤沉默著不說話了,董姨娘垂了眼睛,專心致志給他舒緩筋骨,揉完了頭又開始揉背,小心避開他的傷處,將藍澤伺候得感覺舒服許多。

  簾外石竹稟報早起的點心備好了,董姨娘就吩咐:「你進來,去窗下斗櫃裡將那副新筷子拿出來給侯爺用,就是刻著山水畫的那副。」

  石竹應聲進屋,開了斗櫃,還沒找筷子就連忙又將櫃門關上。「做什麼?」董姨娘問。

  「姨娘……這櫃裡不知什麼東西,一股霉味,別薰著侯爺。」

  董姨娘連忙上前,打開櫃子看看,猛然醒悟:「呀,是盒子裡的糕點壞了,我糊塗,把糕點放裡頭忘記拿出來,這麼些天都捂霉了。」

  說著從櫃裡掏出一個半月形鏤雕桃花小盒來,打開蓋子,裡頭花瓣形狀的小點心長了霉斑。董姨娘扔給石竹:「快去倒掉,將盒子好好清洗一遍,這還是太太胎漏那日做的點心,許多天了。」

  石竹抱著盒子出去,董姨娘回頭跟藍澤賠笑:「那點心侯爺當天吃了好幾塊呢,太太也吃了,都說香甜,原是彭妹妹特意給的糖粉加了進去……」說著連忙停住,捂住了嘴,「看我,又提她……」

  藍澤卻立刻沉了臉:「你說什麼?」揚聲叫石竹回來,「將那點心放下,不許動,等我回來處置。」

  說罷早起點心也沒吃,直接去前頭給老太太請安去了。石竹瞅著那堆發霉的點心蹙眉頭:「姨娘這……怪薰人的,真就放這裡不動?」

  董姨娘抓了一把散香扔在爐裡點上,蓋過霉餅的氣味,冷冷抿了嘴,「自然是不動。」

  石竹看她神色,不敢多問,輕輕退出去了。

  *     *     *     *     *

  「姑娘,裡裡外外都翻了,什麼東西都沒多也沒少。」下午的時候,碧桃等人把如瑾房中搜檢一遍,連帶著孫媽媽那裡都背著秦氏將房中查了一次,俱都無事。

  如瑾不禁疑惑,書裡不可能憑空出來一張紙,定是有人放進去的,可這人是誰,什麼時候做的,她身邊這些人全都懵懂不知,查又查不出別的線索,怎不讓人心驚。

  「以後無論是誰留下看屋子,都警醒著點,一隻蒼蠅也別讓飛進來。」最終她只得這樣吩咐,防備日後。

  丫鬟們都凜然應了,一時有蔻兒進來通報消息:「姑娘,青州回來人了。」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3 09:24 PM

096鐵證陷阱

  現今如瑾身邊人少,蔻兒就領著跑腿探消息的差事,整日也不當值做什麼,就是藉著養傷當由頭到處閒晃。她年歲小,人家輕易不防著她,更兼著她言語討喜,常把人哄得眉開眼笑的,因此內外院裡有什麼事她都能很快知曉。這日在二門口跟外院婆子閒嘮,聽說外頭一大早就有去青州報平安的人回來,於是趕緊進院報給了如瑾。

  如瑾心中微喜,先把搜檢屋子的事放下,仔細問蔻兒:「可是我們還在路上走的時候,派回去報平安的那一撥人?」

  蔻兒點頭:「就是那一撥。後來侯爺得了宅院派回青州報喜的人,這時節返不回來呢。」

  如瑾頷首,將其餘人都遣了出去,吩咐碧桃說:「去董姨娘那邊看一看,問問她屋裡是否還缺什麼物件,順便帶個話給她,告訴她上心些。」

  碧桃應了,出去吩咐著大家做事,自己找了個藉口,端上托盤給董姨娘送茶葉去了。如瑾自去秦氏那邊陪母親說話,順帶拿了花樣冊子,繼續描些好看的花朵圖紋下來,背著給小孩子做衣衫鞋襪。

  手裡有事,時間就過得飛快,轉眼到了晚飯時候。節過完了,藍家各處又恢復了各吃各飯的章程,有廚房的人將飯食送進房裡來,如瑾伺候著秦氏用飯。

  卻聽前院有些吵嚷聲音傳過來,似乎有男子在大聲說話,如瑾皺了眉,吩咐丫鬟:「去看看怎麼回事。哪個不懂事的在祖母那裡吵鬧,不知道她老人家經不得嚇麼,不管什麼情由,先拖出去打一頓板子再說!」

  丫鬟趕緊匆忙跑去看動靜,不一會又回來,看看秦氏正在吃飯,躊躇著不知道要不要說,秦氏道:「說吧,這家裡還有什麼事我沒見過,不怕的。」

  丫鬟看了一眼如瑾,見她沒反對才道:「是二老爺在那裡哭,求老太太做主什麼的,奴婢也沒聽清到底怎麼回事,只是侯爺也在呢,似乎在跟二老爺發脾氣。」

  如瑾揮手讓丫鬟退下,給秦氏又盛了一碗粳米粥在荷葉雲紋小碗裡,「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母親吃飯要緊,先用過飯再說。」

  秦氏笑了笑,接過碗,慢慢用銀匙舀粥喝,就著幾碟清淡的小菜肉脯,又吃了小半個雪面芙蓉糕,才放了匙箸。如瑾這邊還沒吃完,細嚼慢嚥地又吃了一會,方才示意丫鬟們撤桌。然後母女倆漱口淨手地走了一套規程,拿了飯後滋補的養生湯水細品,坐在椅上歇著。

  這期間,前院就一直有動靜傳來,一會是哭,一會是呵斥,因為院落窄小,後院這邊俱都能聽見。秦氏道:「原來在青州的時候,我只道家裡那些事已經是匪夷所思了,沒想到一路來了京城才算長了見識。」

  孫媽媽心知肚明,只笑道:「您整日待在家裡,連胡同外頭的街面都沒逛過呢,又去哪裡長見識。」

  秦氏便道:「還用去外頭街面麼,家裡的見識就夠我看了。一日一日的,這個也鬧,那個也鬧,鬧完這院鬧那院,幸虧是就這麼大點的宅院,要是再大些,還不要擺上幾個擂台,敲鑼打鼓幹上一場才算全乎。」

  秦氏很少說這種俏皮話,如瑾聽了又好笑,又為母親心境的轉變而感到憐惜,嚥下口中湯水,舉帕擦了擦嘴角,說道:「如今這樣和敲鑼打鼓也沒什麼區別了,一個胡同好幾戶人家,雖是隔了過道圍牆之類,到底離得近,我們家裡這樣鬧,人家哪有聽不見的。」

  秦氏臉上有些不屑的神色:「這就是侯府的體面。」

  孫媽媽不禁感喟:「想當年老侯爺在的時候,家裡才是清靜。如今連老太太都糊塗了,誰還鎮得住這些個人。」

  說起老太太,秦氏歎口氣,吩咐如瑾道,「畢竟是你祖母,他們當兒子的不知體恤老人,咱們總不能真就瞪眼看著,你去前頭替我瞅瞅吧,能勸的話勸著些。」

  秦氏身子沒恢復經不得折騰,何況藍澤在前頭也不耐煩看見她,如瑾就起身道:「那女兒去看看,您就別去了,入秋夜涼。」

  秦氏點頭,如瑾臨走到門口她又叮囑了一句,「勸不過來就別管了,別跟你父親硬碰,免得惹一肚子氣。」

  如瑾讓她放心,自帶了人朝前院而去。到得前後院的隔斷門處,恰逢賀姨娘站在那裡,見了如瑾過來便低聲道:「鬧著呢,姑娘去了怕也不抵事,小心侯爺發火。」

  如瑾一看她站的地方,就知她正進退兩難,她這身份進去勸架也不夠分量,不進去總歸說不過去,如瑾就笑道:「姨娘聽了半日了罷,裡面鬧騰為的是什麼?」

  說話間,二老爺藍泯的哭聲斷斷續續仍然沒停,他嗓門原本就亮,哭起來聲音更是高,惹得好些丫鬟婆子在各處探頭探腦。

  隔斷門上掛著紅紗圓月燈籠,淡緋的光芒打下來,照出賀姨娘臉上的凝重,「姑娘,是為香料衣服的事。」

  「我就知道,回青州的人一過來,就是事發的時候了。父親慣是心裡藏不住事的,一定要嚷出來才罷。」

  賀姨娘點頭:「就是這個緣故,侯爺去東院找二老爺理論了,結果兩人話不投機,二老爺吵嚷著就到了老太太這裡,眼看四十的人了,也不顧在下人跟前的體面,衝進屋裡就是哭。」

  如瑾抬頭看著燈籠上薄紗皴皺的紋路,笑容停在臉上:「他自然要做個撕心裂肺的態度出來,才顯得自己冤枉。」

  賀姨娘水眸中也映著燈火的顏色,彷若跳動在眸底的小簇火焰,卻不是燈籠的緋紅色,似泛著頭頂星空的幽藍,光芒也是冷的。她的聲音不似往日甜美歡快,帶了夜風的涼意,「姑娘,你說那衣服的事情是二太太所為,還是他們夫妻共同做下的?」

  「一人還是兩人,又有什麼關係?」如瑾嗤笑,「他們兩夫妻連帶著藍如璇都不是好東西,何必替她們分彼此,正應了那句話,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藍泯的又一聲嚎哭從屋中傳出來,聲音之難聽直讓人起雞皮疙瘩。賀姨娘厭惡的皺了眉:「前陣子我們在路上,夜裡聽見老梟過野林子,就是這麼號喪似的叫喚。」

  「也等同於號喪了,父親動了怒,以後他們東府還有什麼好日子過。」

  賀姨娘切齒:「活該!」她被那帶了香味的衣服所害,一直沒有子嗣所出,自是深恨,自從在藍澤跟前揭了衣服的事情,就一直焦心煎熬地等著這一日。

  前頭院門響動,門扇打開,藍如璇帶著丫鬟匆匆而來。抬眼看見後門站著的如瑾,也不理會,急火火要朝屋裡去。

  如瑾上前幾步擋在她跟前,含笑打招呼:「大姐姐一向穩重,這樣風風火火的可不像你。」

  「三妹好寬的心胸。」藍如璇面露鄙夷,髮釵上銀色流蘇急速晃動著,「長輩們吵成這樣,你竟然有心思看熱鬧,連勸都不勸,還攔著我?」

  如瑾不以為然,笑道,「吵了許久了,大姐姐不也是現在才來麼,想是在家半日等不到消息,熬不住了才趕過來。」

  「走開,我不似你冷血,惦記著祖母她老人家呢,沒空與你糾纏。」因了兩人早已等同撕破臉,藍如璇也就不維持溫厚端方的樣子,說話尖刻了些。

  如瑾閃身與她讓路,「大姐姐請便,你是孝順孫女,闔府都知道。」

  藍如璇橫了一眼匆匆進屋,帶來的幾個丫鬟婆子都候在院中,如瑾朝內掃了一眼,回頭招呼賀姨娘:「咱們也去瞧瞧。」

  賀姨娘輕輕走近前來,看看屋中明亮的燈光,點頭道:「去瞧瞧,看看二老爺怎樣唱作,得空我也要添一把柴上去,才對得起二太太平日關照。」

  兩人先後進門,甫一進屋,藍泯那裡又是一聲哭,在屋裡聽著更加響亮,兩人不免都嚇了一跳。如瑾微微皺了眉,和賀姨娘走進老太太內室。

  藍老太太一身妝錦如意雲紋大襖,正靠著幾個背枕在床頭坐著,因為新住進這裡沒多久,許多東西沒置辦,老太太慣常喜歡的羅漢床是沒有的,換了日常歇息的床坐著,不但她自己不喜歡,旁人看了也是別扭。如瑾一進門,就看見祖母歪靠在那裡,別說沒有在家時的威嚴,看起來就像是外頭尋常家戶的老人,癱軟著,沒有精神。

  吉祥如意站在床邊,直瞅著半跪在腳踏上的藍泯皺眉頭。也難怪丫鬟看不過眼,藍泯大半個身子都撲在床上,捏著老太太的衣角,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哭訴,一點體統都沒有。侯爺藍澤黑著臉坐在地下靠牆的圈椅上,含怒瞪著自己兄弟。

  藍如璇正在藍澤跟前柔聲相勸:「……伯父您看在侄女面上,先別生氣,有什麼話擺上桌面來說開了,我父親若是有錯,請您念在骨肉親情上原諒他一回,侄女給您磕頭了。」說著就朝藍澤跪了下去。

  她動作很慢很慢,顯是等著藍澤拉她。誰料藍澤卻任由她跪,根本不加攔阻,只衝藍泯又喝了一聲:「還不快從母親身邊走開,她受過驚嚇,哪禁得起你折騰,你還有沒有一點良心了!」

  如瑾和賀姨娘對視一眼,俱都換上沉痛神色,雙雙在藍澤身邊站了。藍澤一抬眼:「你們過來做什麼?」

  「父親,祖母身子不好呢,聽見這裡吵鬧,女兒不禁擔憂,忍不住過來看看。」

  「妾身也是擔心您的身子骨,您風寒未癒,可不能動怒傷身。」

  如瑾與賀姨娘兩人都將先前和藍澤的不快拋開,各自勸慰。藍澤冷冷哼了一聲,擰了眉頭,轉眼又去看藍泯,「你還要怎樣,還不跟我出去,別再在這裡吵母親!」

  藍如璇盯了一眼如瑾,看著藍澤有上去親自拽人的架勢,連忙朝藍泯道:「父親您有什麼委屈只管好好說,別一味的哭惹伯父生氣,祖母也經不得您嚇。」

  藍澤就道:「你挺大的人,還不如自己孩子懂事。」

  藍老太太一直默不作聲,一會看看大兒子藍澤,一會又看看小兒子藍泯,半天不說一句話。

  藍泯丟開老太太,轉頭道:「大哥只顧得罵我,可給我分辯的機會了?我都說了我不知道,你還要硬往我身上安,你若是惱我恨我,只管將我趕出你的侯府,自此老死不相往來,何苦給我平白安那種醃臢罪名,什麼衣服料子,什麼香甜粉麵的,我什麼都不知道!」

  賀姨娘頓時面露驚容,失聲道:「衣服料子……侯爺,可是那添加了麝香的衣服,這、這……難道是二老爺所為麼,不是意外麼?」

  「什麼意外無意的,胡家鋪子裡上上下下都說是你們做的手腳,你還要抵賴。」藍澤忽地站起來,要不是看見床上的老太太,真就上去動手了。

  「伯父別被旁人矇蔽了呀!」藍如璇膝行幾步擋住藍澤,「您冷靜下來仔細想想,父親與您同胞兄弟,怎會做那些不堪的事情,他為什麼要害您子嗣,根本說不通不是麼?胡家是外人,您哪能為了外人幾句話,就和親兄弟反目成仇,求您明察細問!」

  如瑾露了愕然之色,疑惑開口:「什麼胡家鋪子,到底是什麼事,我怎地一點都不知道。大姐姐你也才進來,你是怎麼知道的?」

  藍澤頓時低頭去看藍如璇,沉著臉問,「你是怎麼知道的?」

  藍如璇悚然一驚,知道自己失言,也不敢去瞪如瑾,忙解釋道:「是丫鬟聽了伯父和父親的爭執,私下告訴我的。」

  藍澤盯了她兩眼,抬頭喝藍泯:「隨我出去細說,別在這裡吵母親,你再不顧體統哭鬧,我要叫人進來拽你了!」又朝藍如璇道,「你也跟我出去!」

  「母親您給孩兒做主啊……」藍泯立刻趴在藍老太太身邊乾嚎,「大哥要懲治我呢,不分青紅皂白給我安罪名,母親,我也是您嫡親的孩兒,您不能任由大哥欺負我……」

  藍老太太默默看了小兒子半晌,直到藍澤那裡真的喊婆子們進來拽他,老太太才開了口:「跟你哥哥去,有委屈說清楚,我要睡了。」說罷,翻身躺進床裡頭,背著身子不看眾人。

  如瑾這次真的驚愕了,眼見著祖母行事說話不似往日那樣沒章程,忍不住去看吉祥。吉祥只是搖搖頭,亦是一臉不解。

  藍泯還要去夠老太太的衣角接著哭,藍澤忍無可忍,揮手叫婆子上去拽人。藍如璇一看形勢不對,連忙自己起身跑到藍泯跟前,連番使了幾個眼色,藍泯這才站了起來,不情不願挪出了內室。

  「成何體統!」藍澤罵了一句,囑咐丫鬟們好好看顧著老太太,也邁步跟了出去。

  藍如璇狠狠剜一眼如瑾,如瑾平靜與之對視,不閃不避。終於是藍如璇惦記著外頭藍泯,冷哼了一聲追出門去。賀姨娘跟出,如瑾卻走到老太太床前。

  「祖母,您是不是明白了些?」她坐在床前小錦杌上,低聲相問。

  藍老太太不言聲,躺在那裡一動不動。如瑾等了一會,見祖母確實不答言,便接著說了下去:「不管您是醒著,還是睡著,是真的明白了事情,還是依然糊塗著,既然今日叔父在您跟前捅開的窗紙,有些話,孫女就不得不跟您說一說了。」

  「祖母,俗話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今日父親和叔父爭吵,原是這麼些年來一點一滴積壓出來的結果。有人做了虧心的事,總有被發現的一天,即便您不想看到聽到,即便您使出往日的威風手段強硬壓下這事,也擋不住他們兄弟心中互相的怨恨。您壓得住事,壓不住人心。」

  藍老太太身體略微動了動,但依舊是背著身子朝床裡躺著,身下壓著好幾個五顏六色的迎枕,這樣的姿勢,任誰看了都知道她並不舒服。

  一旁的丫鬟如意面有不忍,想要開口說話,吉祥悄悄拽了她衣角,用力搖頭阻止了她。

  如瑾輕輕的,將老太太身下迎枕一個一個都撤走,一邊撤一邊用溫和的語調說話,像是聊家常似的,「您一心念著藍家光耀繁盛,聽見父親被賜住京城的消息,連前些日子的糊塗都去了大半,可見您是有多重視此事。可孫女覺著,要是一家子內裡是一塌糊塗的,外表再怎麼光鮮都是沒用,家宅不合,兄弟鬩牆,早晚有敗落的一日。這就像是蓋房子,若是根基不牢,上頭再蓋得如何樓舍軒昂都是不頂用,總是要塌。」

  她將這段話說完,也將老太太身下迎枕全都撤掉了,俱都堆在床頭斗櫃上面疊著。寶藍、瑩翠、胭脂紅,各色迎枕擺在一起,都是上好的錦緞刺繡,只在燈下盈盈泛光,與老太太身上雲紋大襖互相輝映。

  藍老太太呼吸聲漸漸變得粗重,丫鬟吉祥臉色蒼白,知道聽了不該聽的話,驚出一身汗,拉著如意的衣角朝門口示意,兩人輕手輕腳全都退了出去,只留了如瑾祖孫兩個在屋裡。

  如瑾又開始替老太太卸頭上簪環,接著道,「父親這麼些年子嗣單薄,與嬸娘送過來的麝香衣服不無關係,您方才也聽到了。其餘還有一些事,以您的通透想必也能隱約猜著幾分。一樁樁一件件累積起來,一旦爆發,東西兩府再想回到以前兄友弟恭的日子比登天還難。您做母親的自然看著難受,但醃臢事情早已發生,如今形勢不可抵擋,您若是心痛,也只痛上一陣就忍了罷,好好的顧著自己身體要緊,家裡再怎麼樣,父親和母親都會奉養您尊敬您。」

  藍老太太的身子一起一伏,粗重喘著氣,卻仍是不肯背轉身來。如瑾將卸下的簪環都放到一旁案几上,站了起來,輕輕歎了一口氣,「別怪孫女心狠跟您說這些。長痛不如短痛,您若是心裡明白著,就早日養好了身子恢復起來,父親和叔父那邊到底如何,也就只有您能說上一兩句了。您歇著,孫女告退。」

  如瑾轉身走出了內室,在外間看到吉祥如意兩個丫鬟,低聲叮囑:「今夜警醒著些,多照看老太太的情形,一有不對立刻去請大夫。」

  如意不顧吉祥拉扯,皺眉朝如瑾道:「三姑娘,容奴婢說句僭越的話,您既然知道老太太身子也許撐不住,為何還要說那樣的話給老人家聽?看老太太的樣子明明就是心裡清醒了,您那些話不是往她心上捅刀子。奴婢雖然是個下人,但也看不過眼,二老爺那樣鬧,您比二老爺又強到哪裡去。」

  「你住口!」吉祥急得臉色漲紅。

  如瑾微微一愣,細看了面前素淨高挑的丫鬟幾眼,最終歎道:「沒想到如意姐姐有這樣的肝膽,有你在祖母身邊看顧著,我也就放心了。」

  「三姑娘千萬莫生氣,是她一心憂心老太太才口不擇言,您看著她忠心為主的份上,大人大量別計較。」吉祥賠笑說情。

  如瑾無奈一笑:「吉祥姐姐不必如此小心,我沒有生氣,是真心感佩你們忠心。錢嬤嬤不在跟前,祖母就交付你們了,還請兩位姐姐精心照料,我在此謝過。」

  吉祥忙道「不敢」。如瑾看看如意,見她臉上仍有不平之色,低聲說道:「姐姐既然知道老太太心裡清醒了,那麼你是否想過,方才叔父一通哭鬧折騰,又牽出了內宅陰私醃臢事,她老人家會作何想法?」

  如意略想了一想,最終搖頭。如瑾便道:「依著父親的脾氣,此番事必定不能善了,不知叔父會被怎樣對待,但無論結果如何,祖母哪有不傷心的?再加上以往兩府暗爭之事她也看在眼裡,幾番加起來,恐怕老人家傷痛憂思之下會作了病。我下劑猛藥試上一試,讓她痛定思痛,祖母是個剛強人,說不定短時間便能轉圜。」

  「那麼……姑娘是說最近這幾天是關鍵?」

  如瑾點頭,「勞煩兩位姐姐上心看顧著,若是祖母轉過彎來,興許就能好了。」又交待了幾句,如瑾便告辭離開,兩個丫鬟連忙進內室伺候。

  如瑾到走到院子裡,問了在外伺候的婆子,聽說藍澤帶著藍泯到外院去了,便帶人也跟了出去。中秋之後月色仍是好的,端端正正掛在高天,將院中燈火都比得黯淡下去。夜晚有些涼,丫鬟要將一頂薄軟的斗篷給如瑾披在身上,如瑾揮手止住了。若說到現在為止,京城裡有什麼能招她喜歡,就是這早晚清爽的涼意了。她深深吸口氣,覺得頭腦清醒。

  帶人進了外院,僕役們早就因為藍如璇的到來而各自避開,院中並無閒晃的人,唯有下人房和值房裡有一些眼睛在窺探。此處院落狹小如此,男女大防是不能守得嚴謹了,如瑾不去理會,徑直帶人進了屋子。

  藍澤卻不在外間,藍泯和藍如璇父女兩人坐在椅上,各自臉色黑沉,見如瑾進來誰也沒理。賀姨娘聽見聲音從裡頭迎出來,低聲對如瑾道:「侯爺動怒傷了精神,頭疼呢,在裡頭躺著。」

  「如何?」如瑾想起凌慎之的藥方,不知在藥效之下,連續動怒會否對身體有大損傷,難免擔心。她雖是惱恨藍澤,狠心給他用了藥,但也還沒想要弒父。

  賀姨娘道:「已經吃了藥,躺下歇一會想必就好了,董姨娘在裡頭伺候著。」

  如瑾不方便進父親房中去,只好在外間等著看境況。一時董姨娘出來,陰沉著臉色,略跟如瑾點了點頭就跟藍泯說話:「二老爺,侯爺精神不濟,特讓妾身過來問您一句話,香料衣服的事情,還有碎骨子糕粉的事情,您到底認是不認?若是認下,侯爺念在多年兄弟情分興許會心慈從寬處置,若是不認,二老爺從此就搬出藍家,不要再沾襄國侯府的名頭。」

  如瑾心中微訝,默默看了一眼董姨娘,知道什麼碎骨子糕粉定是她的首尾,沒做聲。賀姨娘卻不知道這件事的,正要相問,那邊藍泯已經跳了起來,朝裡間喊道:「我都說了,我什麼都不知道,定是底下奴才憊懶疏忽犯下的錯事,大哥何必要疑心在我頭上,還說出這樣的狠話來!你早就看我不順眼想趕我出府,直說就是,找這些由頭作甚。」

  裡頭藍澤咆哮了幾句什麼,這裡也聽不太清,董姨娘含了眼淚說道:「二老爺,人證物證俱在您還抵賴什麼,平白惹侯爺生氣。您這麼多年害了侯爺多少子嗣,難道就不虧心麼?幸虧我的孩兒身份低微入不得您眼裡去,不然他們恐怕也早遭了您的毒手。」

  藍如璇眼神一厲,猛然轉過臉來,「姨娘說話要憑良心,別紅口白牙污蔑好人。我看伯父就是受了你們這些人的蠱惑才糊塗錯疑我們。」

  藍泯也道:「什麼人證物證,找個奴才胡亂將東西扔在東院就想陷害我,荒唐!」

  賀姨娘皺眉:「到底怎麼回事?」

  董姨娘到門口叫婆子,不一會兩個婆子帶著一個才留滿頭的小丫鬟進來,五花大綁著,將人丟到了地上。董姨娘就朝藍泯道:「二老爺何須抵賴,東西可不是誰胡亂丟在您那裡的,現下侯爺已經審過這丫頭,她什麼都招認了,您還有何話說。」

  藍如璇一見那小丫鬟臉色就是一變,直接站了起來,「你怎麼在這裡!」

  小丫鬟手腳俱都被綁著,臉上還有殘留的淚水,沾著灰土,一道一道的都是髒污痕跡。她也直不起身來,半臥在石磚地上衝著藍如璇連連磕頭:「姑娘饒了奴婢吧,奴婢真不是有意背叛您,實在是棍子打得疼,奴婢一時熬不住才說了出來,您可千萬不要怪責奴婢。」

  藍如璇一聽這話不好,再看如瑾和董姨娘等人的臉色,頓時氣得渾身發抖,伸出手來指著小丫鬟疾言厲色:「你再敢滿口胡說看我不叫人打死你!」

  「大姐姐一向寬和溫厚,怎地張口閉口就要打死人,想是害怕這婢子說出什麼實情來,洩露了你不敢讓人知道的底細?如果我沒認錯的話,這婢子似乎是姐姐院子裡的?」如瑾穩穩站在一邊,淡然開口。

  「姑娘饒了奴婢吧!姑娘開恩!奴婢真不是有意的……」小丫鬟瑟縮著往距離藍如璇遠的地方挪身子,十分害怕。

  藍泯那裡還沒搞清怎麼回事,但見此情景也知不好,立時呵斥那小丫鬟:「你是什麼東西,敢在這裡滿口胡言,挑撥我和侯爺的關係,誰給你這麼大膽子?說,是誰指使你幹的?」

  如瑾瞅一眼董姨娘,董姨娘立刻用帕子捂住眼睛哭:「二老爺難道是說我指使的麼?難道我能指使她送不好的藥給自己吃,我是瘋了還是傻了?」

  「什麼藥?!」藍泯和藍如璇異口同聲喝問。

  董姨娘指著小丫鬟:「你說,將你跟侯爺坦白的話清清楚楚再跟二老爺學一遍,免得他妄想著神不知鬼不覺,不肯招認。」

  小丫鬟縮到董姨娘腳下,對著藍泯和藍如璇磕了一個頭,「老爺、姑娘,你們就承認了吧,那些事侯爺都知道了,你們認個錯興許還能有出路。那碎骨子不是老爺身邊長隨去外頭藥鋪買回來的麼,姑娘親手調製的糖粉給暖玉姐姐送來的,還額外留了一包純粉給她備用……」

  「什麼糖粉?什麼碎骨子,那是什麼東西!」藍如璇聽得差點暈過去,頓覺自己落入了一個幽深陷阱。

  小丫鬟瑟瑟道:「姑娘您也不用說別的了,方才您不在院子裡時,侯爺已經派人去您屋裡翻檢過,就在您妝台裡找到的殘餘糖粉和碎骨子粉。」

  藍如璇一個沒站穩,腿軟坐回了椅子上,氣得渾身哆嗦,「你、你是什麼東西,敢這樣胡說……你不過是我院子裡一個雜役丫鬟,連我屋子都進不去呢,怎會知道我妝台有什麼,純屬污蔑陷害!」

  她這話說得蠢了些,本想說的是小丫鬟不曾近身,若有陰私事也不會知曉,哪知一時急怒詞不達意,頓時被董姨娘捉了漏洞出來,「大姑娘,你自己也說小丫鬟連你屋子都進不去,自然也就不是她故意放東西陷害你,那些粉可真是在您妝台裡找出來的。若沒有此事,我還納悶彭暖玉整日足不出戶,哪裡弄來的那種墮胎催產的陰毒玩意,原來是您這邊備下的,害我不說,連太太也害,險些讓她失了好不容易懷上的孩子。姑娘你的心怎麼就這樣毒,小小年紀……平白害我們做什麼……」

  「什麼?」賀姨娘驚疑,「太太那日險些胎漏是小彭氏做的,還和大姑娘有關係?」

  「正是呢,就連我那日在老爺這裡伺候一晚,晨起還被小彭氏騙著喝了一碗那東西下去。」董姨娘舉帕拭淚。

  藍泯和藍如璇都驚得呆住,萬萬想不到竟有這樣的人證物證,藍如璇氣結,倒在椅上一時站不起來,藍泯卻是幾步跨到小丫鬟跟前,一個窩心腳就踹了過去,「混帳東西,竟然敢紅口白牙污蔑主子,簡直作死!趁早踢死你了事!」

  小丫鬟正被踹在胸口上,驚呼了半聲就憋了氣順不過來,一時臉色紫漲雙眼圓睜,眼看著就要憋過去,旁邊帶她進來的婆子機靈,連忙將她提起來照著後背狠命拍了兩下,小丫鬟這才長長嗝了一聲,回過了氣息,然而已是驚得面無人色,癡癡愣愣瞅著藍泯。

  兩個婆子連忙上前攔住藍泯,將小丫鬟擋在身後,不讓他再下腳。董姨娘那邊尖聲叫了一聲,似是駭怕到了極點:「啊——侯爺救命!二老爺要殺人滅口!」她捂著胸口咚咚咚朝後退,一下撞翻了牆角立著的檀木高几,上頭陳設的古董花瓶啪的一聲摔在地上,頓時摔了粉碎。

  內室裡藍澤終於耐不住,捂著額頭走了出來,一見地上摔碎的心愛之物,加之董姨娘瑟瑟發抖撲在他懷裡,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朝藍泯吼道:「你還要怎地!鐵證如山還不知認錯悔改,咬牙死撐著,難道你犯下的滔天罪孽就能不存在?」

  「大哥你怎能聽信一面之詞!」藍泯也是怒火中燒,「我什麼時候讓長隨買過藥,我害你的妻妾做什麼,我瘋了嗎?」

  賀姨娘突然接口,幽怨言道:「二老爺沒瘋,反而清醒得很。您害了太太子嗣,再不讓我們這些妾室為侯爺延續血脈,那麼侯爺後繼無人,爵位傳不下去,結果會怎樣?難道不是便宜了您麼?」

  董姨娘伏在藍澤身邊悚然一驚,哀哀哭道:「這麼說,難道二老爺還要害我的琨兒……」

  「想必已經有了打算,還未來得及下手吧。」賀姨娘道。

  「胡說胡說胡說!」藍泯差點背過氣去,虎著臉朝賀姨娘而來,「你不要挑撥我和大哥情分!」

  賀姨娘連忙躲到婆子身後,嚇得驚呼:「二老爺難道要連我也踢死麼?你乾脆連著太太一起,將侯爺所有妻妾都殺了算了,侯爺無子承爵,想必要過繼你的孩子,到那時你也就稱心如願了。」

  董姨娘抽抽噎噎抹眼淚,怯懦開口言道:「哪用過繼孩子啊,若是我們死了,侯爺一時傷痛攻心有個三長兩短的,爵位直接就是二老爺的。」

  這一番話下來,別說藍泯和藍如璇氣得幾乎昏厥,就連如瑾也是暗暗咂舌。兩位姨娘一唱一和的,不管平日關係怎樣,此時倒是真都一致對外,你一言我一語,句句都戳在藍澤心坎上。想是麝香衣料的事情讓兩人恨極了東府,董姨娘陰毒就不必說了,連賀姨娘這不明白碎骨子是怎麼回事的人,都配合著說起誅心之言。

  關於東府屢屢損害這邊的緣故,如瑾曾經很久都沒想明白,一直不知道張氏和藍如璇到底在發哪門子瘋,直到有一次閒翻前朝話本,看到一家過繼子嗣延續香火的故事,她才漸漸覺察推測出了東府圖謀。如今兩位姨娘卻是說得流暢,想來在子嗣事情上要比她通透得多。

  襄國侯藍澤那裡,額頭青筋一直隱隱跳動著強壓火氣,此時聽了兩個妾室的話,再聯想到自己一身又是傷又是病的,若是真有個三長兩短,這剛剛得來的恩賜和榮耀不全都便宜了自己兄弟?一念及此,藍澤不禁驚出了一身虛汗,被半開窗扇透進的冷風一吹,立時打了一個寒顫。

  「大哥你可不要聽婦人毒語,我根本沒有那個心。」藍泯驚怒之下,猛然醒悟過來這一件一件的事情加起來,恐怕不是他哭鬧暴跳就能含混過去的,更不能像之前想的那樣,藉著委屈去跟老太太求安撫要東西,搞不好大哥這次真要徹底決裂。藍泯趕緊收了怒氣,放緩了語氣跟哥哥仔細解釋。一時又摸不準這陷害之事是姨娘們搞的,還是藍澤故意為止,忐忑不安等著藍澤開口。

  藍如璇看了半日,驚愕之餘終於也意識到情況有多不妙,勉強從椅上撐著站起來,「伯父您可要明察,什麼藥物之事侄女實在是不知道,您不要一時衝動冤枉了好人,妄聽小人之言,傷了骨肉親情,日後可要追悔莫及的啊。」

  卻不想那邊小丫鬟似乎是緩過勁來,猛然就尖聲叫了一嗓子,跟瘋了似的朝藍泯哭:「二老爺你竟然想殺我滅口,你太狠了,枉我還替姑娘遮掩醜事……既然你要殺我,我也不給你們遮蓋了,索性大家攤開了一了百了,你殺了我,你們自己也別想好過。」

  如瑾眉心一跳,暗忖這又是唱哪一齣,不由去看董姨娘,未料董姨娘也是一臉愕然,愣愣瞅著小丫鬟。

  窗外又一陣夜風吹來,打著旋捲進堂屋裡,隔了紗罩,也將台上燭火吹得亂搖亂晃,於是屋中眾人的影子亦跟著舞動起來,晃晃悠悠,晃得藍如璇一陣心慌。

  「小露,你不要信口雌黃,你還想說什麼胡言亂語?污蔑主子,日後要下地獄拔舌頭的!」她指了小丫鬟啞著聲音呵斥。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3 09:25 PM

097詛咒人偶

  燈燭明暗,更襯得藍如璇臉色猙獰,猶如寺廟裡鎮鬼的羅漢,更似地獄裡的鬼。她本是姣好如滿月的面容,又因了平日裡總是溫和端方的笑著,更添了幾分潤澤,就像是花好月圓的時節裡籠罩庭院的月色。但是此時,急怒之下,月亮灑下的那層暖暈沒有了,單只剩下一輪死沉沉的圓盤,打眼一看,就是粗糲陰暗夾雜的醜陋。

  她指著小丫鬟小露,疾言厲色逼問著,警告之意誰都聽得出來。然而,半臥在婆子腳後的小露卻依然是一臉近乎絕望的瘋狂神情,彷彿是被藍泯方才那一腳踢得癡怔了,聽見主子的話,也未曾有半分醒轉,反而更加尖聲尖氣的喊起來。她年紀小,稚嫩的童音尚未消退完全,這麼一喊就有些磣人。

  「姑娘,你想現在就拔了我的舌頭嗎,我知道你一定是這樣想的,你一直就是這麼狠毒,比戲台上最壞最壞的惡人都狠毒,跟二太太一樣不是什麼好人,你們娘兒兩個的賢惠全是裝出來的,別人都被你們騙了,我卻知道的一清二楚。」

  藍如璇臉上的猙獰又重了幾分,咬牙切齒,面容有些扭曲,要不是前頭有婆子擋著,看她的神情,必定也是要親自上前踹一腳,「污蔑主子、信口雌黃、以下犯上,這樣的奴才咱們藍府用不起,打死了事!」

  如瑾淡淡看著她,唇角笑意如浮光掠影,剛剛泛起就散了,並不曾被人察覺。

  小露稚嫩的臉上全是憤恨,充滿怨氣的眼睛橫著藍如璇,尖聲道,「姑娘要是不立刻將我打死,我可就要說出姑娘藏東西的事來了,先前我念著主僕情分,也怕你日後報復,沒想也沒敢說出來,但是現在你和二老爺都要殺我,那咱們就一起下地獄,誰也別想乾淨!我年紀小,不過十年的命,拉上一個老爺一個小姐給我墊背,真是很值。」

  小小的丫頭,驟然說出這樣陰氣逼人的話來,不禁讓一屋子人俱都感到驚悚。董姨娘雖是驚異,覷了一眼如瑾,還是捂了帕子在臉上,抽抽噎噎的第一個開了腔:「小露你想說什麼,藏東西的事情又是哪件,不是在妝台裡藏碎骨子的事情麼?」

  「不是,姨娘不知道,我們家大姑娘還有更好的玩意藏著呢!」小露咧開嘴,露出一口細細的小牙,像是山林裡剛剛學會沾染血腥的幼獸,「侯爺跟姨娘不如派人去大姑娘屋子的西南角去挖,一尺深的地方可有好東西躺在那裡。」

  「你……你在說什麼……」藍如璇臉色慘白,似是被一盆帶著冰渣子的寒水淋頭潑下,從頭髮絲到腳趾尖全都凍透了,渾身都是微微地抖。

  她頭上插束的紅玉流蘇嵌寶簪似是承受不住主人的搖晃,漸漸從髮髻上滑了下來,啪一聲脆響,摔落在地面堅硬的石磚上,流蘇摔散了,細米珠子辟哩啪啦滾得到處都是。

  董姨娘嬌怯地看一眼藍澤:「侯爺……」

  藍澤臉色鐵青,朝一個婆子指著:「帶人去挖,去,現在就去!」

  「伯父你信她?伯父!」藍如璇面露驚惶。

  婆子已經應聲出去了,自在院子裡帶了人和傢伙去往東院。

  藍如璇聽著那些人腳步聲遠去了,看向藍澤時,眼中帶了瑩潤的淚,「伯父,這婢子分明就是有意污蔑,侄女從小到大是什麼性情,您難道沒看在眼裡,憑著一個婢子幾句言語您就錯疑侄女,血濃於水,骨肉親情您都不顧了麼?若是最後什麼都挖不出來,您讓侄女如何在下人面前抬頭,而您自己又該如何面對侄女?」

  「若是挖得出來呢?」藍澤只青著臉問她。

  「大哥!」藍泯有一種掉在冰窟窿裡的感覺,越來越覺得事情不妙。

  「都在這裡給本侯等著,你們兩父女誰也不許離開!本侯倒要看看,這個家到底成了個什麼樣子!」藍澤狠狠跺了一下腳,氣到了極點,怒火沖的頭暈,身子一晃差點歪過去。董姨娘在一邊手疾眼快連忙扶住,將他扶到一旁錦椅之上坐了,輕輕的撫著胸口給他順氣。

  「侯爺千萬保重身體,身子要緊,什麼事都大不過您的安康去。」董姨娘輕聲輕氣的安慰著。

  如瑾握著帕子在手,輕輕撫摸上頭點繡的幾枚雪玉梨花,月光隔著半開的窗子透進來,亦是梨雪顏色。藍澤重重喘著粗氣,藍泯父女氣急敗壞瞪視著小露,而小露卻是怨恨斜睨著他們,董姨娘嬌怯的聲音、賀姨娘幽幽的眼神,還有擋在小露跟前如臨大敵的粗大婆子,屋中一切似是一鍋將要沸騰的水,又似黏稠滯重的蜂膠,混亂不堪。

  唯有如瑾站立的角落,月光落進來,靜靜的,在石磚地投下一道冷色,分界線似的,將她和屋中所有人隔開。如瑾卻從那月色之中走出來,站在搖曳不停的燈光裡,衝著一臉惶急和怨毒的藍如璇微微笑了一下。

  「大姐姐何必著急,不若在椅上坐了等著,清者自清,又何懼小小婢子幾句妄語?自然,若是她言語屬實,大姐姐驚懼上臉也在情理之中。」

  藍如璇狠狠瞪過來,目光似是化了實質的尖刺,要在如瑾身上戳個窟窿才能罷休。

  如瑾唇角噙著若有若無的笑,靜靜看著她。屋中出現了短暫的寧靜,藍澤粗重的喘息變得異常刺耳。

  夜風有些急了,衝進紗窗,將半合的窗扇吹得大開,北牆下一張黃楊大書案筆硯陳列,未被鎮紙壓住的卷冊和宣紙嘩啦啦翻捲起來。賀姨娘連忙過去關上了窗子,又將其他幾扇半合的也都關緊閂住,但是風已經吹過,幾盞紗罩燈還是滅了一盞。

  屋中光線微暗,藍如璇臉上晴暗交錯,越發顯得猙獰。

  似乎是有一次月圓月缺那麼長,又似只是幾個呼吸那麼短,前去東院的婆子帶人回來了。進得屋裡來,婆子手中捧著一方粗布帕子裹成的小包,沾染著些許泥土,朝藍澤行了禮:「侯爺,的確是挖到了東西。」

  「胡說!怎麼可能!」藍澤尚未搭話,藍如璇驚疑叫了起來。她立時意識到什麼,轉目去瞪小露,「是你,對不對?是你埋了東西在那裡陷害我!」

  如瑾冷冷道:「大姐姐這樣著急做什麼,是非曲直一會再論,且先看看挖到的是什麼東西,你再叫嚷不遲。」

  「打開!」藍澤悶聲吩咐婆子。

  婆子面色沉重,將小包捧在手心,一下一下打開了帕子的四角,讓裡頭包裹的東西露出來,呈現在眾人眼前。

  巴掌大的布偶小人,頭身四肢俱全,上頭深深釘著五根寸許長的銀針,互相交錯著,似乎成了小人的骨架。

  一瞬間,屋中諸人無不變色,藍澤更是眼睛瞪圓,眉頭擰得像是要團在一起,直愣愣盯著那東西抖鬍子。

  「這是什麼,這是什麼!啊?你說!」他伸手指著藍如璇。

  藍如璇臉色慘白得不似人樣,微微張著嘴,驚愕看著婆子手中物件,猛然被藍澤一喝,似是回過神來,轉臉就去看小露,「該死的丫頭,你說你埋了什麼在我院子裡,你說啊。你陷害我、你陷害我……」

  小露眼中帶著怨恨,一字一字清晰說道,「不是姑娘自己埋的麼,正子時,遣了值夜的人,親手在房屋西南角挖土放下了這個,現在又來責怪我?我連姑娘的屋子都進不去,一個跑腿雜役的小丫頭,有什麼本事在姑娘院子裡埋東西,說出去又有誰信?」

  如瑾的目光在藍如璇和小露身上來回逡巡,一時摸不準她二人誰說的是真的。看藍如璇的神情,倒是真像落入陷阱被人算計,然而小露一個十歲的小孩子能有這樣的心?如瑾卻也不能確定。抬眸去看董姨娘,董姨娘只是極其輕微的搖搖頭,表示自己對此毫不知情。

  「你一個雜役小丫頭,怎會知道我如此私密的事情,若此事真是我所為,又豈能被你知曉,真真荒唐!」藍如璇的聲音也陡然尖利起來,嘴角微斜著,似是氣憤到控制不住臉上皮肉。

  小露淒然一笑:「姑娘似乎是忘了,我不是普通雜役小丫頭,我姐姐可是姑娘身邊最得力的侍婢,名叫品露的。怎麼,姐姐才離開姑娘幾日,姑娘就全都忘記了嗎?」

  不久前品露當眾被大家看到了手臂上的針眼斑痕,當日就被藍如璇遣離了身邊,後來到京城安頓下之後,藍如璇徹底將之趕出了府去,這件事眾人都知道。聽得小露一說,先前不明其身份的人都是驚愕。

  藍如璇立刻冷笑:「呵,我正要說起這個。你是怨恨我趕走了你姐姐,所以才故意陷害我是麼?伯父,這個婢子的言語可不能信,她與我有仇,自然是無所不用其極的要置我於死地。」

  「我與姑娘有仇?」小露不等藍澤開口,率先頂回了藍如璇,「姑娘向來狠心狠手,我有幾個膽子敢跟姑娘結仇,就不怕姑娘拿針扎得我遍體鱗傷嗎。」

  藍如璇怒道:「你誤會是我扎了你姐姐?她親口承認的是自己扎自己,看來你就是因為誤會了我,才設下圈套誣陷我。」

  小露卻哼了一聲:「用布偶小人詛咒別人,布偶上要寫人家生辰八字的,不知道姑娘詛咒的是家裡哪位主子,但不論是誰,詳細的生辰以我這種身份可不能曉得,侯爺要是不信奴婢的話,看看布偶上有沒有生辰就知道了。」

  一句話提醒了董姨娘,她連忙上前將婆子手中東西接過來,挪了一盞燈在藍澤身側小几上,捧給他仔細看。

  小人做得非常精致,臉上用筆畫了清晰的五官,身上也穿了一件上好錦緞縫製的袍子,腳上還套著一雙小小的鞋子,而頭上使用黑色絲線盤起來的髮髻,還插了一根短小銀針當做髮簪。在搖曳燭光映照之下,這東西有一種陰森氣瀰漫出來,讓在場眾人都是背脊發涼,更何況是近距離觀看的藍澤。

  「快拿開去!」藍澤厭惡別開眼睛。

  董姨娘怯生生說道:「侯爺別急,聽說這種歪門邪道的東西,都是把人的生辰八字寫在身上的,您不妨再仔細看看。」

  藍澤耐著性子看了兩眼,「哪裡有?」

  董姨娘轉目看看小露篤定的神色,心中一動,拿起小人對燈仔細看了兩眼,一用力,將小人身上精美的袍子扯了下來。

  哧的一聲輕響,再看時,那小人身上真的有字,原是被衣服擋住了。「侯爺您看。」董姨娘臉上喜色一閃,慌忙隱去。

  藍澤沒注意到她的臉色,只被布偶身上朱砂色的字跡吸引,瞇著眼睛對燈細看。

  二老爺藍泯一臉驚疑和惶急,在布偶和女兒臉上來回端詳,似乎還摸不準狀況,也在懷疑藍如璇。藍如璇顧不得父親如何,提心吊膽盯著小人,驚怒非常。

  藍澤動了動嘴唇,將布偶上字跡念叨出聲:「……庚辰年……六月二十日……」

  一念到這裡,藍如璇已是搖搖欲墜,焦急嚷道:「伯父!祖母才辦過壽誕,她的生辰闔府上下哪有不知道的,不能因此篤定就是侄女做的呀,一定是這小婢子故意所為。」

  藍澤卻是冷笑了一下,緊盯著布偶,「旁人都知道老太太生辰日期,可除了至親的人,誰知道她老人家出生的準確時辰。你自己看,幾時幾刻都寫得清清楚楚,你自己看!」

  藍澤一怒之下,從董姨娘手中一把抓過小布偶,甩手朝藍如璇臉上扔了過去。人偶上扎著的銀針透出尖頭來,恰恰劃在藍如璇額頭上,將她額心劃傷,滲出血跡。

  「大哥你怎能這樣……」藍泯忍不住出聲。

  藍如璇卻呆愣在地,似乎也不知道疼,怔怔眨了幾下眼睛,一臉難以置信。彎下身來,她將掉落在地的布偶撿起,放在燈下仔細觀看上面朱砂小字。

  「這……這不可能……這不可能是我寫的,不是我,絕對不是我……」

  她嘴裡喃喃念著,終於支撐不住,雙腿一軟跪坐在了地上。董姨娘低頭看看她,彎身將手中拿著的布偶衣袍擺在她面前,又默默退開站回藍澤身邊。

  夜已經深了,窗欞被月亮投了淺淺的影子在窗台上,一點一點偏移。然而屋中沒有一個人有睏意,驚愕的、憤怒的、怨恨的、欣喜的,俱都提著心睜著眼。

  屋中有一種沉滯的氣息在暗暗流動,將每個人都膠在裡頭,誰也逃不出去。唯一的區別,就是各自喜怒心情不同罷了。

  如瑾一直站在窗邊的角落裡,時候久了,腿有些僵硬。腳上繡鞋也還是夏日的薄錦所製,石磚地上的涼氣隔著腳底透進來,她覺得很不舒服。但是她並沒有挪動,也沒有找椅子坐下,就一直那麼靜靜的站著觀看眼前鬧劇,因為她知道,比她更不舒服更難受的大有人在。

  襄國侯藍澤似乎是激動得太厲害,氣血上了腦袋,將東西摔在藍如璇臉上之後就重重靠在了椅背上,半合著眼睛喘氣,保養完好的鬍子一抖一抖,被氣息吹亂了光滑形態。

  「侯爺您消消氣,您別為了不值當的人氣壞了自己呀!一家子老小都指望您呢。」董姨娘低聲勸著。

  藍如璇聽見她嘴裡「不值當」幾個字,抬頭狠狠瞪了她一眼。賀姨娘拿了帕子抵住心口,長長歎了一口氣,「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往日看著大姑娘是多麼嫻靜端莊,卻原來……是這樣狼心狗肺、陰毒蛇蠍的卑鄙小人。」

  「你住口!」藍如璇臉上皮肉抽搐,惡狠狠瞪過來。

  賀姨娘反而上前兩步,「姑娘氣急敗壞又有何用,陰謀敗露,你惡意詛咒老太太,大逆不道,辱沒了藍家門楣,你要是還有一點良心,就不該再站在這裡巧言狡辯,更應該回去好好反省。」

  「反省什麼!這樣忤逆的東西,合該打死了事!」藍澤忍不住又喊了一句。

  二老爺藍泯插言:「大哥你怎地這樣不分青紅皂白,事情還沒清楚呢就要打死璇兒,她可是我的女兒。」

  「你也該打,害我這許多年,一頓打也抵不過你的罪,藍家沒有你這樣的子孫。」

  「藍澤,你終於要徹底反目了是麼?」事到如今,藍泯已經知道事情無可轉圜,無論是吵嚷撒賴或者好言相勸,恐怕都不能善了。他也是有脾氣的,平日裡又多看不起藍澤,如今當眾被他指著鼻子罵了許久,再也不能忍耐,直接叫了藍澤的名字。

  藍澤聞言,氣得將眼睛又睜開,挺起身來怒極而笑:「怎麼,連一聲大哥都不屑稱呼了?你這目無長兄的東西,養出一個蛇蠍心腸的女兒,真是血脈遺傳得好!」

  藍泯也是笑,不過是冷笑,「藍侯爺,你見母親疼我,早就有忌憚我的心思,生恐我搶了你什麼。如今你功成名就得了富貴,腰板直了,就敢背著母親給我下絆子耍手段,一樁樁栽贓下來逼我。你也不用罵,你也不用急,你不就是想將我趕出去麼,既然如此,咱們就到母親跟前評評理,看她容不容的你如此欺負我!」

  「你還要到母親那裡去鬧?」藍澤左右看看,順手將桌上燈台朝藍泯扔了過去,「你敢再去打擾她休養,我這就叫人來捆了你好打!」

  燈台裡尚有半盞燈油,連帶著火焰一齊朝藍泯潑了過去,將藍泯嚇得一跳,下意識揮袖擋開,倒是將燈台掃落在地,然而他一幅袖子卻是毀了,被火焰燒了一個大洞,淋了滿滿的滾燙燈油。

  「藍澤你好狠,難道是要燒死我嗎!」藍泯惶急之下一用力將半幅袖子扯下來,胳膊上依然被燈油燙了幾個大水泡,董賀兩位一見他裸了半條胳膊出來,連忙驚叫一聲別開眼睛。

  「滾!給我滾出去!帶著你的好女兒好兒子滾出這裡,不許再進來,捲鋪蓋走人!」

  藍澤一見他不顧男女之防,惱怒更甚,跳起來就喝罵,虧得董姨娘拉拽著才沒衝上去。藍澤又朝院子裡喊,「呂管事,帶人將東院給本侯清空了,這伙人統統趕出去,一個也不許再放進來,老太太那邊攔住了,不許他們進去哭鬧!藍泯你們給我走得遠遠的,別讓本侯再看見。」

  外頭有呂管事的老遠的應了一聲,然後就聽見雜亂的腳步響,想是呂管事在調集人手。卻又有東府的管事吵嚷起來:「呂哥您可別任著侯爺亂來,二老爺也是藍家正統嫡子,說攆就能攆走的麼?您受過老侯爺恩惠,別錯了主意才是。」紛紛雜雜又是一陣嘈雜。

  賀姨娘將窗子開了一條小縫,朝外瞅了一眼,回頭說道:「侯爺,東府的人跟呂管事對峙呢,兩邊都拿了棍子。」

  「反了!」藍澤氣急。

  這次上京因為帶著藍泯,自然也有一群東府僕役跟著,京裡院落狹窄,外院也就沒分彼此,東西兩府的人俱都在一起混雜著應付差事,此時兩個老爺鬧起來,底下人自然也都分成了兩派,藍泯那邊雖然人少,但也都不是省油的燈。

  藍泯在屋裡冷笑:「侯爺要跟我決裂,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您除了頭頂上這個侯爺的名號比我強些,還有什麼比得過我,不過是占著比我大幾歲的便宜,很光彩麼?彼此分開,倒也乾淨!只不過我是母親父親一心疼愛的兒子,豈是你說趕出去就能趕出去的,我就偏不走,你能把我怎麼樣?父親當年置下的這個院子,也有我的一份!」

  說著拉起了藍如璇:「跟為父出去,別與他一般見識。」一腳踹開房門就拽著藍如璇走出了屋子。

  院中僕役亂哄哄站著,藍如璇就被他這麼拽出來,震驚和憤怒之中倒沒心思管什麼男女大防,也站在門口,冷眼看著院中對峙的雙方。

  屋門被藍泯踹得大敞四開,簾子也飄飛而起掛在了門扇上,於是,屋裡的人也能將院中情形看個清楚。月光那樣亮,連院門口那邊門房的神情都能瞧見。

  二老爺藍泯一身直綴揉了好多褶子,沒了體統氣派,頭上髮髻也歪著,但是他站在門口台階上,身板挺得很直,倒是理直氣壯得很。

  「東府的人聽著,侯爺如今要越過老太太,私自將我一家趕出門去,使得那些骯髒手段我也不跟你們細說了,免得傳出去墮了藍家的名聲。總之他仗著自己光鮮了就要害同胞兄弟,我雖然不貪他靠他什麼,但也不能就此去了讓老太太懸心。我是父親骨血,我的兒女也是藍家正統子孫,老太太不發話,他就算仗著侯爵身份、仗著聖上恩寵也不能蠻不講理驅逐我,今日老爺我絕對不出藍家,你們呢?」

  「小的們都聽老爺的!」

  「奴才們也不能出藍家!」

  「奴才到老侯爺墳前哭去,讓他老人家看看侯爺做的狠事!」

  東府下人們各個喧鬧,別說藍泯走不得,就是他們也不想離開侯府,雖是奴才,但侯府的奴才總比外頭一般人家強,他們自是要跟著藍泯死活賴下來,更何況藍泯還說出了那樣冠冕堂皇的理由,無端給人添底氣。

  襄國侯藍澤坐在屋中,聽得院中吵嚷,差點沒背過氣去。「無恥……無恥卑鄙!打出去,給本侯打出去!」他顫著嗓子吆喝呂管事。

  呂管事重重咳嗽一聲,「二老爺,侯爺端方君子從來不做惡事,您不用花言巧語矇蔽下人,大家眼睛長在自己身上,誰心裡都有幾分忖量。既然侯爺說要攆你,必是你做了十惡不赦的壞事,老奴忠心侍主,這就對不住了。」

  老管事臉色一沉,手一揮,後頭拿著棍棒家什的僕役們就動手招呼過去。

  「呂哥你真動手!」東府管事喝了一聲,招呼身後僕役們頓時迎上。

  辟辟啪啪,乒乒乓乓,兩下裡這就攪在一起互相砸打起來,叫嚷聲呼痛聲不絕於耳,響成一片,一些沒參與廝打的僕役們散落在四周,目瞪口呆瞅著場中亂鬥。

  如瑾蹙眉,這鬧得也太過分了,成何體統。轉頭看看藍澤,他那裡還在吆喝呂管事快點辦差,一邊吹鬍子瞪眼一邊捂著腦袋喘粗氣,讓人又可氣又可笑,真不知是該可憐他還是該怨怪他。

  如瑾低聲吩咐碧桃:「去讓呂管事停手。」

  碧桃一直默不作聲縮在如瑾身後看熱鬧,幸災樂禍著,驟然聽見吩咐先是愣了愣,繼而說:「讓他們鬧去,鬧得越不像話侯爺越生氣。」

  「糊塗,更深夜靜的鬧成這樣,藍家的體面還要不要了,淨讓人看笑話。」如瑾發現自己低估了父親的衝動程度。

  碧桃連忙跑出去吆喝呂管事。院子裡亂哄哄的也聽不見她說了什麼,只看見呂管事朝屋裡看了看,遲疑一會就揮手讓僕役們全都退下。東府僕役追著打了幾下也停了手,他們畢竟人少,見對方不動了,樂得不再苦鬥挨棒子砸。

  碧桃跑回來,藍澤卻不幹了,對著如瑾瞪眼:「不是讓你老實待在內院麼,沒我的吩咐你又跑來外頭做什麼?」

  董姨娘連忙道:「侯爺可別再發火了,小心身子,姑娘也是為著您著想,再說萬一吵著老太太怎麼好。」

  藍澤喘了兩口粗氣,想起老太太在內院興許能聽到,臉色稍有緩和,但仍是呵斥了如瑾一句:「回去,別在這裡添亂!」

  如瑾對他對視一瞬,垂了眼睛,掩住眸底不屑之色,側身福禮:「父親注意身子,女兒告退。」

  站起身來盯了董姨娘一眼,如瑾這才帶著人走出屋去。站在台階上,向下冷冷掃一眼亂哄哄的僕役們,繼而朝呂管事含了笑:「您老是積年的老人了,行事說話都有分寸,父親那裡您勸著點,別鬧得一團亂麻讓人看笑話,吵嚷得外頭街面都能聽見。」

  呂管事板著臉沒做聲,如瑾不再理他,偏頭轉向藍如璇:「大姐姐借一步說話?」

  藍如璇瞪目仇視:「你要怎樣?」

  屋裡藍澤又開始喊起來:「還不回去,滿院子男僕,你杵在這裡做什麼!」

  如瑾剛剛因他發怒傷身而起來的一點惻隱,又被他一句句的呵斥澆熄下去,心底無聲嗤笑,眼見事情差不多了,再不願多做停留。

  「大姐姐敢行巫蠱詛咒之事,卻不敢與我交談片刻?那也罷了。」她輕輕說了一句,在藍如璇跟前走過去,徑直走向通往內院的小門。

  藍如璇站在原地臉色變了幾變,終是沒忍住,舉步跟上,將對峙的藍澤和藍泯丟在一邊。藍泯顧不得管她,未加阻攔。

  如瑾轉過後頭小門,剛剛邁進穿堂,衣袖便被匆匆趕來的藍如璇扯住。

  「詛咒之事分明是陷害,你說,是不是是你做的?」藍如璇咬牙。

  如瑾回過身來,低頭看一眼被緊緊拽住的衣袖。袖子是淡碧色的,隱隱繡了幾條柔軟的蔓籐在袖口上,藍如璇塗了丹蔻的手指按在上頭,月光之下,頗為刺目,像是殷紅的血。

  碧桃要上前阻止,如瑾揚手止住了,慢慢抬了眼睛,看向藍如璇咬牙切齒的扭曲臉孔。

  「大姐姐,你的臉型變了。」她含笑說道,仔細打量幾眼,又道,「聞聽青州家裡,姐姐種了幾叢木芙蓉,開得好好的,卻一日之間盡皆凋零。不知那些零落的芙蓉殘花,是否也是扭了花蕊玉盤,恰如此時的姐姐。」

  藍如璇臉上皮肉動了幾動,似是要將神色端正過來,試了幾次都是徒勞,索性放棄,惡狠狠燈住如瑾:「不用你管!你只說,藥粉和布偶的事情是不是你,是不是!」

  如瑾向內院門口方向偏了偏頭,笑道:「大姐姐只提這兩樣,看來是默認了麝香衣料的事情?」

  「你……胡說!卑鄙,陰險……」

  「大姐姐,妹妹我的確不是聖人,但若說到卑鄙陰險,怕是姐姐也沒資格指摘我。」如瑾湊近了她,用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緩緩說道,「一切,都得從嬸娘和姐姐的四方亭之事說起,因果牽連,姐姐今日如此境地,只能怪你自己道行不夠。」

  藍如璇身子一震,目光陰冷。

  如瑾注視著她,輕聲道,「大姐姐覺得委屈、憋氣,想要報復麼?盡管來,給我看看你還有什麼手段。當日你們母女得勢的時候且不能將我怎樣,難道今日失勢到底,我還能怕你不成。言語挑撥、背地下手,你的伎倆我也會,此外我還會拼命,你會麼,你敢麼?」

  藍如璇不由自主往如瑾脖子上瞅了瞅,如瑾伸手撫摸一下頸上白紗,笑道:「不過若是再拼命,我的刀子可不會往自己身上招呼了,嘗試砍砍別人興許不錯,也不知姐姐皮肉夠不夠硬。」

  「你敢……」

  「敢不敢的,大姐姐說了不算。」如瑾揚起臉,給她一個輕蔑的眼神,「此刻叫姐姐來,是念著多年骨肉情分,教姐姐一個乖。以後可要端正了心思好好做人,不然誰也救不了你。」

  藍如璇終於按捺不住,抬起手來,朝著如瑾臉上狠狠打過去:「賤人!」

  如瑾飛快揚手,將她的手臂架在半空,側臉去看碧桃。碧桃會意,一絲猶豫都沒有,一個巴掌煽在藍如璇臉上,立時煽出了五個指印。

  啪,那一聲脆響,將隨後趕來的藍如璇的丫鬟驚得尖叫:「你你你、你敢跟姑娘動手,碧桃你這死奴才!」她要衝過來,無奈被如瑾的丫鬟攔住,一時被隔在一邊。

  外院裡藍澤和藍泯的吵嚷還沒有停息,夾雜僕役們嗡嗡的嘈雜,這邊動靜倒是沒人能夠察覺。如瑾握了藍如璇的手臂,看都不看那丫鬟一眼,只道:「我的奴才,比你家主子高貴不知多少,她打了你主子也嫌髒了手,至於我麼,」她端詳著藍如璇衣袖上魚田蝶舞的錦繡花紋,冷冷一笑,「隔著這麼好的料子,也覺得你家主子皮肉髒污,薰臭了我。」

  藍如璇猛然挨了一個耳光,還是碧桃打的,一時怔在那裡還沒回過神,聞聽如瑾言語立時怒火中燒,伸出未被抓住的另一隻手又要打人。如瑾甩手將她摜倒在地,「自不量力!」

  藍如璇磕在穿堂冷硬的石板地上,膝蓋撞得發麻,疼得猛吸一口涼氣,待要開口說什麼,實在又是受不住疼,只努力眨著眼睛不讓淚水掉出來,讓如瑾小瞧。

  如瑾才懶得理她哭不哭,撣了撣衣袖,冷聲道:「大姐姐若不悔改,日後自有受苦的時候,好自為之罷,告辭。」

  說罷帶丫鬟朝前走,走了幾步,想起什麼卻又回來,彎身對坐在地上的藍如璇輕聲道:「忘記告訴大姐姐,藥粉和人偶可真不是我做的,只怪姐姐惡事做盡,樹敵太多,自食其果了。」

  藍如璇膝蓋疼得厲害,臉上也是火辣辣的,因為惱恨激動而湧起的潮紅那樣重,卻也沒有蓋住紅通通五個指印。月亮在西天高高掛這,夜涼如水,卻未將她臉上熱痛減輕半分。

  穿堂門響,如瑾帶著丫鬟們進院去了,獨留她一個人坐在冷硬的石板上,狼狽不堪。她的丫鬟終於能衝過來,焦急得叫了一聲「姑娘」,立刻被她一巴掌扇到一邊。

  「滾,不用你來假惺惺!你們沒有一個好東西,都是吃裡扒外的賤婢!」

  *     *     *     *     *

  外院的吵嚷不知到了幾時方才結束,如瑾帶人回了內院,先去藍老太太那裡看了看,見沒有事情,又到秦氏房中簡略告知了原委,秦氏冷笑了幾聲,沒說什麼,打發如瑾回去睡覺了。

  如瑾便也不再理會外間事,待母親房中燈火熄滅,便帶人回了自己房裡,洗浴安歇,很快睡去。一覺好眠,待到醒來時已經是天光大亮了,因為家裡亂了規矩不再講究晨昏定省,昨夜鬧得晚,丫鬟們就沒叫她起床,直讓她睡了一個痛快。

  如瑾睜眼躺了一會,待睏意全都退去,徹底清醒過來,方才叫人進來伺候。青蘋拿了一雙沉碧色的錦口繡鞋走進來,溫言道:「姑娘換了這個吧,天氣越發涼了,襪子也要換了團花絨的才好,免得受寒。」

  如瑾昨夜在藍澤那裡站得許久,也覺涼寒得很,就點點頭應了。青蘋道:「京裡秋日來的真快,往年在青州的時候,這時節還穿單衫呢。」

  如瑾坐起來揉了揉肩膀,感覺有些酸痛,身上也是黏滯著不鬆快,上身一離開被子就感覺到了早晨的涼氣,便說:「是比青州冷些。昨夜想是被風吹著了,睡了這許久,我身上還是酸疼。」

  「是麼?」青蘋關切上前,「要不打熱水進來姑娘泡個澡,興許能鬆爽一些。」

  如瑾伸個懶腰搖了搖頭,「罷了,昨夜才洗過,我現下也懶得動,晚間再說吧。」

  說著推開了被子挪到床邊,趿著鞋站起來換衣服,青蘋連忙幫手。碧桃端了熱水銅盆進來,見如瑾剛起,就把水放下先去收拾床鋪,結果剛走到床邊就驚呼了一聲:「呀,這是……」

  如瑾和青蘋不明所以,順著她目光看去,只見雪裡褥子上暗紅色一片血跡。如瑾唬了一跳,下意識的查看自己身體,沒覺得哪裡有疼痛感,再摸摸脖子,包裹的白紗也在昨夜睡前除了,傷口結痂,哪裡會有血呢?

  碧桃和青蘋兩人的目光卻落在如瑾寢衣的下擺,兩人對視,都是抿嘴一笑。如瑾扭身低頭一看,這才會意過來,不由臉就紅了,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碧桃看她窘迫,笑嘻嘻道:「姑娘不必害羞,女孩子總要這樣的,姑娘也到了年紀,奴婢有時私下還想著您怎麼還不來呢。」

  如瑾漲紅了臉罵她:「就你話多。」

  青蘋收了笑意上前打圓場,向碧桃道:「快去多打些熱水進來讓姑娘洗洗。」

  碧桃笑嘻嘻朝外走,如瑾趕緊囑咐:「不許聲張。」

  「放心吧姑娘,奴婢又不傻,胡亂嚷嚷這個做什麼。」碧桃笑著出去了,青蘋扶了如瑾坐回床上,柔聲道:「姑娘且歇著,奴婢去拿東西進來,早給姑娘預備著呢。」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3 09:26 PM

098討價還價

  如瑾紅著臉沒做聲,她經過前世,自然不是懵懂無知的小姑娘,知道是年紀到了天癸水至的緣故,只因最近一直惦記著家中紛亂事情,心思沒往這上頭想,是以方才一時沒反應過來。及至現在知道了,就發覺身上酸痛確是月事時候的感覺,她記得前世似乎也是這個年紀來著,這件事上倒是沒有什麼波折轉變。只是前世時每逢這幾天身上都是難受得緊,想必此時也不例外罷。

  青蘋出去了一會,沒多久拿著女人月事用的東西進來,如瑾瞄了一眼,發現裡子雪白,背面竟然還繡著幾朵花,臉色不禁更是紅漲。

  「這東西繡花做什麼,誰的餿主意。」

  青蘋愕然:「姑娘不喜歡麼,是寒芳的手藝,她往常繡的東西姑娘都說好,奴婢才讓她幫手繡了花樣上去……」

  如瑾沒再說什麼,窘迫著低頭接過,觸感溫軟,知道裡頭定是墊了上好的綿軟布料,青蘋做什麼都細致,這東西上也沒例外。一時碧桃拿了水進來,備好清洗的用具和澡豆,兩人服侍著如瑾在屏風後收拾妥當,又換了乾淨小衣。因著怕如瑾身上寒冷,青蘋又找了一身綿軟衣裙套在裡頭,裡裡外外伺候如瑾穿了兩三層,這才扶她到妝台前盥洗梳妝。

  剛梳了頭,青蘋那邊又端了一盞桂圓紅棗羹湯進來,打開碗蓋,騰騰冒著熱氣,香甜的味道飄散出來。「姑娘趁熱喝了。」青蘋遞過銀匙。

  如瑾臉上紅色已經退去,總算恢復了正常,不免好笑:「哪用這麼費事。」

  青蘋笑道:「這不算費事,剛去廚房遇見孫媽媽,她聽說了之後趕著讓人燉烏骨雞湯呢。」

  如瑾略感尷尬,趕緊將這事岔過去,提起別的,「昨夜外頭怎樣了?」

  兩個丫鬟見她不好意思,都識趣的不再提這個,碧桃一邊收拾床鋪,換上新的被褥,一邊低聲稟報說:「奴婢早起去打聽了,昨夜一直鬧到子時之後才散的場。聽說侯爺和二老爺吵了許久,後來是侯爺氣得頭暈說不出話來,呂管事那邊又勸著壓著的,二老爺方才帶人回了東院。」

  「回了東院嗎?這麼說,到底還是沒攆走。」甚少主動開口的青蘋都忍不住插言了,昨夜鬧得那樣大,藍澤死了心攆人,竟然也沒成功,不免讓人感歎。

  如瑾慢慢喝著熱湯,舀了一匙輕輕吹氣,緩緩道:「藍泯不是好打發的,若真是糾纏起來,父親一定沒法子鬧得過他,不過仗著長兄和爵位亂耍威風。」

  碧桃恨道:「昨夜幾樁事情加在一起,哪個都是大逆不道的罪名,結果還是沒能成功。」

  「不必灰心,亦算是成功了,他們兄弟已經決裂,自此東府再不能隨意染指這邊,這就是咱們想要的結果。」如瑾道。

  「可他們一家子還住在東院呢。」

  「住得近又有什麼用,左鄰右舍也住得近,可曾影響咱們半分?自此他們兄弟之間的情分,怕是連鄰居都遠遠不如。」

  碧桃想了想,這才點頭:「倒也是,姨娘們再在侯爺跟前說上那麼一兩句,侯爺必定將他們當仇人似的對待。」

  昨夜裡兩位姨娘夾縫插針的功夫真讓人歎為觀止,事先又沒有商量過,難為她們配合的那樣天衣無縫。提起這個,如瑾叮囑道:「暫且看著點董姨娘,等家裡平息一下,各處都妥當了,我騰出手來再動她。」

  碧桃對此別無二話,咂舌道:「這位姨娘確實有點嚇人,以前看著多膽小的人,如今也不知道怎麼了,行事真真讓人刮目相看,想起來都後怕,這些手段要是用在咱們身上……」

  「所以不能給她鑽了空子,屋裡屋外你們都嚴謹著點,對底下人也都注意著分寸,嚴厲是要的,但別行偏了,惹出小露那樣的人可不是玩的。」

  「嗯,奴婢曉得。」碧桃點頭答應著。

  如瑾收拾妥當,先去正房看望祖母。老太太早已起來了,倒沒似前幾日那樣絮叨著惦記恩賞之事,歪靠在床上半合雙目,似乎在打盹,又似乎是在想什麼。如瑾上前行禮問了安,老太太只是叫起,別的什麼也沒說。

  如瑾轉目去看吉祥如意,兩個丫鬟面無異色,只是輕輕搖了搖頭。藍老太太沒抬眼睛,只道:「我想睡一會,你去吧。」

  屋裡彌散著濃重的檀香氣息,老太太許久都不能用檀香了,如瑾聞著這個味道,看著祖母靜靜靠在枕上的樣子,一瞬間有些恍惚,彷彿此時是在青州城的家裡,老太太什麼事都沒有,依然是那個犀利敏銳的老人。

  如瑾定了定神,重新細看,才恍覺祖母面上是沒有以前那樣沉凝威嚴的神色的,額頭上的皺紋似是又深了許多,那一溝一壑中,隱隱透著些許疲憊。

  「您老人家若是累了,且好好躺下休息,孫女讓廚房的人熬藥膳給您備著。」如瑾輕聲叮囑了一句,福身告退。

  藍老太太半合著眼睛沒說話,直到如瑾走了,腳步聲在院子裡越來越遠繞去了後院,她才睜開了眼睛,略微直了直身子,長出了一口氣。

  吉祥抱過來一條絨錦夾被,輕手輕腳給她搭在腿上,「老太太,才吃過早飯,您過一會再睡可好?小心存食。」

  天氣轉涼,人上了年紀腿腳就容易受寒,夾被搭在腿上,藍老太太很快感覺到暖和許多,臉色有些許緩和。她伸手觸摸被面上精致的福壽團紋,摩挲了一會,似在思量什麼。

  「奴婢給您端參茶來?」丫鬟如意柔聲詢問。

  藍老太太擺了擺手,「你出去,讓外頭人離這裡遠些,吉祥留下。」

  兩個丫鬟面面相覷,自從昨夜開始,兩人就漸漸感覺到老太太不對勁,如今聽了這樣的吩咐俱是忐忑。兩人手上的動作都用了短暫的停滯,藍老太太立刻抬了眼睛,「怎麼,沒聽見?」

  「奴婢告退!」如意連忙行了個禮匆匆退出,順手帶上了內室房門,又招手讓外頭侍立的丫鬟們站遠些,窗根底下也不讓人靠近,然後自己坐在堂屋門口的小杌子上,拿著一條絡子擱在手裡打,卻一連打錯了好幾個結。

  內室裡,吉祥覷著老太太神色,輕輕在鎏金爐裡又添了幾塊香錐,笑著問道:「您老人家有什麼吩咐,想吃什麼要什麼盡管跟奴婢說,奴婢這就給您置辦去。」

  藍老太太坐正了身子,搖了搖頭,揮手叫她,「你過來。」

  吉祥心裡忐忑著,維持著笑容走到床前站住,屏息等待老太太發話。

  明亮的天光從窗紙透進來,藍老太太端坐在繡著孔雀翎羽的鮮亮錦褥上,床幃低掛於兩邊銅鉤,從吉祥的方向看去,老太太像是寺廟裡隱在幔帳後的低眉菩薩。

  「吉祥,你去查一查,咱們帶進京城裡的這些人裡,東西兩邊都有誰是沾親帶故的,查清楚了,問問他們願意跟東邊還是跟西邊,一概分配清晰,再不要讓兩邊用同一家的奴才。」

  吉祥心中一驚。老太太端肅的面容,有條有理的吩咐,讓她突然意識到,受驚癡怔的老人是徹底清醒了!

  因血光而呆愣,因喜事而醒轉,到了昨夜一番鬧騰,這滿頭銀絲的老侯夫人算是終於轉醒,這樣的變化,真是有可歎又可憐。

  對於老人清醒之後做出的第一個安排,吉祥不敢有絲毫違拗,連忙答應著:「奴婢這就去辦,您老人家放心等著。」

  她轉身要走,藍老太太道:「慌什麼,還有事。」

  吉祥趕緊站了,「奴婢莽撞了,您還有什麼吩咐?」

  藍老太太抬起眼睛看著窗子,似在思量躊躇,卻終於在片刻之後眼神一黯,開口說道:「事情雖多,一件件梳理就是了。吉祥,你再去問一問如意,現下京裡的人,有誰是三月三的時候在四方亭那裡待過的,除了各處主子近身服侍的人之外,其餘人的名冊都給我報上來。」

  吉祥驚訝,萬沒想到老太太提起這出,連忙應下,心中忐忑地揣摩著這是要做什麼。老太太卻直接給了她答案:「我那妝台櫃裡最底層有個匣子,上鎖的那個,你拿來。」

  吉祥過去梳妝台,在裡頭找出了一個玉堂富貴的推漆小檀木匣,上面鎏金的小銅鎖也雕了細致的花紋。老太太又道:「首飾盒子的下頭是個暗格,你左右推著扳開,將裡頭鑰匙拿出來。」

  吉祥一凜,遲疑道:「……老太太?」

  「做吧。」

  吉祥的心在胸膛裡砰砰亂跳,她雖是近身侍婢,但素來也只是近身服侍而已,這些私密事情從來都是錢嬤嬤分內管著的,老太太從不讓底下丫鬟們沾手,譬如她就從來不知道首飾匣子裡有暗格。

  如今錢嬤嬤年高不能跟來京城,她竟接了這個差事。若是平時,她興許還能暗暗高興,覺得是得了主子的信任,但在家宅內亂的這個當口,她敏銳地感覺到這種信任也許不是什麼好事。

  然而老太太吩咐在那裡,卻是不能怠慢的,吉祥只得照辦了,在首飾匣子上摩挲了一會,終於將暗格打開,從裡頭掏出一把小巧的鑰匙。

  忐忑著將推漆匣子的銅鎖開了,吉祥揭開盒蓋,將匣子放在床上。

  裡面朱砂色錦絨鋪底,放著幾個小小的荷包。老太太拿起一個鵝黃色繡了春江竹枝的,遞給吉祥:「等那些人的名字查清,將這東西添在她們飯食飲水裡,你親自去辦,不要驚動人。」

  「……」吉祥將荷包接了一半,聽完老太太這句話,手一抖,直接將荷包掉在了地上。

  她曾在青州前任太守家裡服侍過,那太守最後被貶官就是因為人家彈劾他家宅污穢,德行有虧,被上司不喜。太守臨走時遣散了家中一應僕人,她那時年紀小人又機靈,才拐彎托著人情關係進了藍府。自小在那樣烏煙瘴氣的人家待過,吉祥還有什麼不知道的,聽得老太太這樣說,立時明白那些人恐怕凶多吉少。

  老太太看看她瞬間失了血色的臉,平靜道:「撿起來。」

  吉祥手指有點哆嗦,可是不敢不聽,用指尖將那荷包捏了起來拎著,不敢握在手裡。

  老太太道:「不是什麼毒物,你不用怕,能讓人拉上幾天肚子而已。」

  吉祥哪裡會信,老太太特特提起以前的事,又將藏得這麼隱蔽的東西拿出來,怎會只讓人拉肚子?那還不如打板子來的管用。然而,她已經沾了這事,聽了老太太的吩咐,要是不應下的話,恐怕就不能全身而退了……

  她勉強笑了一下,低聲道:「奴婢曉得。」

  「嗯,去吧。」老太太再無其他吩咐。

  吉祥將荷包攏在袖子裡,動作極輕極慢的將推漆匣子重新鎖上,將之放回妝台櫃中,又將鑰匙在首飾盒暗格裡妥貼放好。她清楚的看到推漆匣子裡還有幾個其他顏色的荷包,這鵝黃的裝的是藥粉,不知其餘幾個裡面又是什麼。大概不會是什麼好東西吧,她想。

  東西放好,她看了老太太一眼,發現老人家又半合了眼睛坐在那裡不言不語了,便放輕腳步往外走。待到開了一半的房門,看到坐在堂屋裡的丫鬟如意,吉祥心中又是一抖。

  她飛快將門重新關上,回轉過來跪在了老太太床前。

  「奴婢斗膽問您一句,您……您打算怎麼處置如意?」

  藍老太太瞅了瞅她,緩緩道:「放心,她沒事,荷包裡的東西無需給她用。」

  吉祥反而更不放心了,其他人都要被賞了「拉肚子」的藥粉,那麼參與了查問過程的如意呢,豈不是更危險?想起以前主家的各種髒事,吉祥橫了心,低聲勸道:「老太太,如意她忠心耿耿多少年了,您都看在眼裡的不是麼?她口風也緊,絕對不會亂說亂嚼什麼,求您饒了她!」

  藍老太太似乎是笑了,嘴角向上牽了一下,緩聲道:「你不用著急,她和別人不同,就算遣了你,我也不會動她,去吧,好好的做事去。」

  吉祥驚疑著思忖了一瞬,聽著老人家的語氣不像是說謊,然而一句「就算遣了你」也讓她為自己擔心起來。這些私密事以前老太太從不假手於她的,而今也不知是福是禍,若是等她處置了別人之後,老太太再親手處置她……

  她越想越心驚,低著頭站起來,躬身退了出去,再不敢多說什麼。

  外頭如意見她出來,迎上前端詳了一下她的臉色,驚異道:「怎麼了,你臉色這樣難看?」

  吉祥勉強笑笑,「沒事,做錯事被老人家訓了半日,我去歇歇,你且伺候著。」

  如意關切問道:「什麼事訓你的?老太太神智不知道恢復了沒有,說了什麼你也別往心裡去,許是她跟二老爺生氣遷怒而已。」

  吉祥點點頭沒再說什麼,轉身出去了。

  *     *     *     *     *

  如瑾到得秦氏房中的時候,兩位姨娘正在那裡請安說話。賀姨娘近日來協理著院內家務,常在秦氏這裡討個商量,董姨娘卻是不常來的,如瑾進去的時候,聽外間丫鬟說她已經來了好一會,在裡頭一個勁的說個不停呢。

  如瑾朝秦氏行了禮,看母親臉色又比昨日紅潤了幾分,說話也有些力氣,心中不免欣喜,知道母親這是在一日日的變好。坐到母親身邊她用目打量兩位姨娘,只見賀姨娘依舊是往日一樣的穿著,幾件褙子換來換去,都是見慣的,董姨娘卻是破天荒穿了一身鮮亮的顏色,亮橘杭錦的收腰通袖襖,上面遍繡著彩蝶穿花紋路,花團錦簇的晃眼,頭上更是戴滿了首飾,堆了一大捧花在鬢髮間似的。

  「董姨娘今日似乎心情很好?」如瑾笑著和她打招呼。

  董姨娘見到如瑾不似前幾日那樣畏懼,臉上是帶了笑的,應聲道:「今日天氣好,早起就歡快些,何況方才見了太太比往日強了許多,我更是替太太高興。」

  如瑾笑容不減,看向她的目光卻冷了,「姨娘言語也比以前俐落不少。」

  「姑娘說得哪裡話。」董姨娘笑笑。

  秦氏不耐煩看她這樣的作態,方才就要打發她走來著,此時見女兒來了更不想外人在跟前,就道,「你們都去吧,我有些乏了。」

  董姨娘還要奉承兩句,賀姨娘站起打斷了她,「那太太好好歇著,妾身去看著外頭人做事,得空再來看您。」

  說完,賀姨娘轉身出去了,董姨娘未免尷尬,也不好再坐下去,只得也站起身告辭。如瑾叫住她,「姨娘且慢走,我還有事要問姨娘,您且去西間等一會。」

  董姨娘笑著應了出去,秦氏這裡就看如瑾,「你跟她有什麼話可說的,她這人不好,少沾她吧。」

  如瑾笑道:「我明白,母親放心,不過是問問她昨日外院的事情,看看父親那裡如何了,咱們也好有個主意。」

  「管他如何呢,礙不著我們什麼。」秦氏對藍澤的事情不上心,隨口說了一句就不提了,只低聲問女兒,「聽說你葵水來了?」

  如瑾臉色微紅,輕輕點了點頭。秦氏道:「你年紀小,別忽視這個,小心讓丫鬟們伺候著,莫著涼,飲食也注意些。一會讓香綺給你身邊的人說說,省得她們幾個也是年紀輕沒分寸。」

  「母親,我都知道,您別說了……」雖是兩世為人,說起這些私密的事情如瑾還是忍不住羞窘,紅著臉打斷了秦氏。

  秦氏笑道:「我是你娘,跟我有什麼好害羞的。」

  如瑾匆匆起身,「女兒去跟董姨娘說話,母親這裡歇著吧。」

  她轉身帶了丫鬟到外間去了,秦氏和孫媽媽對視一眼,都是好笑,孫媽媽道:「一會奴婢就去囑咐青蘋她們,太太放心吧。」

  如瑾在外間對牆站了一會,臉上潮紅褪去,穩了羞窘的心神,這才朝一直等候的董姨娘揚臉示意。

  依舊是正房西間的後閣,依舊是碧桃在外守著,如瑾和董姨娘在這裡開始了連日以來的第三次交談,這次卻是與前兩次不同的。

  董姨娘頭上並排插了幾枚琉璃髮簪,和身上衣衫一樣是亮亮的橘紅色,後閣裡光線並不明亮,但那些簪子還是隨著她每一個動作瑩潤地閃著光澤。

  她的臉上帶著喜氣,到了這裡,並不再掩飾什麼,笑渦浮在臉頰上,玫紅色的唇瓣下面是纖巧的下巴。不得不說,她是漂亮的,有小家碧玉的嬌俏,即便上了一些年紀也風致猶存。刻意打扮之下,更是惹人注目。

  如瑾抬手請她在椅上坐了,隔著小小的圓腳方桌,坐在她的對面。「姨娘今日心情是真的好。」如瑾先開口。

  董姨娘笑道:「方才已經說了,天氣好,太太也好。」

  「姨娘何必打這馬虎眼,你我之間,豈不矯情?」如瑾不似前兩次那樣含笑,容色是冷的,注視她道,「母親因何而不好,姨娘心裡比誰都清楚,如今說這樣的話不覺誅心麼?」

  如瑾是真的動了怒的,當著秦氏的面,董姨娘竟然敢說出那樣的托辭,她是忘了碎骨子和菱粉糕的事情了麼。

  董姨娘今日很鎮定,並沒有因為如瑾提起前事而惶恐,只是笑:「太太安好,我身為妾室為主母高興,有什麼不對嗎,姑娘為何卻生了氣?」

  如瑾微微挑了眉,打量她片刻,心思轉動間略有所悟,眸底不覺又冷了幾分。董姨娘身上帶著桃花香露的氣息,本是好東西,只是她似乎用的太多了些,在這狹小的空間裡,那氣味就有些薰人。

  如瑾沉默了一會,開了口:「姨娘,讓我來猜一猜你今日為何這樣高興,並且,沒了前幾日對我的懼怕。」

  「姑娘說笑了,雖然姑娘比我金貴,但我也用不著懼怕姑娘。」董姨娘語氣很輕鬆。

  如瑾不理她,繼續說道:「姨娘是不是覺得,經了昨夜一事,菱粉糕有了出處,碎骨子有了來源,全都與姨娘脫離的干係,所以我手中再也沒有可以拿捏你的把柄?」

  董姨娘微笑不語,如瑾點點頭,「這就是了。姨娘醒轉的很快,而且真夠聰明。如今無論我再用菱粉糕做什麼文章,父親那裡都不會再相信,姨娘安然無虞。何況既然此事指向了東府,我若再牽扯姨娘,那就是替她們翻案,姨娘料定我是必定不會做的。」

  之前已經撕破了臉,所以這位姨娘連裝樣都不必了,直接把歡喜掛在臉上就是。如瑾歎息一聲,「想不到昨夜最大的贏家竟是姨娘你,既報了東府麝香衣料之仇,又不動聲色將自己嫌疑撇清,姨娘好本事。」

  董姨娘頷首笑道:「還要多謝姑娘,若不是姑娘指了小露給我,怎會有此奇效。」

  「哦,那孩子的確令人意外。」如瑾想了想,「還未請教姨娘,小彭氏之事是怎麼牽連的東府?」

  董姨娘並不隱瞞,直接道出,「這個簡單。讓小露無意中去外院裡晃一晃,露個蛛絲馬跡出來惹了侯爺疑心,將人捆了一問,自是什麼都能吐出來。」

  如瑾道:「關鍵還需姨娘巧妙安排,不然父親疑心的就不是東府,而是姨娘你了,要知道那糕點可是你親手做出來的,最終你卻撇個乾淨。」

  董姨娘微微有得意之色,說道:「侯爺本就一直對他們疑慮著,青州的人一回來更是點起了他的火氣,我省了許多力氣。」

  「那麼,布偶的事情是小露自己所為的,對麼?」說了這半日,如瑾心裡怒火漸漸壓住了,索性認真和她談論起來。

  董姨娘點頭:「姑娘猜得不錯,那小丫頭也讓我嚇了一跳呢,還以為是姑娘安排的,結果事了之後回頭一問,她竟然自己早就備下了那東西,就等著機會發作呢,真真恰好我找了她。小小年紀有這樣的盤算,的確是好的。」

  「也是藍如璇心狠手辣,惹她報仇。」

  董姨娘卻道:「更怪大姑娘不知斬草除根,既然品露都攆了,還留著她妹妹做什麼,不是正給自己找麻煩。」

  如瑾眉頭一蹙,「你把小露怎樣了?」

  「姑娘放心,我喜歡這孩子,不會做什麼殺人滅口的陰毒事情。」

  「陰毒事情姨娘卻做的不少了。」如瑾冷冷一哂,「那麼姨娘怎麼處理的她?」

  董姨娘笑容又深了幾分,耳墜子輕輕搖晃,「想跟姑娘討個恩典,以後就讓小露在我跟前伺候如何?還請姑娘給太太那裡求個情。」

  這是要找幫手了。如瑾想起她跟前的石竹,早知那丫鬟不對她脾氣,現下突然發現了小露,她不想放過也在情理之中。對於小露,因了那孩子昨夜表現出來的心機手段,如瑾對之並無好感,只道:「東府的人,姨娘自己找那邊要去,我和母親這邊是管不著的。」

  「姑娘不攔著就成了,多謝。」董姨娘很是開心,將手肘支在桌上,托著腮坐了一會,問道,「姑娘還有別事想問麼?若是沒有我就告辭了。」

  如瑾默默注視著她的意態清閒,看了一會,一直冷著的臉上浮現虛無的笑。

  「姨娘,我若是你就不會這樣開心,也不會跟曾經威脅自己的人坦誠直言,你似乎是得意太過,有些忘形了,小心傷著身子。」

  董姨娘用力點頭:「姑娘說的是。我在你跟前露了本相,又露了那樣的好手段,你必然不會放過我,我需得謹慎小心才是,不能這樣歡喜。」

  口上這樣說著,然而她臉上的喜意卻仍然未曾褪去,如瑾道:「原來姨娘是明白的。那麼姨娘方才所言所行,是不是有些危險?」

  「當然是了,太太和姑娘金尊玉貴,想要拿捏我輕而易舉,我方才是犯了忌諱了。」董姨娘回答的毫不猶豫,只不過她嗤笑一聲,立刻轉了話鋒,「但是,我對太太做過不好的事情,姑娘拿過我的把柄,我們之間已經是無可轉圜的局面,難道還能似以前沒事時一樣麼?事到如今,我若是依舊謹小慎微的侍奉著,恐怕不但不能躲禍,還會惹來姑娘猜疑,以為我面上乖巧而背地不知又要打什麼主意,反而更加忌憚於我。左右都是禍患,我倒不如坦誠相對,有什麼說什麼,想什麼做什麼,不管太太和姑娘怎麼反應,反正我自己是痛快的。」

  「姨娘倒是想得通透。」

  董姨娘道:「其實,姑娘不必這樣如臨大敵看著我。實際說與姑娘聽吧,姑娘的手段我也領教了,也是甚為忌憚。有姑娘在這裡鎮著,日後我不會再對太太做什麼,而姑娘也看了我的本事,是否還想與我為敵呢?」

  如瑾聞言之意,了然的點了點頭,「姨娘是說,我們日後各自收斂,相安無事就是了?」

  「正是這個意思。家和萬事興,侯爺風光了,我們內裡幾個女人不跟著享福,做什麼還要爭來鬥去的,一起好好過日子才是正經。若是再有大姑娘那樣的人,我們也好捆在一起,一致對外。」

  她看如瑾不做聲,又道,「昨夜這件事裡又不只我一個人得了便宜,姑娘難道沒有痛快報復麼?何況,侯爺那邊我還提了當年的大彭氏,也將火往東邊引了,姑娘那時年紀小不懂事,太太想必會心有所感。我對太太和姑娘可是有助力的。」

  如瑾聽完這句話,只是搖頭笑了笑,「姨娘,我不覺得你有資格討價還價,與我平等論交。」

  董姨娘站起身來,將鬢髮和衣衫重新整了整,曼聲道:「姑娘回去細想就是了,日後我們各自相安,我不會主動冒犯太太和姑娘,也請你們放過我。」

  她並不等如瑾回答,已是抬腳邁出了後閣,輕飄飄走了出去,這等倨傲的姿態從未在人前顯露過。

  如瑾端坐在原處,自己替她補充了未曾說出口的後半句話,「若是我們不放過你,你用在東府身上的手段就要在我們這邊施展了,是麼?」

  屋裡靜悄悄的,碧桃無聲走了進來,見到如瑾一動不動坐在昏暗的後閣裡,輕聲道:「姑娘出來罷,那裡陰涼,您身上不方便,小心肚子疼。」

  如瑾站起身來,扶了碧桃的手走出後閣,孫媽媽掀簾進來,關切問道:「董姨娘說了些什麼,看她的樣子似是很得意。」

  如瑾輕輕笑了笑,簡略將方才的言語說給兩人聽,碧桃立時瞪眼,「她敢威脅咱們!」

  孫媽媽皺眉思忖一下,說道:「依我看,姑娘不能信她的話,她怎會跟咱們相安無事,太太有著身子,她惦記著琨少爺呢。」

  如瑾冷聲道:「自是不能信她,她也沒有和咱們討價還價的本事,且由她癡心妄想地高興幾天去。」

  說著,幾人走出了西間,回到秦氏那邊去。秦氏正在床邊選衣料子,讓丫鬟將幾匹綢緞擺了一桌,如瑾便道:「母親好好歇著,又折騰這些做什麼,等養好了再弄不遲。」

  秦氏只說閒著無事,反過來囑咐如瑾好好休息,說這種日子不能勞累也不能傷神云云,將如瑾說的臉色又有些紅。正好丫鬟捧了一杯熱糖水進來,秦氏道:「給你預備的,趁熱喝了吧,暖腹的。」

  如瑾坐到桌邊,低著頭將水喝了,趕緊提起別的事。

  「母親,昨夜東邊跟父親鬧了一夜,咱們得顧忌著青州家裡,素蓮素荷還在家呢,得著人過去報信,讓她們先防備著。」

  孫媽媽反應過來,忙道:「姑娘說的是,得趕在二老爺送信回家前,不然要是讓二太太知道了兩邊反目,還不得跟素蓮下手,如今老太太又不能理事,沒人鎮著她。」

  秦氏覺得有理,便答應了,讓孫媽媽得空去辦此事。如瑾道:「祖母似乎是清醒了些,但也不知能到何種程度,且看幾天,若是真就此恢復了,也算是藍泯無意中做了一件好事。」

  孫媽媽道:「若是老太太真清醒了,不知會如何處置侯爺和二老爺的事情。」

  「到時再看,祖母不是糊塗的人,兩邊鬧成這樣,她心裡想必有計較。」

  如瑾陪著母親聊了一會,秦氏身子沒完全恢復,精神短,坐了一會就覺得累,如瑾便伺候她躺了休息,帶人退出。其實她身上也酸痛著有些難受,這半日下來更覺疲軟,只想回屋躺著。賀姨娘卻恰好進來,似是有事。

  如瑾無聲指了指內室,示意母親歇了,將賀姨娘叫到一邊,「何事?」

  賀姨娘咂舌:「昨夜鬧了一場,侯爺把東院的奴僕都趕了出去,結果東院那邊自己在穿堂東側另開了一道門,一家子就從那裡進出呢。」

  如瑾愕然,「僕役們也都住進東院去了?」

  「正是呢,有多事的小丫鬟跑過去看過,是二老爺和大少爺帶著僕役們住在前院,大姑娘帶著丫鬟婆子住後院,合著是一家子將東院占上了。」

  如瑾只得佩服他們的厚臉皮,昨夜被藍澤指著鼻子往出攆都不頂用,看來他們是死賴著了,懶得理會,便道,「我們占著外院和西院,他們只有東邊一個小院子,由他們去。」

  賀姨娘卻又說:「侯爺知道了很生氣,趕人又趕不出去,今早直接讓小廝們攔在了穿堂,正讓人壘牆呢,要把穿堂那裡堵死,不讓東院的人過來。」

  如瑾只覺得家裡越來越荒唐,這些人行事真是出乎意料,一個賽著一個新鮮,一時又好氣又好笑,「我看咱們也該壘一道牆,直接將內外院堵死,讓父親自己在那裡過最好。」

  賀姨娘不敢接這話頭,只歎氣道:「姑娘,咱們怎麼辦呢?」

  「讓他們鬧去,跟咱們有何干係,咱們好好過日子便罷,只警醒些別讓外頭僕役趁機進來摸東西就是了。」如瑾不再理會這事,帶了人自往房中去歇著,讓丫鬟叮囑內院各處安分些,不要趁亂生事。

  *     *     *     *     *

  一牆之隔的東院裡面,二十來個僕役在前院亂哄哄地搬東西走動,重新在這裡安頓。因為人實在是多了些,院子又小,藍泯只得騰出了一間廂房給下人住,大家正在那裡收拾房間。藍如璇居住的後院倒是比前院安靜許多,各處服侍的丫鬟婆子都不敢大聲說話,生恐不小心惹了大姑娘發火。

  藍如璇坐在寢房裡,日頭老高了,快到午時還沒有梳洗停當,自從起了床就坐在妝台邊發愣,看著銅鏡裡映出自己臉上一夜未退的掌印,臉色陰沉得嚇人。

  近身服侍的丫鬟們都不敢近前,不得召喚,誰也不會主動進屋去觸霉頭。品霜是品露之下第一人,自從品露走了就補了品露的位置,才高興了沒兩天,昨夜就被藍如璇一個巴掌打得清醒過來,深切體會到了品露的苦楚,有騎虎難下的感覺。

  她臉上也是掌印赫然,守在藍如璇寢房門外,一聲也不敢出,支著耳朵聽房裡動靜。二老爺藍泯突然進了院子,直奔藍如璇房裡,到了外間,一眼看見品霜臉上的巴掌印,不免上火,站在那裡教訓女兒。

  「就知道拿丫鬟撒氣,還不趕緊收拾了,出來跟我說話!」

  藍如璇的聲音隔簾透出,嗓子是啞的,「說什麼?有什麼可說的。父親有工夫不如去拆牆,免得真被人堵死了,日後連祖母一面也見不上。」

  「混帳!說什麼風涼話呢,還不都是因為你。」藍泯氣得立刻罵人。

  屋子裡丫鬟們俱都戰戰兢兢,各自悄悄退了出去,只有品霜立在門口被藍泯擋住,走又走不開,留下來更是害怕,可憐得很。

  藍泯卻指了她,「去,把姑娘給我拎出來。」

  「老爺……姑娘還沒梳妝,您別……」品霜剛說了半句,臉上結結實實又挨了藍泯一掌。

  「你是死的嗎,你不會給她梳洗?趕緊去!」

  品霜捂著臉,連哭都不敢哭,哆嗦著就掀簾進了屋,迎頭卻被藍如璇一個茶杯砸過來。「滾出去,姑娘我不用你們這些賤婢伺候,一個個都沒安好心。」

  品霜額頭又挨了一砸,痛得眼淚打轉,趕緊擦了眼睛跪下,不敢上前,也不敢真的退出。

  藍泯耐不住,掀開簾子自己進了屋,也不顧女兒只穿著寢衣,徑自到她跟前吼:「什麼時候了還在這裡發呆,趕緊想辦法。」

作者: vichaho    時間: 2014-3-13 09:27 PM

099持刀行凶

  藍如璇鬢髮鬆散未曾打理,身上穿著單薄的寢衣,屋子裡有些涼,但是她連一件外袍都沒有披,孤身在妝台跟前坐著。用茶杯砸了品霜,眼見著丫鬟在地上哆哆嗦嗦跪著,越看越覺心煩,甩手要將茶杯底下的托盤也扔出去,恰好藍泯進屋。

  面對父親的呵斥,藍如璇只是慢慢抬起了眼睛,朝他笑了一下,那笑裡是帶著濃重的輕蔑和諷刺的。

  「父親,您的火氣這樣大,似乎比昨夜還厲害一些,可是又有什麼用呢,也只不過在女兒身上發發罷了。」

  她的寢衣是柔軟的暗花水綢,服帖覆在身上,已經發育飽滿的身體曲線畢露,這個樣子實在是不宜見人,然而藍泯怒氣沖沖站在那裡,也不知道避諱。藍如璇自己亦是不在意,突遭變故,她沒有心思去理會這些。

  她這裡心不在焉的答了一句,又激起了藍泯的怒火,冷笑道,「你們母女兩個平日行的那些事,找了多少麻煩給我,如今出事了就知道自暴自棄,真是無用至極!」

  藍如璇只是用了更加輕蔑的語氣,「母親不在這裡,您拿西邊一點辦法都沒有,被人家說攆就攆了,好意思責怪我們麼?我們行的哪件事不是為了咱們家,若沒有我們,就您那樣大手大腳揮霍的習慣,能維持多久好日子。」

  藍泯怒火上頭,上前幾步揚起了巴掌。

  「怎麼,要打?父親盡管下手。」藍如璇抬頭將臉湊了上去。如瑾打了她左臉,她就伸了右臉給藍泯,「您往這半邊打,那半邊剛挨了三妹妹一掌,還腫著呢,好歹您是當父親的,就當疼我。」

  藍泯聞言,眼看就要揮下去的手臂硬生生停住,站在那裡舉著巴掌瞪眼許久,終於是將手慢慢放了下去。

  「窩囊透頂!」他重重歎了一口氣,回身坐到一邊。見著手邊几案上擺著一盞茶水,也不管是已經冷透了的,拿起來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藍如璇沒理他,又轉回頭呆坐。

  品霜跪在地上,盡量將身子往後縮,不想引起主子的注意。藍泯回頭間卻看見了她,眉頭一皺,在女兒那裡憋的火就撒了出來,「出去!主子說話你在旁邊聽什麼,不知道避諱?」

  方才明明是他一巴掌把人家打進來的,如今卻是忘了,又吼人家出去。品霜委屈的磕個頭匆忙退出,也不敢分辯什麼。屋裡一時沒了別人,藍泯又坐了一會才慢慢壓了火氣,放緩了語氣跟女兒說話。

  「你直跟我說,昨日西邊指證的那些事,到底是不是你們娘兒兩個做出來的?」

  藍如璇道:「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

  她這態度讓藍泯又是冒火,勉強忍著說道:「若真是你們做過,咱們就想做過的法子,若是他故意害咱們,咱們自然也不能善罷甘休。」

  「不能善罷甘休,父親您又能怎樣?眼見著讓人攆出來了。」

  「你好好跟我說話!」藍泯皺起眉頭,「看你這樣子,難道那些事是真的了?你們真是好大的膽子,做出這等事來,讓我以後怎麼立足?!連老太太你都敢下手,你是不是還要詛咒我?」

  「老太太的布偶可不是我做的。」藍如璇臉上閃過一絲陰冷,「什麼墮胎藥也不是我,父親不用跟我發火。」

  「那帶麝香的衣料又是怎麼回事?」

  「好幾年的事情了,我那時候才多大,您問得著我麼?」

  藍泯這一聽,還得找張氏去質問,大老遠的又去哪裡找人,頓時來氣,想了想道,「恐怕你母親也做不出這事,大概是藍澤找茬攆我,真是晦氣!我不能與他甘休!」說著卻又有些不確定,又問了一遍,「你再說一次,那些事真跟你無關?」

  藍泯的一通質問,讓原本有些頹喪的藍如璇漸漸生出怒氣,冷笑道:「我看您跟侯爺真是一家子兄弟,都是出了事就找人亂罵的性子,不知道想辦法解決事情,只管在家裡逞能。無論是不是我做的如今都這樣了,難道您還要帶我去負荊請罪麼?恐怕人家伯父看不上你的求告呢,有質問我的工夫,您不如好好想想以後怎麼辦。」

  「我這不是找你商量呢麼!」藍泯這才想起自己過來是要做什麼,幾乎被女兒氣忘了,「那你說,你只管說,我們該怎麼辦?」

  藍如璇輕蔑嗤笑,卻也被父親勾起了一些精神,看向銅鏡的渙散目光漸漸收攏,停在左臉掌印之上盯了一會,唇角小小扯了一下。

  「伯父那裡的牆想必也壘的差不多了,他們那邊人多,您派人去攔著也是不抵事的。」

  提起這個,藍泯深感窩囊,沒說話。

  藍如璇又道:「壘牆怕什麼,這麼小的院子,這麼矮的牆,放個梯子一跳就過去了,想見祖母有什麼難的。」

  藍泯眼睛微亮,「那倒也是,你說的不錯。」

  藍如璇卻是瞅著他:「您高興什麼,難道您還真要跳牆過去?昨夜還不嫌丟臉麼。」

  「……」藍泯被她堵的無話可說。昨夜他去老太太跟前哭鬧,的確也沒頂用。

  藍如璇伸出手,將銅鏡啪的一下扣在了妝台案上,語氣裡帶了戾氣,「說來說去,伯父到底是襄國侯爺的身份,他要攆人,咱們就算死賴在這裡不走,再也藉不了他的名頭了。祖母那裡渾渾噩噩的不能給咱們做主,說句不好聽的,要是她一直到死就這麼糊塗著,咱們家再也沒有指望。」

  她嗓子啞著,這番話說的陰惻惻的,藍泯聽著都有些發毛,頓了一下才道,「……我怎地不知這個,往日也是仗著老太太偏疼,如今藍澤成了當家的,上面再沒人能說他,我們要想再如往日那樣恐怕是難了。」

  「作甚要如往日那樣,那樣難道就好麼?藉著人家侯爵的風光,事事靠著人家,您自己心裡不窩囊?」

  藍泯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那你要我怎樣!」

  「自己過自己的日子,不與他們摻和便罷。」藍如璇道,「這次不管是伯父自己想攆您,還是三丫頭害我們,結果都是一樣,總之我們是被趕出來了。」她冷哼一聲,「趕出來就趕出來,有什麼大不了的,和他們在一塊時也沒得什麼好。」

  藍泯氣道:「說來說去,這不跟沒說一樣麼。你倒想的輕巧,須不知以後沒了他的名頭,我們各處產業都要受挫。」

  藍如璇卻說:「有什麼受挫的?不過就是官面上少了倚靠,生意咱還照做,賺的銀錢足夠一家子開銷了。沒了侯府名頭,您若是怕有人下絆子找麻煩,花銀子給當官的送禮拉關係就是,平頭百姓經商不都是這麼做。」

  藍泯當然也能想到這點,但是終究覺得不甘心,好好的侯府不能倚靠,偏將他正統嫡子踢了出去,讓他跟平頭百姓一樣在官面上求告,多丟臉,他怎麼想都覺得氣悶。

  藍如璇看他臉色,就知道他心裡在猶豫什麼,藍泯在意的臉面她又何嘗不在意?昨夜被如瑾那樣羞辱,她只覺得天翻地覆,恨不得也拎了刀過去西院鬧上一通,在如瑾身上戳十個八個窟窿才解氣。然而她哪有這種機會,自己心裡也明白不過是平白想想,於是這一夜輾轉反側,翻腸倒肚,根本就沒睡著過,氣憤和怨恨越多,心裡頭越是絕望頹喪,到了早晨就成了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

  然而,藍泯過來跟她嗆了這半日,惹她生了氣發了火,反而漸漸消散了心中的頹廢情緒,慢慢恢復了以往清晰的頭腦。

  看住父親,她冷笑道:「您也不用灰心,咱們是什麼樣的人,怎會真和平頭百姓一樣做生意,只要穩住一段時日,先將眼前度過去。」

  藍泯一愣:「度過了眼前又能怎地,難道你是說……找別的靠山?」

  「總算您心裡還明白。」藍如璇點點頭,「找到靠山之前,該花的錢花著、該送的禮也送著,暫時維護著各處產業。等日後有了倚仗,自讓那些收了咱們禮的人都把錢吐出來。」

  藍泯仔細琢磨起來,要想好好的維持住各處的鋪子莊子,自然必須要找官面上的靠山,不然今日這個來白吃白拿,那個來查驗貨物,誰再下個黑手,生意怎麼做得下去。然而找誰呢?以往官面上那些關係都是人家看在侯府的面子上,如今鬧成這樣,消息很快就會傳出去,哪個當官的還會把他一個被踢出來的人當回事。若說新近結識的關係,也是一路上跟著王爺們和藍澤巴結上的,亦不牢靠。

  他突然想起臨行前張氏的囑咐,心中一亮,眼睛不由自主往女兒身上瞟。

  藍如璇見了,微微笑起來,「父親也想到了?」

  藍泯一合掌,就要起身,「我去找人。」

  「等等。」藍如璇叫住他,問道,「父親是去宮裡找,還是去王府找?」

  「自然是先去王府。長平王是現成的,選秀可要等著明年開春,太久了。」藍泯對於利用女兒找靠山的事情毫無羞恥感,只覺得大有希望,十分有興致,當著女兒的面也並不忌諱。

  藍如璇點頭,「父親說的是。只是還要叮囑您一句,宮裡關係也不要斷了,去王府的事情隱蔽些,別被人知道了,否則萬一不成的話,以後別的路也不好走了。」

  藍泯道:「我知道。」他也算腦子轉的快,一旦有了出路,從氣憤絕望的情緒之中走出來,想事情就有了機變靈巧之處。

  藍如璇抬起手,輕輕撫上左臉紅腫的地方,「一切就看您的了。待事成之後,昨夜之仇,定要好好回報他們。三妹妹賞給我的這一掌,我自當滴水之恩,湧泉相報。」

  藍泯深以為然:「那是自然。藍侯爺怎麼踩的我,日後我怎麼踩回去。因為小了他幾歲而吃過的虧,咱們都得討回來。」

  他掀簾子離開女兒房間,自回房中將渾身上下都收拾了一番,袖了幾張銀票在身,又在匣子裡翻出一些金貴的小物件,準備用作拜門通融的禮金,然後帶上長隨們,從東院昨夜連夜開出的邊門往外去了。

  藍如璇獨自在屋裡頭默坐了一會,臉上戾氣越來越重,最終冷冷一笑,揚聲叫了丫鬟進來。「去著人盡快回青州送信,讓母親安置好家裡事情之後早點來京城相聚。日後,恐怕咱們就要在這裡安頓下了。」

  丫鬟品霜聽了就是一愣,心裡想著,怎麼昨夜侯爺攆了這邊,今日主子不說收拾東西回青州,反而還要接家裡二太太過來。然而她也不敢問什麼,只連忙答應了。

  藍如璇又道:「讓傳信的人不必隱瞞,京裡的事情盡都告訴母親,讓她去信跟外祖父那邊討個主意,特意囑咐著她點,別不把娘家當回事。只跟她說,如今我們不同往常了,日後靠不著侯府的話,一切助力都得用起來,外祖父官職雖不高,但官場上待了大半輩子,總能有些心明眼亮的地方。」

  品霜一一聽了記下,自去外頭吩咐妥當人快馬回青州傳信。藍如璇這才端坐在錦凳上,將銅鏡重新扶了起來,細細對鏡看了一會,然後吩咐丫鬟們進來給她梳洗。

  丫鬟們都是小心翼翼的伺候著,端水、持帕、準備簪環、收拾床鋪,每個人輕手輕腳不敢發出太大的動靜。藍如璇用泡了花汁子的清水淨手淨面,拿蘸了香露的牙粉擦牙,然後對著銅鏡,不用丫鬟經手,自己拿起脂粉膏黛細細描畫容妝。一筆一筆的,將眉畫得翠如遠山,一點一點的,在唇瓣塗上凝香的紅胭。雪脂勻面,香粉染頰,腮上淡淡掃了似有似無的淺暈,鏡中人影漸漸明麗起來。

  幾個丫鬟見了,各自默不作聲,不敢多看。只因那左臉上紅腫的五個指痕實在破壞美感,配了藍如璇唇角盈出的詭異的笑,每看一眼,都讓人心裡發顫。

  *     *     *     *     *

  如瑾許多日沒歇過午覺了,一來天氣轉涼,沒有了讓人昏昏欲睡的暑熱,二來亦是因為家中事務繁雜,到底讓人無法安枕。然而這一日用過午飯之後,她卻不得不去床上歇著,只因身上實在酸痛,腹間發涼不說,一陣陣的還覺得頭暈乏力。

  這是老毛病,她知道。前世的時候,每當這幾日都是如此,概因體質偏向虛寒,一直調理不過來。當年有恩寵的那一陣子,也曾有幸得了許多御醫看過,最終開了一堆滋補藥品,卻是哪個都不頂用。

  青蘋在床上加了兩條褥子鋪了,拿了厚一些的錦被蓋著,如瑾躺著還是覺著寒涼,又讓加了一條薄毯子壓蓋在腳下。

  其實此時天氣還不至於用這些東西,但如瑾就是覺著涼,捂在被子裡才能舒服些。躺下沒一會,碧桃就看見她額上有薄汗,忙說:「姑娘蓋太多了吧,都捂出汗了。」

  「不多,就這樣吧。」如瑾道。前世每一次她都是這麼過的,即便是夏天暑熱的時節也要裹著棉被睡覺。出汗是不怕的,就怕受涼,被子裡稍微鑽了些風進去就會引起腹痛。

  碧桃上前摸了摸如瑾的額頭,又碰了碰手,皺眉道:「姑娘身上真涼,可怎麼還出汗呢。」

  青蘋聽了默默出去,沒一會拿了一個絨錦裹的湯婆子進來,給如瑾塞進了被子裡。碧桃道:「……不至於吧,別把姑娘熱著,秋日天氣又乾燥,小心上火。」

  青蘋說:「我在家時我娘也是這樣,每次都腹痛難受,抱了湯婆子才好些。」

  如瑾將湯媼捂在腹間,熱乎乎的頓感舒服許多,笑道:「這法子好。」

  碧桃訝然:「這時節用湯婆子,冬日怎麼辦呀?」

  「冬日抱它兩個三個的,都用滾滾的水灌在裡頭,肯定能行,府裡又不缺這些東西。」青蘋說。

  如瑾身上舒服了,閉了眼睛,準備好好睡一會養精神。誰知剛有點迷糊的時候,已經退出去的碧桃又進來了,走到床邊輕輕叫她,「姑娘,吉祥來了,看臉色似是不太好。」

  如瑾一驚,剛迷濛上的睡意俱都散了,「可是祖母不好?」她夜裡跟老太太說了那樣的話,就等著這幾日的動靜呢,一聽碧桃的稟報,立時想到這上頭去,擔憂是祖母受不住出了什麼事情。

  碧桃搖頭道:「她沒說,只說給姑娘送吃的,卻又不肯放下就走,非要當面給姑娘呈上,奴婢忖度著定是有事。」

  如瑾聞言略有疑惑。若真是老太太那裡身子出了問題,也不至於這樣隱蔽,早就驚動內外院請大夫了。「叫她進來,你們在外守著。」

  碧桃點頭出去,吉祥很快就掀簾子走了進來。

  如瑾打眼一看,見她臉上倒是帶著笑,但笑容是有些勉強的,不似往日那樣自然。如瑾撐身坐了起來,招呼道:「姐姐請坐,我身上有些難受,怠慢了。」

  吉祥手裡端著一個小小的食盒,見如瑾起來,連忙將盒子放到牆邊半月桌上,快步上前扶住,替如瑾在背後墊了一個迎枕靠著。「姑娘別說這樣的話,是奴婢打擾您休息,萬望姑娘別見怪。」

  如瑾將被子裹在身上,抱著湯婆子捂在腰腹間,收拾妥當了才跟她笑了笑:「無妨的,我也還沒睡著。」

  吉祥看她捂得十分嚴實,遲疑問道:「姑娘是哪裡不舒服,生病了麼?蓋這麼厚的被子小心上火。」

  「無妨,只是受涼了肚子疼而已,捂一會就好了。姐姐可是有什麼事?請直說吧。」

  吉祥有些吞吐:「奴婢……奴婢的確是有事要跟姑娘商量。」

  如瑾問:「祖母可好?」

  吉祥頓了一下,「……很好。」

  如瑾點點頭,料也不是老太太的事,否則吉祥早說出來了。她等著聽下文,吉祥那裡卻半晌沒吱聲,站在床邊頗有躊躇猶豫之色。

  如瑾有些詫異,「吉祥姐姐素日爽利,到底是遇了什麼為難的事情,連說都不敢說?且請坐下,慢慢說給我聽,要是我能幫忙一定不推辭。」

  吉祥在床邊小杌上坐了,低頭又沉默了一會,最終才似下了決心,從袖子裡掏出一個荷包來。

  如瑾看那荷包做得十分精巧,顏色也鮮亮好看,上頭還綴了柔軟的流蘇,打了細密的結子,便問:「這是誰的,做得好活計。」

  吉祥低聲道:「老太太給的,裡頭盛著一些藥粉……讓奴婢用在一些人的飲食裡。」

  如瑾目光一凝,細細打量那荷包,鼓鼓囊囊的,裡頭想是裝了不少。

  「什麼藥粉,要給誰用,祖母是清醒著吩咐的還是一時糊塗,而姐姐你拿來說給我聽又是怎樣想的?」

  一連串的問題,句句都在點子上,問得十分直接毫不避諱,吉祥臉上反而出現了喜色,「姑娘果然敏捷,奴婢沒找錯人。」

  她將荷包打開,露出裡頭裝著的淺紅色藥粉,「奴婢找貓兒試過了,灌下去不久貓兒開始嘔吐抽搐,得了重症似的,半天工夫過去已經死了,不知人用了會如何……」她說起這個聲音還有些抖,似是被死去的貓兒嚇著了。

  如瑾靜靜聽著,沒說話。吉祥接著道:「老太太讓奴婢把東西用在幾個丫鬟婆子身上,這些人,都是三月三那天在四方亭的。」

  聽見四方亭,如瑾被子裡握著湯婆子的手緊了幾分,面上卻還不動聲色,只道,「那日的人不少,帶上京來的怕是不夠。」

  「奴婢查過,如今京裡只有三個。但……但三個也是人命,奴婢不敢做這樣的事,求三姑娘幫幫奴婢。」

  如瑾看住她:「你想讓我怎麼幫你?」

  「奴婢……奴婢不知道,所以才來跟三姑娘討個商量。姑娘,奴婢想來想去,闔府上下能指望的只有您一個,只求您給奴婢出個主意。奴婢不敢違逆老太太,但更不敢害人,奴婢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如瑾道:「吉祥姐姐還沒有告訴我,祖母吩咐這事的時候是清醒還是糊塗,又是怎麼說的。」

  吉祥於是就把當時的情形說了,一句一句都學給如瑾聽。她飛快的述說完畢,如瑾默默聽了,最終問道:「如此說來,祖母是清醒了?」

  「是,奴婢看著是的,老太太還像以前一樣。」

  如瑾點頭,沉默著不再說話,細看了吉祥兩眼,靠在床頭靜靜思量。老太太要將兩邊的奴僕分開,大約是要敦促著東西兩府徹底分家了,不但財產之類全都分清,日常也會各過各的。對此她並不意外,她曾經想過許多可能,推測著若是祖母醒了會做出什麼樣的決定,其中就有這一種。

  然而對於突然翻起三月三春宴的舊帳,還要下狠手處置僕婢,老太太這一手卻大大出乎了如瑾意料。如瑾想不通,隔了許久的事情,祖母為什麼還要重新提起。而吉祥跑過來討主意求助,到底真如她所言是進退兩難的猶豫呢,還是受了老太太的安排,故意過來試探?若是試探,又要試探什麼?

  如瑾與吉祥接觸並不多,摸不準這個丫鬟的行事習慣,是以不好判斷,默默的思量著,一旁吉祥卻有些焦急。

  「姑娘,奴婢不能在這裡耽擱太久,您給奴婢拿個主意行麼?」

  如瑾露出赧然的神情,「姐姐,我正在想著怎麼幫你,但是一時想不出來。」

  吉祥皺眉道:「老太太雖是沒規定期限,但想必是讓奴婢盡快辦了,越快越好,奴婢這時回去能推搪一時,可拖不了幾日,還請姑娘費心幫忙思慮此事。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懇求姑娘千萬放在心上。」

  如瑾道:「人命關天,我知道。吉祥姐姐自己也想著,免得我想不出主意耽誤事情。」

  「奴婢多謝姑娘體恤。」吉祥站起身來端端正正行了禮,「奴婢這就回去了,姑娘好好歇著。」

  「嗯,姐姐慢走。」

  吉祥退出去,須臾碧桃和青蘋進來,見如瑾沒了睡意,問她是怎麼回事。如瑾將吉祥的話簡略說了,兩個丫鬟都是吃驚。

  「姑娘,老太太怎麼一清醒就做這樣的吩咐,真嚇人。姑娘打算怎麼辦?」

  如瑾搖頭道:「我還摸不清吉祥是否誠心,且看看再說。你們先找人注意著祖母那邊的動靜,到過四方亭的三人也都看著點,萬一此事屬實,別讓祖母真傷了她們性命。」

  碧桃連忙出去安排,青蘋近前將如瑾身上被子掩了掩,見如瑾合了眼睛,悄悄退了出去。

  如瑾覺得精神有些短,方才思慮事情弄的頭疼,再想思量什麼腦中就昏昏沉沉的,只得閉目養神。然而閉了眼睛卻也睡不著,腦子亂亂的,總也想不明白老太太的用意。

  正有些煩悶,卻聽外間吵嚷起來,不知誰在含混不清的喊著什麼,尖聲尖氣的很是駭人,中間還夾著青蘋驚呼的聲音,又是沉悶的撞擊聲和瓶子罐子摔在地上的脆響。

  如瑾猛然睜開眼睛,直起了身子:「怎麼了?」

  「……快來人,快來人拉住她!」青蘋惶急的叫著,被那尖利的聲音蓋了下去。

  「誰也別想好過,大家都死了痛快——」

  院子裡蹬蹬蹬響起雜亂的腳步聲,似是有人沖進了屋子,幾聲驚叫亂嚷之後又是一陣乒乓亂響。

  「放開我!放開我——你們這群沒骨氣的,都是混帳!她們欺壓我們,你們都不知道還回去嗎!放開我——」

  尖利的喊叫已經變成了夜梟一樣嘶啞的聲音,歇斯底里嚷著。

  這一切只發生在一瞬間,如瑾掀被下床,疾步掀簾走出內室。

  「青蘋!」如瑾剛邁出門口就差點被絆倒,低頭一看,腦中轟的一下,幾乎驚倒。

  青蘋倒在門口,肚腹間一片血跡,正用力往起撐身子,眼見如瑾出來急忙說道:「姑娘快……快回去,這裡危險……」

  幾步之外,三個婆子正將一人死死按在地上,踩著那人的手往出奪刀,刀上血跡殷然。

  「青蘋你……」如瑾下意識蹲身想往起拽青蘋,卻被她腹上血跡驚著,猛然想起不能亂動以免碰了傷口,連忙高聲朝外喊人,「快去請大夫,一刻也別耽擱!」

  聽見這邊吵嚷,又有幾個丫鬟婆子跑了過來,俱都被屋裡的情形唬得魂飛魄散,齊齊上前幫著先前的婆子將刀奪了下來。

  有兩個年紀大點的婆子到青蘋身邊看了看,扯過一條鋪桌的軟綢在她肚腹之間用力纏了幾圈,疼得青蘋臉色慘白,幾乎昏厥。

  「人抓住了沒有……」青蘋躺在婆子懷裡,疼得不能轉頭朝那邊看,額頭上全是冷汗,卻還虛弱開口問著。

  「抓住了,你放心,我沒事。」如瑾緊緊抓了她的手。

  青蘋看了如瑾一眼,張了張嘴又想說什麼,卻沒說出來,眼睛慢慢合上,頭歪了下去。

  「青蘋!你醒醒!」如瑾嚇得心都要從嗓子眼裡跳出來了。

  一個婆子伸手在青蘋鼻下探了探,忙道:「姑娘別急,她是暈過去了,沒事的沒事的。」

  如瑾站起來衝到屋外:「大夫呢!快去請大夫!」

  「已經去請了。」院子裡有小丫鬟連忙搭腔。

  屋裡幾個婆子將行凶那人拎到一邊捆了,又用帕子堵了嘴不讓她亂喊,碧桃從後院匆匆趕過來:「怎麼了?!」

  如瑾沒空理會這些,跑回青蘋身邊守著,緊緊抓著她的手。兩個婆子抬了春凳來,將青蘋小心移到上頭,如瑾道:「挪去我床上!」

  婆子們見她臉色不好,不敢說這違了規矩,連忙抬著人到床上安頓了。如瑾坐在床沿上惶急不安,握著青蘋的手一直沒放開。

  碧桃那邊已經看清了行凶的人,咬牙切齒進屋來稟報。

  「姑娘,是高英那個該死的!姑娘好心讓她留在院裡養傷,她竟然敢做這樣的事情!」

  有一個率先趕過來攔人的婆子歎息不已,「虧得青蘋攔在了內室門口,不然姑娘可就危險了,高英這殺才進院時大家都沒注意她,我在那邊掃地呢,偶然一回頭看見她到姑娘房前就掏了刀子衝進來,我心裡著急,離得遠也趕不過來,多虧青蘋……要不然……想想真是讓人後怕……」

  如瑾緊緊咬牙,冷聲吩咐碧桃:「去,審問高英為什麼要做這事,她要是不答,直接給我狠狠的打!」

  碧桃重重點了頭,咬牙切齒的帶人去處置。

  一時老太太那裡和後院的人聽到動靜,都有人過來詢問是怎麼回事,進屋一見此情此景都嚇得不輕,不一會孫媽媽就扶著秦氏到了。

  「瑾兒你可有傷著?」秦氏嚇得臉色煞白。

  如瑾忙讓母親坐了,說道,「我沒事,您別擔心,是青蘋替女兒擋了刀子。」

  秦氏上下打量女兒半日才放了心,近前看到青蘋一身血,唬了一跳,眼裡落下淚來:「這孩子真是忠心,往日看著就不錯,果然她肯拼命護著你。」

  很快大夫請來了,孫媽媽扶了秦氏避到屏風後,如瑾卻一直在床邊坐著,直接讓大夫過來給青蘋看傷。那大夫不敢抬頭,垂首在藥箱子裡匆匆忙忙掏了家什和藥物,讓一個婆子幫著手,將青蘋傷口飛快處理了,就要退出去開方子。

  「怎樣?有沒有危險?」如瑾攔住他。

  大夫道:「沒傷著臟器,性命無虞,但是要好好養著。」

  如瑾這才稍微放了心,「好方子您盡管開,什麼藥材盡管用。」

  大夫連忙應著退出去了,如瑾看著昏迷的青蘋,只覺後怕。幸好沒傷著性命,不然這一眨眼的工夫她就失去了這樣好的丫鬟。

  不,不能說是丫鬟,不知不覺之間,青蘋已經成了她身邊親密的伙伴,肯這樣捨命幫她的,又豈是普通丫鬟能做到的。

  碧桃進來回話:「姑娘,高英只亂說要報仇,說些姑娘害她之類的混帳話,您看?」

  如瑾冷冷道:「直接打死,這樣的奴才,當日我就不該一時憐憫留了她。記著堵了嘴,別讓她亂喊驚了旁人。」

  屋中丫鬟婆子們都是一驚,沒想到如瑾處置的這樣乾脆。碧桃答應著,轉身就出去了,眼見著青蘋重傷,她也早就想打死那個殺才,自是沒有二話。

  秦氏和孫媽媽從屏風後出來,秦氏沒說什麼,孫媽媽道:「姑娘做得對,這樣的人,留下她就是害了旁人。」

  如瑾道:「她做錯事,董姨娘懲罰了她,我給她一個悔改的機會,只攆她出府便罷,還寬限了時日留她在府裡養傷,誰知她是這樣狼心狗肺的東西。是我錯了,不該一時心軟。今後家裡若還有這樣的奴才,一個都不能留情。」

  這話說給屋中僕婢們聽,說完了,她揮手將眾人都遣了出去。

  孫媽媽道:「姑娘也別著急太過,大夫都說青蘋沒事,咱們好好看顧著她就是,等她好了,多給她一些恩賞。」

  「她已經是一等丫鬟,再能有什麼恩賞,左不過是賞賜金銀,但錢財豈能抵得過她這片心。」如瑾看著青蘋,只道,「日後我將她當做姐妹相待便是,她卻比我那幾個親姐妹好得太多。」

  秦氏歎氣拭淚:「我收了她做乾女兒罷,金銀雖然值什麼,也得賞她。」

  孫媽媽也道:「她是外頭賣進來的,聽說家裡境況不好,咱們多幫幫她家裡。」

  如瑾默默點頭,只緊張的看著青蘋,見她一時不能醒轉,焦急萬分。

  碧桃很快返了回來,說道:「姑娘,處置了,人已經拖出了府。」

  「死不足惜!」如瑾冷冷說道,「當日你要傷她性命,我還說你心思不對,誰想卻是我……」說到這裡她猛然停住,眉頭緊緊皺了起來。

  「怎麼了姑娘?可是不舒服?」碧桃忙問。

  如瑾猛然站了起來:「不對!她在後頭養傷好幾日都沒見動靜,為何今日卻偏偏拎刀衝過來要殺我。」

  「瑾兒你……」秦氏疑惑。

  「碧桃,去仔細查問,問廚房的人,問和高英同住的人,看她今日都跟誰說過話,和誰接觸過。」如瑾皺眉吩咐。

  碧桃反應過來,不敢怠慢,連忙出去查問。

  秦氏擔憂道:「瑾兒你是說有人故意挑唆她?」

  「母親,若是平日也就罷了,許是那奴才自己狼心狗肺,可昨夜剛剛跟東府鬧得反目,我不能不往這上頭想。」如瑾道,「您那邊也要千萬警醒著,她們驟然失勢,就怕會做些狗急跳牆的蠢事。」

  幾人正在這裡說著,外頭丫鬟稟告說:「太太、姑娘,老太太來了。」

  秦氏和如瑾連忙迎出去,老太太由丫鬟扶著剛進了外間。地上的血跡還沒擦乾淨,老太太皺眉問道:「這是怎麼了,吵吵嚷嚷喊打喊殺的。」

  秦氏道:「您老人家在屋裡歇著吧,卻又過來勞神,是下人們打架傷了一個丫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藍老太太看著她:「我就在這院子裡住著,又沒在別處,拿這些話來搪塞我。」

  秦氏微愣,只看著婆婆疑惑:「您……您老人家……」她還不知道老太太已經清醒,還以為隨便敷衍幾句就能揭過去。

  如瑾忙道:「祖母莫怪,母親是怕您憂心勞神。您且坐,容孫女細細說給您聽。」

  扶著老太太在椅上坐了,如瑾就將前後事情大略說了一遍,藍老太太聽完點了點頭:「嗯,高英那樣的奴才,打死就打死了,只是你們日後管家要留神,總鬧出這樣的事情也不好。讓人以為咱們家有多亂似的,沒的傷了侯府的體面。」

  如瑾口中應著,心中卻是覺得可笑。連日來這樣的鬧騰,襄國侯府還有什麼體面可言,如今提這個有什麼用,胡同裡住著其他人家,恐怕早已把事情傳得滿天飛了。所謂侯府的體面,原就本是虛無縹緲的東西,昨夜裡要不是她讓呂管事壓著,還不知道要鬧出怎樣的事來。

  賀姨娘從後院匆匆過來,進屋連忙告罪:「我在午睡,一時睡得沉了沒醒來,剛剛知道這樣的事,姑娘你可有傷著哪裡?」

  「沒有,姨娘不必擔心。」如瑾答著,見了賀姨娘,想到董姨娘並沒有來,也不知是何緣故,難道連這種表面工夫都不屑於做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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